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愛恨(二)

  雙手已經從她背上撤離,左紫辰起身走到窗邊,靜靜望著窗外的綠樹,過了許久才又說:「你……已經殺了我父親,國仇報過了,就此安安靜靜過下去吧,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

  覃川緩緩鬆開擰緊被角的手,掌心裡已是濕漉漉一片,因為用力太甚,骨節都隱隱作痛。她閉上眼,低聲道:「你可以不用再管我了,我不想再承你的情,我承不起。」

  左紫辰苦笑一聲:「你離開香取山之後,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於是四處尋找你。路上聽說父親被殺,心裡便隱隱猜到是你做的。可又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盼著不是你。我在天原國徘徊了兩個月,終於找到你。我最後的那點希望也……」

  「我殺了左相,你要為他報仇?」

  她語氣平淡地問了一句,卻激得左紫辰猛然轉身,臉色驟然變得鐵青,可是那鐵青很快就變成慘白。他伸出手,想觸摸她,卻又立即縮回去,聲音粗嘎沙啞:「……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

  覃川坐了起來,彎腰穿鞋:「那你自己慢慢想,想好了答案再來找我。」

  「覃川!」手腕被他死死攥住,左紫辰終於有了一絲怒氣,「你還要走?!你想我說什麼?我恨你,我要殺了你?還是我不恨你,你殺的好?!」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紅著眼顫聲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不該殺左相,我應該拍手說他做的好!還是說,我應該馬上忘掉一切,和以前一樣乖乖留在你身邊,承受你時不時的痛苦和恩情?」

  他沉默了,那雙靈魂的眼睛緊緊閉著,她再也無法從他眼裡看到那些或醉人或痛楚的眼波。

  覃川忽然覺得心底漏了個洞,失落而且委屈。她最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什麼都忘了。她現在可以忘記那段痛苦的回憶,他卻又什麼都記起。命運是在玩弄他還是她?

  左紫辰的手慢慢鬆開了,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著,他忽然轉身,低聲道:「有些時候我會想,如果還是什麼都記不起,或許會更好。」

  覃川怔怔坐在床上,突然無法承受地痛哭出聲,她把臉埋在膝蓋裡,聲音顫抖:「你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左紫辰極緩慢地木然點頭:「……好,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她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把喉頭的痛楚壓下去。抬起頭,臉上已經沒有淚水了,她說:「紫辰,我以前真的喜歡過你,也想過要嫁給你。這是真心的,絕沒有半點虛假。」

  左紫辰喉中微微酸楚,點了點頭:「……我知道,我也是真心的,絕無半點虛假。」

  她又說:「只是現在什麼都變了,你喜歡的燕燕已經死了。我喜歡過的那個左紫辰在我心裡也等於死了。我們不要再爭,就這麼分開吧。互相給彼此一條路,至少讓我能笑著走。」

  左紫辰緊緊捏著拳頭,過了良久才低聲道:「你還要復仇?」

  她沒有回答,起身倒了兩杯茶,遞給他一杯,另一杯被她舉到胸前,沉聲道:「以茶代酒,喝了這一杯,從此兩無瓜葛。」

  他慢慢接過茶杯,僵硬地等著她在杯上一撞,清脆的一聲響,像極了他心底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覃川一口喝乾杯中茶,把杯子丟在床上,決絕地拉開房門下樓。

  ***

  這裡是一個客棧,出門便是皋都最繁華的一條大街。覃川漫無目的,卻又步伐堅決地走了好久,忽然覺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後,她靜靜回頭,對上了玄珠風塵僕僕且憔悴的臉。

  覃川看了許久,面上露出一抹笑:「我就一直奇怪,左紫辰在這裡,你怎麼會不在。原來一直躲在暗處。你看上去並不怎麼好啊。」

  玄珠冷冷打量她如今並不怎麼纖細輕盈的身材,突然開口:「你現在的樣子醜瘋了,肥得像豬!怎麼好意思出來見人?!」

  覃川笑了笑,毫不在意:「我變醜了不是正合你心意麼?」

  玄珠森然道:「你真是個冷血的女人!」

  覃川還是不在意:「我冷血不也是你期望的麼?」

  玄珠恨道:「不錯!但我更期望你馬上就死掉!你不該再折磨他!」

  覃川疲憊地垂下肩膀,靜靜打量著她,低聲道:「玄珠,你也要長大一些了,別再這麼幼稚,也不要一直活在過去。不然只會讓我更加看不起你,雖然我已經很看不起你了。」

  她的臉色立即變了,可是覃川不等她再說什麼,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再也看不見。

  ***

  小毛驢慢吞吞地在青石板路上前進,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覃川腦子裡空空的,不知道為什麼,什麼也不願想,任由毛驢隨便走動,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這麼些年,她一直都把剩下的日子計算得十分完美,要做什麼、怎樣做到、什麼時候做完,可是現在她實在是有些累了。

  甚至累到連為什麼會累都不願想。

  這樣茫茫然過了三四天,她覺著自己實在不能這樣下去了,得找點事來做。要殺太子,要殺國師,要點魂燈……要做的事很多,可是這第一件她就沒辦好,不但沒能把太子殺了,反而差點被他抓住。

  為什麼殺不掉他?難道天原皇族當真具有妖魔血統?

  覃川從沒遇過這種事,一時也頗感手足無措。但對方永遠不會等她把事情想通,三天後,皋都全城都被貼了通緝告示,賞金極其豐厚,上面赫然畫著她的臉,畫得還挺像。狡猾的天原太子,直接把她推上風口浪尖,不容許她再躲在暗處。

  覃川知道,這時候自己暫時離開天原國是最好的選擇,等過幾年,天原國元氣恢復,太子再次領兵出征,在戰場上狩獵要比在這裡守株待兔來得強。但八處城門前都設了關卡,盤查所有出入者,這次還有修仙者幫忙,她這張假臉被有心人碰一下就會露出破綻了,不能冒這麼大的險。

  在城門前徘徊良久,她只好掉頭往回走,重新制訂更加完美的計劃。

  小毛驢忽然停了下來,探頭不知道嗅著什麼,覃川回過神,只見它停在一家小小飯館前,天色還早,飯館只開了一半門,裡面飄出一陣焦糊的臭味,緊跟著有個女人大叫:「這怎麼辦?今天還要不要做生意了?!老娘養你們這麼些年,怎麼連個菜都炒不好?!」

  大門嘩一聲被踢開,燒糊的飯菜一股腦全潑了出來,差點砸中覃川,開門的是個肥碩中年女子,滿臉怒色,見到覃川愣了一下,才道:「今天還沒開門,客人遲些再來吧。」

  覃川摸摸荷包,她身上剩餘的銀兩不多了,再抬頭看看頭頂飯館的名字:【燕燕飯館】,不由露出一個笑,跨下毛驢背,說:「等下,你們是不是沒有好廚師?」

  老闆娘狐疑地打量她:「看你不像個窮苦人家的孩子,能做什麼好菜?」

  覃川牽著毛驢就往門裡走:「我做了,你們嘗嘗,合適的話我來給你們當大廚好了。」

  當年跟著先生學習,她可是硬生生從十指不沾陽春水變成了萬事通。

  先生年紀大,嘴還挑,為了滿足師父的口腹之慾,她沒少研究食譜。到後來,只要她一做飯,村裡的小孩都忍不住要過來偷嘗,為這個先生時常氣得鬍子直翹。

  這家燕燕飯館先前倒是有個不錯的大廚,奈何回老家娶媳婦了,這個空缺一時填補不上,飯館已經好幾天沒開門了。

  覃川逕自走到廚房裡,左右看看,取了幾顆青菜,外加雞蛋火腿等物,燒火切菜放油翻炒,動作一氣呵成,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做了清炒菜心,青椒牛柳兩道熱菜,蒸籠裡熱氣翻騰,香味撲鼻,卻是蒸了火腿蝦仁雞蛋羹。

  老

  板娘看傻了,覃川把菜擺上飯桌,微微一笑:「過來嘗嘗吧。」

  **

  盛夏七月的皋都並不平靜。

  那自出生以來便被稱為擁有無雙命格,將要血戰天下,一統中原的太子,一夜之間丟了腦袋,和左相一樣被取走魂魄。

  當夜侍寢的兩個妾被關在地牢裡,日日嚴刑逼供,皮都打掉一層,卻什麼都問不出來。

  太子自出生後,一直與常人不同,因他體內妖血濃厚,除非使用非常手段,否則無論如何也殺不死他。據報,暗殺的人下手又快又狠,完全是在太子熟睡的時候一刀切下去,若非有超乎常人的腕力與冷酷之心,實在不可能做到。

  太子之死與左相之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對天原皇帝來說,不啻於天塌下來。信天信地信鬼神,卻是這麼個結果。天原皇帝受到沉重打擊,乾脆病倒了,成日只是抱著太子沒有頭的屍體哭泣。時間一長,紙裡包不住火,消息漸漸洩露出去,滿朝文武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