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國師(一)

  一時又想到傅九雲去找眉山君打賭,贏了國師的來歷,此舉當時看只覺突兀,如今反思卻讓她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太子的死莫非是他做的?割頭取魂魄,太過極端的做法,除了要點魂燈,人的魂魄拿來一點用也沒有。而她身上帶著魂燈的事,也只有傅九雲知道。

  他殺了太子,或許還想過要對付國師,可發覺對方不好對付,所以才找了眉山君索要國師來歷?國師來歷必然不簡單,所以他才放棄暗處刺殺,改由明路試圖接近天原皇族?

  他是……他真的是出手替她復仇?

  手腕在微微顫抖,她竭力讓自己不動聲色,聲音平靜:「在那之前,我要先看到那位故人。」

  亭淵笑吟吟地起身:「請隨我來。」

  **

  昊天樓地下五百尺有秘密地宮一座,沿著細長且彎曲的石台階節節往下,前面深邃未知的黑暗令人恐慌。

  亭淵將手中的燭台遞給覃川,道:「聞名天下的公子齊先生忽然來到皋都,莫不是為了帝姬你?父皇派了兩百人先去圍剿,卻一無所獲,此人當真厲害的很。我大膽猜測,是不是公子齊先生在太子的事情上助了你一臂之力?」

  覃川漠然道:「誰知道呢?二皇子可以儘量多想些可能性,反正這一路空蕩蕩,無聊的很。」

  亭淵笑了笑,並不以為意:「帝姬的那位故人在刺殺國師的時候失手被擒,雖是魯莽了些,可膽子委實不小,脾氣也倔強之極,我竟沒想到,大燕國的皇族們個個都挺有骨氣的,令人敬佩。」

  覃川握著燭台的手驟然一緊,倘若那人真的是左紫辰,要不要救?怎樣救?有個深淺難測的國師,還有個聰明絕頂的皇子,隨便哪個都比她要厲害數倍。她能做的不過是儘量拖延,於瞬息間期盼可以找到他們的破綻。

  亭淵忽然停在台階中間,她不明所以回頭看著他,卻見他笑得有些詭異,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覃川心底陣陣發毛,面上還要做出鎮定的模樣,問他:「二皇子是有什麼想說的麼?」

  他垂下頭,淡道:「不,我只是在想,帝姬計劃的挺周全,奈何實力不足,沒能殺掉國師,可惜的很。」

  ……這是什麼意思?

  覃川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故意笑著說:「或許也未必,你們不怕我不守承諾麼?」

  他也笑了:「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再也沒人說話,台階走到盡頭,便是地宮大門。門前有一團周身佈滿火焰的猙獰妖獸趴著睡覺,因見他二人來了,便搖搖晃晃地起身,甚是桀驁地仰著腦袋,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亭淵拱了拱手:「帝姬,請進。故人與國師都等在門內。」

  她繞過妖獸,指尖剛剛觸到石門,它便悄然無聲地開啟了,倒讓她吃了一驚。亭淵皺眉一笑:「所以說,我最不耐煩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帝姬自己保重。」

  地宮內燈火通明,石床石椅一應俱全,式樣奢華中卻透出一股陰冷之氣來。覃川邊看邊走,下意識地捏了一把牛皮乾坤袋,魂燈就在裡面,這或許是她唯一的勝算。她要激怒他,人在憤怒的時候最容易露出破綻,只要國師能露出一絲破綻,那她還是有希望拿他點了魂燈的。

  不遠處陡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尖叫,在這空蕩蕩的地宮裡一陣陣迴蕩,覃川的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一下捏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一個粗嘎沙啞的聲音冷冷地說:「太子的魂魄究竟在何處?說不說?」

  尖叫聲漸漸弱了下去,最後變成抽泣,聽起來竟不像男人的聲音,依稀是個女子。覃川拔腿便跑,一把揭開層層疊疊的冰冷紗帳,只見殿正中放著一座人形石台,上面綁著一個紫衣女子。石台對面靜靜坐著一個滿頭銀發的男子,手中捏著一團鮮紅跳動的人心,時緊時鬆。那女子的尖叫聲也隨著他的動作忽強忽弱,像是快要斷氣了。

  許是聽見有人來了,他緩緩轉身,正對上覃川的雙眼。他滿頭長髮已如雪一般白,面容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輕,五官普通,然而眉宇間充滿了陰鬱冷漠,令人不寒而慄。

  他上下打量一番,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大燕帝姬?」

  此人必然就是天原的國師,覃川還未來得及說話,被綁縛在石台上的紫衣人聽見「帝姬」二字卻一陣顫抖,掙紮著抬頭,充滿恨意地盯著她,喃喃:「來的人……怎麼會是你?」

  覃川那顆心驟然一鬆,緊跟著又被一提,霎時間竟有些頭暈目眩。怎會是玄珠?怎會是玄珠?!千算萬算,算破了腸子也算不到關在這裡的人會是玄珠!

  「請坐。」國師緩緩起身,神色平靜且有禮地給她讓座,「想不到大燕帝姬如此年幼,小小年紀卻行事狠辣,令人佩服。」

  覃川看了玄珠一眼,什麼也沒說,默然坐在了石椅上。因見國師手裡捏著那顆亂跳的人心,袖子上都染滿了鮮血,這情景實在詭譎之極,她只覺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呼吸有些困難。

  國師坐在她對面,神色淡然:「我近來一直在想,或許該對大燕皇族稍稍改觀。你父皇寶安帝懦弱自私,想不到卻生了幾個有骨氣的兒女。連諸侯國的公主都這麼硬氣,中了我的剜心之術,還能嘴硬那麼多天。大燕皇族,不愧曾有鐵血瑞燕的稱號。」

  覃川什麼也說不出來。坐在她對面的這個人,就是天原國師,與她想像中完全不同的一個男人。

  很早之前就聽說過天原國師的威名,精通各類異術,為人沉穩惜言如金,她曾想此人應當是個滴水不漏面容滄桑的老者,誰知他雖滿頭白髮,容貌卻異常年輕,觀之只覺高深莫測,看不出喜怒,委實令人膽寒。

  國師絲毫不介意她的沉默,繼續說道:「天原滅了大燕,一統中原乃大勢所趨。帝姬放不下國仇家恨,也是常理。我見你年幼,心中有些不忍,只要你交出太子魂魄,我便放你們生路,再不追究。」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片刻後才低聲道:「你先放下她,她什麼也不知道。」

  國師抬手將那顆心臟一拋,瞬間便沒入玄珠的胸膛裡,大約是痛楚過甚,玄珠喘了幾聲便暈死過去。石台上卡著她四肢的鐵圈「叮叮」幾聲收了回去,她的身體軟綿綿地摔在地上,狼狽到了極點。

  覃川整了整衣服,思索片刻,方道:「在來天原之前,我早已做了必死的準備,從未想過活著離開。你就這麼相信我會願意交出太子魂魄,求一條生路麼?」

  國師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說:「帝姬,就算你殺了左相,殺了太子,甚至殺了我,殺了皇上,中原各國的情勢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天原國皇族有上古妖魔血統,注定一統天下,創造一個更強盛的中原大地。你們大燕的左相是個識時務的人,瞭解到大燕的腐敗,也瞭解了天原的強大。他不過是做了最正確的選擇,甚至不貪名利。你有什麼立場為了私仇殺他洩憤?」

  覃川笑了笑,低聲道:「我不需要和你解釋,正如你也不需向我解釋為何以妖為尊。你有什麼立場來責備我?」

  「妖之間是沒有互相猜忌互相算計的。」國師取出一方絲絹,將手上的血跡細細擦乾,「太子正因為單純輕易信人,才會著了你的道。如今大勢已成,就算天原的皇族被你一殺而空,天下依舊是天原的。你所作所為,不過增添自己與別人的痛苦,沒有任何意義。」

  她點了點頭,漠然道:「不錯。我願你們天原早日達成偉願,從此妖魔肆虐,永無寧日。」

  國師目光微微一閃,似是有了怒意。

  「你抬頭,」他粗嘎沙啞的聲音像是砂紙在地上摩擦那般,簡直令人牙酸,「你抬頭,看著我。」

  她毫不畏懼地憤然昂首,剛一對上他冰冷妖異的雙瞳,她便覺心口微微一涼,像是被一柄最薄最利的冰做成的刀輕輕插了進來。沒有疼痛,還沒有來得及感到疼痛,她只覺胸膛那裡似乎空蕩蕩的,少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東西。

  而那個東西,此刻活生生地被國師捧在掌心——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著的,鮮血淋漓的心臟。他用指甲在上面輕輕劃了一道,覃川只覺心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幾乎要暈厥過去,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帝姬,我不喜歡與孩子爭辯。現在,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太子的魂魄放在哪裡?」他對著那顆心臟吹了一口氣,在她體驗卻猶如千萬把冰冷的刀鋒插在胸膛中,生平從未受過此等聞所未聞的痛楚,偏偏還不能暈厥,愈是疼痛,意識愈發清醒。

  覃川死死攥住衣角,指甲一根根崩裂開,拼盡全身所有的氣力去抵擋那種可怕的疼痛,突然冷笑了一聲,顫聲道:「好!有一國太子為我陪葬,我已經不虧了!」

  國師默然半晌,忽然抬手將那顆心臟拋回她的胸腔,冰冷的眼裡依稀帶了一絲欽佩之意,能在剜心之術下扛著、還能說話的人,實在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我知道你認識公子齊,也知道他很有本事,所以你什麼也不怕,認定他會來救助。」他沙啞地笑了,「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在他能闖入我的地宮將你救走之前,我會先從你嘴裡問到太子魂魄的下落。」

  覃川慢慢舔著嘴唇上的血跡,都是被她自己剛才咬破的。她虛弱地笑了一聲:「那麼,我贏定了。」

  國師走了,地宮的石門被特殊封印封死,一切都恢復了死寂。覃川渾身乏力地癱在石椅上,僵硬地轉動脖子四處打量,很好,沒窗戶沒門,沒水沒吃的,安靜得像是一座墳墓。一般人被關在這裡三天,不用任何酷刑,只怕連自己祖宗八代都要招了。

  幸好她有個寶貝牛皮乾坤袋。

  覃川從乾坤袋裡掏出兩床被子,一床墊在石床上,一床蓋在身上。再取出糕點水囊,少少吃一些壓驚,順便仔細思考以後要怎麼辦。玄珠從昏迷中醒來之後,見到的就是她半躺在石床上,糕點塞滿嘴的模樣。

  因見她眼神分外狠辣怨毒,特別是在自己喝水的時候,覃川很好心地遞給她一個水囊:「要喝麼?」

  玄珠一言不發搶過水囊,仰頭一氣喝了大半,嗆得連連咳嗽,頭髮衣襟都被浸濕了,比先前還要狼狽數分。等她漸漸停止了咳嗽,覃川才說:「好了,玄珠。告訴我為什麼是你在這裡。」

  信裡附上的衣角令她以為是左紫辰,因為只有他才會穿紫衣,誰曉得這位姐姐愛屋及烏,竟然也套了件紫衣在身上。如果……如果早知道是她,她可能就不來受這個罪了,由著她自生自滅比較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