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艇駛出了「量子」號,與母艦相比,它顯得很小,如同一輛從城市中開出的汽車,它的發動機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艦巨大艦體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懸崖下的蠟燭。它緩緩地從「量子」號的陰影裡進入陽光中,發動機噴口像螢火蟲般閃亮著,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飛去。
考察隊由四人組成,除丁儀和西子外,還有兩名來自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軍官,分別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過舷窗,丁儀回望著漸漸遠去的艦隊陣列。位於陣列一角的「量子」號這時看起來仍很龐大,但與它相鄰的下一艘戰艦「雲」號,小得剛能看出形狀,再往遠處,行列中的戰艦只是視野中的一排點了。丁儀知道。矩形陣列的長邊和寬邊分別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戰艦排成,還有十餘艘戰艦處於陣列外的機動狀態。但他沿長邊數下去,只數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經是六百公里遠處。再仰頭看與之垂直的矩形短邊也是一樣,能看清的最遠處的戰艦只是微弱陽光中的一個模糊的光點,很難從群星的背景中把它們分辨出來,只有當所有戰艦的發動機啟動時,艦隊陣列的整體才能被肉眼看到。丁儀感到,聯合艦隊就是太空中的一個100X20的矩陣,他想像著有另一個矩陣與它進行乘法運算,一個的橫行元素與另一個的豎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個更大的矩陣,但在現實中,與這個龐大矩陣相對的只有一個微小的點:水滴。
丁儀不喜歡這種數學上的極端不對稱,他這個用於鎮靜自己的思維體操失敗了。當加速的超載消失後,他轉頭與坐在旁邊的西子搭訕。
「孩子,你是杭州人嗎?」他問。
西子正在凝視著前方,好像在努力尋找仍在幾百公里遠處的「螳螂」號,她回過神來後搖搖頭,「不,丁老,我是在亞洲艦隊出生的,名字與杭州有沒有關係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去過那兒,真是個好地方。」
「我們那時才是好地方,現在,西湖都變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到處是沙漠,現在這個世界還足讓我想起了江南,這個時代,美女如水啊。」丁儀說著,看看西子,遙遠的太陽的柔光從舷窗透入,勾勒出她迷人的側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軍官,個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樣漂亮……」
「丁老,外部通訊頻道還開著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雙眼仍盯著前方的太空。「沒什麼,艦隊和地球的神經已經夠緊張了,我們可以讓他們轉移和放鬆一下。」丁儀向後指指說。
「丁博士,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艦隊的中校轉過頭來笑著說。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許多女孩子愛上過。」西子收回目光看著丁儀說,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她感到自己也確實需要轉移一下了。
「這我不知道,對愛我的女孩子我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我愛上的那些。」
「這個時代,像您這樣什麼都能顧得上又都做得那麼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會去打擾我愛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說法:我愛你,與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著丁儀笑而不語。
丁儀接著說:「唉,我要是對物理學也持這種態度就好了。一直覺得,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睛,其實,豁達些想想:我們探索規律,與規律有何相干?也許有一天,人類或其他什麼東西把規律探知到這種程度,不但能夠用來改變他們自己的現實,甚至能夠改變整個宇宙,能夠把所有的星系像麵團一樣捏成他們需要的形狀,但那又怎麼樣?規律仍然沒變,是的,她就在那裡,是唯一不可能被改變的存在,永遠年輕,就像我們記憶中的愛人……」丁儀說著,指指舷窗外燦爛的銀河,「想到這一點,我就看開了。」
中校對話題的轉移失望地搖搖頭,「丁老,還是回到美女如水上來吧。」
丁儀再沒有興趣,西子也不再說話,他們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號可以看到了,雖然它還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個亮點。穿梭機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噴口對著前進方向開始減速。
這時,艦隊處在穿梭機正前方,距此已有約八百公里,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離,卻把一艘艘巨大的戰艦變成了剛剛能看出形狀的小點,只有通過其整齊的排列,才能把艦隊陣列從繁星的背景上識別出來。整個矩形陣列仿佛是罩在銀河系前的一張網格。星海的混沌與陣列的規則形成鮮明對比──當距離把巨大變成微小,排列的規律就顯示出其力量。在艦隊和其後方遙遠的地球世界,看著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覺到,這正是對丁儀剛才那段話的形象展示。
當減速的超載消失後,穿梭機已經靠上了「螳螂」號的船體,這過程是那麼快捷,在穿梭機乘員們的感覺中,「螳螂」號仿佛是突然從太空中冒出來一樣。
對接很快完成,由於「螳螂」號是無人飛船,艙內沒有空氣,考察隊四人都穿上了輕便航太服。在得到艦隊的最後指示後,他們在失重中魚貫穿過對接艙門,進入了「螳螂」號。
「螳螂」號只有一個球形主艙,水滴就懸浮在艙的正中,與在「量子」號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變了,變得黯淡柔和了許多。這顯然是由於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沒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號的主艙中堆放著包括已經折疊的機械臂在內的各種設備,還有幾堆小行星岩石樣品。水滴懸浮於這個機械與岩石構成的環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緻與粗陋、唯美與技術的對比。
「像一滴聖母的眼淚。」西子說。
她的話以光速從「螳螂」號傳出去,先是在艦隊,三小時後在整個人類世界引起了共鳴。在考察隊中,中校和西子,還有來自歐洲艦隊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機遇在這文明史上的巔峰時刻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在這樣近的距離上面對水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對那個遙遠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強烈的認同願望。是的,在這寒冷廣漠的宇宙中,同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緣分,一種可能要幾十億年才能修得的緣分,這個緣分讓人們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愛。現在,水滴使他們感受到了這種愛,任何敵意的鴻溝都是可以在這種愛中消弭的。西子的眼睛濕潤了,三小時後將有幾十億人與她一樣熱淚盈眶。
但丁儀落在後面,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他說,「一種更大氣的東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過自身的全封閉來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學了,我聽不太懂。」西子帶淚笑笑說。
「丁博士,我們時間不多的。」中校示意丁儀走上前來,因為第一個接觸水滴的必須是他。
丁儀慢慢飄浮到水滴前,把一隻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著手套觸摸它,以防被絕對零度的鏡面凍傷。接著,三位軍官也都開始觸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壞了。」西子小聲說。
「感覺不到一點兒摩擦力,」中校驚奇地說,「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麼程度呢?」丁儀問。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西子從航太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圓筒狀的儀器,那是一架顯微鏡。她用鏡頭接觸水滴的表面,從儀器所帶的一個小顯示幕上,可以看到放大後的表面圖像。屏幕上所顯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鏡面。
「放大倍數是多少?」丁儀問。
「一百倍。」西子指指顯微鏡顯示幕一角的一個數字,同時把放大倍數調到一千倍。
放大後的表面還是光滑的鏡面。
「你這東西壞了吧?」中校說。
西子把顯微鏡從水滴上拿起來,放到自己航太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湊過來看顯示幕,看到了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眼看上去與水滴一樣光潔的面,在螢幕上變得像亂石灘一樣粗糙。西子又把顯微鏡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顯示幕上再次出現了光滑的鏡面,與周圍沒有放大的表面無異。
「把倍數再調大十倍。」丁儀說。
這超出了光學放大的能力,西子進行了一連串的操作,把顯微鏡由光學模式切換到電子隧道顯微模式,現在放大倍數是一萬倍。
放大後的表面仍是光滑鏡面。而人類技術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後其粗糙就暴露無遺,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臉。〔註:參見約拿旦.斯威夫特《格利弗遊記》〕
「調到十萬倍。」中校說。
他們看到的仍是光滑鏡面。
「一百萬倍。」
光滑鏡面。
「一千萬倍!」
在這個放大倍數下,已經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螢幕上顯示的仍是光滑鏡面,看不到一點兒粗糙的跡象,其光潔度與周圍沒有被放大的表面沒什麼區別。
「再把倍數調大些!」
西子搖搖頭,這已經是電子顯微鏡所能達到的極值了。
兩個多世紀前,亞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說《2001:太空奧德賽》中描述了一個外星超級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邊,其長度比例是1:3:9,以後,不管用什麼更精確的方式測量,窮盡了地球上測量技術的最高精度,方碑三邊的比例仍是精確的1:3:9,沒有任何誤差。
克拉克寫道:那個文明以這種方式,狂妄地顯示了自己的力量,現在,人類正面對著一種更狂妄的力量顯示。
「真有絕對光滑的表面?」西子驚歎道。
「有,」丁儀說,「中子星的表面就幾乎絕對光滑。〔註:中子星的原子都被壓在一起,排列很整齊〕」
「但這東西的質量是正常的。〔註:中子星物質的比重相當於水的10的14次方倍〕」
丁儀想了一會兒,向周圍看看說:「聯繫一下飛船的電腦吧,確定一下捕獲時機械手的夾具夾在什麼位置。」
這事情由艦隊的監控人員做了,「螳螂」號的電腦發出了幾束極細的紅色鐳射(2處)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標示出鋼爪夾具的接觸位置。西子用顯微鏡觀察其中一處的表面,在一千萬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潔無瑕的鏡面。
「接觸面的壓強有多大?」中校問,很快得到了艦隊的回答:約每平方釐米二百公斤。
光滑的表面最易被劃傷,而水滴被金屬夾具強力接觸的表面沒有留下任何劃痕。
丁儀飄離開去,到艙內尋找著什麼,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把地質錘,可能是有人在艙內檢測岩石樣品時丟下的,其他人來不及制止,他就用力把地質錘砸到鏡面上,他只聽到叮的一聲,清脆而悠揚,像砸在玉石構成的大地上,這聲音是通過他的身體傳來的,由於是真空環境,其他三人聽不到。丁儀接著用錘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顯微鏡觀察那一點。
一千萬的放大倍數下,仍是絕對光滑的鏡面。
丁儀頹然地把地質錘扔掉,不再看水滴,低頭深思著,三名軍官的目光,還有艦隊百萬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儀抬頭說,「這東西的分子,像儀仗隊那樣整齊地排列著,同時相互固結,知道這種固結有多牢固嗎?分子像被釘子釘死一般,自身振動都消失了。」
「這就是它處於絕對零度的原因!〔註:物體的溫度是分子振動引起的〕」西子說,她和另外兩名軍官都明白丁儀的話意味著什麼:在普通密度的物質中,原子核的間距是很大的,把它們相互固定死,不比用一套連杆把太陽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靜止的桁架容易多少。
「什麼力才能做到這一點,」
「只有一種──強互作用力。」透過面罩可以看到,丁儀的額頭上已滿是冷汗。
「這……不是等於把弓箭射上月球嗎?!」
〔註:強相互作用力是自然界所有力中最強的一種,強度是電磁力的一百倍,但只能在原子核內部的極度短距離上起作用,原子核的尺度與原子相差很大,如果原子是一個劇場大小,原子核只有核桃大,所以,原子的尺度遠超過強相互作用力的範圍,在原子間和分子間起作用的主要是電磁力。〕
「他們確實把弓箭射上月球了……聖母的眼淚?嘿嘿……」丁儀發出一陣冷笑,聽起來有種令人寒顫的淒厲,三名軍官也同樣知道這冷笑的含義:水滴不像眼淚那樣脆弱,相反,它的強度比太陽系中最堅固的物質還要高百倍,這個世界中的所有物質在它面前都像紙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彈穿透乳酪那樣穿過地球,表面不受絲毫損傷。
「那……它來幹什麼?」中校脫口問道。
「誰知道?也許它真是一個使者,但帶給人類的是另外一個資訊……」丁儀說,同時把目光從水滴上移開。
「什麼?」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這句話帶來一陣死寂,就在考察隊的另外三名成員和聯合艦隊中的百萬人咀嚼其含義時,丁儀突然說:「快跑。」這兩個字是低聲說出的,但緊接著,他揚起雙手,聲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們,快──跑──啊!」
「向哪兒跑,」西子驚恐地問。
只比丁儀晚了幾秒鐘。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儀一樣絕望地大喊:「艦隊!艦隊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這時強干擾已經出現,從「螳螂」號傳回的圖像扭曲消失了,艦隊沒能聽到中校的最後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光環,那個光環開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圍的一切籠罩在藍光中,它急劇擴大,顏色由藍變黃最後變成紅色,仿佛光環不是由水滴產生的,而是前者剛從環中鑽出來一樣。光環在擴張的同時光度也在減弱,當它擴張到大約是水滴最大直徑的一倍時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時,第二個藍色小光環在尖端出現,同第一個一樣擴張、變色和減弱光度,並很快消失。
光環就這樣從水滴的尾部不斷出現和擴張。頻率為每秒鐘兩三次,在光環的推進下,水滴開始移動並急劇加速。
考察隊的四人沒有機會看到第二個光環的出現,第一個光環出現後,在近似太陽核心的超高溫中,他們都被瞬間汽化了。
「螳螂」號的船體發出紅光,從外部看如同紙燈籠內的蠟燭被點燃了一樣。
同時金屬船體像蠟一樣熔化。但熔化剛剛開始,飛船就爆炸了。爆炸後的「螳螂」號幾乎沒有留下固體殘片,船體金屬全部變成白熾的液態在太空中飛散開來。
艦隊清晰地觀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號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水滴自毀了,他們首先為考察隊四人的犧牲而悲傷,然後對水滴並非和平使者感到失望,不過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全人類都沒有做好最起碼的心理準備。
第一個異常現象是艦隊太空監測系統的電腦發現的,電腦在處理「螳螂」號爆炸的圖像時,發現有一個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處於熔化狀態的金屬,爆炸後都在太空中勻速飛行,只有這一塊在加速。當然,從巨量的飛散碎片中發現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計算機能做到,它立刻檢索資料庫和知識庫,抽取了包括「螳螂」號的全部資訊在內的巨量資料,對這一奇異碎片的出現做出了幾十條可能的解釋,但沒有一條是正確的。
電腦與人類一樣,沒有意識到這場爆炸所毀滅的,只是「螳螂」號和其中的四人考察隊,並不包括更多的東西。
對於這塊加速的碎片,艦隊太空監測系統只發出了一個三級攻擊警報,因為它不是正對艦隊而來,而是向矩形陣列的一個角飛去,按照目前的運行方向,將從陣列外掠過,不會擊中艦隊的任何目標。在「螳螂」號爆炸同時引發的大量一級警報中,這個三級警報被完全忽略了。但電腦也注意到了這塊碎片極高的加速度,在飛出三百公里時,它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加速還在繼續。於是警報級別被提升至二級,但仍被忽略。碎片從爆炸點到陣列一角共飛行了約一千五百公里,耗時約五十秒鐘,當它到達陣列一角時,速度已經達到31.7公里/秒,這時它處於陣列週邊,距處於矩形這一角的第一艘戰艦「無限邊疆」號一百六十公里。碎片沒有從那裡掠過陣列,而是拐了一個三十度的銳角,速度絲毫未減,直衝「無限邊疆」號而來。在它用兩秒鐘左右的時間飛過這段距離時,電腦居然把對碎片的二級警報又降到了三級,按照它的推理,這塊碎片不是一個有質量的實體,因為它完成了一次從宇航動力學上看根本不可能的運動:在兩倍於第三宇宙速度的情況下進行這樣一個不減速的銳角轉向,幾乎相當於以同樣的速度撞上一堵鐵牆,如果這是一個航行器,它的內部放著一塊金屬,那這次轉向所產生的超載會在瞬間把金屬塊壓成薄膜。所以,碎片只能是個幻影。
就這樣,水滴以第三宇宙速度的兩倍向「無限邊疆」號衝去,它此時的航向延長線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一列重合。
水滴撞擊了「無限邊疆」號後三分之一處,並穿過了它,就像毫無阻力地穿過一個影子。由於撞擊的速度極快,艦體在水滴撞進和穿出的位置只出現了兩個十分規則的圓洞,其直徑與水滴最粗處相當。但圓洞剛一出現就變形消失,因為周圍的艦殼都由於高速撞擊產生的熱量和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而熔化了,被擊中的這一段艦體很快處於紅熾狀態,這種紅熾由撞擊點向外蔓延,很快覆蓋了「無限邊疆」號的二分之一,這艘巨艦仿佛是剛剛從煉爐中取出的一個大鐵塊。
穿過「無限邊疆」號的水滴繼續以約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飛行,在三秒鐘內飛過了九十公里的距離,首先穿透了矩形陣列第一列上與「無限邊疆」號相鄰的「遠方」號,接著穿透了「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它們的艦體立刻都處於紅熾狀態,像是艦隊第一佇列中按順序亮起的一排巨燈。
「無限邊疆」號的大爆炸開始了。與其後被穿透的其他戰艦一樣,它的艦體被擊中的位置是聚變燃料艙,與「螳螂」號在高溫中發生的常規爆炸不同,「無限邊疆」號的部分核燃料被引發核聚變反應,人們一直不知道,聚變反應是被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還是被其他因素引發。熱核爆炸的火球在被撞擊處出現,迅速擴張,整個艦隊都被強光照亮,在黑天鵝絨般的太空背景上凸現出來,銀河系的星海黯然失色。
核火球也相繼在「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上出現。
在接下來的八秒鐘內,水滴又穿透了十艘恒星級戰艦。
這時,膨脹的核火球已經吞沒了「無限邊疆」號的整個艦體,然後開始收縮。
同時,核火球在更多被擊穿的戰艦上亮起並膨脹。
水滴繼續在矩形陣列的長邊上飛行,以不到一秒的間隔,穿透一艘又一艘恒星級戰艦。
這時,在第一個被擊穿的「無限邊疆」號上,核聚變的火球已經熄滅,被徹底熔化的艦體爆發開來,百萬噸發著暗紅色光芒的金屬液放射狀地迸射,像怒放的花蕾,熔化的金屬在太空中無阻力地飛散,在所有的方向上形成熾熱的「金屬岩漿」暴雨。
水滴繼續前進,沿直線貫穿更多的戰艦,在它的身後,一直有十個左右的核火球在燃燒,在這些熾熱的小太陽的光焰中,整個艦隊陣列也像被點燃了一般熠熠閃耀,成為一片光的海洋。在火球佇列的後方,熔化的戰艦相繼迸射開來,金屬液熾熱的波濤在太空中洶湧擴散,如同在岩漿的海洋中投入了一塊塊巨石。
水滴用了一分鐘十八秒飛完了二千公里的路程,貫穿了聯合艦隊矩形陣列第一佇列中的一百艘戰艦。
當第一佇列的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被核火球吞噬時,在佇列的另一端,迸射的金屬岩漿已經因擴散和冷卻變得稀疏。爆發的核心,也就是一分多鐘前「無限邊疆」號所在的位置,幾乎變得空無一物了。「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極限」號……都相繼化做飛散的金屬岩漿消失了。當這個佇列中最後一個核火球熄滅後,太空再次黑暗下來,飛散中漸漸冷卻的金屬岩漿本來已經看不清,在太空暗下來後,它們暗紅色的光芒再次顯現,像一條二千公里長的血河。
水滴在擊穿了第一佇列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後,向前方空蕩的太空飛行了約八十公里的一小段,再次做出了那個人類宇航動力學無法解釋的銳角轉向,這一次轉向的角度比上一次更小,約為十五度,幾乎是突然掉頭反向飛行,同時保持速度不變,然後再經過一次較小的方向調整,航向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二列,如果考慮剛剛完成的毀滅,這已經是第一列直線重合,以30公里/秒的速度向該佇列在這個方向的第一艘戰艦「恒河」號衝去。
直到這時,聯合艦隊的指揮系統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艦隊的戰場資訊系統忠實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通過龐大的監測網完整地記錄了前一分十八秒的戰場資訊,這批資訊數量巨大,在短時間內只能由電腦戰場決策系統來進行分析,分析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附近空間出現了強大的敵方太空力量,並對我方艦隊發起攻擊,但電腦沒有給出這種力量的任何資訊,能確定的只有兩點:
一、敵太空力量處於水滴所在方位;
二、這種力量對我方所有探測手段都是隱形的。
這時,艦隊的指揮官們都處於一種震顫麻木狀態中,在過去長達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和戰術研究中,設想過各種極端的戰場情況。但目睹一百艘戰艦像一掛鞭炮似的在一分鐘內炸完,還是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對著從戰場資訊系統潮水般洶湧而來的資訊,他們只能依賴電腦戰場決策系統的分析和判斷,把注意力集中到對那個並不存在的敵隱形艦隊的探測上,大量的戰場監測力量開始把視線投向遠方的太空深處。而忽略了眼前的危險。甚至還有相當多的人認為,這個強大的隱形敵人可能是人類與三體之外的第三方外星力量,因為三體世界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已經是一個弱小的失敗者了。
艦隊的戰場監測系統沒有儘早發現水滴的存在,主要原因在於水滴對所有波長的雷達都是隱形的,因而只能從對可見光波段的圖像的分析才能發現它,但在太空戰場的監測資訊中,可見光圖像資訊遠不如雷達資訊受到重視。在攻擊發生時,太空中飛散著暴雨般的爆炸碎片,這些碎片大多是核爆高溫中熔化的液態金屬,它們在從爆炸中飛出的時候大部分也呈液滴狀,每艘戰艦毀滅時熔化的金屬達百萬噸,形成巨量的液態碎片,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大小和形狀都與水滴相當,所以電腦圖像分析系統很難把水滴從巨量碎片中分辨出來,更何況幾乎所有指揮官都認為水滴已經在「螳螂」號中自毀,並沒有發出專門的指令讓系統做這樣的分析。
與此同時,另外的一些情況也加劇了戰場的混亂。第一佇列戰艦爆炸迸射出的碎片很快到達了第二佇列,各艦的戰場防禦系統做出了反應,開始用高能鐳射和電磁炮攔截碎片。飛來的碎片主要是被核火球燒熔的金屬,它們大小不一,在飛行途中已經被太空中的低溫部分冷卻,但冷卻變硬的只是一層外殼,裡面還是熾熱的液態,被擊中後像焰火一樣燦爛地飛散。很快,在第二佇列和已經毀滅的第一佇列留下的黯淡「血河」之間,形成了一道平行的焰火屏障,它瘋狂地爆發著翻滾著,像是從那看不見的敵人的方向湧來的火海大潮。飛散的碎片如冰雹般密集,防禦系統並不能完全攔截它們,相當一部分碎片穿過了攔截火力並擊中了戰艦,這些固液混合的金屬射流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和破壞力,第二佇列中一部分戰艦的艦殼受到嚴重損傷,甚至被擊穿,減壓警報淒厲地響起……與碎片的炫目的戰鬥吸引了相當的注意力,這種情況下,指揮系統的電腦和人都難以避免一個錯覺:艦隊正在和敵太空力量激烈交火,沒有人和電腦注意到那個即將開始毀滅第二佇列的小小的死神。
所以,當水滴衝向「恒河」號時,第二佇列的一百艘戰艦仍然排成一條直線,這是死亡的隊形。
水滴閃電般衝來,在短短的十秒鐘內,它就擊穿了「恒河」號、「哥倫比亞」號、「正義」號、「馬薩達」號、「質子」號、「炎帝」號、「大西洋」號、「天狼」號、「感恩節」號、「前進」號、「漢」號和「暴風雨」號十二艘恒星級巨艦。同第一佇列中的毀滅一樣,每艘戰艦在被穿透後先是變成紅熾狀態,然後被核聚變火球吞噬,火球熄滅後,被熔化的戰艦便化做百萬噸發著暗紅色光芒的金屬岩漿爆發開來。在這慘烈的毀滅中,直線排列的戰艦佇列就像一根被點燃的長達二千公里的導火索,在劇烈的燃燒後,留下一條發著暗紅色餘光的灰燼。
一分二十一秒後,第二佇列的一百艘戰艦也被全部摧毀。
在擊穿第二佇列的最後一艘戰艦「明治」號後,水滴衝過了佇列的末端,又以一個銳角回轉衝向第三佇列的隊首「牛頓」號。在第二佇列被毀滅的過程中,爆炸碎片向第三佇列洶湧而來,這道碎片浪潮中,包括第二佇列爆炸後仍處熔融狀態的金屬液和從第一佇列飛來的已經大部分冷凝的金屬碎塊,在防禦系統啟動的同時,第三佇列中的大部分戰艦已經啟動發動機,開始機動。所以在這時,與被毀滅前的第一、二佇列不同,第三佇列已經不是一條直線,但這個佇列的一百艘戰艦大體上仍排成一列。水滴穿透了「牛頓」號後,急劇調整方向,瞬間飛越二十公里的距離穿透了與「牛頓」號錯開三公里位置的「啟蒙」號,從「啟蒙」號穿出的水滴再次急轉,衝向已經機動到佇列主線另一側的「白堊紀」號並穿透了它。水滴就這樣沿一條折線飛行,擊穿第三佇列中一艘又一艘戰艦,在折線飛行中水滴的速度絲毫不減,仍為約每秒三十公里。後來的分析者在察看這條航線時震驚地發現,水滴的每一次轉向都是一個尖銳的折角,而不是像人類的太空飛行器那樣成一段平滑曲線,這種魔鬼般的飛行展示了一種完全在人類理解力之外的太空驅動方式,這種驅動之下的水滴仿佛是一個沒有質量的影子,像上帝的筆尖一樣可以不理會動力學原理隨意運動。在毀滅第三佇列的過程中,這種急劇的轉向以每秒鐘兩到三次的頻率進行,水滴就像一枚死神的繡花針,靈巧地上下翻飛,用一條毀滅的折線把第三佇列的一百艘戰艦貫穿起來。
水滴毀滅第三佇列用了兩分鐘三十五秒。
這時,艦隊中所有戰艦的發動機都已啟動。矩形陣列已經完全打亂,水滴仍繼續攻擊開始疏散的戰艦,毀滅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每時每刻都有三到五個核火球在艦群中燃燒,在它們的死亡光焰下,戰艦發動機的光芒黯然失色,像一片驚恐的螢火蟲。
直到這時,艦隊指揮系統對攻擊的真實來源仍然一無所知,只是集中力量搜尋想像中的敵隱形艦隊。但正確的分析已經開始出現,在後來對艦隊傳出的浩如煙海的巨量資訊的分析中,人們發現最早的接近真相的分析是由亞洲艦隊的兩名低級軍官做出的,他們是「北方」號戰艦目標甄別助理趙鑫少尉和「萬年昆鵬」號電磁武器系統中級控制員李維上尉。以下是他們的通話記錄:
趙鑫:北方TR317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戰位!北方TR317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戰位!
李維:這裡是萬年昆鵬EM986戰位,請注意,這個級別資訊層的跨艦語音通話是違反戰時規程的。
趙鑫:你是李維吧?我是趙鑫!我就是找你!
李維:你好!知道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趙鑫:上尉,是這樣,我有一個發現,想上傳到指揮共用層次,但許可權不夠,你幫幫忙吧!
李維:我許可權也不夠,不過現在指揮共用層次的資訊肯定夠多的了,你想傳什麼?
趙鑫:我分析了戰場可見光圖像。
李維:你應該在忙著分析雷達資訊吧?
趙鑫:這正是系統的謬誤所在,我首先分析了可見光圖像,只抽取速度特徵,你知道發現了什麼?你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事兒嗎?
李維:好像你知道?
趙鑫:你別以為我瘋了,我們是朋友,你瞭解我。
李維:你是個冷血動物,肯定是後天下之瘋而瘋,說吧。
趙鑫:告訴你,艦隊瘋了,我們在自己打自己呀!
李維:……
趙鑫:「無限邊疆」號擊毀「遠方」號、「遠方」號擊毀「霧角」號、「霧角」號擊毀「南極洲」號,「南極洲」號……
李維:你他媽真的瘋了!
趙鑫:就這樣A攻擊B、B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C、C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D……每一艘被擊中的戰艦就像受了傳染似的攻擊佇列中的下一艘,他媽的,死亡擊鼓傳花,真瘋了!
李維:用的是什麼武器?
趙鑫:我不知道,我從圖像中抽取出了一種發射體,賊小賊快,比你的電磁炮彈都他媽快,而且很準的,每次都擊中燃料箱!
李維:把分析資訊傳過來。
趙鑫:已經傳了,原始資料和向量分析,好好看看吧,這真活見鬼了!
(趙鑫少尉的分析結論雖然荒唐,但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李維用了半分鐘時間研究趙鑫發來的資料,這段時間裡,又有三十九艘戰艦被毀滅。)
李維:我注意到了速度。
趙鑫:什麼速度?
李維:就是那個小發射體的速度,它比每艘戰艦發射時的速度稍低一些,然後在飛行中加速到三十公里每秒,擊中下一艘戰艦,這艘戰艦在爆炸前發射的這東西速度又低了一些,然後再加速……
趙鑫:這沒什麼吧?
李維:我想說的是……這有點兒像阻力。
趙鑫:阻力?什麼意思?
李維:這個發射體在每次穿過目標時受到阻力,降低了它的速度。
趙鑫:……我注意到你的話了,我不笨,你說這個發射體,你說穿透目標……發射體是同一個?
李維:還是看看外邊吧,又有一百艘戰艦爆炸了。
這段對話用的不是現代艦隊語,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漢語,從說話方式中也能聽出他們都是冬眠者。在三大艦隊中服役的冬眠者數量很少,且都是在歲數很小時甦醒的,即使這樣,他們對知識的接受能力也不如現代人,所以大多在艦隊中擔任較低的職務。人們後來發現,在這場大毀滅中,在最早恢復冷靜並做出正確判斷的指揮官和士兵中,冬眠者佔了很大的比例。以這兩名軍官為例,以他們的級別甚至無權使用艦上的高級分析系統,卻做出了如此卓越的分析判斷。
趙鑫和李維的資訊並沒有上傳到艦隊指揮層,但指揮系統對戰場的分析也在走向正確的方向,他們首先意識到,電腦戰場決策系統所推測的敵方隱形力量並不存在,便集中力量對已採集到的戰場資訊進行分析,在對巨量的戰場圖像資料進行檢索和匹配後,終於發現了水滴的存在。
在被圖像分析軟體抽取出的圖像中,除了尾部的推進光環,水滴沒有什麼變化,仍是完美的液滴外形,只是它的鏡面在高速運動中映射著核火球和金屬岩漿的光芒,強光和暗紅頻繁交替,仿佛是燃燒的血滴,進一步的分析描繪出了水滴的攻擊路線。
在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研究中,人們曾設想過末日之戰的各種可能。在戰略家的腦海裡,敵人的影像總是宏大的,人類在太空戰場上所面對的是浩蕩的三體主力艦隊,每艘戰艦都是一座小城市大小的死亡堡壘。對敵人所有可能的極端武器和戰術都有構想,其中最令人恐懼的莫過於三體艦隊可能發動的反物質武器攻擊,一粒步槍子彈大小的反物質就足以毀滅一艘恒星級戰艦。
但現在,聯合艦隊卻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唯一的敵人就是一個小小的探測器,這是從三體實力海洋中濺出的一滴水,而這滴水的攻擊方式,只是人類海軍曾經使用過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戰術──撞擊。〔註:人類在海戰中最後一次成功使用戰艦直接撞擊戰術是在1811年的里薩海戰中;在後來甲午海戰中致遠號的悲劇後,這種戰術被完全淘汰〕
從水滴開始攻擊到艦隊統帥部做出正確判斷,大約經過了十三分鐘時間,面對如此複雜嚴酷的戰場環境,這是相當迅速的了,但水滴的攻擊更為神速。在二十世紀的海戰中,當敵方艦隊出現在海天一線時,甚至有時間把所有艦長召集到旗艦來開一次會。但太空戰場是以秒來計時的,就在這十三分鐘裡,已有六百多艘戰艦被水滴消滅。直到這時人們才明白,太空戰爭的指揮遠非人力所能及,而由於智子的阻礙,人類的人工智慧不可能達到指揮太空戰爭的水準。所以,僅從指揮層面上看,人類也可能永遠不會具備與三體力量進行太空戰的能力。
由於水滴攻擊的迅猛和對雷達隱形,被攻擊的戰艦的防禦系統一直沒有做出反應;但隨著戰艦間距的拉開,水滴的攻擊距離也隨之加長,同時所有戰艦的防禦系統也根據水滴的目標特徵進行了重新設定,在「納爾遜」號受到攻擊時,該艦首次對水滴實施了攔截。為了提高對小型高速目標的打擊精度,攔截使用了鐳射武器。當被多道鐳射擊中時,水滴發出超強的光芒。艦載鐳射武器均發射伽馬射線鐳射,這種鐳射在視覺上是看不到的,但水滴在反射時卻把它變成了可見光。
人們對水滴的雷達隱形一直迷惑不解,因為它擁有全反射的表面和完美的散射形狀,也許,這種對電磁波的變頻反射能力就是它隱形的秘密。水滴被擊中時發光的亮度甚至使周圍的核火球也變得黯淡,所有監視系統都為避免光學部分被強光損壞而調暗了圖像,肉眼直視水滴會造成長時間的失明。當超強的光芒降臨時,也就與黑暗無異。水滴就帶著這吞沒一切的光芒穿透了「納爾遜」號,當它的光芒熄滅時,太空戰場似乎陷入漆黑之中。稍後,核聚變的火焰才再次顯示它的威力。從「納爾遜」號中穿出的水滴仍完好無損,徑直衝向八十多公里外的「綠」號。
「綠」號的防禦系統改變了攔截武器,使用電磁動能武器向來襲的水滴射擊。
電磁炮發射的金屬彈具有巨大的破壞力,由於其高速所帶的巨大動能,每顆金屬彈在擊中目標時都相當於一顆重磅炸彈,在對行星的地面目標進行連發射擊時,很快就能掃平一座山峰。由於與水滴的相對速度疊加,金屬彈具有更大的動能,但在擊中水滴時,只是減慢了它的速度。水滴立刻調整了推進力,很快恢復了速度,頂著密集的彈雨向「綠」號飛去並穿透了它。這時,如果用超高倍數的顯微鏡觀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絕對光潔的鏡面,沒有一絲劃痕。
強互作用力構成的材料與普通物質在強度上的差別,就如同固體與液體的差別一樣,人類武器對水滴的攻擊,如同海浪衝擊礁石,不可能對目標造成任何破壞,水滴在太陽系如入無人之境,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
剛剛穩定下來的艦隊指揮系統再次陷入混亂,這次是由於所有作戰手段失效產生的絕望所引發的崩潰,很難再恢復了。
太空中的無情殺戮在繼續,隨著艦群間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達到60公里/秒。在不間斷的攻擊中,水滴顯示了它冷酷而精確的智慧。在一定的區域內,它完美地解決了「郵差問題」〔註:數學上用不重複路徑聯結的多個結點的問題〕,攻擊路線幾乎不重複。在目標位置不斷移動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需要全方位的精確測量和複雜的計算,而這些,水滴都在高速運動中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但有時,它也會從一個區域專心致志的屠殺中突然離開,奔向艦群的邊緣,迅速消滅已經脫離總艦群的一些戰艦,在這樣做的同時,會把艦群向這個方向逃離的趨勢遏止住。由於已經來不及進入深海狀態,所有戰艦只能以「前進三」的加速度疏散,艦群不可能很快散開,水滴不時地在艦群邊緣的不同位置進行這樣的攔阻攻擊,就像一隻迅猛的牧羊犬奔跑著維持羊群的形狀。
在被水滴擊穿的戰艦中,以穿孔為中心的一段艦體會立刻處於紅熾狀態,但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時間,核燃料的聚變爆炸很快發生,在被核火球吞沒的戰艦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間汽化。但這只是就攻擊中的一般情況而言。水滴一般都能準確地擊中戰艦的燃料艙,它是靠實時檢測燃料艙的位置,還是本身就存貯著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戰艦的結構資料庫,不得而知。但對於大約十分之一的目標,水滴沒有擊中燃料艙。在目標毀滅的整個過程中,核燃料不會發生聚變,戰艦由紅熾狀態到發生常規爆炸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是最殘酷的情況,戰艦內部的人員在高溫中掙扎,被烤焦後死亡。
艦隊的疏散並不順利。這時,空間中已經充滿了冷凝後或仍處於熔融狀態的碎片,以及大塊的艦體殘骸,戰艦在飛行中,艦上防禦系統要用鐳射或電磁動能彈不停地摧毀航行方向上的這些東西,由於碎片都是在距戰艦大致相同的距離上被擊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個由閃光和焰火構成的弧面,戰艦仿佛頂著一個燦爛的華蓋在飛行。但總是有相當數量的碎片漏過防禦系統直接撞擊戰艦,對艦體造成嚴重損傷,甚至使一些戰艦失去了航行能力,與大塊殘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艦隊的指揮系統雖然處於崩潰狀態,統帥部對艦隊的疏散仍進行著統一的指揮,儘管如此,由於初始隊形密集,仍然發生了多起戰艦相撞事故。在「喜馬拉雅」號與「雷神」號這樣的高速迎頭相撞中,兩艦在瞬間化為碎片完全毀滅;而「信使」號與「創世紀」號發生追尾相撞,兩艦的艦體都被撕裂,外洩空氣形成了呼嘯的颶風,把艦內人員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兩艘巨艦的殘骸就拖著一條這樣的尾跡飄行著……
最為慘不忍睹的狀況發生在「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上,兩艦艦長竟然用遙控狀態繞過系統保護,使戰艦進入「前進四」,這時艦上人員均未處於深海保護狀態。從「夏」號傳出的圖像中,人們看到了一個殲擊機機庫,庫中的戰機已經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開始後,這些人全部被超重壓到停機坪上,從這時俯拍的影像中人們看到,在足球場大小的潔白廣場上,鮮紅的血花一朵朵地迸放開來,超重中的血攤成極薄的一層膜,擴散至很大的面積,最後這些血花都聯成一片……最為恐怖的是球形艙中的情形:在超重開始時,艙中所有的人都被滑擠到球形的底部,然後,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們的身體像揉一堆濕泥人般揉成一團,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慘叫,只能聽到血液內臟被擠出和骨骼被壓碎的聲音,後來,這一堆骨肉被血淹沒了,超重快速沉澱了血液中的雜質,使其變得異常清澈,強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面像鏡面般平整和紋絲不動,像是固態,其中已經完全看不出形狀的一堆骨肉和內臟仿佛被封在晶瑩的紅寶石中。
後來,人們起初認為「愛因斯坦」號和「夏」號進入「前進四」是慌亂中的失誤,但進一步的資料分析否認了這種看法。在進入四級加速前,戰艦的控制系統均有嚴格的檢測程式,在確認艦上人員全部進入深海狀態後才會執行加速指令。只有使戰艦進入遙控狀態後才能繞開這種檢測直接進入「前進四」,這需要一系列複雜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誤。人們還從兩艦發出的資訊中發現,在進入「前進四」之前,「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一直都在使用艦上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向外運送人員。直到水滴逼近,兩艦附近的戰艦紛紛爆炸,它們才進入「前進四」,顯然是想借助最高加速擺脫水滴,為人類把完整的戰艦保存下來。「愛因斯坦」號和「夏」號最終也未能逃脫水滴的魔掌,這滴敏銳的死神很快發現了這兩艘大大超出艦群平均加速度的戰艦,迅速追上並摧毀了它們那內部已經沒有生命的艦體。
但另外兩艘進入「前進四」的戰艦卻成功地逃脫了水滴的攻擊,它們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在捕獲行動開始前,「量子」號就接受了丁儀的建議,同「青銅時代」號一起進入了深海狀態。早在第三佇列被毀滅時,兩艦就進入了「前進四」,向同一方向緊急加速,由於它們本身的位置處於矩形陣列的一角,與水滴隔著整個編隊,有充分的時間脫離艦群,衝入太空深處。
這時,已經有一千餘艘戰艦被摧毀,在二十分鐘的攻擊中,聯合艦隊已經毀滅過半。
太空中充滿了碎片,形成了一團直徑達十萬公里、仍在迅速膨脹的金屬雲,雲中戰艦爆炸的核火球把雲團蒼白的輪廓一次次顯現出來,像宇宙暗夜中時隱時現的一張陰沉的巨臉。
在火球出現的間隙,金屬岩漿的光芒則使雲團變成如血的晚霞。
殘餘的艦群已經很稀疏了,它們中的絕大部分仍處於金屬雲內部,大部分戰艦的電磁動能彈已經耗盡,只能用鐳射在金屬雲中打開通路,而高能鐳射也由於能量損耗而力量不足,戰艦只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艱難地航行,大部分的戰艦航速降到幾乎與雲團的膨脹速度相同。這樣,金屬雲成了艦隊的陷阱,疏散和逃脫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鐘一百七十公里左右。
它沿途猛烈撞擊著碎片,被撞擊的碎片再次熔化並高速飛濺,與其他碎片產生了次級撞擊,在水滴後面形成了燦爛的尾跡。尾跡最初像一顆怒髮衝冠的彗星,但很快拉長,變成一條上萬公里長的銀光巨龍。整個金屬雲團都映照著巨龍發出的光芒,它在雲中上下翻飛,仿佛沉浸在自己瘋狂的舞動中。被龍頭穿透的一艘艘戰艦,在龍體中部爆炸開來,巨龍的身上每時每刻都點綴著四五輪核聚變的小太陽。再往後面,被燒熔的戰艦化做百萬噸金屬岩漿爆發開來,把龍尾染成妖豔的血色……
三十分鐘後,燦爛的巨龍仍在飛翔,但龍身上的核火球已經消失了,龍尾也不再有血色。這時,金屬雲團中已沒有一艘戰艦存在。
巨龍向金屬雲團外飛去,在雲團的邊緣,它從頭到尾消失了。水滴開始清除雲團外艦隊的殘餘,只有二十一艘戰艦衝出了雲團,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因在雲中的高速飛行而受到了嚴重損傷,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無動力勻速滑行,很快被水滴追上並摧毀。這些爆炸的戰艦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屬雲,很快與膨脹的大雲團融合在一起。水滴消滅剩下的五艘較為完好的戰艦費了些時間。因為它們都已經具有了較高的速度,且逃離的方向不同。水滴追上並摧毀最後一艘戰艦「方舟」號時,距雲團已經相當遠了,「方舟」號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處孤獨地亮了幾秒鐘後就熄滅了,像一盞消失在曠野風中的孤燈。
至此,人類的太空武裝力量全軍覆沒。
水滴接著向「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逃遁的方向加速追擊,但很快它就放棄了。這兩個目標已經太遠且都達到了相當高的速度。於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成為了這場大毀滅中僅有的倖存者。
水滴離開了它的殺戮戰場,掉頭向太陽方向飛去。
除兩艘完整的戰艦外,艦隊中還有少數人從大毀滅中生還,他們主要是在母艦被擊毀前乘艦上的小型飛船或殲擊機逃離的,水滴當然可以毫不費力地消滅他們,但它對這些小型航天器沒有興趣。對這些航天器最大的威脅是高速飛行的金屬碎片,小型航天器自身沒有防禦系統,也經不起撞擊,所以一部分脫離母艦後都被碎片擊毀了。在攻擊開始時和接近結束時逃離母艦,生還的可能性最大,因為開始時大團金屬雲還沒有形成,而結束時金屬雲團因自身的膨脹變得稀薄了許多。那些倖存下來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在天王星軌道之外的太空中飄流了幾天,最後被在這個空間區域航行的民用飛船所救。倖存者的總人數為六萬左右,他們中包括最早對水滴的攻擊做出正確判斷的兩名冬眠者軍官:趙鑫少尉和李維上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來,金屬雲團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個雲團隱沒於黑暗之中。後來,在太陽引力的作用下,雲團停止了膨脹,開始拉長,最後變成漫長的條帶,在悠長的歲月中,它將變成環繞太陽的一圈極其稀薄的金屬帶,就像那百萬個不能安息的靈魂一樣,永遠飄浮在太陽系冷寂的週邊空間。
毀滅人類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體世界的一粒探測器,同樣的探測器,還有九個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這十個探測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體戰艦的萬分之一,而這樣的三體戰艦還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繼日地向太陽系飛來。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