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雲微微愕然地看著她,問得很無辜:「豆豆哥?哦,他不修仙,改畫畫了?」
覃川嘴角一陣抽筋,乾笑道:「是啊……聽說修仙沒前途,改行了。」
「原來如此。」他瞭然地點頭,「那小川兒帶我去見見你那豆豆哥好了,先生我想看看他,順便指點一下他的畫技。」
覃川終於體會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恨得差點把滿嘴牙咬碎,艱難地說道:「他……他……在很遠的地方……」
「長途跋涉什麼的,先生我最擅長了。」他笑吟吟地起身,不顧掙扎一把攬過覃川的肩膀,反手將金花一拋,老闆娘趕緊伸手接住,捧在掌心愛不釋手。
他說:「老闆,小廚娘我就帶走了,多謝你們照顧她這些時日。」
金花在手,老闆娘早笑成了皺紋花,樂呵呵地點頭。覃川急得扭成了麻花,怎麼也甩不開他的手,她大叫:「老闆!大嬸!我、我不想……」
話未說完,人已經被連抱帶拽地弄出去了,只剩餘音裊裊。捧著金花的老闆娘忽然從狂喜中清醒了一瞬,為難地說:「等等,川兒剛是不是叫不願意來著?」
郭大嬸連連搖頭:「沒有啊,她開心得眼淚汪汪。」
老闆娘感慨一聲:「沒想到公子齊先生真看上了川兒,他的眼睛果然被屎糊了……」
確實被糊了,而且好像糊得很開心。
不開心的人是覃川,無論她怎麼甩、扯、咬、啃、拉,他的手就和鐵鉗似的卡在她胳膊上,紋絲不動。她怒道:「傅九雲!放手!」
他無辜地低頭:「你叫誰?誰是傅九雲?先生我是公子齊,下次別叫錯了。」
「你少裝傻了!你……」覃川還沒叫完,卻見他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隻黑漆漆的五寸長短的東西來,那東西像是活的,為他揪住了細長尾巴,不停地扭動翻捲。猛虎本來一直怯生生地跟在後面,一見他掏出這東西,登時兩眼放光,兩隻耳朵搖來搖去,一付饞蟲大動的模樣。
「乖乖的,好孩子,這個給你吃。」他笑吟吟地搖著那隻小小妖怪,這種小妖怪只生在水裡,對猛虎這些靈獸來說,再沒有比這個更香更好吃的零食了。大抵是記著上回這人打了自己,猛虎磨磨蹭蹭不肯上前,欲迎還拒的小樣兒。
覃川感動極了:「好猛虎!壞人給的東西一律不要吃!」
傅九雲不慌不忙再掏出三四隻同樣吱吱哇哇亂扭的小妖怪,悠然道:「咦?真的不要麼?我這裡還有很多,可以吃個飽。」
猛虎眨巴眨巴眼睛,口水流一地,忽然把耳朵一背,踩著纖細的貓步走過去,張開大嘴等他丟進來。他一口氣丟了十幾隻進去,猛虎陶醉極了,立馬把一掌之仇丟在腦後,滾在他面前,亮出肚皮等摸。
傅九雲笑眯眯地摸著它柔軟的肚皮,似笑非笑瞥了覃川一眼,柔聲道:「真是個壞主人,對不對?從來不給你吃好吃的,咱們以後不理她。」
太卑鄙了!太無恥了!覃川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家靈獸被幾隻好吃的就拐走,叛變叛得神速無比,轉眼便開始圍著傅九雲討好打轉,恨不得抱著他舔滿臉口水似的。
傅九雲摸著它的腦袋,語重心長:「小廚娘,這麼好的靈獸,你養不起還是不要養了,看把它饞的。」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像個木頭人,被他拽著繼續往前走。他說:「你的豆豆哥呢?在哪裡?叫出來給我看看?」覃川突然很想哭,無地自容四個字怎麼寫?看看她就知道了!
傅九雲沒有回清風樓,也沒去什麼青樓。天快亮的時候,他們趕到了鳳眠山腳下,那裡有一個小村莊,早先他就是住在村莊的竹林裡的。覃川被迫走了一夜,累得一肚子邪火也發不出來,推門見到有床,第一件事就是撲上去抱住枕頭。
接下來他要做什麼都先丟在一邊吧!要逼著她回香取山也罷,要搶走魂燈也罷,總之先讓她睡上一覺再來處理這些亂糟糟的問題。
可有人存心不讓她好過,傅九雲走過來一把揭開被子,說:「先生還沒吃飯,你怎麼就睡了?快起來,做早飯去,先生餓了。」
覃川痛苦地抱著被子一角,喃喃:「傅九雲你個沒良心的……讓我睡……」
「都說了是公子齊先生,傅九雲是誰?你是廚娘,可不是請來讓你睡覺的。」他捻了根小紙條兒,作勢要往她鼻孔裡塞。
她恨得牙癢癢,好,裝不認識是吧?看誰厲害!
狠狠拉開大門,她一聲不出去到廚房,揉麵的時候往裡面撒了大把鹽巴,再倒上半瓶醋,蒸了四隻烏溜溜的饅頭,送到隔壁的瓦屋裡:「先生,早飯來了。」
門被打開,他披散著長髮站在門口,面具不知何時取下了,露出眼底那顆醉人的淚痣。覃川乍見到這張臉,手腕禁不住一顫,饅頭差點摔地上。
好像……好像有很久沒見到他的臉了,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此刻卻難得神情嚴肅,淡淡說一句:「放桌上就好。」轉身立即就走回桌前,取了蘸墨的狼毫,在玉版宣紙上飛快勾勒。
覃川趁著放托盤,到底壓不住好奇心,湊過去偷偷瞄了一眼。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他畫畫,當年她就為了公子齊的畫好幾次出宮打算結交之,想不到今天卻突然有了機會。
他正描畫中女子的蛾眉。
蛾眉微蹙,似忍似痛似暈眩;衣衫半褪,若喜若驚若無措。他居然在畫春宮圖!在這樣的光天化日,白晝朗朗的時候,畫春、宮、圖!覃川的耳朵一下燒了個通紅,脆弱的小心臟狂轟濫炸似的蹦起來,想奪門而逃,偏偏兩隻腳和釘在地上一般,動也不動了。
傅九雲神色平淡,好像他畫的不是春宮而是花鳥魚蟲,語氣也格外冷靜:「好看麼?」
畫上的女子容貌豔麗風騷,星眸半睞,看著眼熟的很,有些像皋都最大青樓裡那個花魁。上回青樓之間搞了個什麼琴棋書畫比賽,她跟著老闆娘他們看過一次熱鬧,對這位花魁印象十分深刻,因她也跳了一曲東風桃花。
她窘迫得口乾舌燥,窘迫裡還帶著一海子的酸意,睡意瞬間飛到了九霄雲外。這種情況,她是應該破口大罵此人下流無恥?還是嬌羞無限地說你好壞?還是捂著臉掉頭就跑?覃川覺得這三件事她一件也做不到,莫名其妙,她居然問了一句:「……這是誰?」
他聲音裡含著笑,漫不經心地說:「一個女人,看不出來麼?」
她那顆脆弱的小心臟要炸開了。很好很強大,她自愧不如!覃川落荒而逃,剛走到門口,傅九雲卻丟下畫筆,捏了一顆饅頭放在鼻前輕輕一嗅,慢條斯理地說:「味道有些不對了,聞著酸的很。」
覃川大窘,怎麼就忘了此人的鼻子比狗還靈?放了那麼多醋,他聞不出來才有鬼!
傅九雲放下饅頭,突然低低笑了一聲,歪著腦袋,眸光只在她身上流轉,轉得她坐立不安。他的衣裳敞開許多,長髮披在肩上,將鎖骨半遮半掩,光潔的胸膛上的肌膚在燭光下硬是映出曖昧的光澤。覃川的眼珠子亂轉,一會兒看看他的頭髮,一會兒看看他的腳尖,一會兒再看看窗檯,就是不看他的眼睛,膽怯地逃避之。
「小廚娘,」他叫她,語氣悠然,聲音醇酒般濃厚,「我對我心愛的女人,忠貞不二,至死不渝——所以,下次做菜別走了她的味,聽話。」
***
最後一抹夕陽餘暉漸漸消失在墨藍的天頂,天黑了,那個睡了一整天的小廚娘應當也該起來了。傅九雲把散落一桌的宣紙收拾好,朝正對門的窗口望了一眼,她已經亮了燈火,朦朦朧朧的黑影映在窗上,分外慵懶。
他走過去,正要推窗,木窗卻已經從裡面被人打開,覃川趴在窗檯上看他,那張可笑圓潤的假臉不知何時被撕了,露出藏在下面的珍珠般的美色,大有嬌慵之態,猶帶睡意的雙頰,被披散的柔軟長髮簇擁,顯得一種柔弱的稚嫩。
「我餓了,可我不想動,公子齊先生那麼能幹,去做些吃的呀?」她的語氣像在撒嬌,睡了一覺終於緩過勁,先前的忐忑一洗而空,索性豁出去了。
傅九雲含笑走過去,上下端詳她,幾個月不見,她再沒有先前那種風吹吹就倒的瘦弱,整個人豐潤了許多。如果說先前那種纖細惹人憐愛,那麼如今便像一朵盛放的花,嬌豔欲滴。
他柔聲問:「也行,你愛吃什麼?」
她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大肉麵、紅燒肉、獅子頭、排骨冬瓜湯……只要有肉都行,我不挑的。」
他失笑,語帶揶揄:「怪不得胖得這樣狠,這幾個月吃了幾頭豬?」
覃川的嘴角又開始抽動,乾笑:「你也不錯,沒胖沒瘦,依然那麼風騷鮮豔,萬人喜愛。」
傅九雲正要說話,忽聽頭頂一陣老牛的哞哞叫聲,一直睡在陰影中的猛虎一躍而起,急著表現它忠心護「主」的風骨,威風凜凜地站在傅九雲身邊,對從天而降的一輛牛車齜牙咧嘴。很明顯,那個「主」現在換人了。
趁著傅九雲走向牛車,覃川試圖挽回自己這個「前」主人的面子,討好地摸了摸猛虎的腦袋,柔聲道:「乖猛虎,跟著他沒結果的。他不是個好東西。」
猛虎不屑地噴鼻子,爪子在地上劃了半天,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肉」字。
——跟著傅九雲,有肉吃!
窮光蛋覃川只好滿含熱淚地看著自家靈獸屁顛屁顛跟在傅九雲身後,對突然出現的牛車吼之瞪之,其拍馬屁的功夫,簡直令她汗顏。
牛車上什麼記號也沒有,獨拉車老牛脖子上掛了一張牌子,上書「傅九雲你丫滾來陪老子喝酒」幾個字。
傅九雲笑了,從袖中取出一隻酒葫蘆,餵那老牛喝了大半,它立即喜得搖頭晃腦,四隻蹄子下騰起豔紅的火光,倒把猛虎嚇一跳,它剛一直琢磨著這隻牛能不能吃來著。
「好吃的上門了,收拾一下,跟先生我走吧。」他彈了彈那張牌子,對覃川眨眨眼睛。
直到坐上牛車,騰空而起直往南飛去,覃川才想起以前在香取山也常發生這種事,夜半月明時分從天而降的馬車把他接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酒氣衝天的回來。
「還是以前那位常請你喝酒的熟識?」她問了一句。
傅九雲揭開窗簾一角,望著繁星璀璨的夜空,淡淡含笑道:「眉山君最貪杯,與他不分勝負已久。若要求他辦事,送上金銀美人都無用,只須在酒量上贏他一次,便是有求必應。」
看這乘風而飛的牛車架勢,眉山君想必也是個仙人,仙人素來不插手凡俗事務,這眉山君能辦的又是什麼事?被凡人求下山驅鬼祈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