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咒殺(二)

  片刻後,有個身穿鮮紅衣裙的少女打著傘從林中漫步而出,那是火一般的紅,極少會有人在平日裡穿這種顏色。可是她此刻穿著,卻又令人挑不出一絲毛病,彷彿這種鮮豔欲滴的顏色正是為了她準備的。

  她臉上帶著笑,甚至叫人看不出什麼惡意,慢悠悠地蹲在結界外,歪著腦袋打量國師,開口說道:「你太小看我,幾乎廢了半條命才換來的機會,我會那麼浪費麼?」

  國師冷道:「帝姬,你困住我又有何用?這結界內共有三百一十九人,我可以殺了吃,吃了再殺,你困上我兩三年我也不會有事。怕只怕你再沒有兩三年可活。」

  覃川微微一笑:「喂,我仁慈些,叫你看看明早的太陽。記得好好看,因為你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她抽出白紙,變作一張椅子,就這麼坐在結界外,磕著瓜子,翹著二郎腿,笑眯眯地看著裡面掙扎號哭的人,生平從未如此享受,如此愜意。

  國師張口正欲說些什麼,忽覺頭頂彷彿有一團無形壓力狠狠壓下,他像一團被揉爛的面,臉朝下狠狠摔在泥水裡,無論怎樣奮力掙扎,也掙不過那種無形而巨大的力道。他胸口窒悶得幾乎要炸開,突然想起什麼,急忙探入懷中,將那一綹白髮取出,障眼法在他們被困入結界時已經解除,那一綹根本不是頭髮,而是從羊背上剪下的毛。

  他眼珠幾乎要裂眶而出,死死指著覃川,額上青筋跳動,什麼也說不出來。

  覃川慢慢說道:「先別急,時間還早。我父母,加上五位兄長,還有一名婢女,共八條命。我會讓你死過去八次的。剩下那些你欠了大燕子民的,我也會讓你慢慢還清。」

  國師再也承受不住咒殺的力道,在地上一滾,現出妖相,三十二隻血紅的妖手凌亂地揮舞著,嚇得結界內那些士兵們狂呼亂叫,四處逃竄。

  妖力的急速流逝,外加咒殺的威力,令他急需補充鮮活的血肉。他猛然回身,雙眼血紅,像是要掉出眼眶一般,死死瞪著結界中躲成一團的士兵們。

  妖手一揮,不知抓了多少人,送去嘴邊狠狠咀嚼,忽又哈哈大笑起來:「帝姬!你等著!遲早我要出來將你嚼個粉碎!」

  覃川目不轉睛看著他血紅的臉,低聲道:「在那之前,我會讓你先被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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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停了,天邊開始泛出淡藍的晨光。國師已經死過去活過來記不清多少次,遍體滿是傷痕與鮮血,周圍佈滿斷肢殘屍,都是死在他手下的天原士兵。

  涼風吹過,雖有結界圍困,覃川還是覺得自己嗅到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身後伸出一雙手,代替她的手按摩頭頂穴位。她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低聲道:「玄珠如何了?」

  傅九雲將她的腦袋抱進懷裡,在額頭上吻了一下:「早醒了,難得沒哭也沒鬧,就是不說話。」

  說完又想起什麼,道:「眉山說咒殺已經基本完成,只差最後一步,問你何時要奪他性命。」

  覃川冷冷望著暈死過去的國師,這個野心勃勃的妖,滅了大燕的元兇,終於是死在她手上了。

  「……天亮了,等他醒來,看一眼太陽吧。」她面上浮出一絲極淡的笑容,是心滿意足後的解脫與疲倦。

  「帝姬,你比我有良心。我不想讓他看到今天的太陽。」結界中忽然響起一個溫和的男聲,實在太出乎意料,連傅九雲都愣了一瞬。

  要知道清瑩石的結界可以吸取體力,被困上一夜,就是一頭老虎也只有癱著喘氣的份了,居然還有人能說話,簡直可用奇蹟來形容。

  結界中人影忽動,閃電一般竄到國師身邊,長刀高舉,明明是冷冽凌厲的寒光,偏偏被那人用得如此優雅溫柔。一刀削下,國師那顆腦袋滾了很遠。那人甩去血珠,抬手撐在結界上,笑吟吟地隔著銀光與兩人對視,正是二皇子亭淵。

  「你還能動?」覃川驚愕得猛然站起。

  亭淵沒有回答,只是眨眨眼睛:「我要謝謝你們,替我除去心頭大患,讓我省力不少。」

  長刀在結界上劃過,堪比金剛石的結界就這麼靜悄悄碎裂開。他跨出大坑,回頭看了一眼,帶出來的人馬死了大半,沒死的也被結界吸走半條命,活下來也是廢人了。

  他轉身對上覃川發白的臉,笑得溫和:「那麼,我走了。腦袋可以讓我帶走吧?」

  他手裡提著國師的腦袋,南蠻二十四洞的妖就算被砍了腦袋也不會死,他的嘴唇仍在翕動,似乎隨時可以醒來說話。

  覃川渾身僵硬,眼睜睜看著他大踏步走了老遠,突然叫道:「為什麼……結界對你無用?!」

  亭淵抬頭認真地想了想,露出個很爽朗的笑,帶著一絲靦腆:「或許因為我最討厭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吧。保重了,再見。」

  她本能地想要追,傅九雲卻用力攥住她的袖子。

  「別追!」他低聲說,「這個皇子很古怪……」

  二皇子身體周圍三尺內全無聲音與鬼魅,所到之處鬼神避讓,仙力妖力在他身上發揮不了作用。

  傅九雲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國師沒了腦袋的身體,他曾想打破天原的預言,將真正的天命之子壓在下面永世不得出頭?

  真是差一點點便要成功了,國師倒比他想像得了不起。

  「不要和那個人再有牽連了,你動不了他。」傅九雲摸了摸覃川的臉頰,忽然一笑,「乖乖的,你就聽我一次話吧。」

  覃川木然點了點頭,走到國師身邊用符紙引出魂魄,牛皮乾坤袋裡的魂燈彷彿感應到這股妖力強大的魂魄,竟微微顫抖起來。

  魂燈上兩顆靈魂之焰比先時要明亮許多,左相與太子的魂魄已被點燃,將國師的魂魄引燃第三隻燈芯,那火焰霎時跳了三寸多高,其色如晴天時最澄澈的那一方天空。

  傅九雲驟然退了一步,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竹林裡忽傳來眉山君大喊大叫的聲音:「是誰?!誰擾亂我的咒殺儀式?!我還沒完成最後一步人怎麼就死了!」他活蹦亂跳地跑了出來。

  傅九雲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了句話,眉山君臉色大變,急忙扶住他,回頭看一眼覃川,她正蹲在地上盯著魂燈發呆,不知想些什麼。

  神器只差最後一條魂魄便要發揮效用,受到其神力感染,剛剛晴了半分的天空又變得陰暗,辟辟啪啪下起了傾盆大雨。山間陰魂呼號,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

  雨傘丟在一旁,覃川很快就全身濕透。

  她想起很多很多事,昔日大燕尚未滅亡,她過得多麼幸福快樂,只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點燃魂燈吧!勾取十方八荒所有妖魔之魂,黃泉碧落的厲鬼們亦會為那令人顫慄的神力而現身,從此天下再無妖魔。

  這是她活到如今的唯一目的,再也想不出第二條路可以走。

  那蒼藍的火焰彷彿在引誘她藏在深處的魂魄,彷彿有無數雙小手溫柔地撫摸上來,呼喚她:你來,呵呵,你來吧!

  她的身體不禁為之顫慄,禁不住誘惑,高高舉起魂燈,對準心口便要用力戳下。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覃川茫然抬頭,對上傅九雲略顯蒼白的臉,他的笑容裡帶著說不出的疲憊,沒有問她方才想要做什麼,只是低聲道:「身上都濕了,回屋再說。」

  覃川茫然看著他,喃喃:「九雲……」

  傅九雲緩緩閉上眼,他從未如此蒼白疲憊,皮膚下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整個人像是要變成透明的。

  他說:「乖,我們回家。」

  覃川朦朦朧朧地翹了翹嘴角,彷彿想為自己的最終勝利欣喜一番。可她的眼淚卻先掉下來了,猛然摀住臉,蹲下去,將冰冷的魂燈緊緊抱在懷裡。

  「我贏了……我贏了……」只有不斷重複這句話。

  在天有靈的血親,飽受蹂躪的大燕子民,她終於可以將胸膛挺起,沒有愧色,沒有苦楚,微笑著去見他們。

  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

  「你贏了,你很勇敢,是最出色的公主。」

  覃川抬起淚眼,朝他微笑:「我沒力氣了,九雲抱我回家好不好?」

  「好。」一個溫柔的微笑。

  他抱起她,雙手彷彿在劇烈的顫抖,走得很慢很慢,很是吃力。

  她沒有發覺,她以為發抖的人是自己。和以前一樣,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潮濕的胸前。這裡是她的家,怎樣任性都沒關係,怎樣撒嬌都有人寵愛,她的家。

  多年積累的心事一朝了結,覃川忽然累得再也不想睜開眼,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把她輕輕放在床上,拆了濕漉漉的頭髮用乾布搓揉。

  有人在激烈地說些什麼,有人在急切地詢問,有人在低聲解釋。

  可她什麼都聽不清了,用小指勾住傅九雲的手指,依戀地咕噥:「九雲,你別走……」

  所有的聲音都停下,她沉沉墜入夢鄉。

  多年不曾入夢的家人們來看她了,首當其衝的是二哥,他嘰嘰咕咕說了許多話,亂糟糟叫人聽不清,臉上笑嘻嘻地,最後給她一個熊抱。

  阿滿還和以前一樣,含淚帶笑給她行禮。

  父皇母后圍著她,掌心輕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其他皇兄們抱著胳膊站兩旁,笑得親切溫和。

  那些笑容真是久違了。

  「黃泉……冷不冷?」她低聲問。

  二哥搖頭。

  「死了以後,是什麼感覺?」

  「和活著一樣,閉上眼又活過來了。」

  覃川覺著自己從未這麼幸福過,低聲道:「那就好……我、我可能會很遲很遲才能與你們團聚……不等我也沒關係。」

  「燕燕……」二哥抱住她,「這樣就夠了。別再繼續,不要叫自己後悔……」

  他的聲音忽然再也聽不見,覃川猛然一驚,睜開眼才發覺天快要暗下去,絲絲縷縷的夕陽餘暉透過帳子在被縟上漏下一道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