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樹建築的樹幹就是一根支撐地下城市穹頂的支柱,從樹幹中乘電梯就可直達地面。其間要穿過三百多米的地層。當羅輯和史強走出電梯時,有種懷舊的感覺,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是:出口大廳的牆壁和地板上沒有被啟動的顯示視窗了,各種信息顯示在懸掛於天花板上的真正的顯示幕上。這裡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鐵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閃亮。
當他們走出大廳的密封門時,一陣熱風撲面而來,帶著塵土的氣息。
「那是我兒子!」大史指著一個正在跑上臺階的男人喊道。羅輯遠遠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大史這麼肯定讓他有些驚奇。史強迎著那人快步走下臺階,羅輯沒有看他們父子團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黃色的,現在羅輯知道為什麼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從萬米高空拍攝了,從地面看天,只能見到一輪邊緣模糊的太陽。沙土覆蓋著地面的一切,當車輛從街道上駛過時,都拖著長長的塵尾。現在羅輯又看到了一樣過去的東西:在地面上行駛的車。這些車顯然不是用汽油驅動的,它們形狀各異,有新有舊,但都有一個共同點:車頂上都裝著一塊像遮陽篷似的片狀物。在街道對面,羅輯看到了過去的樓房,它們的窗臺上都積滿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個沒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間裡顯然是住著人的,羅輯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還看到了有的窗臺上放著的幾盆花草。他向遠處看,雖然浮著沙塵的空氣能見度不高,但他還是很快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建築輪廓,於是知道這確實是自己兩個世紀前度過半生的城市。
羅輯走下臺階,來到那兩個激動得互相擁抱捶打的男人旁邊,他走近一看這個中年人的樣子,就知道史強沒有認錯人。
「爸,算起來我現在只比你小五歲了。」史曉明說,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
「還不錯,小子,我他媽真怕一個白鬍子老頭叫我爹呢。」史強大笑著說,然後把羅輯介紹給兒子。
「啊,您好,羅老師,您當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曉明瞪眼打量著羅輯說。
他們三人向停在路邊的史曉明的車走去,上車前,羅輯問車頂上那一大片東西是什麼。
「天線唄,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裡漏出來的那點兒電,所以天線就得大些,就這動力也只夠在地上跑,飛不起來。」
車開得不快,不知是因為動力不足還是行駛在沙地上的緣故。羅輯看著車窗外沙塵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史曉明和他父親說個沒完,他插不上嘴。
「媽是危機34年去世的,當時我和你孫女都在她身邊。」
「哦,挺好……沒把我孫女帶來?」
「離婚後跟了她媽,我也查了檔案,這孩子是在危機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歲呢。」
「可惜沒見過面兒……你是那年刑滿出來的?」
「19年。」
「以後幹了什麼?」
「什麼都幹,開始沒出路,繼續招搖撞騙唄,後來也幹了點兒正經買賣,有了些錢。看到大低谷的苗頭後,就冬眠了。那時也沒想到後來能好起來,只是想來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還在嗎?」
「七十年後又續了產權,但接著住了不長時間就拆遷了,後來買的那一套倒是還在,我也沒去看過。」史曉明指指外面,「現在城裡的人口還不及我們那時的百分之一,知道這裡最不值錢的是什麼?就是爸你一輩子供的房子,現在都空著,隨便住了。」
羅輯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兩人談話的間隙,問:「甦醒的冬眠者都住在舊城裡嗎?」
「哪兒啊,都住在外面,城裡風沙太大,主要也是沒什麼事情幹。當然也不能住得離地下城太遠,否則就取不上電了。」
「你們還能幹什麼事?」史強問。
「你想想,這年頭我們能幹孩子們不能幹的是什麼?種地唄!」同其他冬眠者一樣,不管法律年齡如何,史曉明還是習慣把現代人叫「孩子們」。
車出了城市,向西駛去,沙塵小了些,公路露了出來。羅輯認出這就是當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現在,路兩旁都是漫漫黃沙,過去的建築還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華北平原顯出生機的,是一處處由稀疏的樹林圍起來的小綠洲,據史曉明說,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點。
車駛入了一個綠洲,這是被防沙林圍起來的一個居民社區。史曉明說這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車,羅輯就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層居民樓,樓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在從沙土中長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幾個孩子在玩足球……
史曉明家住在六樓,他現在的妻子比他小九歲,是危機21年因肝癌冬眠的,現在十分健康,他們有一個剛滿四歲的兒子,孩子叫史強祖爺爺。
為史強和羅輯接風的午宴很豐盛,都是地道的農產品,還有附近農場產的雞和豬肉,甚至酒都是自釀的。鄰居的三個男人也被叫過來一起吃。他們和史曉明一家一樣,都是較早的幾批冬眠者。那時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貴的事,所以這些人當初都是很富有的社會上層人士或他們的子女,但現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歲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曉明特別介紹一位鄰居,說他叫張延。是當年被他騙過的張援朝的孫子。
「您不是讓我把騙人家的錢都還上嗎?我出去後就開始還了,因此認識了延子,當時他剛大學畢業。我們受了他們家兩個老鄰居的啟發,做起了殯葬業務,我們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陽系,後來發展到可以把整個遺體發射出去,當然價錢不低;深是指礦井葬,開始用的是廢礦井,後來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體人掘墓唄。」
被史曉明叫作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歲的樣子,曉明解釋說延子中間甦醒過三十多年,之後才再次冬眠。「你們這裡在法律上是什麼地位呢?」羅輯問。
史曉明說:「與現代人居住區完全平等的地位,我們算城市的遠郊區,有正規的區政府。這裡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現代人,城裡也常有人到這裡來玩兒。」
張延接著說:「我們都管現代人叫點牆的,因為他們剛來時總不由自主地向牆上點,想啟動些什麼。」
「這裡日子過得還可以嗎?」史強問。
幾個人都說還不錯。
「可我路上看到你們種的地,莊稼長成那德性,能養活人?」
「怎麼不能,現在在城市裡,農產品都屬於奢侈品……其實政府對冬眠者還是相當不錯的,就是什麼都不幹,靠國家給的補貼也能過舒服日子。但總得找點兒事幹,要說冬眠人會種地那是瞎說,當初誰也不是農民,但我們也只有這個可幹了。」
談話很快轉移到前兩個世紀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麼回事,」羅輯問出了他早想問的問題。
人們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來,史曉明看看飯快吃完了,才把話題繼續下去:「你們這些天來多少也知道一些吧,這說起來話長了。你們冬眠後的十幾年裡,日子過得還行,但後來,世界經濟轉型加速,生活水準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氣也緊張起來了,真的感覺像是戰爭時期了。」
一個鄰居說:「不是哪幾個國家,全球都那樣兒,社會上很緊張,一句話說不對,就說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還有黃金時代的影視,開始是限制,後來全世界都成禁品了,當然東西太多也禁不住。」
「為什麼?」
「怕消磨鬥志唄。」史曉明說,「不過只要有飯吃,還能湊合著過,但後來,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開始挨餓,這大概是羅老師他們冬眠後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為經濟轉型?」
「是,但環境惡化也是重要原因。當時的環保法令倒還都有,但那正是悲觀時期,人們普遍都有一個想法:環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個花園兒,還不是留給三體人?到後來,環保甚至與ETO劃上等號,成了人奸行為,像綠色和平組織這類的,都給當做ETO的分支鎮壓了。太空軍工使得高污染重工業飛速發展,環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溫室效應,氣候異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開始時。」另一個鄰居說,「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兒,沙漠從長城那邊兒向這邊兒推進,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蝕,內地好好的一塊塊地方,同時開始沙化,從各個點向外擴散,就像一塊兒濕布被曬乾那樣。」
「然後是農業大減產,儲備糧耗光,然後……然後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準倒退一百年的預言真成了現實?」羅輯問。
史曉明苦笑三聲,「我的羅老師啊,倒退一百年?您做夢吧!那時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右吧,與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幾年,人多啊,八十三億!」他說著指指張延,「他見過大低谷,那時他甦醒過一陣兒。」
張延喝乾了一杯酒,兩眼發直地說:「我見過饑餓大進軍,幾千萬人逃荒,大平原上沙土遮天,熱天熱地熱太陽,人一死,立馬就給分光了……真他媽是人間地獄,影像資料多的是,你們可以自己看,想想那個時候都折壽啊。」
「大低谷持續了半個世紀吧,就這麼五十來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億降到三十五億,你們想想吧,這是什麼事兒!」
羅輯站起身走到窗前,從這裡可以越過防沙林帶眺望外面的沙漠,黃沙覆蓋的華北平原在正午的陽光下靜靜地向天邊延伸,時間的巨掌已經撫平了一切。
「後來呢?」大史問。
張延長出一口氣,好像不用再談那一段歷史讓他如釋重負似的,「後來嘛,有人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想開了,都懷疑即使是為了末日戰爭的勝利,付出這麼多到底值不值。你們想想,懷裡快餓死的孩子和延續人類文明,哪個重要?你們現在也許會說後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時就不會那麼想了,不管未來如何,當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當然,在當時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來越多的人都這麼想,很快全世界都這麼想了,那時流行一句口號,後來成了歷史的名言……」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羅輯接下來說,他仍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對對,是這個,給歲月以文明。」
「再後來呢?」史強又問。
「第二次啟蒙運動,第二次文藝復興,第二次法國大革命……那些事兒,你們看歷史書去吧。」
羅輯驚奇地轉過身來,他向莊顏預言過的事竟然提前兩個世紀變成現實了。
「第二次法國大革命?還在法國?」
「不不,只是這麼個說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後,新上來的各國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戰略計畫,集中力量改善民生。當時出現了一個很關鍵的技術: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變的能量,集中大規模生產糧食,結束了靠天吃飯的日子,這以後全世界才不再挨餓。接著一切都恢復得很快,畢竟人少了,只用二十多年時間,生活就恢復到了大低谷前的水準,然後又恢復到黃金時代的水準。人類鐵了心地沿著這條舒服道兒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頭了。」
「有一個說法羅博士一定感興趣。」一個鄰居湊近羅輯說,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經濟學家,想問題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說人類世界這大病一場,觸發了文明機體的免疫系統,像前危機時期〔註:指三體危機出現後至大低谷結束的時期〕那樣的事兒再也不會發生了,人文原則第一,文明延續第二,這已是當今社會的基礎理念。」
「再後來呢?」羅輯問。
「再後來,邪門兒的事兒發生了。」史曉明興奮起來,「本來,世界各國都打算平平安安過日子,把三體危機的事兒拋在了腦後,可你想怎麼著,一切都開始飛快進步,技術進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戰略計畫中的那些技術障礙竟然一個接一個都突破了!」
「這不邪門兒,」羅輯說,「人性的解放必然帶來科學和技術的進步。」
「大低谷後大約過了半個世紀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體入侵這回事了,覺得還是應該考慮戰爭的事,況且現在人類的力量與大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語。
「於是又宣佈全球進入戰爭狀態,開始建造太空艦隊。但這次和以前不一樣,各國都在憲法上明確:太空戰略計畫所消耗的資源應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不應對世界經濟和社會生活產生災難性的影響。太空艦隊就是在這一時期成為獨立國家的……」
「其實你們現在不用考慮那麼多的事兒,」經濟學家說,「只想著怎麼把今後的日子過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實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話: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來,為了新生活!」
他們喝乾了最後一杯酒,羅輯向經濟學家致意,認為這話說得很好,他現在心裡所想的,只有莊顏和孩子,他要儘快安頓下來,再去甦醒她們。
給歲月以文明,給時光以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