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回首又見他與她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好香……姑娘,可以吻你麼?』啊……我真是做夢也不敢想!你說、你說他難道真的看上我這啥都沒有的小丫頭了嗎?」

  翠丫躺在床上鼻血橫流,眼冒星光,第三十一次重複這句話。

  覃川隨口答應,她在忙著找東西,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帶進來了。

  「他對我那麼一笑,說……」

  在第五十次重複的時候,覃川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女子梳妝必備之桂花油。

  「他對我那麼一笑……咦?等下,川姐你在做什麼?!」翠丫騰地從床下蹦下來,目瞪口呆看著她把一整瓶桂花油朝頭上倒,「你、你瘋啦?!味道那麼重!」

  覃川笑得格外親切溫柔:「嗯,這樣才香。翠丫也來點吧。」說著把剩下的桂花油一股腦倒在翠丫身上,嚇得她又叫又跳:「你真的瘋了!領頭管事會罵死我們的!」

  「不會。」覃川慢條斯理用梳子把油膩膩的頭髮梳整齊,「待會兒去凝碧殿,比咱們誇張的必然有大把,法不治眾。」

  翠丫聞聞自己身上,臉皺得像包子:「這麼香反而過了,真膩!」

  覃川難得在耳邊簪了一朵珠花,薄施粉黛,奈何她臉色蠟黃,五官生得亦不好,上了脂粉反倒覺得更難看些。翠丫只覺慘不忍睹,隱約感到向來隨和的川姐,今日很古怪,她又不知怎麼開口問。

  「那個……川姐,你真不覺得這香很膩人?」翠丫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啊,要香就得香得徹底。」

  覃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兩人一路頂著迷人的桂花香往凝碧殿趕,人人為之側目。好在殿裡已經集合了大部分的雜役,年輕女雜役們幾乎個個戴花熏香,弄得一屋子烏煙瘴氣,油膩的桂花頭油香混在裡面,反倒不那麼出眾了,只不過害的領頭管事進來後打了十幾個噴嚏而已。

  「咳咳……我知道你們這些外圍雜役能進到內裡,心裡很喜悅……但也不要喜得太過了……」領頭管事提醒了幾句,見沒人理他,也只好作罷。他向來在裡面管事,沒接觸過外圍雜役,不知怎麼相處,「算了……我來分配活計,叫到名字的上來領牌子。」

  覃川的活兒是照顧瓊花海,那裡種著大片奇花異草,等白河龍王來了,便挑選開得最好的花朵,拿去裝飾各大殿宇。

  正把令牌仔細在腰間拴好,肩上突然被人一撞,翠丫虛弱無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川姐……他……他又來了……快扶住我……」

  怎麼又軟了?覃川莫名其妙地回頭,只見傅九雲倚在殿門上,捂著鼻子,又有趣、又嫌棄地看著殿裡亂糟糟的景象。

  領頭管事在一片嘩然聲中慌張跑過去,低眉順眼地問:「九雲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傅九雲點點頭:「沒人告訴過你,今天玄珠要用凝碧殿嗎?」

  那管事臉色都嚇青了,結結巴巴:「什、什麼?玄珠大人要用凝碧殿?!怎……怎麼沒人告訴小的……這怎……怎麼辦?!」

  傅九雲眨眨眼睛,像是覺得嚇他特別好玩,於是一本正經告訴他:「原來你忘了,玄珠如今聽說你弄了一群外圍雜役把凝碧殿搞得烏煙瘴氣,氣得臉都白了。」

  領頭管事一聲不吭,白眼一翻,利落乾脆地昏倒了。

  傅九雲沒想到他這般膽小如鼠,用腳輕輕踢了踢他,眼見此人是真的暈了,不由嗤笑:「咦?竟這樣沒用。」

  他抬眼朝殿內掃去,見眾多年輕女雜役穿紅著綠,濃香撲鼻,心裡好笑,捂著鼻子走下去,也不說話,只一個個仔細看過來,忽見翠丫渾身酥軟雙頰暈紅地看著自己,他毫不猶豫走到她面前,柔聲笑:「姑娘,又見面了。」

  兩行細細的鼻血順著她的人中流下來,翠丫的聲音如夢如幻:「九雲大人……我、我願意被您吻……」

  這話大膽得令在場所有雜役大吃一驚,覃川從後面悄悄掐了她一把,翠丫渾然不覺,估計早已魂魄離體了。

  傅九雲並不驚訝,三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卻是在她面上嗅了一下,失笑:「……你還真的是很香。」

  翠丫如痴如醉:「山下雜貨舖買的桂花油,五文錢一斤,是新鮮桂花……」

  傅九雲笑得更歡了:「既然如此,那你將眼睛閉上。」

  翠丫毫不猶豫緊閉雙目,睫毛瑟瑟顫抖,面上紅暈如潮。覃川神色複雜地看著翠丫,倘若今日真的讓傅九雲在大庭廣眾之下吻了她,傳出去名聲有損還是小事,一片痴心被傷害才真是糟糕。她年紀小,等發覺所有的愛戀投注出去,卻什麼結果也沒有,興許這個男人轉身就要忘了她,那就是一輩子的傷害了。

  一念及此,她動作極細微地自荷包裡抽出銀針,在翠丫背上輕輕一紮,她立即軟倒在地,覃川急忙扶住,大叫:「翠丫!翠丫?!她好像又暈過去了!大家快來幫忙啊!將她抬到通風處!」

  先時目瞪口呆的雜役們紛紛過來幫忙,把翠丫搬到靠窗的椅子上,打開窗戶透氣。

  覃川見殿角花瓶裡插著一把羽毛扇子,作勢過去拿起,轉身要替翠丫搧風,誰曉得回頭卻撞在一人懷裡,被他輕輕扶住肩膀,低聲問:「沒事麼?」

  那聲音驚得覃川猛然間出了滿身冷汗,神色木然地抬頭,果然見傅九雲站在眼前,饒有趣味地盯著自己。

  她趕緊點頭哈腰,笑得滿面春風:「小、小的沒事,多謝九雲大人!我們在外面都常聽說您老待人親切和善,今日一見才明白傳言還未說出您老一半的好來。小的能進來,真是天大的福氣呀!」

  配著她慘不忍睹的妝容,那笑容說多猥瑣就有多猥瑣,鬢上珠花隨著她點頭哈腰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看起來可笑極了。加上一顆黑鴉鴉沉甸甸的油頭,以及渾身刺鼻的桂花頭油香,大抵世上男人能不被她打倒的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可是傅九雲偏偏看得特別專注,特別深情,甚至若有所思地扶著下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最後還親手替她把鬢邊珠花扶了扶,對她溫柔一笑。

  覃川渾身發毛,不著痕跡退了一小步,指著翠丫:「小的擔心姐妹,先去看看……」

  手腕被他抓住,覃川本能地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貼得極近,口中熱氣噴在耳廓上,又癢又麻,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個陰暗的黃昏,猛然躲開。

  「……你的荷包挺別緻的。」等了半天,實在沒想到他會說這麼一句話。

  覃川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她掛在腰間的舊荷包,包口是鬆垮垮的,顯然被打開過。她急忙哈哈一笑,飛快系好包口,連聲道謝:「多謝九雲大人的賞識,這是小的三年前在西邊鎮子買的,十文錢一個。」

  「是麼?」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突然反手抓起那隻荷包,淡道:「那借我看看吧。」

  覃川一把撲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聲音顫抖:「大人,小的荷包裡只有二錢銀子,日後還得吃飯買桂花油……您、您手下留情!」

  傅九雲慢條斯理地扯著包口的繫帶,聲音極溫柔:「二錢銀子也不少了,可以打兩壺上好梨花白。」

  「九雲大人!」覃川叫得好生淒涼好生無助。

  荷包被打開,裡面寥寥幾樣東西都放在他掌心:銀子一顆,不多不少剛剛二錢、束髮帶一條,半舊磨損,洗得還算乾淨,如今上面也滿滿全是桂花頭油香氣、斷了半截的木頭梳子一把,梳齒間還繞著幾根油汪汪的頭髮。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傅九雲像是有些意外,朝空蕩蕩的荷包裡看一眼,確定再沒有任何遺留。他沉默了一瞬,將那顆二錢銀子捏在手裡,拋了一拋:「果然是二錢銀子,你沒說謊,很是乖覺。」

  說罷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拍,微微一笑,把梳子並發帶裝回荷包,系回她腰帶上,那二錢銀子自然是順手牽羊拿走了。

  覃川哭喪著臉,假借將荷包收入懷裡的動作,將方才暗藏在袖口內的銀針同時收進懷內,背上一片冰涼,卻是被冷汗浸透了。

  「九雲大人,那二錢銀子……」她追上去,滿臉儘是依依不捨。

  「這裡是在吵鬧什麼?」一個冰冷的女聲突然在殿門處響起,聲音雖然不大,卻瞬間壓住了滿場亂糟糟的說話聲,眾雜役瞬間就安靜下來。

  覃川的脊背彷彿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人卻站住了。

  轉身,呼吸,心跳平穩。在沒有見到她之前,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靜,可以挺直了脊樑,靜靜看著她。

  玄珠站在凝碧殿門口,從氣質到神態都冰冷高傲之極,可是她真的美極了,即使在當年狠狠羞辱她的時候,眼神刻薄,出言如刀,也刻薄得極美,挑不出一絲毛病。與面上那傲然的神情不同,她的手卻柔順地挽著另一隻胳膊,紫色袖子的胳膊。

  左紫辰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覃川面前,與以前竟然沒有一點分別,雙目輕闔,容光清極雅極。當年朝陽台上傾城一笑,彷彿還只是昨天的事。

  直到猝然移開視線,覃川才發覺自己還沒有做好見到他的準備,她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捏緊成拳,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胸口有一種窒悶的疼痛。

  那一瞬間,覃川想起很多很多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世人皆如此,溫情美好的東西忘記得那麼快,到最後,留在記憶裡的,永遠只是那些苦澀痛苦到難以言說的片段。她想起自己是怎麼幾夜不睡趕到香取山,想起傾盆大雨是怎樣肆虐。想起在左紫辰房門前跪了一天一夜,拋卻了所有的自尊,卻依然求不到半點回應。想起玄珠冰冷的聲音:他只怕你死的不夠快。

  想忘掉,卻記得越發深入血肉,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偶爾午夜夢迴,卻總是夢見他少年時執著那條長柳,輕輕敲在她頭上,聲音溫和:傻丫頭,怎麼拔了柳樹精的鬍子?

  最後一天醒來的時候,沒有淚也沒有痛,她所餘的只有茫然。突然大徹大悟。

  大抵人的心能裝的感情也只有那麼些,再多就不行了,她喜歡人心的這種脆弱自我保護,還有自我欺騙。

  現在好像能比較平靜地抬頭了,覃川扭動僵硬的脖子,朝左紫辰那邊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怎麼了?你眼皮在抽筋?」傅九雲突然開口,大約是終於受不了一隻醜女在自己面前作怪。

  覃川趕緊低下頭:「沒、沒有……那兩位大人如此美貌,簡直是天人下凡,小的看傻了……」

  她的聲音不大,可是殿裡突然安靜下來,這句話就顯得極為突兀,人人都不由自主望著她,覺得她膽子不小。

  左紫辰突然退了一步,捂著鼻子打個噴嚏,沒過一會兒,又打了個噴嚏。眾人傻傻地看著這位天人般俊美的男子,接連不斷地打噴嚏。形象……那個,當然還是很光輝的。

  覃川別過頭不看他,原來他這對香味臭味都敏感的鼻子就算修仙也沒修好。

  玄珠眉頭微蹙,聲音冷若寒冰:「殿內臭氣熏天,取水來。」

  她身份特殊,在香取山仍有四個婢女服侍,一聲吩咐,四個婢女早從外面的清池裡舀了滿滿四桶水,提到門口。

  玄珠淡道:「潑。」

  「嘩啦啦」,覃川突然覺得全身一涼,她站得靠前,四桶水倒是有大半都潑在她身上了,淋個透心涼。

  「再潑。」玄珠望著殿樑上的游龍戲鳳,語氣淡漠。

  直到潑了十幾桶冷水,雜役們才突然反應過來,哭喊著跪地求饒,她卻視而不見,只從懷中取出一隻瓷瓶,拔開瓶塞,在左紫辰鼻下晃了晃。

  四個婢女察言觀色,厲聲高喝:「沒眼色的蠢貨!還不滾?!」

  雜役們小聲哭泣著,連滾帶爬逃出凝碧殿。覃川在臉上抹了一把,卻弄了滿手脂粉,不由苦笑,自知現在的容貌必然荒謬無比。她顧不得擦乾淨,拔腿跟上人群,繼續趁亂走人。

  傅九雲抱著胳膊在旁邊悶笑,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從身邊擦肩而過,一股淡而幽然的體香忽然鑽入鼻腔,雖然味道極淡,被桂花頭油的香氣蓋著。可能是由於渾身濕透,頭油也被沖掉不少,那味道便一閃而過。

  他閃電般伸手,一把抓住了覃川的胳膊,她吃了一驚,急忙回頭,驚疑不定地看著傅九雲,他在笑,眉眼展開,有一種獨特的天真。

  「……看你可憐,二錢銀子還給你吧,下次買個好點的桂花頭油。」

  把銀子塞進她冰冷潮濕的手裡,再拍拍她花裡胡哨不成樣子的臉,放開了手。

  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