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進了貝殼屋,很快便有幾尾彩色小魚頭頂著茶盤遊曳而來,茶碗裡泡的不像是茶葉,也不知是什麼海草,綠的十分鮮豔。
覃川有些心虛,趕緊端起來喝了一口,味道別有一種清爽,不由讚了一聲,這才問:「那個……我睡了幾天?」
說真的,他們四個人會坐在一起喝茶,實在很詭異,詭異到她不得不先找個話題沖散凝滯的氣氛。
玄珠臉色不好裝沒聽見,傅九雲只管望著她冷笑,笑得她渾身發毛,只有左紫辰四周看了一圈,見沒人理她,於是猶豫著開口化解她的尷尬:「你被國師那一掌將全身骨骼震碎五成,上靈藥後睡足了五日,如今身上還有什麼不適麼?」
「呃,我已經沒事了……」覃川別過頭不去看傅九雲冷笑的臉,「那什麼……謝謝你們救了我……不過你和傅九雲怎麼會碰到一起的?」
「我本打算離開天原,」左紫辰微微頓了一下,不看玄珠蒼白的臉色,繼續道:「無意遇到了九雲,才知你和玄珠出了事。所以兩人一起商量了這個計策,我與國師說話拖延時間,九雲張貼符紙,伺機將你二人救出。」
「喀」一聲,是茶杯碎開的聲音,玄珠手裡那隻茶碗被她狠狠砸在地上,碧綠的茶水立時隨著海水蕩漾開了。她眼中滿是淚,起身便要走。
「等下。」傅九雲突然開口,「這幾日我被你這走走停停的鬧劇折騰的頭疼,你到底是要走還是要留?要麼你這次走了就別回來,要麼你就給我乖乖坐下來。」
玄珠看了他一眼,眼內滿是難堪的恨意,不過那眼神很快又轉到左紫辰身上,裡面便多了許多委屈與憤懣,低聲道:「紫辰,你也要我走?」
左紫辰默然半晌,忽然輕嘆一聲:「該說的我前幾日已經全部和你說清楚了,也不想再說第二遍。你願意回到香取山那是最好,一味賭氣在外,不過是給自己造孽。」
玄珠木然站在那裡,死死盯著他緊閉的雙目,說:「你說你感激我是不是?你根本沒有欠她什麼!你是欠了我的!你要還她,為什麼不想著來還我?!」
沒有人回答她。她點了點頭,喃喃道:「你心裡一點我的地位都沒有,所以也從不覺得虧欠我……好,我知道了。」
她轉身往門外走,一面又說:「我不會再回來。紫辰……我們在香取山的日子多好,我以為那時候你是喜歡我的,不是麼?只是你又要拋棄我一次。」
她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光彷彿只有在香取山的那四年,沒有國,沒有家,沒有秋華夫人,也沒有帝姬。不過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的,尤其於她而言。或許那只是一個失憶男子無助之時做下的一個幻夢,夢醒了他倍感恥辱毫不留戀抽身就走。但那已經是她生命裡的一切了。
「左紫辰,你會後悔的!我要叫你永生永世後悔!」
怨毒的詛咒漸漸消失在屋外,屋內三人良久無語。左紫辰動了一下,起身淡道:「……我累了,想去歇息。你們慢慢聊。」
覃川感覺到傅九雲的眼神一個勁在自己背後打轉,徵兆十分十分不妙,急忙放下茶杯賠笑道:
「那、那我也累了……好困,去睡覺……」
「覃川。」他的聲音不高,語氣裡也沒威脅感,甚至還挺溫柔的,為什麼會讓她有出冷汗的慾望呢?她剎住腳,回頭朝他一笑:「我真的困了,重傷初癒呢。」
傅九雲朝她招招手,笑得詭異:「礙事的人都走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
她坐回去,想了想,說:「好,你說,我聽。」
傅九雲卻沒說什麼,只是揚手將兩隻信封丟給她,譏誚似的笑:「在你面前,天皇老子都要認輸。你一直想要的東西,這就給你。」
覃川愕然望著懷裡的信封,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國師的來歷,再也顧不得其他,立即展開細看。
眉山君果然手段了得,連國師出生在何年,師從何人如何都仔細列了出來。
國師身負南蠻二十四洞妖一族的古老血統,妖血純正,到今年已有三百歲高齡。大抵是貪戀人間繁華名利場,五十年前來天原做了個默默無聞的神官,其不老不死的模樣引來皇帝的興趣,想學一些長生不老之術,便提拔他當了國師。
太子無雙命格一說,卻是取自天原國自古以來的一個預言。數代之前曾有神官預言百年後天原降臨無雙命格之子,血戰中原,完成一統天下的霸業。國師想必便是鑽了這個空子,將自己的精血與凶煞之鬼糅合煉化,借了皇后的肚子生下一個人不人妖不妖的太子。
他本身便有純血妖魔之力,再加天生煞氣,比旁人來得要嗜血善戰,誰想一朝不查,被傅九雲偷偷割了腦袋,連魂魄也取走,也難怪國師怒發如狂。
信紙最後寫了應對方法,南蠻二十四洞的妖血統古老,十分難纏,就算割下腦袋將其細細切成碎片,也未必能殺之。覃川想起當日刺殺太子的情形,不由暗暗點頭。
如要徹底滅之,方法有二,一是割下腦袋後立即取出魂魄,這法子被傅九雲拿來對付太子了;二是取極北冰底清瑩石的靈力,做成一方結界將其困住,以其身體髮膚做媒介,咒殺之。
要想割下國師的腦袋取出魂魄,何其困難,經過此役,他只怕也防備得猶如銅牆鐵壁,再不可能像上次那樣僥倖傷之。唯有第二種方法可以試試了。
覃川看完之後難抑激動,連聲道:「多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了,接下來不用你再幫我,我自己會……」
「覃川,我問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自己去點魂燈?絕無迴旋餘地?」
傅九雲冷淡的一個問句,令她僵了一下,下意識地將信紙抓緊在手心,低聲道:「……你說的不錯。該說的話我也早就和你說過,九雲,我很感激你願意幫我。欠你的只怕還不起,我也只能就這麼欠著了……接下來我真的可以自己……」
「即便我也會喪命,你還是要堅持?」又是冷冷一問。
覃川手腕微微顫了一下,喉頭發緊,目光游離地望著在珊瑚裡游曳搖尾的彩色小魚,乾笑了兩聲:「你喪什麼命?事情本來也與你無關。不要說是殉情……呵呵,這種事和你一貫的風格未免大相逕庭。」
她故作輕鬆,開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
傅九雲靜靜看著她低垂的臉,或許他從來也未曾這樣嚴肅認真地看過她,以往都是帶著些許戲謔和愛憐的。這樣的神情令她有些僵硬,本能地把衣帶放在手指間使勁絞,揉得亂糟糟。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我原本是想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你。」他淡淡開口,「可那些漂亮的大道理說來能感動的只有局外人,我亦沒有資格說叫你放棄復仇的話語。我最後問你一句,老實回答我,倘若我再次將魂燈奪走,你會怎麼做?」
她神色慢慢變冷,過了許久才輕聲說:「何苦再逼我?」
他笑了兩聲,緩緩起身,沉聲道:「所以我也是不得不來幫你,不用你來感激。奪走也不行,我也不想看著你死在別人手上。真要死,不如我看著你上路。不過覃川,你的心當真硬如頑石精鋼,這一點連我也自愧不如。」
即使追上她,帶著她一起生活,過了那麼久,於她大約也只是水滴落在青石上那樣輕飄飄的力道。怪誰都不好,在她最好的那些年華裡,他沒有趕上。
他轉身走了出去,覃川急急開口:「你去哪裡?」
傅九雲淡道:「若不是有魂燈在,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你不需問,我亦不需答。這樣於你來說不是最好的麼?」
他走出門,再沒有回頭。覃川怔怔坐在空蕩蕩的大廳裡,那些色彩斑斕的小魚在周圍繽紛搖曳,透明的泡沫像玻璃珠子一般撲簌簌往上竄,分明是罕見且綺麗的景緻,她卻再也沒心思看。
這些應當是她期盼的,在死亡之前有人會一直陪著她,隨時隨地給她想要的慰藉和溫暖,然後在需要他離開的時候利落乾脆的離開。是的,她想要的就是這樣,即使被說自私也好,怎樣都好。
覃川木然地起身,胸膛裡明明已經有了一顆心,卻彷彿突然又空了大塊。他幫了她很多,一直默不作聲,在背後給她所有她想要的。好吧,那都是他自願,其實與她無關,他自己也說了,不需要她來感激。
她一直都在盼望這樣的局面會到來,直到它真的來了,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自己在一個勁往下墜。她並不懼怕死亡,也不懼怕死後點了魂燈迎來的那些無窮無盡的痛苦。她只是怕……怕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像是阿滿死去的那一天,還像先生含笑閉眼的那個晚上,她都沒有流淚,只覺得心裡被人挖走了一塊,整個身體像是一張皮掛在骨頭上,中間只剩颼颼冷風,吹得她想要發抖。
覃川突然拔腿就跑,一直追到門外,厲聲高叫:「傅九雲!你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個清楚啊!」
透明的泡沫隨著她的動作翻滾,他已經消失了,或許是沒聽見,或許聽見了也不想回答。她奮力向前跑去,覺得這樣很傻,很不應該,可她還是做了。像是明知道幻想自己會活下去,變成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和傅九雲一起坐在竹林裡吹風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存在,可還是忍不住要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