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又接連召開了幾屆公民大會,星艦地球的人們沉浸於創造新世界的激情中。他們熱烈地討論這個世界的憲法和社會結構,制定各種法律,籌畫第一次選舉……不同軍階的軍官和士兵之間,不同的戰艦之間都有了充分的交流。人們也在展望這個世界的走向,期待星艦地球成為未來文明雪球的一個內核,隨著艦隊到達一個又一個的行星系,這個雪球會不斷擴大。越來越多的人把星艦地球稱為第二個伊甸園,這裡將是人類文明的第二個起源地。
但這樣美好的狀況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星艦地球真的是伊甸園。
藍西中校是「自然選擇」號上的首席心理學家,他領導的第二戰勤部是一個由心理學專業軍官組成的重要機構,負責戰艦在遠端太空航行和作戰中的心理工作。當星艦地球開始她的不歸航程時,藍西和部下就像面對強敵進攻的戰士一樣高度緊張起來。按照過去演習過多次的預案,隨時準備應付艦上各種可能的心理危機。
他們一致認為,目前最大的敵人無疑是「N問題」,即Nostalgia ,思鄉病。
這畢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永不回歸的航行,「N問題」可能導致群體性的心理災難。藍西指揮第二戰勤部做好了一切應對的準備,包括建立與地球和三大艦隊交流的專用通信頻道,艦上的每個人都可以與地球和艦隊的親友保持不間斷的聯繫,收看兩個國際的大部分新聞和其他電視節目。雖然目前星艦地球距太陽已經有七十個天文單位,通信有九小時的時滯,但與地球和艦隊的通訊質量還是很好的。第二戰勤部的心理軍官們除了對有「N問題」跡象的對象進行積極心理輔導和調節外,還準備了應付大規模群體性心理災難的極端措施:對失控的人群進行強制冬眠隔離。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雖然「N問題」在星艦地球中廣泛出現了,但遠未達到失控的程度,甚至未達到以前的常規遠航時的程度。藍西開始時對此很困惑,但很快找到了原因:人類的主力艦隊覆滅後,地球世界便失去了一切希望,雖然距最後的末日還有兩個世紀(這是最樂觀的估計),但從收到的新聞中看到,那個在大失敗的沉重打擊下陷入混亂的世界已經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對於星艦地球來說,不可能在太陽系的地球上寄託太多的東西了,對於這樣一個家園的思念也是有限的。
但敵人還是出現了,而且比「N問題」更為凶險,當藍西和第二戰勤部意識到時,他們的陣地已經失陷。
從以往太空遠航的經驗中藍西知道,「N問題」總是首先在士兵和下層軍官中出現,因為與高層軍官相比,他們因工作和責任所佔用的注意力較少,自我心理調節能力也較弱。所以第二戰勤部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下層,而陰影卻是從上層開始出現的,藍西首先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星艦地球領導機構的第一次選舉即將開始,這次選舉是面向全民的,對於高層指揮官們來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將面臨著從軍官向政府官員的轉變,他們的位置也將重新洗牌,其中很多人將被來自下層的競爭者代替。藍西驚奇地發現,在「自然選擇」號的高級指揮層,竟然沒有人對這次將決定他們今後人生的選舉給予太多的注意,他沒有看到高層軍官中的任何人進行過最起碼的競選活動。談到選舉,他們都沒有興趣,這不由使藍西想起了第二次公民大會上章北海的心不在焉。
在中校以上軍銜的人群中,心理失衡的症候開始出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開始變得越來越內向,長時間地獨處沉思,人際交流急劇減少,他們在各種會議上的發言也越來越少,很多人選擇了完全沉默。藍西看到,陽光正在從他們的眼睛中消失,他們的目光都變得陰沉起來,同時,每個人都害怕別人注意到自己目光中的陰霾,不敢與人對視,在偶爾的目光相遇時,會像觸電似的立刻把視線移開……級別越高的人,這種症候越嚴重,同時有向低層人群擴散蔓延的跡象。
心理諮詢無法進行,所有人都堅決拒絕同心理軍官談話,第二戰勤部不得不動用自己的特別權力進行強制諮詢,但談話對象大都保持沉默。
藍西決定必須與最高指揮官談話,於是去找東方延緒。本來,在「自然選擇」號乃至整個星艦地球,章北海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望和地位,但他放棄了一切,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退出競選。只是履行執行艦長的職責,把艦長的指令傳達給飛船控制系統。其餘時間,他便是在「自然選擇」號的各處流連,向各級軍官和士兵瞭解飛船的詳情,每時每刻都表露出對這艘太空方舟的感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情平靜淡然絲毫未受艦上群體性心理陰影的影響。這固然與他使自己置身事外有關,但藍西知道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古人的心理遠不如現代人敏感,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麻木是一種良好的自我保護機能。
同「自然選擇」號上的許多男人一樣,美麗的艦長一直是藍西中校暗戀的對象,當他看到眼中失去陽光的東方延緒顯得那麼脆弱和無助時,心中湧起一陣痛楚。
「艦長,對眼前發生的事,你至少應該給我一些提示吧。」藍西說。
「中校,應該是你給我們提示。」
「你是說,對自己的狀態,你什麼都不知道?」
東方延緒黯淡的雙眸中突然湧出無盡的憂傷,「我只知道,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類。」
「你說什麼?」
「這是人類第一次真正進入太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前,不管人類在太空中飛多遠,只是地球放出的風箏,有一根精神之線把他們與地球相連,現在這根線斷了。」
「是的,線斷了,最實質的變化在於:不是因為拉線的手鬆開了,而是那手消失了,地球世界正在走向末日。事實上在我們的精神中她已經消亡,我們這五艘飛船與任何世界都沒有聯繫,我們周圍除了太空深淵什麼都沒有了。」
「這確實是人類從未面對過的心理環境。」
「是的,在這種環境下,人類的精神將發生根本的變化,人將變成……」東方延緒突然失語,眼中的憂傷消失了,只留下灰暗,就像雨後仍被陰雲覆蓋的天空。
「你是說,這種環境下,人將變成新人?」
「是新人嗎?不,中校,人將變成……非人。」
東方說出的最後兩個字讓藍西打了個寒戰,他抬頭看著她,她的目光並沒有迴避,但一片空白,藍西只看到一扇對外界緊閉的心靈之窗。
「我是說,不是以前那種概念的人了……中校,我能說的只是這些,你盡自己的努力就行了,而且……」東方接下來的話像是在夢囈,「也快輪到你了。」
情況繼續惡化,在藍西與東方延緒談話後的第二天,「自然選擇」號上發生了一起惡性傷害事件,導航系統的一名中校開槍擊傷了同住一個艙室的另一名軍官。據受害者回憶,那名中校在半夜突然醒來,發現受害者也醒著,就指責他在偷聽自己的夢話,爭執之中情緒失控而開槍。藍西立刻見到了被拘禁的那名中校。
「你怕他聽到的是什麼夢話?」藍西問。
「這麼說他真的聽到了?」襲擊者一臉恐懼地問。
藍西搖搖頭,「他說你當時根本沒有說夢話。」
「就算說了又怎麼樣?你們怎麼能把夢話當真?我心裡不是那麼想的!我當然不會因為一句夢話下地獄!」
藍西最終也沒有問出襲擊者想像中的夢話的內容,就問他是否介意接受催眠治療。沒想到這使得襲擊者的情緒再次失控,他突然躍起死死扼住藍西的脖子,憲兵進來才把他們拉開。走出拘禁室後,一名聽到剛才談話的憲兵軍官對藍西說:「中校,不要再提什麼催眠治療,否則第二戰勤部將成為全艦最痛恨的地方,你們都活不長的。」
藍西只好與「企業」號戰艦的心理學家斯科特上校聯繫,斯科特同時也是「企業」號上的隨艦牧師(亞洲艦隊的戰艦上大都沒有這個職位)現在,「企業」號和原追擊艦隊的其他三艘戰艦仍在二十萬公里之外。
「你那兒怎麼這麼暗?」藍西看著從「企業」號上傳來的圖像問。斯科特所在的艙室的球形艙壁被調得只發出黯淡的黃光,同時艙壁上還映著外部的星空圖像,斯科特仿佛置身於一個迷漫著昏暗霧靄的宇宙中,他的面孔隱藏在陰影裡,即使這樣,藍西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從自己的注視中迅速移開。
「伊甸園正在暗下來,黑暗將吞噬一切。」斯科特用疲憊的聲音說。
藍西找斯科特,是覺得他身為「企業」號的牧師,很可能有人在懺悔中向他吐露了實情,他也許能給自己一些提示,但聽到這話,又看到上校陰影中若隱若現的眼神。藍西知道什麼都問不出來,於是把要問的話壓下去,換了一個連他自己都吃驚的問題:「第一個伊甸園發生過的事,都要在第二伊甸園裡重複嗎?」
「不知道,反正毒蛇已經出現了,第二伊甸園的毒蛇正在爬上人們的心靈。」
「這麼說,你已經吃了智慧果?」
斯科特緩緩地點點頭,然後低下的頭再也沒有抬起來,像是在極力隱藏那出賣自己思想的目光,「算是吧。」
「被逐出伊甸園的將是誰?」藍西的聲音有些發顫,手心裡滲出了冷汗。
「有很多人,但與上次不同,這次可能有人留下。」
「誰?誰留下?」
斯科特長嘆一聲:「藍中校,我說得夠多了,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找智慧果?反正人人都要走這一步,不是嗎?」
「去哪兒找?」
「放下你的工作,多想想,多感受一下,你就找到了。」
與斯科特談話後,心緒紛亂的藍西停止了忙碌,按上校的勸告靜心思考。比他想像的還要快,伊甸園冰涼濕滑的毒蛇也爬進了他的意識,他找到了智慧果並吃下了它,心靈中的最後一縷陽光永遠消失了,一切沒入黑暗之中。
在星艦地球中,一根無形的弦在悄悄繃緊,已經到了斷裂的邊緣。
兩天後,「終極規律」號的艦長自殺了。
當時,他隻身站在艦尾的平臺上,平臺在一個透明球形罩內,使得這裡像暴露在太空中一樣。
艦尾正對著太陽系方向,這時的太陽,只是一顆稍亮些的黃色星體,而這個方向是銀河系旋臂週邊,星星稀疏,太空肆意彰顯著它的深邃和廣漠,讓人的眼睛和心靈都沒有依托。
「黑,真他媽的黑啊。」艦長自語道,然後開槍自盡了。
在得知「終極規律」號艦長自殺後,東方延緒預感到最後的時刻就要來到了,她緊急召集兩位副艦長在殲擊機庫的球形大廳會面。
在前往大廳的廊道中,東方延緒聽到有人在後面叫她,回頭一看是章北海,由於沉浸在陰鬱的心境中,她這兩天幾乎把他忘了。他打量著東方延緒,目光中充滿著父輩的關切,這目光讓東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因為現在在星艦地球中,很難再見到這樣一雙沒有陰影的眼睛了。
「東方,我覺得你們最近的狀態有些不對,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你們心裡好像都藏著什麼事兒似的。」
東方延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反問:「前輩,你最近還好嗎?」
「好,很好。到處參觀、學習。我現在正在熟悉『自然選擇』號的武器系統,當然,只搞懂些皮毛,不過很有意思,想想哥倫布參觀航空母艦時的感覺吧,我就是那樣。」
現在看到章北海這樣一個平靜悠閒的人,東方延緒甚至感到一絲嫉妒:是的,他已經完成了自己偉大的事業,有權享受這樣的平靜。現在,他從一個創造歷史的偉人回歸為無知的冬眠者,他需要的只是保護了。想到這裡,東方延緒說:「前輩,不要再向別人問你剛才的那個問題,不要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問呢?」
「問這些很危險,而且,你真的不需要知道,相信我。」
章北海點點頭,「好吧,那我不問了,很感謝你能把我當成一個普通公民,我就希望這樣。」
東方延緒匆匆地道了別,自顧自飄去,她聽到星艦地球的創立者在後面說:「東方,不管是什麼事情,順其自然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在球形大廳的中央,東方延緒見到了兩位副艦長。之所以選擇在這裡會面,是因為大廳空間開闊,有身處曠野的感覺,另外他們三人在這裡好像處於一個潔白世界的中心,仿佛宇宙中除了他們之外空無一物,這都會令談話時有一種安全感。
他們三人看著三個不同的方向。
「我們必須把事情明確了。」東方延緒說。
「是的,每拖一秒鐘都很危險。」副艦長列文說,然後,他和井上明都轉身看著東方延緒,意思很明白:你是艦長,你先談。
但東方延緒沒有這個勇氣。
這是第二個人類文明的拂曉,這時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成為新的荷馬史詩或新聖經的內容。猶大之所以成為猶大,就是因為他最先吻了耶穌,與第二個吻的人有本質的區別。現在也一樣,第一個談這件事情的人將是第二文明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他(她)有可能成為猶大,也有可能成為耶穌,不管是哪種可能,東方延緒都沒有這個勇氣。
但她必須承擔自己的使命,於是做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沒有迴避兩位副艦長的目光。到這個時候,語言已經沒有必要,眼睛就能進行所有的交流,他們相互對視著,交錯的目光像高速資訊通道,把三個心靈聯結起來,一切都在對視中飛快地交流著。
燃料。
航線上的情況還不明了,但已經探明的至少有兩片星際塵埃。
阻力。
當然,穿越之後,飛船的速度將被塵埃阻力降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
這時距目標星系NH55812還有十多光年,最後到達需要六萬年左右。
那就是永遠到不了。
飛船也許能到,但船上的生命到不了,即使冬眠系統也維持不了那麼長時間。
除非……
除非在塵埃中保持速度,或在穿越後加速。
可是燃料不夠。
聚變燃料是飛船的唯一能源,還有其他地方要用: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可能的航向修正……
還有到達目標星系時的減速,NH558J2星比太陽的質量小得多,僅靠引力減速不能泊入軌道,要消耗大量燃料減速,否則就掠過了目標星系。
星艦地球的所有燃料,基本上夠兩艘飛船的。
但要保險些,就只夠一艘飛船了。
燃料。
「還有配件問題。」東方延緒說。
配件。
特別是關鍵系統的配件:聚變發動機、資訊和控制系統、生態循環系統。
不像燃料那麼緊急,但卻是長遠生存的基礎。NH558J2沒有適合生存的行星,不能定居和建立工業,也沒有相應的資源,只有在補充燃料後飛向下一個星系才有可能建立生產配件的工業。
「自然選擇」號的關鍵配件只有兩份存餘。
太少了。
除聚變發動機外,星艦地球的所有飛船上的關鍵配件大部分都可以通用。
發動機配件在改裝後也可以使用。
「向一到兩艘艦上集中人員?」東方延緒又說,這時,有聲語言的作用只是引導目光交流的方向。
不可能。
不可能,人太多了,生態循環系統和冬眠系統都容納不了,現有的容量即使再增加一點人都是災難性的。
「那麼,現在明確了?」東方延緒的聲音又在空曠的白色空間中響起,像是沉睡中的人偶爾出現的夢囈。
明確了。
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
這時,目光也沉默了,三個人仿佛被來自宇宙深處的雷霆所震懾,心靈在恐懼中顫抖,每人都有把目光移開的強烈欲望,但東方延緒首先使自己的目光穩定下來。
「別這樣。」她說。
別這樣。
別放棄。
不放棄?
不放棄!因為別人不會放棄,我們放棄了,就會被逐出伊甸園。
為什麼是我們?
當然也不應該是他們。
誰都不應該是。
但總要有人被逐出,伊甸園只能容下數量有限的人。
我們不想離開伊甸園。
所以不要放棄!
三道即將離散的目光又重新交織在一起。
次聲波氫彈。〔註:一種太空核武器,用於打擊對常規輻射有良好遮罩的飛船目標,能夠以空氣中的次聲波的頻率連續發生多次核爆炸,每次都產生強烈的電磁輻射,電磁輻射與目標飛船的金屬外殼相互作用,將電磁能量轉化為飛船內部空氣的聲能,產生超強次聲波,殺死飛船內部的一切宏觀生命,但對於飛行的設施基本沒有損壞。〕
次聲波氫彈。
每艘艦都裝備了。
用隱形導彈發射,很難防禦。
由於次聲波氫彈通過電磁脈衝產生殺傷,並不需要直接命中目標,在距目標相當遠的距離爆炸就能殺傷目標內部的人員。而對雷達隱形的導彈,只有接近目標時才能被包括可見光觀測在內的其他探測手段發現。
三人的目光暫時分開了,他們的精神此時都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需要休息。
當三雙眼睛再次互相對視時,目光又變得飄忽不定了,像三支在風中搖曳的燭火。
太邪惡了!
我們變成魔鬼了!
「可……他們怎麼想呢?」東方延緒輕聲問,在兩位副艦長的感覺中,這聲音雖然細小,卻像蚊鳴般在白色的空間裡縈繞不絕。
是啊,我們不想成為魔鬼,可是不知道他們怎麼想。
那我們還是魔鬼,否則怎麼能無端地把別人想成魔鬼?
那好,我們就不把他們想成魔鬼。
「問題沒有解決。」東方延緒輕輕搖搖頭。
是的,雖然他們不是魔鬼,問題也沒有解決。
因為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
那麼,假設他們也知道我們不是魔鬼。
問題仍在。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
再往下,這是一個無限的猜疑鏈:他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想他們怎樣想我們怎樣……
怎麼樣打斷這條猜疑鏈呢?
交流?
在地球上可以,但在太空中不行。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這是太空為星艦地球設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牆,在它面前,交流沒有任何意義。
只剩一個選擇,只是誰來選的問題。
黑,真他媽的黑啊。
「不能再拖了。」東方延緒決然地說。
是不能拖了,在這片黑暗的太空中,決鬥者都在凝神屏息,那根弦就要繃斷了。
每一秒,危險都在以指數增長。
既然誰先拔槍都一樣,不如我們先拔。
這時,一直沉默的井上明突然說話:「還有一個選擇!」
我們自願犧牲。
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們?
我們三人當然可以,但我們有權替「自然選擇」號上的兩千人做出這種選擇嗎?
三個人此時都站在一道鋒利的刀刃上,正在被痛苦地切割著,而向刀刃的哪一側跳都是墜入無底深淵,這是太空新人類誕生前的陣痛。
「這樣好不好?」列文說,「先鎖定目標,再接著考慮吧。」
東方延緒點點頭,列文立刻在空中調出了武器系統控制介面,打開次聲波氫彈和相應運載導彈的操控窗口。在以「自然選擇」號為原點的一個球面坐標系上,二十萬公里外的「藍色空間」號、「企業」號、「深空」號和「終極規律」號顯示為四個光點。
距離隱去了目標的結構,太空尺度上的一切都是點而已。
但這四個光點分別被四個紅色的光環套住了,那是四圈死亡的絞索,表示這些目標已經被武器系統鎖定!
被驚呆了的三人互相看看,同時搖搖頭,表示這不是自己所為。除了他們,擁有武器系統目標鎖定許可權的還有武器控制和目標甄別軍官,但他們的鎖定操作都要得到艦長或副艦長的授權。那麼只剩下一個人擁有直接鎖定目標並發起攻擊的許可權。
我們真傻,他畢竟是一個兩次改變歷史的人!
他是最早想到這一切的人!
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想到的,可能是在星艦地球成立時,甚至更早,在得知聯合艦隊毀滅時……他真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像那個時代的父母一樣,一直在為孩子們操著心。
東方延緒以最快的速度飛過球形大廳。兩位副艦長緊跟著她。他們出門後又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章北海的艙室門前,看到他的面前也懸浮著他們剛才看到的同一個介面。他們想衝進去,但「自然選擇」號起航逃亡時的那一幕又出現了:他們撞在艙壁上,沒有門,只是那一個橢圓形區域的艙壁變得透明了。
「你幹什麼?」列文大喊。
「孩子們。」章北海說,他第一次對他們用這個稱呼,雖然只能看到背影,但能夠想像出他那平靜如水的目光,「這事就由我來做吧。」
「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是嗎?」東方延緒大聲說。
「從成為軍人的那一刻起,我就準備好了去任何地方。」章北海說著,繼續進行武器發射前的操作,外面的三人都看到,他雖然很不熟練,但每一步都正確。
淚水從東方的雙眼湧出,她喊道:「我們一起去好嗎?讓我進去,我們一起下地獄!」
章北海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操作。他設定了導彈的手動自毀功能,可以在飛行途中由母艦操控自毀,完成這一步後他才說:「東方,你想想,我們以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嗎?絕不可能,但現在我們做出了,太空使我們變成了新人類。」
他把導彈戰鬥部距目標最近的爆炸距離設為五十公里,這樣可以儘量避免對目標內部設施的破壞,但即使再遠些,也處於對目標內部生命的殺傷距離之內,「新的文明在誕生,新的道德也在形成。」他拆除了氫彈戰鬥部三道保險鎖中的第一道,「未來回頭看看我們做的這一切,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孩子們,我們不會下地獄的。」
第二道保險鎖也被拆除。
突然,警報聲響徹飛船,如同來自黑暗太空的萬鬼哭號,顯示介面從半空中像雪片般瘋狂地跳出,顯示著已經突破「自然選擇」號防禦系統的來襲導彈的大量資訊,但沒有人來得及看了。
從警報響起到來襲的次聲波氫彈爆炸,只間隔了四秒鐘。
從「自然選擇」號最後傳回地球世界的影像看章北海可能只用了一秒鐘就明白了一切。他本以為自己在兩個多世紀的艱難歷程中已經心硬如鐵,但沒有發現心靈最深處隱藏著的那些東西,在做出最後決斷前他曾猶豫過,曾經努力抑制住心靈的顫抖,正是心中這最後的柔軟殺了他,也殺了「自然選擇」號上的所有人,在長達一個月的黑暗對峙中,他只比對方慢了幾秒鐘。
三顆小太陽亮起,照亮了這片黑暗的空間。它們成一個等邊三角形把「自然選擇」號圍在正中,平均距離飛船約四十公里。核聚變火球的持續時間為二十秒,這期間火球在以次聲波頻率閃爍,但肉眼是看不出來的。
從傳回的影像上看,在剩下的三秒鐘時間裡,章北海轉向東方延緒方向,竟笑了一下,說出了幾個字:「沒關係的,都一樣。」
對這幾個字有猜測的成分,他沒來得及說完,強大的電磁脈衝已經從三個方向到達,「自然選擇」號巨大的艦體像蟬翼般振動起來,振動的能量轉化為次聲波,影像中,迷漫的血霧籠罩了一切。
攻擊來自「終極規律」號,它向星艦地球的其他四艘飛船發射了十二枚裝載著次聲波氫彈彈頭的隱形導彈,向二十萬公里外的「自然選擇」號發射的三枚比其他九枚提前了一段時間,以使其和向附近三艘飛船發射的導彈同時到達起爆位置。「終極規律」號上接任自殺艦長的是一位副艦長,但究竟是誰做出了這個終極抉擇並首先發動攻擊的卻不得而知,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終極規律」號並沒有成為伊甸園最後的幸運兒。
在追擊艦隊其他三艘戰艦中,「藍色空間」號做好了應對意外事變的準備,在受到攻擊前,它的內部已被抽成真空,所有人員都穿上了航太服。由於真空條件下不可能產生次聲波。所以沒有任何人員傷亡,只是艦體在超強的電磁脈衝中受到了輕微損傷。
當核彈的火球剛亮起時,「藍色空間」號就開始了反擊。首先使用反應速度最快的激光武器射擊,「終極規律」號立刻被五束高能伽馬射線鐳射擊中,艦體被灼出了五個大洞,內部迅速被火焰吞沒,並發生了局部爆炸,喪失了一切作戰能力。「藍色空間」更為猛烈的攻擊接踵而至,在連續的核導彈和暴雨般的電磁動能彈攻擊下,「終極規律」號發生了劇烈爆炸,其中人員無一生還。
幾乎在星艦地球發生這場黑暗戰役的同時,在太陽系遙遠的另一側也發生了同樣的慘劇:「青銅時代」號對「量子」號發起突然攻擊,同樣使用次聲波氫彈殺死了目標飛船內的全部生命,但保存了目標完整的艦體。由於這兩艘飛船傳回地球的資料比較少,人們不清楚兩艦之間發生了什麼。雖然都在大毀滅中進行過劇烈的加速,但兩艘飛船都沒有像追擊艦隊那樣進行過減速推進,所以它們存留的燃料應該比星艦地球充裕。
無際的太空就這樣在它黑暗的懷抱中哺育出了黑暗的新人類。
在「終極規律」號爆炸形成的不斷擴散的金屬雲中,「藍色空間」號靠近已經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企業」號和「深空」號,收集了它們的所有聚變燃料,然後開始拆卸各種部件之後,「藍色空間」號又飛到二十萬公里之外的「自然選擇」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期間,星艦地球像一個太空中的大工地,在三艘已經死亡的巨艦的艦體上,點綴著無數的鐳射焊花,如果章北海還活著,此景一定會讓他想起兩個世紀前的「唐」號航空母艦。
「藍色空間」號把已被切割成多段的三艘戰艦的殘骸圍成巨石陣的形狀,構建了一處太空陵墓,在這裡,為黑暗戰役中的全體死難者舉行了葬禮。
「藍色空間」號身著航太服的一千二百七十三人組成的方陣懸浮在陵墓的中央,他們是星艦地球現存的全體公民。在他們周圍,飛船巨大的殘骸像山峰般圍成一圈,殘骸上被切割的裂口像漆黑的大山洞,四千二百四十七名死者的遺體就放在這些殘骸中,活著的所有人都處於殘骸的陰影裡,仿佛置身於深夜中的山谷,只有殘骸間的縫隙透進銀河系冰冷的星光。
葬禮中,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平靜的,太空新人類已經度過了嬰兒期。
一盞小小的長明燈亮了起來,它是一個只有五十瓦的小燈泡,旁邊還有一百個備用燈泡,可以自動替換損壞的燈泡,長明燈的電源來自一個小型核電池,可以連續亮幾萬年。它那黯淡的光亮好似山谷中的燭光,在殘骸黑暗的高崖上投下一小圈光暈,那片被照亮的鈦合金壁上鐫刻著所有死難者的名字。
沒有墓誌銘。
一小時後,太空陵墓被「藍色空間」號加速的光芒最後一次照亮,陵墓將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幾百年後,將在星際塵埃中被減速至光速的千分之零點三,在六萬年後到達NH55812,而在這五萬多年前,「藍色空間」號已經從這裡飛向下一個星系。
「藍色空間」號駛向太空深處,它攜帶著充足的聚變燃料,以及八倍存餘的關鍵配件。飛船內部不可能放下如此多的物品,就在船體上附加了幾個外部存貯艙,使得這艘飛船變得面目全非,成為一個非常龐大粗陋的不規則體,但更像一個遠行者了。
一年前。在太陽系的另一端,「青銅時代」號也加速離開了「量子」號的廢墟,飛向金牛星座方向。
「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來自一個光明的世界,現在卻變成了兩艘黑暗之船。宇宙也曾經光明過,創世大爆炸後不久,一切物質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後來宇宙變成了燃燒後的灰燼,才在黑暗中沉澱出重元素並形成了行星和生命。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在地球世界,對「藍色空間」號和「青銅時代」號的謾罵和詛咒排山倒海般湧向外太空,但兩艘飛船沒有任何回應,它們切斷了與太陽系的一切聯繫,對於這兩個世界來說,地球已經死了。
兩艘黑暗之船與黑暗的太空融為一體,隔著太陽系漸行漸遠。它們承載著人類的全部思想和記憶,懷抱著地球所有的光榮與夢想,默默地消失在永恆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