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直到死亡將你帶走(一)

  是她自己推開他的,冷若鐵石的心一遍一遍反覆預想過這樣的場景,認為自己完全可以淡然接受。但他為什麼會提到死?又是一次惡意的詐騙?還是一次引她上鉤的誘餌?

  她跑累了,蹲在柔軟的海砂上大口喘息。透明的海水密實地包裹著她,忽然自身後傳來一陣暗潮的波動,她急忙回頭,來的人卻是左紫辰。

  他雙手攏在袖子裡,默然垂頭對上她的臉,過了許久,才說:「不要跑得太遠,回去吧。過幾天他應當就回來的。」

  覃川無力地跌坐在海砂上,喃喃:「你知道他要走?去哪裡?」

  「應當是去極北之地尋找清瑩石。」他走過來,將她從地上拉起,很快又鬆了手,「走吧,回去。」

  覃川頹然跟著他回到貝殼屋,因見他瘦了許多,臉色越發白得好似透明,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低聲喚了一下:「紫辰……」卻又不曉得要說什麼。

  他卻回頭笑了一下,眉宇間雖有憂鬱,之前的茫然與痛楚卻沒了,反而透出一股真正的仙家清淡之氣來,柔聲道:「覃川,殺了國師便不要再想復仇的事了,和他好好過下去,計劃一下未來的事情。」

  她勉強一笑:「那你先說自己有什麼計劃。回香取山繼續修行做神仙麼?」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不會回去了,天下山水何其多,我早已計劃好,將你的心臟奪回之後,便離開天原雲游四海,尋仙訪道,做一個無牽無掛的仙人。」

  覃川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真正的笑容,或許他已經將一切都看開了。這樣也很好,左紫辰素來是聰明仁慈的,與其糾結那一段沒結果的往事,不如做個好仙人。於他來說,是解脫,也是新的境界。

  「……好,等你做了仙人,我會去找你要仙丹的。」她笑吟吟,說了個美好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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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後,傅九雲回來的神不知鬼不覺,覃川早上醒了出門散步,老遠便見他迎面走來,一見到她,卻轉身折回,大步流星地躲開了。

  「傅九雲!」她大叫一聲,生平從未跑得這樣快過,砲彈似的砸倒了海石,碰歪了珊瑚,跳過欄杆便拚命一般追上去。

  一直追到他房門前,那貝殼做的門卻用力合上了。覃川狠狠踢了一腳,厲聲道:「你出來!把話說清楚!躲在門後算什麼男人?!」

  他的聲音在門後冷冰冰地響起:「公主殿下還有什麼吩咐麼?我一路奔波,疲憊的很,恕不能招待。請回吧。」

  「好,那你聽好。」覃川貼在門上,「我只有一句話問你,那天你說自己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請你說個明白。」

  他冷道:「哦,很感激公主殿下的關心。那不過是我隨口胡謅的而已。你不用當真。」

  「你連人都不敢出來,我憑什麼相信那是胡謅的?」

  「愛信不信。」

  他丟下這句話,就沒聲音了。不管她在外面怎麼敲、砸、踢,他就是不理。

  覃川緩了一口氣,突然從牛皮乾坤袋裡取出匕首,一刀一刀砍在貝殼門上,大約是想戳個大洞出來。

  一連串泡沫橫飛之後,那扇緊閉的門終於從裡面飛快打開了,傅九雲面色陰霾,站在門後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裡還帶了一絲少見的怒意:「你也太過任性!」

  覃川收了匕首,抱著胳膊抬頭盯著他:「……現在,把話說清楚吧。」

  「我們好像已經沒什麼關係了,我死不死關你何事?」他也抱起了胳膊,笑得譏誚。

  她突然就啞了,方才那萬夫莫當之勇的氣勢被他一句話打得煙消雲散。

  因為她發現他問得非常有道理,也非常切中關鍵。他們根本屁的關係也沒有,撐死了不過是自己給他做過一段時間的丫鬟,還根本沒怎麼幹過活。

  溫柔地撫慰她,殺太子,殺國師,生活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逗她笑——這些他也可以隨口一句「我高興這麼做」敷衍過去。他們不是夫妻,不是血親,連私定終身的戀人也不是,她實在沒什麼理由氣勢洶洶問到人家鼻子上。

  或許這又是一次他放出來的誘餌,只要抵制了誘惑,拚死不張口去咬,他就不能得逞。但就算金剛石做的心也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壓,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去,低聲道:「好吧,我認輸了。」

  咬住他的餌,上他的鉤,她已經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反抗了。

  「那句話真的是隨口胡說的?」她無力地問。

  傅九雲點了點頭:「嗯,我胡扯的,不用多想。」

  覃川吐出一口氣,一串泡泡就竄了上去,轉身要走,他忽然在後面說:「稍等,這兩樣東西給你,就當禮物吧。」

  她愕然回頭,便見他拋來一隻細長的包袱,裡面裝了一卷很大的畫軸,還有一隻水晶瓶子。瓶口用符紙封了口,內裡有一團火焰形狀的物事,灼灼跳躍著。那顏色像是水墨畫中的淡淡青色——妖之魂才會有的顏色,凡人的魂魄大多是或濃或淡的天青色。

  是太子的魂魄。

  那卷巨大的畫軸被打開後,畫中亭台樓閣一一俱現,海水微微一卷,便似平地升起重重華美宮殿,正是垂絲海棠盛放的春季,紅與白的花瓣漫天飛舞。她死去的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身邊,眉目靈動,對她款款而笑,神態溫柔。

  覃川的手一抖,畫軸與水晶瓶一起掉在了海砂裡。

  「太子的腦袋割下太久,早已爛了,被我丟在野外,這條魂魄我留著毫無用處,你愛怎樣隨你。」

  傅九雲合上房門,袖子在那個洞上一拂,貝殼立即恢復原狀。

  「拿著你朝思暮想的畫,好好做個美夢吧!再見了,公主殿下。」

  覃川眼怔怔望著那扇無情緊閉的門,忽覺全身的氣力都沒了。

  她從未像這一刻,感到無上的疲憊與無助。

  愛著她的人,都已經被她推開,她原本是盼著這個局面的。就這麼瀟灑而狠絕,孑然一身點燃魂燈赴死。

  「拿著畫做個美夢吧!」——鄙夷的語氣,像是嘲笑她只懂得從虛幻裡尋找溫暖,一到現實便開始冷漠地逃避。

  她蹲下去抱住膝蓋,只覺絕望與灰暗,累得很想就這麼消失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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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川躲在房裡三天沒出來,那幅畫一直攤開放在床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入睡,醒來,睜眼看見親人們對自己笑,好像他們從不曾離開。傅九雲說得沒錯,這真是個讓人不願醒來的美夢。

  阿滿笑吟吟地端著茶盤走過來送茶,彎下腰看著她,像是要與她說話。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了個空。

  她低低嘆了一聲。

  鑑於覃川把自己關在房裡足有三日,不怎麼想多事的左紫辰也忍不住開口發問了:「你對她說了什麼?」

  傅九雲正倚在窗邊喝酒,神色淡漠,只說:「什麼也沒說,不過送她一幅畫而已。」

  他遞給左紫辰一個杯子,替他倒滿酒,又淡淡笑道:「多謝你,沒將公子齊的身份洩露出去。」

  左紫辰「看」了他片刻,說:「你既有這麼大的本領,為何要屈居在香取山?替山主搜刮寶物,做他的弟子?你的本領應當比這些仙人都要高明許多。」

  傅九雲略想了想,懶洋洋地笑了:「因為我無聊,你若活了那麼多年,不停轉世,也會無聊的。」

  「當然,還有個關鍵緣故。」他喝了一口酒,「魂燈在香取山,所以我得留下。」

  「魂燈?」顯然左紫辰對這件寶物很陌生,根本想不起是什麼東西。

  「大概就是這樣吧……不過終於可以結束了,這種生活。來,我們再喝一杯,喝酒這事情,果然有人陪著才有趣。」他索性遞給左紫辰一整壺酒,學著眉山君的樣子與他碰壺對飲。

  左紫辰有些哭笑不得:「我可沒有這種好酒量。」

  話音一落,便覺身後的海水微微起了顫動,回頭一看,只見三日沒見的覃川打扮得利落乾淨,帶著笑容走出來了。不知這三天她遭遇了什麼,整個人清減了許多,昔日纖細娉婷的姿態隱隱可見。

  因見他二人大白天靠窗喝酒,還是碰壺,她不由笑著走過來:「咦?飯還沒吃就開始喝酒了?」

  左紫辰不由關切地問了一句:「你沒事麼?」

  她隨意擺了擺手:「沒事,我減肥而已。」

  左紫辰再次啼笑皆非,找了個藉口回到自己屋中打坐修行了,不欲打擾他二人的獨處。

  覃川大大方方地往窗前一坐,撈了那壺左紫辰剩下的酒喝一口,再撿一顆花生吃,在傅九雲不虞的目光中,淺淺開口:「什麼時候去找國師算賬?」

  傅九雲盯著她看了半天,慢慢別過臉:「等眉山有空,他近來忙著和那隻戰鬼玩捉迷藏,一時半會來不了。」

  居然還要勞駕眉山君來出動,覃川不由肅然起敬,舉著酒壺朝南拜了三拜,感謝師叔的幫忙。

  傅九雲喝完了酒便要關窗,被她一把抓住,含笑問:「你就這麼害怕看到我?」

  「我?怕?」他慢條斯理地反問,果然就把窗戶大敞著,將酒壺收進外屋,然後便和衣半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把她當空氣。有幾條帶魚大約是迷戀他的美色,在他懷裡鑽來鑽去,抬頭親吻他的下巴,被他一次次撥開,再一次次賴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