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自家防盜門旁翹起一角的春聯貼好,梁霜影深呼吸之後,才開門進屋,雖然不比上台的緊張,也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因為幾分鐘前,她發現有二十幾通未接電話,全部來自她的母親覃燕。壞事敗露的預感,十之有九是準確的。
畢竟她的謊言,簡單奏效,卻很拙劣。
覃燕聽見關門聲,扔下電話起身張望,這個虛榮而世故的女人臉上閃過許多神情,緊張、盼望、安心、惱怒,都是出自真實的心境。
梁霜影站在玄關沒動,甚至連鞋都沒打算換的,低頭站著。
覃燕壓著火氣走來,「這麼晚你跑去哪兒了?」
沒得到回應,她急不可耐地扯過梁霜影的胳膊搖晃,「說話啊!」
梁耀榮相對冷靜,趕來勸阻,「你別……有話不能好好說?」
可惜,覃燕根本不理,對她的女兒又打又罵,「打你電話不接,知不知道我多擔心!滿大街的人販子,你要是被拐到哪個山溝裡,我上哪兒找你去!」
她澀著嗓子的聲音,聽得梁霜影有點難受,所以全然不反抗的任打任罵。梁耀榮上來拉開她,橫在她倆中間,「好了好了,孩子都這麼大了能丟哪兒去……」
當覃燕知道今晚舞蹈團壓根就沒有聚餐的時候,得獎的喜悅一下子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被孩子欺騙的憤怒,緊接著又變成找不到人的慌張,轉眼是心頭大石落下的哭。人的感情可以豐富至此。
好一會兒,覃燕情緒穩定了下來,環臂坐著胸前起伏,但沒有放過她的追問,你到底去哪兒了?
梁霜影低眸,眼神晃動了下,極小聲地回答,「……大伯家。」說完,就見覃燕從沙發這頭跳起來跑到那頭,拿起電話應該是要打給梁少峰求證。
從小到大,梁少峰替她圓了不少的謊,因為他認為那些都是小事兒,孩子學會撒謊,就意味著正在長大,只要不走歪上路,怎麼著都行。聽覃燕氣結的吼了一句,「好歹要跟我們說一聲!」隨後摔上電話,梁霜影就知道這一次,也不例外。
一切就像落幕的戲一般,梁耀榮默默地關上了多餘的燈光。
夜裡十一點半,準備洗澡之前,梁霜影發了一條短信給他:「巧克力忘在你的車裡了。」
置身於熱霧濛濛的浴室,她還在胡思亂想,沒心沒肺的把之前家人的擔驚受怕拋諸腦後,只揣測他會怎樣回覆,但……
沒有回覆。她捏著手機拇指上下滑動,確實沒有新的信息,是不是已經睡了?
梁霜影有些怊悵若失的捧著水杯走出房間,四周昏暗,除了廚房的方向,餐桌的那盞吊燈下是她的父母,他們面對面坐著,落日般的燈光將他們的額頭和鼻子打亮,討論得投入。她走近一些,聽見覃燕無端說起,「那些個明星拍電視劇,拍一集都十幾萬的……」
他們看見了她,默契而自然的閉嘴不談,又看見她握著手機,梁耀榮不悅道,「別玩手機了趕緊去睡覺!」
不知道把手機放在枕邊,算不算玩它。梁霜影蠶縮在被窩裡的身體十分暖融,伸出被子外頭的手,僵硬的像個冰塊,因為屏幕快要暗下去的時候,她就要碰一下。於是,殘存的一點希望,隨著屏幕亮了又滅,流逝在睏意之中,不知不覺的睡去。
早晨醒來,她感覺一陣腰酸,接著發現內褲上洇了血跡。
下午的課間,從廁所回到班級,梁霜影茫然的停下腳步,兩個女生看守在她的課桌旁,還有一個女生,正在她的抽屜裡翻找著什麼。
袁璐見她進來,拉起了蹲在那兒翻抽屜的黃佩佩,然而卻沒有絲毫的慌張,對她說話的時候,下巴竟高了幾分,「安寧的手機沒了。」
那個叫安寧的女生,夾在她們中間,眼眶微紅,楚楚可憐,看來確有其事。
不過,這與她有什麼關係?沒等梁霜影提問,袁璐先說,「去上課前手機還在衛生角那裡充電,如果你不小心拿錯了,就拿出來還給她。」
袁璐自覺正義凜然,還特意給她留了面子,認定了就是她手腳不乾淨。
梁霜影平平靜靜的說,「我沒有拿她的手機。」
剛剛翻她抽屜的黃佩佩,馬上跳出來說,「只有你一個人體育課請假回班,而且手機是被紙包著藏在桶裡的,就算有別班的人路過,怎麼可能一眼就看到?」儼然名偵探小學生附體,分析的頭頭是道,又注意到梁霜影的褲子口袋,那裡鼓出一個長方形。
有可能是她自己的手機,也有可能是安寧的手機。
黃佩佩不依不饒的指著她,「你把你的口袋翻出來看看。」
「沒經過人家允許,就隨便翻她的抽屜,現在又要搜身,憑什麼啊?」說這話的女生叫孟勝禕,與梁霜影平日素無交集,她的眼神帶著輕蔑和嘲諷,也不是義憤填膺,像是單純想找人的茬。
「如果是你手機被偷了你就不著急?將心比心,少說幾句風涼話吧!」
將心比心?孟勝禕差點笑出來,這偷換概念的本事兒不一般,於是諷刺道,「哇,今天總算見識到了雙標聖母的厲害。」
黃佩佩氣急敗壞,「你嘴巴不要那麼賤行不行!」
孟勝禕不甘示弱的瞪著她,「你說誰嘴賤?你敢再說一遍!」
眼見事態不對,班長著急忙慌地站起來,雖然男生一米六幾的個頭,是有點嬌小,聲音卻很有能量,「你們不要吵了,老師快來了!」
班長喊完之後,才有那麼片刻的安靜,梁霜影見縫插針的說,「體育課我沒有回班……」
打球回來的俞高韻一干人被堵在後門,觀望了『前半場』的起因,他正想說話,沒料到孟勝禕出來幫腔,演變成女生之間的吵架,男生個個抓耳撓腮。趁這會兒,俞高韻與她同時出聲,「她沒有回班,一直都在小賣部坐著。」
梁霜影今天例假來了,請了假到有供應熱開水的小賣部休息一下,又腹痛的走不了路,乾脆在那兒坐了一節課。
後面的男生跟著冒頭,實話實話,「對啊,我們在旁邊打球都看見她了。」
幾個男生出面袒護,一時尷尬,僵持不到幾秒,上課鈴聲響起,各回各座。
其實,梁霜影倒不是什麼不食人間煙火的個性,相反的是個大俗人,她想參與某個小幫派,可以閒話家常、分享零食、放學的時候順道去喝杯奶茶。無奈總是融入不進話題,讓人覺得她太過沉悶,亦或者孤芳自賞。
如今,她被冠上了『小偷』這個莫須有的罪名,估計額外贈送了一個『綠茶婊』的頭銜,境遇倒是跟孟勝禕半斤八兩了。
這麼想著,梁霜影不自覺看向斜前方,那個女生的背影。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她和班裡的女生偶爾還能說上話,而孟勝禕則是完完全全被孤立的一個存在。不過,她本人並不在意,保持著一貫的趾高氣昂,據班裡流傳的小道八卦稱,她爸是市裡的一個官。
梁霜影知道女生議論她的幾個大點,幾個小點,總結起來無非是——嬌生慣養的破爛脾氣、愛炫富。
正當走神,有人往她桌上扔了一隻紙折的青蛙,醜得要命。
梁霜影太有把握地轉過頭看他,模樣乾乾淨淨的少年,裝作不知情的伸了個懶腰,再「改良版」的青蛙被丟回來之後,他又抿嘴笑著。
最後一節課被拖堂,天色漸沉入墨,飢腸轆轆的同學們沒熬到放學,班主任又走了進來,哀聲尚未四起,就被往講台一拍的教案,驚得像一隻隻鴨子齊齊抬頭。「說過多少次不要把手機帶到學校裡來……」班主任不指名道姓的把全班都教訓了一頓,恨鐵不成鋼的罵了半個多小時,才放了學。
梁霜影回到家,瞧見了她的大伯和小嬸,多少有些驚奇。
放學的時間越來越晚,覃燕將她的晚飯單獨盛了一份放著,熱過之後送進她的房間。她沒動幾下筷子,便被房間外的爭論聲吸引去,隱隱約約的幾個詞,直覺與她有關。
她放下筷子,悄悄走到門旁,聽見了梁少峰的聲音,「娛樂圈是個什麼地方?能出頭的有多少,底下掙扎的又有多少?只看見別人風光的一面,背後指不定陪了多少個老闆……」
昨天晚上的表演結束之後,有一位自稱是影視公司的經紀人,找到了舞團的老師,通過她聯繫到了梁霜影的父母,直言要簽她當藝人。這麼著,梁霜影兩頭欺瞞的事兒就露餡了。
「沒點背景就敢把孩子往裡頭扔?」梁少峰說完,突然按著肚子難受起來,眉頭擰出個川字,馬上能見冷汗。
覃燕『哎呦』了聲,「沒事兒吧?」
他攔下了萬思竹,對梁耀榮夫妻解釋道,「這兩天太累了。」
又說,「總之,我不能讓你們糟踐這個孩子……」
梁耀榮臉色頓時不好,「說話可有點分寸沒有,什麼叫糟踐?!」
房間外面,你一言我一語的聲調很足。房間裡面,梁霜影把書往桌上一攤,看不進去,抱起膝蓋,心思輾轉反側的不老實。忍不住,給他發了條信息:「睡了嗎?」
梁霜影盯著信息界面發呆,傳來兩下敲門聲,嚇得她回了神。進來的女人是萬思竹,她問了幾句霜影的境況,又悄聲,「昨晚和朋友去玩了?」
她啞然,也是默認。
「下次不敢這樣了啊。」萬思竹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補上一句,「幸好你大伯夠機靈。」
逗得梁霜影笑了。
萬思竹起身正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下。屏幕朝上,能看見是一條短信,看不見內容和來信人的名稱。
梁霜影還猝不及防的愣著,小嬸已經對自己笑笑,就出去了。
他說:「剛忙完,早點休息。」
一句話,縱然截斷了所有接下去的話頭,她甘之如飴,不敢再打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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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上課時,梁霜影收到來自暱稱是Shay的微信消息:「教務處去查了監控,手機是被隔壁班一個男的偷了。」
Shay是孟勝禕,前幾天的事兒是個契機,讓她們迅速熟稔起來。孟勝禕說,她不是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人,是原本就不爽那幾個沆瀣一氣的女生,加上那天她心情鬱悶,才拔刀相助。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梁霜影已經基本瞧出這個人沒大毛病,性子直,是個只會嘴皮子傷人的小壞蛋。
這才誇完她,她又來一句:「信不信她們不會來跟你道歉,一個個自以為是的小婊子。」
而安寧的好友請求,戲劇性的,跟著來了。在她點了接受之後,對方發來一段篇幅不短的文字,濃縮的意思就是很抱歉誤會了她,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諒。
梁霜影沒回,先截圖發給了孟勝禕,是想調侃她猜錯了。
然後,她的暱稱變成對方正在輸入,愣是輸入了好半天,發來的僅僅是六個字:「她喜歡俞高韻。」
當下,她只覺得孟勝禕真是神通廣大,明明與班裡的人都不接觸,卻什麼都知道。後來,她開始細想,為什麼安寧喜歡俞高韻,就一定會向她道歉。
這六個字比她想像的,還要簡單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