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淨人參,放進盅裡,煮了滾燙的水上鍋蒸。邊扇扇子邊看灶火,映的滿面滾燙。我抬頭看著這廚房,比那主臥室還要寬敞,使用的器皿也都齊全。放的整整齊齊,收拾得乾乾淨淨。
添了柴火,火勢暫時不會滅,我拿著扇子出了廚房。前輩正在房前空地練武,一招一式起起落落,不急不躁。揮出一掌,卻有掌風疾出,地上枯葉如被掃起,輕輕揚起。
忽覺前輩姿勢一頓,腳尖一勾,地上一根枯枝彈起,伸手握住,動作如風急速,招式眼花繚亂。
真是……不明覺厲……
月下塵埃已如霧捲起,撲了我滿臉塵,抬手撣去,默默往後退了退。等前輩姿勢驟停,甩出一個漂亮的收棍,我忍不住拍手叫好。
前輩氣息如常,立身定定看來,「這些招式,你可記住了?」
「……沒……」
前輩嘴角用力一抽,「……一招都沒?」
看他盯來的目光凜凜,我差點被嚇哭,出招這麼快鬼才看得清啊,我眼神那麼好使早就盡得師父真傳了好嘛,顫聲,「沒。」
「……」前輩負手望月,流露出淡淡憂傷,「果真只是筋骨奇佳而已啊……」
我默默蹲在牆角那,「前輩,您若是把內力全都傳授給我……那恐怕也活、活不了吧?」
他依舊是沒看我一眼,仍在仰望明月,「你可知為何廚房器皿樣樣齊全?」
我小心問道,「您夫人用的?」
「嗯,我們隱居在此三十年,她已過世二十三年。她受過重傷,一直無孕。而我們一同精化的功夫就好像我們的後代,尋了數十年傳人,可惜不如願。如今我已經沒有時日一一教你,只能將內力傳授於你,你方能將劍法練成。」
不知為何,看著身形依舊挺拔卻已是白發飄飄的前輩說這些話,鼻子頗酸。
為了將他們的「孩子」交給可以託付的人,他孤苦等了二十三年。若換做我,一定無法堅持。
「我已是風燭殘年,再無留戀,生有何意。死後,你將我葬在前方半裡竹林。」
我話到嘴邊,思量片刻,輕聲問道,「師娘在那?」
前輩驀地一頓,已收回視線,偏身看來。我抱膝又往牆角縮了縮,是不是不該喊師娘。雖然說改投他門,但是這幾天他一直沒提過了呀。
「你叫什麼?」
「花、花梨。」
他點點頭,「你既不想改投我門下,辜負師門,老夫收你做義女如何?那就名正言順了。」
我詫異,「前輩……」
他嘆道,「我和雲清一世勞碌江湖,無兒無女,一直是人生憾事。這恐怕是我年輕時作孽太多,蒼天懲罰我。又讓雲清離我早去,孤苦二十餘載。只願死後,能有兒女清明祭拜,不至於墳前生草。」
我看了他好一會,雖然前輩一再強調他是惡人,可是比起那名門正派的人來,卻坦蕩多了。動了動唇,低低喚聲,「義父。」
前輩那面無神色的臉已是動容,忽然朗聲大笑,「好,好,我慕班終於有後了。」
慕班?我皺了皺眉,這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唔,好像聽太師父說過。太遙遠了,實在想不起來。
他快步進了裡面,片刻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響。我挪到門口,往裡探頭,他已是拿了個長匣子出來,我忙站起身。
義父打開手中匣子,裡面靜躺一柄長劍。比一般的劍要長些許,約摸三尺七寸,劍鞘鑲有三顆赤色寶石,微微一傾,在月下閃著晃晃明光。
「流光劍,斷鐵如泥,其利斷金。」
說罷,已伸手握劍,劍身出鞘,揚起一陣悅耳劍聲。瞬間流光飛舞,寒氣懾人。
義父姿勢已起,我正滿懷期待,誰想他默了默,又將劍收回,「罷了,反正你也記不住招式。」
……被嫌棄了……
他將劍收回,遞給我,「這柄劍,送與你。」
我雙手恭敬接過,仔細看它,以當鋪女兒的眼光來看,這劍可以當很多銀子買很多肉啊……不對,下意識就想偏了。它簡直就是鋤強扶弱仗劍天涯的最佳利器,比我用過的劍都要好,「義父,我會好好珍惜它。」
義父微點了頭,「去喝人參湯吧。」
我頓了頓,「義父,之前您說無牽無掛,如今您有我這個女兒了,我可以陪您說話練功呀。您身體這麼健朗,一定有時日慢慢教我。」
他微微頷首看來,「別多說,速去。」
我抱著匣子往後退,不懂那一身絕學怎會比一個人的性命更重要。
義父忽然大怒,「你到底喝還是不喝!」
我轉身就跑,這簡直就是逼我殺了他。沒跑兩步,已有風從後面拂來。眼眸一澀,眼淚伴著脖間挨的那重重一擊,滾落面頰。
&&&&&
兒時嘴饞,偷偷跑到廚房去揭鍋蓋,結果被瞬間蒸騰出的熱氣灼傷了手,跑到前堂去求安慰。娘親一見氣急敗壞,說我是豬,又饞又笨。而老爹抱著我給我吹指頭,說不疼不疼。
畢竟年代久遠,我本來忘了那件事。可如今在夢裡,卻隱約回憶起了被那蒸氣燙著的感覺。微微睜眼,眼前大火漫天,那簡陋木屋已在火海中,熱氣轟在面上,十分滾燙。我慌忙坐起身往四下看去,卻不見義父,這才驚覺他在裡面,想往裡沖,木屋轟然倒塌,火星飛濺。
我怔怔跪在小屋前,思緒亂飛。
被娘親劈頭蓋臉罵成豬,不久後又被她丟到華山去,那時以為她很討厭我。
拜師一年後從華山回家,發現娘親的眼不大好使了。老爹說,每晚掛念,每晚哭,把眼都哭壞了。
那時我才知道娘親不是不疼我,只是疼的方式不一樣。
不知是往事觸動,還是此情此景刺了心頭,兩眼一濕,失聲大哭。
隱約有身影從那火光衝天的一側出來,我忙抹了溢滿眼眶的淚愣神看去,「義父……」
可出現的人卻不是他,是水東流。
他擰眉疾步過來,蹲身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不知為何怒意如火灼燒,我抬頭盯他,「為什麼出現的是你!既然總愛無故消失,就不要將我當猴耍。我是笨,是渣,可我也是個有七情六慾的人啊,你總是這麼跑了,我會難過會擔心的知道嗎?」
我抽噎的說話都斷斷續續,氣勢都被這斷句給抹沒了。
他一瞬已有些遲疑,忽然伸手擁來,「抱歉。」
一不做二不休,我趴他懷裡,繼續痛哭失聲,將眼淚鼻涕全蹭他衣服上。
大火燒至天明,天際泛起紅光,朝陽的光芒初照大地。從零落堆疊的樹葉傾斜而下,碎光打落那已成灰燼的木屋上。
水東流不許我立刻過去,那殘留的木頭和地面,仍舊灼燙。
我抱膝看著那,哭的已經沒力氣,「水東流,你走吧,我可以自己去衡山。」
他難得隨和的坐在地上,緩聲,「我不是故意要走……日後,我告訴你緣故。」
我搖搖頭,雖然昨晚我昏迷不醒,但義父確實是將他畢生功力傳授給了我。體內那股真氣遊走全身,真覺如果我輕輕拍出一掌,能在地面轟出個大坑,「你走吧,我能保護自己了,義父把他七十年的功力都給了我。」
水東流聲音忽然做大,「所以我在你眼裡就是鏢師嗎?」
我咬牙看他,「你才不是鏢師,鏢師哪裡會像你這麼沒責任心,你十七舅舅說的沒錯,你是渣,真渣。」
「我……」水東流一臉氣的胃痛的望天,「好吧,我不跟著你。」
我嗤笑一聲,見那灰燼處已經沒什麼熱氣冒出,起身拍拍屁股過去。雖然心裡早有準備,可看見那人骨時,心中痛楚又翻滾而來。看了看這位置,是廚房……
&&&&&
拾好義父的屍骨,卻找不到東西裝。我看了一會,將劍拿出,系在背上。白骨放入裝劍的木匣子中,抱著去半裡外的竹林。在那,果真看見了個墳墓,碑文只有簡單幾字:慕班愛妻之墓。
將木匣子埋在一旁,水東流已經找了塊木板來,還拿了塊木炭給我題碑字。
看著眼前兩個墳墓,百感交集,隱約明白為什麼義父一心求死……相伴相隨的人已經離去,獨活有何意思。我雖然算是他的女兒,可不過是他精神的最後一絲慰藉,而非真正懂他的親人。
我長嘆一氣,將劍譜揣好,牽著我的馬往外面走,心中無比惆悵。走了幾步見水東流還跟在一旁,我忍不住說道,「你不是說不跟著我嗎?」
他環手抱胸,視線又微微高揚,「我沒跟啊,我只不過是順路去衡山。」
「……」我怒了,「水粽子!你的臉皮還能再厚點嗎?!」
他忽然笑了,他竟然笑了!偏頭看來,目光柔柔,聲音悠悠,輕落一字,「能。」
驀地心頭一跳,我憤然直視前方,這張臉真是……太妖孽了!已經成為高高手的我,根本下不了手毆打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