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雲和衣睡在她身邊,一根手指還被她的小指勾住。他的面色蒼白得好似透明,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呼吸平緩細微。
覃川撫上他的臉頰,觸手不再溫熱,反倒帶著些許涼意。
她突然感到心驚,急忙喚他:「九雲?你睡著嗎?」
他濃密的長睫毛顫一下,那雙美麗的眼睛睜開了,眸光流轉,最後定在她臉上。他笑了笑,翻身湊過來環住她肩膀。
「醒了?餓不餓?」
「……你病了?」覃川撥開他面頰上的長髮,想用掌心的熱度溫暖他微涼的肌膚。
傅九雲點點頭:「好像受了些風寒,呵呵,我已經很多年沒生病,這下真有些丟人。」
她拉高被子,將他蓋得結結實實。他這樣靜靜看著她,也不說話,她於是也不想再說什麼,一遍一遍替他把落下的長髮撥到耳後。她掌心的熱度怎樣也暖不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這樣握在手裡,彷彿握著一塊冰涼的玉石。
「還是去叫個大夫吧?」
覃川翻身要下床,卻被他無力地按住肩膀:「別走,我只想看著你。」
她睡回去,將他的上半身抱在懷裡。他悠長的吐息噴在鎖骨上,暖絲絲的癢意,然後他的唇輕輕貼在那塊肌膚上,聲音很低:「川兒,有機會……再跳一次東風桃花吧?只給我一個人看。」
覃川笑了:「沒有樂伶們奏樂,怎麼跳?何況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忘啦。」
他沉沉笑了兩聲:「是麼?那也罷了……」
她抱著他,看著夕陽漸漸沉下去了,銀盤般的月攀上枝頭。魂燈被收進乾坤袋,天氣的異象頃刻間便消失。一切都那麼安靜祥和,這樣美的夜色,她從小到大看了無數回,卻從沒哪次像現在這樣覺得移不開目光,甚至依依不捨。
「九雲,魂燈的三隻燈芯都被點燃了。最後那只要在十二時辰內點燃,不然……前功盡棄。天亮之前,我要走了。」
他抬頭看著她,面上浮出一絲笑,柔聲道:「那好,今晚我做一頓烤全羊吧。別餓著肚子去。」
她的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劇烈顫抖,牽扯著整個身體都在疼痛。
先生活著的時候,曾給覃川說過一個故事。有個人生來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戶,請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門,以為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豈知被鬼聽說了這個弱點,便伺機前來嚇唬他,這人做了那麼多準備,小心翼翼,最終卻還是被鬼嚇死。
先生說,你心中越怕什麼,就越不要迴避,孽債皆由心生,一切順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個時候她沒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現在一切塵埃落定,結局漸漸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東西是什麼。
是離別。
她一直刻意迴避,逼著自己冷了心腸面對所有人,愈刻意,結果愈是背道而馳。有意的冷落無情只能說明心靈上的軟弱,最終放下一切愛上了,轉眼又要離別,真心笑著的日子那麼少。
這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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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君已經回去了,興許是被傅九雲趕回去的,覃川記得自己快睡著的時候聽見他在嚷嚷。不知左紫辰和玄珠聽到了什麼,吃烤全羊的時候,誰也不說話,氣氛沉悶之極,連玄珠也少見地沒有往左紫辰那裡不停張望。
大家一起悶頭吃羊肉,就著莊子裡時不時飄來的「哪個混賬偷了我家的羊」這樣的叫嚷聲,一頓吃了半頭羊。
傅九雲在生病,吃完飯便進屋休息了。
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隨口笑道:「沒想到你真的偷了一隻羊,莊子裡罵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後,隔了半天,才低聲道:「其實你不需要這樣逼自己。」
覃川手裡的碗差點砸地上,跳著起身,愕然張大嘴瞪著面前的人,結結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說話?」
玄珠會主動來找她說話,不亞於天下紅雨。從記事開始,印象裡玄珠對她永遠只有兩個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裡甚至帶了一絲悲慼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玄珠皺了皺眉頭,淡道:「那個窩囊仙人……都告訴我們了。你已經為大燕做了那麼多事,也不用再繼續下去。你要知道,沒人會領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著自己的好處。」
她會突然與自己講這些話,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確定是在和我說話?」
玄珠冷笑起來——果然還是冷笑適合她——她眼神有些複雜,曾經的鄙夷厭惡一點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絲憐憫和溫柔,低聲道:「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以前我成日盼著你死,現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還是活下去的好。不是已經另有喜歡的人了麼?和他一起過下去吧!你救過我兩次,這個人情,我必然還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意思。我救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還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轉身便走,徒留一絲殘音:「要說的就是這些,你保重。我會每天和老天爺祈禱,下輩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覃川愕然望著她的背影,忽然一陣衝動:「玄珠!」
她沒有回頭,只停了一下,隱隱約約似是在嘆息:「那天你和我說的……人要長大一些……我一直被困著,想不到從繭子裡出去,第一次長出翅膀,又要被剪斷……」
「玄珠,你在說什麼?」
她回頭,居然是笑著的,再沒有刻骨的嫉恨,亦沒有難看的嘲諷。
「我還是很討厭大燕國,從上到下,從頭到尾。帝姬,我不是什麼偉大的人,沒有你那種抱負。像我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呢?」
她走了,不管覃川在後面奇怪地叫了多少聲,也沒有再回頭。
覃川回到屋裡,傅九雲已經睡下了,大約還未睡熟,聽見腳步聲便慢慢睜開眼。案上燭火跳躍,他眼裡彷彿藏了兩顆星子,亮得可喜。
她攏了攏被角,朝他微微一笑:「怎麼還不睡?我陪著呢。」
傅九雲環住她的腰身,腦袋枕在她腿上,難得帶了一絲撒嬌的意味:「再等等……等等再睡。我看著你。」
覃川握住他的手,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心裡期盼他可以像從前那樣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那樣的擁抱。可是他虛弱得手指都沒力氣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真想不到這樣一個人也會被風寒打倒。
「我很少和你說先生的事吧?」她低低說著,「魂燈的事是先生告訴我的。不過他到死都在後悔,不該和我說這些。」
傅九雲垂下長睫,只嗯了一聲。
「他那時候怕我輕生,所以尋了魂燈的事給我個活下去的想頭。」覃川頓了一下,「點魂燈需要無上的勇氣與意志力,他覺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膽子比他想像的還要大?」
她的目光與他膠著,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不,我的膽子也很小。至少,點魂燈的時候,有些人我不敢見。九雲,就陪我到這裡吧,後面讓我自己來,你好好過下去。」
傅九雲笑得有些迷離:「找些美貌姑娘廝混,風流倜儻的過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時無語。
「當然是開玩笑。」傅九雲對她眨眨眼,拍拍她的手,像安撫一隻小動物,「要怎樣,都依你。」
覃川將那些無用的眼淚用力壓回去,她已經錯過很多次離別,有意或者無意的迴避。這一次,最後的那個人也要與她告別,再沒有人陪著。她只有鼓足勇氣去面對。
「噯,過來一些。九雲,我想看著你。」
他湊過去,給了她一個輕柔若清風的吻,唇是微涼的。
她又覺著自己實在看不夠他,這雙眉,這雙眼,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獨特的天真,不笑的時候因為眼底的淚痣,令他顯得那麼憂鬱。
「你睡吧,我就在這裡看著你。天亮前我不走。」
他一定是真病得不輕,幾乎立即便陷入深深的沉睡,蒼白的唇裡呢喃地吐出幾個模糊的字:「魂燈……等我……」
覃川彎腰親吻他的臉頰,心底那些喧囂奔騰的聲音忽然停了。
他的人已經在她懷裡沉睡,雖然明早的陽光再也與她無關,可現在何嘗不幸福?
心愛的人,你會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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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末,左邊瓦屋的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睡在窗檯下的猛虎好奇地回頭望一眼,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要說話似的。
那一襲紫衣緩緩走到它面前,彎下腰對它搖了搖頭,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圓了一雙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腦袋,聲音很低:「好了,睡著吧。不要驚動你主子。」
他走出竹林,正要喚來靈禽,冷不防身後響起玄珠的聲音:「紫辰,你想做什麼?」
他吃了一驚:「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玄珠站在對面,目光銳利如劍,無聲無息將他刺穿。她什麼也沒再問,他也不再說什麼,他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了。要哭要鬧,早幾年她就做盡。要纏要黏,她身為女子的矜持也早已丟棄,還是沒換回什麼。
「方才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你動了手腳。」
傅九雲精神不濟,覃川心事重重,誰也沒注意左紫辰用了障眼法,偷偷將乾坤袋換了出來。
他淡淡一笑:「別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自己知道。」
她將腰挺直,第一次驕傲而滿足地直視他。從前她也會挺直腰身,做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在他面前卻永遠要垂下頭,像是欠了他什麼,總覺心虛。
現在她覺得自己可以真正平視他了。
「你做什麼我都知道,我永遠是第一個發現你細微舉動的人。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看著你,我對你的瞭解,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深。所以你永遠不要想瞞我什麼事。」
左紫辰沒有動,甚至沒有露出一絲感動的神采。很早以前就是這樣,不管她怎麼做,都不會打動他。她只是不願對自己承認,其實這個人真的一絲一毫都不喜歡自己,甚至完全沒有可能會喜歡。
她於他,是一塊相斥的磁石,從不會真正看進眼裡。
「你打算犧牲自己,點燃魂燈最後一隻魂魄,成全帝姬和傅九雲?」
她問得譏誚。
左紫辰頓了片刻,低聲道:「魂燈是她用鮮血開啟,已和天神有契約,我縱然有心也無法點燃。對天原國的報復也該到此為止了,太子與國師都已死,這一切應當夠了,不值得再用永生永世的苦楚來換取天下無妖。我會將魂燈帶走,永不出世。」
玄珠眼中遽然爆發出閃亮的光芒,像是星星之火最後一次不甘而又充滿希望的跳躍。
「紫辰……」她的聲音在顫抖,「那、那你帶我一起走好不好?我發誓,絕不會再任性胡鬧,我……」
「你最好回香取山。」
他漠然轉過身,再不看她,「我不會帶著你。莫要再擾我。」
玄珠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後變作冷玉般的蒼白。
她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了。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
他喚來靈禽,翻身便要跳上去。
兩隻手忽然從後面輕輕抱上來,環住他的腰。
「紫辰……」她依依不捨。
他不語,不動。
她的胳膊漸漸收緊,下一個瞬間忽然又鬆開了。左紫辰只覺懷裡一空,猛然轉身,卻見她手裡攥著牛皮乾坤袋,面上掛著詭異的笑,急急後退數步。
「玄珠!?」
他下意識用手一抓,卻抓到一把冰冷的頭髮。她沒有回答,掌心寒光一閃,將他捏在手中的長髮切斷,縱身跳上靈禽的背,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左紫辰大驚失色,又恐驚動了屋內熟睡的兩人,靈禽被她搶走,他只得喚出靈獸闢邪,一路穿山越水追上去。
玄珠在仙術上造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學過,那驅使靈禽的本領也不如他,沒一會兒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風聲呼嘯中,他厲聲高叫:「玄珠!不要亂來!」
她依稀是回頭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從靈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淺黃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難找到蹤影。左紫辰急忙驅使闢邪狂奔而去,因見四周殿宇輝煌,飛簷高閣,分明是天原的皇宮。倘若被宮裡人發覺,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煩。
靈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遠,隱約只見玄珠躺在湖邊,手裡高高舉著那隻被藏在乾坤袋裡的魂燈。受到魂燈神力感染,烏雲登時開始密佈,雷鳴電閃中,又一次下起了傾盆大雨。皇宮內遊蕩的陰魂野鬼們驚慌失措地嚎叫躲避,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還是驚,一閃身便竄到她身邊,卻不防魂燈上彈出一層血色結界,毫不猶豫將他撞得倒退數步。
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玄珠已滿身是血,下半身動也不能動,只是望著他冷笑,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已經沒辦法了……魂燈染了我的血……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親,她能點魂燈,我自然也能點……」
大雨如瓢潑,她很快就被淋濕,長髮黏在腮上,滿頭滿臉的血也被洗淨。或許是因為臉色太過蒼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現出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氣色,聲音斷斷續續:「左紫辰,你永遠比我想像得還要冷血……你、你要忘了我……我不會讓你如願……」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只是抽出劍,一劍一劍奮力去砍那結界,卻也形同蜻蜓撼大樹,絲毫也不能破壞之。
玄珠笑了,下一刻眼淚卻滾滾落下,喃喃道:「我荒唐了很久……都快死了,還要你記著我做什麼?帝姬……帝姬是大燕的帝姬……我也是……公主。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活的時候什麼都沒做……至少、至少我死的時候……要……天下無妖……」
「噹」一聲,是他手裡的劍被結界彈開,遠遠彈飛在地上的聲音。
他扶在結界上,嘴唇在焦急地張合,只是風很大,雨也很響,她什麼也聽不到。
「紫辰……你心裡是不是……」
是不是已經有點喜歡她了?
她高高舉起魂燈,在風雨聲中用力將尖利的部分扎入心臟,霎時間,魂燈上的火焰盡數熄滅,她的血順著魂燈的花紋緩緩流出,再緩緩被魂燈吸進去。每吸一次,那燈就變得血紅一分,紅裡透出一層瑩瑩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狂風陡然大作,吹得左紫辰站立不穩,風中陰魂呼號穿梭。魂燈「嗡」地響了一聲,吸足了血,變得如太陽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腥紅。
玄珠發出一個類似嘆息的呻吟,滿身衣服盡數被狂風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你看著我!」
她蒼白的身軀瞬間化作一團模糊血肉,被狂風吹散開來,幾綹衣裳的碎片緩緩飄落。下一刻,風平浪靜,只留一盞被真正點燃的魂燈飄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燈身像一輪帶來死亡與絕望的血紅太陽,安靜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他看上去像個死人。
這下,他真的是永永遠遠也忘不了她了,再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