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川就地滾了好幾圈,雖然心臟在他手裡被死死捏緊,痛得死去活來,她還是呵呵笑了幾聲,像是了了一件最大心事,輕聲道:「你這招剜心之術,已經過時啦!若是想太子魂飛魄散,你就儘管殺了我!」
國師射出的八隻妖手立即收了回來,他終於發覺自己的頭髮被她割了一綹。身體髮膚,都是通靈的媒介,尤其是他這樣擅長異術的,更明白頭髮被人割斷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如要請個厲害的仙人來咒殺他,他根本就是毫無活路。
若非唸著太子的魂魄,他直恨不得將她的心臟細細切成碎片,令她受盡折磨而死。他忍了又忍,才森然道:「帝姬,你很厲害。但你最好弄清楚,我若不放人,就是神仙也別想離開我的地宮!」
他背上的八根妖手霎時間變得碗口粗,如八條妖異的紅蛇,在半空緩緩搖曳舞動。覃川躺在地上,無力地看著他妖相畢露,暗自猜測此人可能是蜘蛛妖,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隻手?
門口發出一陣龍吟般的劍聲,清光一閃,左紫辰已縱身跳了起來,瞬間便斬斷他兩隻妖手,誰知剛斬斷,兩隻手又長了出來,長甲如斧如刀,沒頭沒臉地朝他身上扎去。覃川突然大叫:「公子齊!你把他的頭髮帶走!憑你的身手必然能獨自離開!太子的魂魄也拜託了,你知道我要做什麼。你不用管這個妖怪國師,讓他殺了我就行!」
左紫辰微微一怔,立即便會意了,身子一沉便要落在她身邊,國師的攻擊突然停了,他喘著粗氣低聲道:「等等——好!我將心臟還給帝姬,倘若你們肯把頭髮與太子魂魄歸還,我願以國師之名送你們離開天原國境,今生今世絕不反悔追究!」
覃川笑道:「成交!先把心臟還給我!」
國師恨得幾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抖著手腕把那顆心臟丟進她胸膛,攤開掌心一直伸到她眼前:「頭髮!」
覃川痛苦地忍耐著心臟歸還的痛楚,抖著手腕在牛皮乾坤袋中掏了半日,掏出一綹白髮,卻是當年老先生過世的時候為她剪下留作紀念的,飛快丟在他掌心。左紫辰將她扶著坐起,冷不防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耳語:「快……把玄珠也帶著,我們快逃!」
國師果然很快便發覺頭髮不是他自己的,狂怒之下幾欲暈厥。堂堂天原國師,三番四次被一個小姑娘耍在掌心,簡直比殺了他還要恥辱。回頭一看,左紫辰一隻手提著玄珠的腰帶,另一手卻將覃川挾在腋下,似是打算找機會逃走。
他狂號一聲,八隻血紅妖手變作墨一般漆黑,合併在一起,變成一隻碩大無匹的濃黑妖掌。妖掌如煙霧般突然散開,剎那又變作實體出現在左紫辰面前,快到令人根本無法反應。左紫辰本能地一讓,誰知那隻手中途改道,目標卻是覃川,將她一把抓了起來,高高拋起。
「轟」一聲,那一掌結結實實拍在她胸前,她的身體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左紫辰只覺滿身鮮血從頭到腳都瞬間涼透了,幾乎要不顧一切丟下玄珠沖上前將她攔住。
耳邊忽然響起傅九雲的聲音:「都弄好了,快帶她先走!快!」
覃川的身體像是被一雙透明的手輕輕接住,翻捲的煙塵中,一個人影緩緩浮現,烏髮在狂風中如雲,面容若隱若現,只有眼底一顆淚痣分外妖嬈。他將覃川緊緊抱在懷裡,朝臉色發青的國師冷冷看一眼,抬手指了指屋頂,低聲道:「你的手太多,真噁心。好好收拾一下吧!」
國師下意識順著他的手往屋頂望去,只見上面不知何時被人貼滿了符紙,雷劍風刃下雨一般落下,他要躲已是來不及,只得用那隻漆黑妖掌護在頭頂,轉身便往地宮門外跑。誰知那人居然在門前也貼了符紙,淡黃色的結界卡在門前,他一隻肩膀撞上去,竟如同撞上了金剛石的牆,骨頭都快碎開。
走投無路之下,他只有將整個身體蜷縮在妖掌中,任由無數的雷劍風刃劈砍擦刮。那隻妖掌漸漸被削斷,越來越小。等雷劍風刃終於停止的時候,妖掌錚然斷裂開,又變成八根妖手,只是每一根都斷的不成樣子,血淋淋的。
半空緩緩飄下一張小箋,國師忍著劇痛接住,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了一行字:『公子齊來此一遊,送上雷劍風刃,望主人笑納。』
他恨得將那張小箋撕得粉碎,直到此時才明白他被人耍了個徹底,後來那人才是真正的公子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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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川此時只覺得疼。說不出的、比剜心之術還要更甚的、無法理解的疼。在疼痛裡她亂七八糟想了一堆,覺得自己自從去了香取山好像就沒遇過什麼好事,成天就忙著和疼痛做鬥爭了。
記得以前跟著先生學習的時候,砍柴不小心把腳背砍出個大血口來,當即疼得大喊大叫,雖說有大半是為了詐得先生心疼她,多給點銀子好教她買些零嘴吃,但也有一小半因為她曾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帝姬,血流滿地的痛楚於她還是很陌生的。
結果先生一邊替她包紮,一邊慢條斯理說:這就叫疼了?回頭點了魂燈,比這個還要疼千萬倍,你趁早想清楚。
魂燈還差兩隻魂魄才會輪到她自己上陣去點,不過現在覃川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點上了。
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停有人在身邊徘徊走動,也不停有人用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摸得她心頭火起,很想跳起來大叫登徒子。
一個低柔的聲音自遙遠處隱約響起:「……心臟還是為國師剜去了,是我的過失。」
心臟……怪不得總覺得胸膛裡空蕩蕩冰涼涼,原來最後那一掌不光是拍飛她,順便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又用了一次剜心之術?呃,她是不是要死了?沒有心臟的人還能活著嗎?
另一個聲音低聲道:「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少不得找個東西替代一下,免了她的苦楚。」
然後一雙手解開了她胸前的衣服,一顆冰冷堅硬的東西放在了心口處。等等——!稍等稍等!難不成他們是想找顆石頭來給她做臨時心臟?!覃川大急,再怎麼說,石頭做心臟也忒誇張了呀!
一隻手掌按在了心口那塊冰冷的東西上,不消半盞茶工夫,那東西居然漸漸變得熾熱柔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像是變作了一顆陌生人心。手掌用力一按,那顆替代心臟沒入胸膛,填滿了她胸腔裡的冰冷空蕩,全身的血液彷彿也開始重新流動,周身痛楚頓時大減,令她舒服不少。
「只有先這樣了,三個月之內必須將她真正的心奪回——我勸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動,此次對付國師能順利逃脫,關鍵還是出其不意,何況他想著拉攏公子齊,並未下重手。如今他已知我們底細,憑你一人絕不是他對手。」
「他已被你重傷,正是虛弱的時候,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國師來歷十分蹊蹺,連我也沒太大把握對付。所幸川兒伶俐,取到了他的頭髮。他雖剜了她的心臟,卻始終不敢折磨傷害,怕也是顧忌這個。只要有頭髮在,我們這裡的勝算總是多一成的。你與其在這裡乾站著,不如去屋外看看,那個女人哭得我頭疼。」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子裡恢復了寂靜。覃川心頭一鬆,漸漸地便要睡去,忽然有一隻手在她額頭上緩緩撫摸,替她將汗濕凌亂的額發撥開。
那個醇厚酥軟的嗓音裡難得帶了一絲疲憊與嘆息:「覃川,兩條魂魄已經齊了,國師那條魂魄我必然幫你取來,只是……真正點燃魂燈的最後一個魂魄,你要用誰的?天原皇帝?二皇子?還是說……你早已做好自己點最後一個的準備了?」
所以才誰也不看,誰也不靠近;所以走得那麼利索乾脆;所以說自己沒有未來?
真是沒見過這麼固執到可怕的姑娘。
「……我或許很早就知道了,最後一條魂魄最重要,選誰都不行,只有你能上。你想殺誰我都可以幫你。不過最後你想殺的是自己,我要不要幫呢?」
沒有人回答他,屋子裡是那麼安靜。那隻手慢慢從她額頭上撤離了,像是帶走了一片至關重要的溫暖,覃川忽然就沒了睡意。明明胸膛裡已經不再空蕩蕩,卻彷彿再次體味了冰冷孤寂。
就這樣吧……她告訴自己,這樣挺好的。或許石頭做的心也會變得冷硬,她似乎可以無情淡漠地看待他們的黯然了。事情已經進行到這一步,天塌下來她也不會退縮,誰也不能夠再阻止她一點點。
就算她自己那顆隱隱約約難受的石頭心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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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沉睡了多少天,再次睜眼,床前已是半個人都沒有。覃川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愕然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也不疼了,也沒有任何不適。胸腔裡那顆替代心臟平穩緩慢地跳動,一切如常。
不平常的是這個房間……
她像傻子似的盯著身下的「床」,研究它到底是不是一隻巨大的蚌,看起來它實在太像一隻蚌了。周圍家具俱全,但都是珊瑚與海石做成,成片的柔軟海草在牆上飄啊飄,一群色彩斑斕的小魚在珊瑚和海草間游曳。
她使勁揉了揉眼睛,眼前景象沒變,再揉揉,一隻小魚已經游到身邊了,被她用手指戳一下,嚇得落荒而逃。
……她活在水底了?
穿好鞋,揭開珍珠做成的門簾,繞過珊瑚遍地的門廳,外面是白茫茫的海底,細沙如銀,她住的屋子是一隻碩大無匹的貝殼,像一朵風騷鮮豔的花開在海砂裡。
覃川傻了。
「我說,你才剛痊癒,又搞什麼鬼?」一個男人的聲音驟然在下面響起,覃川愕然低頭,只見傅九雲左紫辰並著玄珠三人站在貝殼屋下,仰頭無語地看著她。
此刻她的形象很不雅觀,只披了一件薄衫,以惡狗撲食狀趴在貝殼屋頂,伸長了胳膊要去撈屋頂那一籃子鴿卵大小的明珠。
大抵是因為少有的羞愧難當,她腳滑了一下,從屋頂上滾將下來,身子下面登時蔓延出一群一群的大泡沫。泡沫橫飛中,傅九雲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帶,挾大米似的把她挾在腋下,似笑非笑低頭看她一眼:「小賊想偷明珠?」
覃川誠懇地低頭承認錯誤:「沒有沒有,我只是打算摸一摸,讚美一下這種奢侈。」
大燕國最奢侈的時候,也沒聽說用一籃子夜明珠掛在屋頂的,玉藻池的牆上能嵌兩顆明珠都很不得了,後來還因為打仗國庫空虛,被寶安帝拿出去偷偷賣了。
可悲啊,堂堂一國帝姬,被夜明珠晃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