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假海龜湯·07

  「請您品嚐看看吧。」千和說。

  摩耶子女士瞥了我一眼,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句「那我就不客氣了」,便將湯送入嘴裡。

  「這就是你要我吃的料理?」

  她笑了。看來是不會令她勃然大怒的味道,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是的。」千和點頭。「這是假海龜湯。」

  我事後才知道,所謂的假海龜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角色。那是個外貌奇形怪狀的烏龜,有牛頭、牛腳、牛尾巴與牛蹄,以及烏龜身體的超現實生物。在第九章《假海龜的遭遇》裡,女王確實曾經說過「假海龜是用來做湯的原料」。

  「假海龜湯這道英國料理出現在狄更斯寫出偉大鉅作,以及夏洛克·福爾摩斯活躍地解決各種事件的時期。你們竟然會端出這麼一道稀奇的料理。」

  摩耶子女士笑著說。

  千和瞄了我一眼。我才察覺到原來自己嘴巴開開的,露出一臉呆滯的表情。我清咳了一聲後,趕緊閉上嘴巴。

  「背後有什麼意義嗎?」

  千和點頭。「維多利亞時期經歷工業革命,成為大英帝國最繁榮興盛的時代。當時以上流階層為中心,蔚為風潮的就是海龜湯。」

  「的確,你說得沒有錯。」

  「但是,中產階級以下的人平日根本不可能吃到昂貴的海龜,因此才有了假海龜湯的出現。或許,看在您的眼裡,會認為使用小牛頭與牛尾巴的湯是冒牌貨,但是當時的廚師們卻認為能夠使用尋常的材料,製作出令人們開心的料理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摩耶子女士再喝了一口湯。

  「正如同外姨婆您所說,料理都是隨著那片土地成長、發展出來的。但是,食物本身並沒有所謂的冒牌貨或真貨,有的只是想讓人品嚐到的心意而已。」

  「原來如此。」

  「而且,正是因為混合了各式各樣的食材,才會形成今日的料理。」

  「你說的是甘露子吧。」

  「甘露子?」

  我忍不住插嘴。

  於是,摩耶子女士代替千和說明給我聽。「甘露子並不是源自於歐洲的產物,而是在十九世紀末從亞洲傳入,如今在法國也會用來煮法式奶油燉菜等料理。證據就是使用這個蔬菜的料理都會加上à La Japonaise——也就是法文日式的意思。請你好好記住這一點。」

  千和接著說明:「一百多年前的人們製作這道料理時,並不是抱持著想要做出冒牌海龜湯的心態。他們只是一心一意地思考,該如何烹煮出美味的料理而已。為了滿足品嚐的人而煞費苦心。」

  煞費苦心——在料理髮展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失去的重要事物。摩耶子女士不發一語地喝湯。接著,定定地望向千和的雙眼後,嘆了一口氣。

  「這道料理是一百多年前誕生的。如今也沒辦法證實,以前的人是否抱持這種想法製作出這道料理。更何況,材料也跟現在有所不同,就連熱源也不同。或許這道湯品原本的顏色並不會這麼清澈,不過……」

  她短暫地停頓一會兒後,再次開口。

  「假海龜湯在過去確實被人們視為一道完整且成熟的料理。而這道湯品是到近期才被煮成偏液態的湯品……你也多學一點歷史吧。正所謂『凡事都有寓意』。」

  摩耶子女士看著我說。

  「這句話……」

  我不禁喃喃地說。記得貴崎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千和告訴過我,這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公爵夫人的台詞——「凡事都有寓意,只要你肯去發掘。」

  我點了點頭,在不被人察覺的情況下輕嘆一口氣。

  「歷史會如此重要,也是因為唯有透過學習歷史,我們才能夠與已經不存在的人們有所聯繫。我們是與過去的人們共存在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可以忘記這一點……這道料理的味道比之前美味多了。」

  我再度點頭。我很開心料理被人誇獎。

  「但是,這仍然是一道冒牌貨料理。」她恢復成平日的語氣說。「用來讓湯變得清澈的蛋白,你放太多了。因為害怕失敗而加入過多的份量,反而影響了味道。」

  她說得沒有錯。製作牛肉高湯時的蛋白用量不好掌控。於是我回答:「今日真是受教了」。摩耶子女士原本繃著的臉突然變得緩和,似乎是打從心底在微笑。氣氛也稍微緩和了下來。這麼說來,我之前也曾經聽過夫人說教呢。長相極為酷似的兩人,個性似乎不太一樣,卻又有點相像。

  「我可以問您一件事情嗎?」

  千和看了我一眼。摩耶子女士則是緩緩地點頭。

  「夫人的身體狀況真的這麼差嗎?」

  她顰眉問:「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一直在思考,您想要開除我的理由到底是什麼。所以我就想,或許您是希望夫人離開宅邸,安排她住院接受治療之類的。所以,您才會勸夫人思考該如何處置我與貴崎先生吧。」

  當我這麼一說,她立刻點頭。

  「你說得沒有錯。我實在摸不透姊姊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所以相當憂心。自從之前因意外痛失女兒與女婿之後,我姊姊就將自己的心封閉起來了。」

  她的語氣顯得相當羸弱,看來是真心在擔心夫人,雙眼還顯得有些濕潤。不過,我忍不住暗自心想,不管遇上什麼事情,眼前的女士絕對不會輕易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淚水吧。獨自一人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似乎是有些誤會你了。更別提,你實在不像廚師。」

  「我經常被別人這麼說。」

  「別誤會,我是指好的方面喔。」摩耶子女士提高音量笑著說。「我們移去日光室,喝杯紅茶吧。我去泡茶。雖然我的廚藝沒什麼好拿來說嘴的,但說到泡茶的技巧可是一點都不輸人喔。」

  摩耶子女士這麼說。

  「外姨婆,我幫您。」

  「謝謝。」

  她走去另一間廚房,而非我剛才烹調料理時用的廚房。千和站起來,悄悄在我耳邊輕喃。

  「這麼一來就能夠確認了吧。」

  她那輕柔的氣息輕觸著我的耳朵,令我的心臟忍不住悸動起來。

  「確認什麼? ,l

  「日光室啊。」千和說。「你小時候跟母親一起用餐的地方,明明是在室內卻有如陽台明亮吧?之前聽你這麼描述時,我就在懷疑搞不好是日光室。因為傳統的日式建築,並不會將陽光引進室內。日光室是喬賽亞·康德或威廉·梅雷爾·瓦歷斯引進日本國內的建築元素。從大正到昭和初期,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時期所建的洋館都具備此一特色。」

  「你的意思是?」

  「如果要找的是現存的該時期洋館,範圍一下子就縮小了不少。」

  千和以稍快的速度向我說明後,便追著摩耶子女士的腳步而去。

  現場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心臟仍然悸動不己。會這樣並不全然是千和呼出的暖熱氣息造成的。彷彿別人心跳聲的聲響,在我耳邊響起。

  得快點過去日光室才行,我如此心想。一直愣在這裡的話,她們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吧。然而,我的身體卻動彈不得。直到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自己懷抱何種情緒——那就是恐懼。

  恐懼?為什麼會感到恐懼呢?說句老實話,我確實是感到相當膽怯。因為,我突然有一種自己的命運彷彿被某人操控的感覺。

  我認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在室內造成誇張的噪音。日光室與餐廳是連接在一起的。我以穩定的腳步,朝陽光灑落的方向前進。

  一踏入那個房間的瞬間,立刻盈滿我胸口的是一股強烈的虛脫感。

  夕陽透過玻璃灑落進來,室內被染成橘子色。我感到喘不過氣來,趕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中有一股香氣,那是來自於擺在桌上的橘子果香。刺激著鼻腔內側的那股微弱香氣化為強烈的觸媒,在我的腦海裡引起連鎖反應。

  記憶逐漸鮮明,模糊的輪廓也越描越深。隔著毛玻璃所看到的世界裡的霧氣終於散去,腦海裡的事物變得清晰起來。呈現反比的是,一股自我存在感越發變得渺小的感覺朝我襲來。

  我曾經來過這裡。

  這裡就是我與母親一同用餐的地方。

  彷彿一口氣將經年累月堆積起來的灰塵拭去般,我在一瞬間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從我口中吐出的氣息灼熱不已。曾經那麼糊模不清的記憶,卻在回憶起來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如此鮮明、簡單。我回想起那一天的事情,進而感受到如今已不在這裡的母親的存在。

  千和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的身後。她拿著裝有烤制點心的托盤,不發一語地看著我。

  「就是這裡吧。」

  我回過頭去,輕輕點頭。僅僅如此,千和似乎就明白了。興奮在不知不覺間如潮水退去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凍結在我內心的時光,緩緩地溶化、流動起來,並殘留著一股莫名的不協調感。那是一種近似懷疑的情愫。

  將我引導來這裡的是貴崎,但他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我。他不是這種人。更何況,如果是為了我,應該早就這麼做了。他明明知情,卻刻意讓我繞了一大圈。

  我閉上雙眼,嘆了一口氣。

  唉~算了,我小聲地低嘀。貴崎需要我,所以我也只能儘可能地做自己能力所及之事。儘管我還沒摸清楚自己能做些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的作為會帶來何種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