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剎那永恆

  「你既這樣喜歡她,那就去搶回來好了。」

  「……不行!她男人太厲害,有戰鬼血統,我打不過他!」眉山君一提起那男人就哆嗦了一下。

  「你只管攻陷女人的心,只要她喜歡你,就來十個戰鬼也奈何不了你們。」

  「不行……小湄心里根本沒我!」他哭得昏天暗地,捶胸頓足。

  果然是個窩囊仙人。

  傅九雲一言不發給他倒酒,眉山君一勺一勺的酒灌下去,便像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無非是他怎樣與她相識,怎樣為她心動,她怎麼好,怎麼可愛怎麼美麗。覃川聽著都快睡著,背過去打了個大呵欠。

  據說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能喝酒,因為很容易就會醉,眼下眉山君正是這個狀況,被別有用心的傅九雲一勺勺灌下烈酒,還不停說話,說到後來舌頭都打結了,突然哽咽一聲,撲在桌子上繼續嚎啕大哭。

  傅九雲轉頭對覃川眨了眨眼睛,她立即會意,笑眯眯地問:「師叔,您老醉了,還是下去歇息一下吧?」

  真正喝醉的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醉了,眉山君只是含含糊糊地搖頭否認,隔了一會兒,鼾聲大作,卻是睡著了。

  傅九雲喚來靈鬼把他扶著去臥室休息,回頭對覃川露齒一笑:「這次贏定了。」

  果然第二天眉山君臉色十分不好地找來,丟了一隻信封去他懷裡,恨道:「你也不是好東西!趁人之危!東西給你!昨天的事……不、不許說出去!」

  傅九雲瞭然地點頭:「你只管放心,這麼丟臉的事說出去連我的臉也沒了。」

  眉山君臉色發綠:「你、你一點也不懂我的痛苦!」

  傅九雲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斂笑容,正色道:「眉山,真要喜歡她,被打一頓也沒什麼。你連自己的心都不敢告訴她,只會哭鼻子,是不是男人?不要叫我看不起你。」

  眉山君臉色更綠:「他是上古戰鬼後裔!你說的輕鬆,你怎麼不去和他打?!」

  「我愛的女人又不叫辛湄。」他輕描淡寫一句,堵得眉山君臉色綠成了青桃子,忽然把袖子一摞,把腳一頓:「你說得對!我、我去和他打!」

  說完掉頭就奔了出去,喚來靈禽仙鶴,長衣飄飄仙風道骨地去找情敵打架了。

  覃川同情地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再看看一旁奸笑的傅九雲,話說,他交了傅九雲這樣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黴。此人見誰黑誰,已經到了黑遍天下的地步,實在讓她不得不佩服。

  「眉山素日冷靜自持,熟知天下蒼生之事,無數人花費上萬金也未必能求到他一道情報。」傅九雲好心解釋了一下,「只是他有時候腦子會抽筋,習慣就好。我們住著,等兩天再走好了。」

  覃川奇道:「為什麼?」

  他同情地望著遠方的天空,說:「等他被揍半死,回來我們可以看笑話。」

  「……」

  **

  半月後,鼻青臉腫的眉山君回來了,覃川合著傅九雲痛快看了次笑話,為其惱羞成怒地驅逐,收拾一番回到了鳳眠山腳下的那個小竹林裡。

  其時皋都卻出了一件大事,禮部張大人並著幾位守京武將一夜之間被貶,合家老小盡數充軍。那張大人本是住在前街的,下旨之日,全府男女號哭震天,周圍百姓亦為之惻然。究其緣故,卻是欺君之罪。

  原本七月底是天原充實後宮,大舉選秀的日子。天原國選秀女和大燕不同,有品級的官員家中有女年滿十六便要請畫師為女兒作小像,寫上姓名出身,密封了送入宮中由皇上皇后親自挑選貌美端莊的。當日張大人出資一千金,求了傅九雲替他女兒作小像,誰知卻被一口回絕,理由是:公子齊從不為未婚女子作小像,除非是春宮圖。

  張大人無奈之下,於家中眾多妻妾內選了個容貌與自家女兒有兩三分相似的,死乞白賴央著傅九雲替她作了畫,密封起來送入宮內。

  豈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別的官員聽說此事,紛紛來求傅九雲作畫,他亦是被纏得頭疼,索性帶著覃川躲到了眉山居,一躲就是半個月。

  再說那個天原國皇帝,因為太子之死氣得一身惡疾纏身,對選秀原本並不怎麼上心。誰曉得因緣巧合之下見到張大人送上的那幅小像,竟然就對上眼了,連病都好了三分,立即選中其女,當夜就招來侍寢。見到了張小姐又覺得與畫中人不甚像,皇帝難免發一通火,把這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千金小姐嚇住了,失口將事情經過全說出來,皇帝龍顏大怒,派人調查此事,確認無誤,當即便下旨將那些送上假畫的官員發配充軍。

  張大人一家老小,連著那位可憐的張小姐都被押往邊陲之地,唯獨那畫上的小妾被人秘密留下了,送上龍床,連著玩弄三四天,玩得不成人形,皇帝的喪太子之痛才稍微好轉些。

  又因得知畫畫的人叫做公子齊,他也聽說過此人的名號,知道是一位高人,指不定還是個神仙,故而立即派人前去相邀。

  傳旨的太監到達竹林外的時候,傅九雲正將新近畫好的春宮一幅幅捲起,裝進細長的畫筒裡,交給門外等得焦急的商人。一幅春宮圖三百金,嚇死人的高價,覃川一面剝枇杷一面咂舌:「我還以為你從不賣畫呢。」

  傅九雲走過去低頭從她手裡咬住一顆為她吃了一半的枇杷,大嚼特嚼一番,才道:「如今與往常不同,我要上面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覃川怔怔看著自己變空的手,隔了半天才喃喃道:「你、你又打算做什麼?」

  他沒回答,意味深長地往竹林裡看了一眼,果然片刻後聽見太監特有的尖銳嗓音響起:「公子齊先生,聖上有旨,快些出來領旨!」

  覃川剛剝的那顆枇杷掉在了地上,她幾乎要跳起來,卻被他一把按住:「別動,只管坐著。」

  他是要接近天原皇族?!她深深地盯著他,誰知傅九雲並不答話,只悠閒自在地撿起方才她掉在地上的枇杷,剝了皮繼續吃。太監在外面連叫三遍,不見回音,大約是有些氣急敗壞了,踩著竹葉要闖入竹林。

  傅九雲抓了幾顆滑溜溜的枇杷核,隨手拋進竹林,也不見有什麼動靜,外面的太監卻轉來轉去死活進不來,鬼哭狼嚎一番便灰溜溜地走了。覃川愕然看著他:「呃,你就這樣讓他走?」

  他笑得有些賊,慢條斯理地說:「一招就到便不是高人了,庸人才對。」

  「……你接近皇族,是為了什麼?」她覺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可偏要問出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傅九雲搖了搖頭,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竹林邊有幾株細竹抽高,鮮嫩欲滴的模樣,他用手摩挲著,忽然興起,在竹上刻了「傅九雲」三字,笑道:「回頭這根竹子長高了,我的名字大約也會隨著長高,叫別人知道這根竹子是我的。」

  他難得孩子氣一番,覃川也有些好笑,湊過去在另一根竹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得意洋洋:「那這根就是我的。」

  他倆把靠著竹林邊上新長出的小竹子都蹂躪一遍,覃川搶不過他,只好抱住最後一株竹子不放,飛快在上面刻下「覃川」二字,還沒來得及宣稱自己是主人,傅九雲便強行湊過來,明目張膽地在她名字旁刻了自己的名字。

  「這根就是我們兩人的吧。」他握住覃川揮上來的拳頭,忽然回頭對她微微一笑,「就算以後人死了,成灰了,總還是有痕跡證明一切存在過。不會所有一切都成灰的。」

  覃川別過臉不看他,心底不知是什麼滋味,鬼使神差,居然盯著竹子上兩人靠在一處的名字發起呆來。是的,他說得不錯,就算以後肉體隕滅了,魂魄被忘川洗滌了,把這一世的痛苦美好盡數拋卻,這片竹林卻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青竹不會說謊,兩人並排在一起的名字便可勝過千言萬語。

  她發了很久的呆,忽喜忽悲,一時心跳一時又頹然,竟有些如痴如醉。

  已在黃泉的親人們,此刻是苛責她,還是為之欣喜?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有一種想要活下去的慾望。不是對剎那美好的慾望,是活生生的,鮮血般熾熱活潑的慾望。或許真像傅九雲說的那樣,他想要她過一個普通女人該過的幸福日子,事到如今,她自己也隱隱有這樣一種願望。

  明知這樣的願望不可能,可期盼的心不是假的。她就這樣被來回拉扯,想要在幻想裡逃避令人痛楚的那面。她才發覺自己仍然會幻想,想與他看著這片竹林越發茂盛,刻著兩人名字的那根青竹越長越高,到白髮蒼蒼的時候兩人來探望它,說起那些永不湮滅的事情——多麼美好的幻想,令人流連忘返。

  覃川有些疲憊地合上雙眼,把額頭埋進掌心,她已經不願再想為什麼傅九雲會出現在幻想裡,彷彿那是理所當然的,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甚至左紫辰也不可以。

  不用再想了,也不能再想,她對這個事實感到精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