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說:「我看夫人有些眼熟,以前可是見過?」
又來了,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歡用這種蹩腳的藉口搭訕?覃川想不到堂堂天原太子也沒什麼新花樣,一時好氣又好笑:「我極少出家門,公子這樣的英雄人物更是第一次見。」
她幾次三番暗示他自己在等人,太子硬是冒充睜眼瞎,賴著死活不走。眼看日暮西山,覃川忽然長嘆一聲,望著窗外雙眼發紅,低聲道:「這麼遲了,他只怕是不會來了……」
太子明知故問:「夫人是在等人?」
覃川搖頭不答,不著痕跡地擦掉眼淚,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今日與公子相談甚歡,心中很是喜悅。告辭。」
說罷款款下樓,只留一絲餘香。太子哪裡肯放,緊緊跟在後面,扶劍笑道:「天色已晚,夫人一個人趕路只怕有危險,不如讓我送你一程。」
覃川只是搖頭嘆息,辭了好幾遍,見他十分堅持,便含羞帶怯地答應了。太子牽了自己的坐騎,扶她上馬,自己牽了韁繩在下面引路。行了不到一個時辰,卻已經出了皇城,周圍儘是荒郊野嶺。
太子奇道:「夫人夫家竟不在城內?」
覃川一聲不出,垂下雙袖,裡面早已裁剪成碎片的白紙隨風朝後飄去,見風即長,一落地便化作猙獰的赤頭鬼,密密麻麻潮水一般,齊聲長吼,山野間彷彿都被這巨大的聲勢震得顫抖起來。
覃川一頭栽下馬,喃喃說了句:「妖怪……」人便已暈死過去。太子一把攬住她,回頭望去,只見道路四周都被赤頭鬼團團圍住。他天生便知道如何驅使妖魔,再兇殘可怕的妖魔在他面前也乖乖俯首,可今日無論他怎樣驅趕咆哮,這些赤頭鬼都絲毫不讓,寸寸逼近。
太子一隻手將她緊緊箍住,另一手抽出長刀,大吼一聲,長刀寒光如彎月,錚然劃破夕陽餘暉。四周的赤頭鬼霎時間彷彿碎裂的紙片般飛舞起來,辟辟啪啪聲不絕,不見鮮血,不見碎骨,刀光所及之處,只有碎裂的盈盈光點。
太子登時一愣。
一直為他抱在懷裡的覃川動了,太子只覺左胸突然一陣冰涼徹骨,剎那間恍然大悟,將她如小雞般提起,狠狠拋了出去。覃川後背撞在石頭上,痛徹心扉,眼前陣陣發黑,本能地撒下結界,將自己隱匿其中。
太子低頭看著沒入左胸的短刀,鮮血正緩緩將衣衫染紅,他怒極反笑:「賤人!你枉費心機!」
短刀被他狠狠拔出,這鮮血淋漓的太子爺如今看上去比那些妖魔還要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沒有死,長刀舞得越來越兇狠,那些白紙幻化出的赤頭鬼盡數化作光點消散開。
身後有弓弦拉開的錚然聲,太子猛然轉身,卻見覃川拉滿了鐵弓,走出結界瞄準他右邊的心口。那一身素白為夕陽染成淡淡橙色,衣袂飛捲,神情肅穆,像是挾著復仇冷焰而來的天女。
太子突然停下動作,定定看著她,良久,才低聲道:「你殺不掉我,我也不會殺你。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
覃川沒有回答,弓拉到最滿,箭矢疾如閃電,瞬間便沒入他右邊的胸口。
太子露出個古怪的笑,倒退數步,說:「我說了,你殺不掉我。」
是因為有妖魔的血統?他生得與普通人大不相同,是因為妖血濃厚?覃川一言不發,又抽出一根鐵箭,瞄準先前射出的位置。後背劇痛無比,他方才那一擲,只怕令她受了重傷。
覃川死死咬住嘴裡的血腥味,強迫自己再次發力拉弓,太子突然將短刀反過來拋出,正中她的手腕,鐵弓脫手而出。他猶如猛虎下山一般撲上去,伸手便要抓住她的衣襟。
眼前突然爆發出大團大團的紫色煙霧,太子一頭撲倒在地,暈了過去。覃川也冷不丁吸了幾口,登時嗆得胸口窒悶,腦子裡昏昏沉沉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倒。
一雙手抱住了她,在暈過去的那個瞬間,覃川只看到他身上的紫色長衣,心頭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覺得很熟悉,很熟悉……可是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醒來的時候,只覺是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窗前有人影晃動。覃川心中一驚,迅速起身,卻見久違的左紫辰站在窗前,正提了茶壺倒茶,因她突然跳起來,他也是一驚,茶水潑在了桌上。
「……喝點水。」他沉默良久,將茶杯遞給她。
覃川垂下眼睫,默然接過杯子,無聲地啜飲。
其實她並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左紫辰,還被他救下了。她與他可算是真正的久別重逢,一別就是四五年,五年前深情款款地道別,五年後兩兩相望無言以對的重逢。在香取山的那段,只好當做鬧劇,誰也不想提。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覃川自然更不會說,屋內的沉默難免帶了一種刻意的尷尬。最後還是他先打破了僵局:「……衣服脫了吧,我看看傷勢。」
覃川下意識地握緊襟口:「不用,不疼了。」她別過腦袋,不想看到他的臉。
他的聲音裡多了一份悲慼的無奈:「燕燕……」
「不要亂叫!」她飛快地否認,「……燕燕早就死了。」
左紫辰看著她倔強半垂過去的側臉,與記憶裡那個嬌柔天真的小姑娘很像,可又有些東西是完全不像了。他的人生有一個極大的斷層,斷層之內,他悠然自得,在香取山過著神仙日子;斷層之外,她早已面目全非,變得極陌生。
他心裡的滋味太複雜,有許多想說的話,見到了她卻不能說出口。那些解釋的話語,說出來彷彿就是侮辱了如今的她,她確實也不需要任何解釋,她早已不再是那個眼裡只有左紫辰的小丫頭了。
「背上還疼嗎?」天原太子天生神力,被他那一下狠狠拋出去,骨頭沒斷簡直是奇蹟,饒是如此,她必然也會受嚴重的內傷。
覃川把茶水狠狠嚥下去,順便也嚥下了不停往上漫湧的血腥味。放下茶杯,她咬牙起身,說道:「我沒事,多謝你出手相助。我們已經兩清了,告辭。」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左紫辰神色複雜,像是不確定,還害怕著什麼,甚至還帶了一絲決絕,沙啞著問道:「……什麼叫兩清?你的意思是……」
「左相是我殺的。」她答得極快,終於回過頭勇敢地直視他,雙眼亮若太陽。
左紫辰面上有著壓抑不住的痛苦之色:「……為什麼?」
她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你居然問我為什麼,你怎麼不去問問你父親為什麼要叛國通敵?」
他的手指猛然一緊,幾乎要嵌入她的肌膚裡,臉色變得煞白:「很好,他背叛了大燕皇族,你殺了他報仇!因果報應,我無話可說!只是你有國仇,我有家恨,我再也不能……不該……」
話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他像被燙了似的飛快鬆開手,突然一拳重重砸向牆面,牆上登時陷進去一個大洞。
覃川淡道:「你不該救我,我知道。經此一事,我們之間的恩怨也一筆勾銷了。你再不欠我什麼,我也不用還你什麼。就這樣好了。」
她直接走向門口,毫不留戀便去拉門。
身後忽然被人緊緊抱住,那雙胳膊是如此用力,幾乎要令她窒息。覃川只覺喉嚨裡被什麼東西堵著,痛得十分厲害,強撐著咬住牙,低聲道:「放手。」
他沒有放手,臉深深埋在她頭髮裡,熾熱的眼淚順著她的發滾進領子裡,打濕了脖子。
原來男人的眼淚也會這麼燙,無窮無盡,每一顆都是折磨。
覃川想,她應當決絕一些,奮力掙扎,然後遠遠的離開他再也不回頭看一眼。這世上有很多感情長痛不如短痛,無論它們是以什麼理由告終的,拖著磨著都會令人憔悴。
壯士斷腕的決心,早在四年前她就有了。
可她卻累得動也動不了,整顆心已經疲憊得再也掛不起任何負擔。如果一切都可以回去,她亦希望可以做個蜷縮在他懷中的小女人,風雨都由他來擋,安安心心做一輩子他的掌心明珠。
只是時光永遠不能倒流,傾心相愛的時候,縱然相隔千萬里,兩人的心卻是近若咫尺。事到如今,就算他擁抱得再緊,嵌入骨骼血肉裡,心卻再也靠不攏了。
他不是曾經朝陽台上青澀的左紫辰,她也不再是那個大吼你不喜歡我就誅你九族的任性帝姬。
有些時候,明知是錯過,也只有安靜接受結果。
他似乎沒有再落淚了,只是這樣抱著她,又沉默又固執,說不出任何好聽話,也說不出什麼動聽的理由,就是這麼抱著。
覃川微微一掙,聲音低啞:「……不要這樣了。」
他的睫毛掃在她的脖子上,濕淋淋癢酥酥,他說:「我就是這麼個愚蠢的男人,我放不下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一切慢慢變得模糊,黑暗一點一點覆蓋了她的視界。太子給她的傷勢還是太重,沒能熬下去。
她雙膝一軟,暈倒在他懷裡。
昏睡中,覃川想起很多以為是已經遺忘了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皆如此,當一個男人從她的所愛變成所恨的時候,便再也不願記起他曾經的好,就連偶爾想起那些回憶,也覺得不甚光彩,恨不得統統忘掉,當做沒發生過。
可她現在安安靜靜地想著他在朝陽台上等待自己的背影,又覺得可以釋懷了。他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左紫辰就是個愚蠢的男人,不會說話,不敢冒失,只能那麼固執地等在原地,笨拙的固執。
她已經離他千萬里遠,因世情變幻而變得面目全非,他還是那麼固執地在原地站著,等待一個曾經的帝姬,就算明知再也等不到。
她想為這種無謂的固執發笑,可是心裡又難受的很,連一句「你不要再等了」也說不出口,因為說什麼都是傷害。
***
背上的痛處為一雙手輕輕撫過,掌心裡有熱力吞吐,漸漸緩解了後背的劇痛。覃川不知不覺醒了過來,睜開眼便見左紫辰彎腰坐在床頭,寬大的袖子撫過她的臉頰。
她試著要躲,卻聽他低聲道:「不要動,內傷很嚴重。」
覃川俯趴在床上,很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才道:「何必救我?」
左紫辰沒有回答,只是來回在她後背傷處那裡輕撫。
過了很久,他才輕聲說:「……當年天原國冊封太子,廣發邀帖,父親親眼見過太子與國師,或許見到了什麼常人無法理解的東西,很是受到震撼。我一直並不想去管他的事情,也不知他在計劃什麼。直到那年回京,聽他說要辭官,才隱約猜到他要做的事。」
「父親一直說這是件好事,也不會有過多的戰亂讓百姓受苦,我與幾個兄長都不讚成這事,但父親一意孤行,我們也不可能將風聲洩漏出去,畢竟是我們的父親。後來……我遇到了你。知道你是帝姬,我很矛盾。其實我不該與你過多接觸,每時每刻我都害怕自己會把事實告訴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能把父親往火坑裡推。可我控制不了……」
「要離開的時候,我決定去求父親放棄計劃,可是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我一怒之下回到香取山,想求山主允我婚事,將你接到香取山。父親怕我洩密,派人從皇宮中偷了兩幅公子齊的仙畫送給山主,讓他消除我在大燕的記憶……後來大燕滅了,你來香取山找我,我已什麼都記不得……」
他低低笑了一聲,好似嘆息一般:「造化弄人……這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