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又開始下雨,淅淅瀝瀝,從早到晚。窗外的竹林一片迷濛霧氣,有晶瑩的水滴順著竹葉落下。
自魂燈被點燃,已是過了三年。受到神力影響,下雨的時候比往日多了許多。
雨不大,多是濛濛細細,牛毫般染濕髮髻。
木窗開了半扇,窗下放了一張床,覃川正躺在上面,身上蓋了四床棉被,依然冷得發抖,臉瘦得凹了進去,唇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眉山君坐在窗邊,三指搭在她細瘦的腕上,眉頭擰得很緊。
「很冷麼?那就關窗。」
這次把完脈,他沒有說任何關於國師詛咒的事,起身要替她將木窗合上。
「別……我想看著外面。」
覃川咳了幾聲,一綹鮮血順著唇角流下來。她現在已經不像前幾年咒文剛發作的時候那樣劇痛難忍了,似乎連疼痛也感覺不到,只是整個人瘦的厲害,隨時能閉氣死掉似的。
眉山君左思右想,左右為難,絞盡腦汁也不知該怎樣和她說。三年來他訪遍中原大地各處仙山福地,凡是有點交情的仙人都一一仔細問過,卻無一人能解南蠻二十四洞之妖的詛咒。帝姬被這可怕的咒文折磨得十分可憐,若不是有個執念,早兩年前就死了。
「師叔。」她突然喚他,「那根刻了字的青竹還在麼?我看了一早上,只是看不清。」
她的眼睛除了近在眼前的事物,已經什麼都看不見。
他鼻子發酸,低聲道:「放心,這裡是仙家福地,竹林不會被雨水淹死的。」
「那……笛子還在我手上麼?」
她的觸感也快消失了,明明把笛子攥得那麼緊,卻絲毫感覺不到。
「在,你好好的抱著它呢。」
覃川終於放心地閉上眼,鼻息漸沉,呼吸顯得十分吃力。眉山君以為她睡著了,替她掖好被角,起身正要走,忽聽她輕聲說:「師叔,倘若有朝一日魂燈被滅了,九雲能轉世,你替我告訴他,我在奈何橋旁等著他。他不來,我絕不會喝那忘川水,更不會去入輪迴。」
眉山君飽受打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鼻頭紅得像顆蘿蔔,學了小媳婦的模樣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覺無上的睏倦襲來,瞬間便暈死過去,再不知人事。
她也不曉得自己這次睡了多久,以前沉睡在無名黑暗裡,總有個醒來的時辰。如今她一直睡一直睡,竟有些醒不來。
朦朧中,彷彿聽見有人在床頭說話,很陌生的男聲,冷凝傲然。
「……拖到現在才來找人,不死也要被你這窩囊仙人害死了。」
眉山君依稀是含了極大的怨氣,偏又發作不得,那說話聲音便古怪彆扭的很:「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一句話,能不能救?!」
那人思忖片刻,便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慢慢說道:「也成。我救她,條件是你以後不許再跑去騷擾辛湄。」
半天沒有聽到眉山君的回答,覃川在黑暗裡努力豎起耳朵,冷不防有人托住她的後腦勺,將一顆冰冷馨香的丸藥塞進口中。她口舌喉嚨已然僵硬,無法吞嚥,那人便用指尖蘊了仙力助她嚥下丸藥。
那手指帶著滾燙的熱氣,順著咽喉向下劃,丸藥在喉嚨裡便被燙化開,濃厚的香氣充斥四肢百骸,甘泉一般洗滌她腐朽乾枯的軀體,久違的精力開始醞釀,她只覺身體慢慢變得輕盈,像是要冉冉升空似的。
「這藥丸凡人承受不起,如今她身受詛咒只好另當別論。日後須得調理仙力,仔細修行。便宜了你,白收個漂亮弟子!」
那人的手在胸口重重一按,覃川不由自主「啊」一聲,飛快睜眼。視線還是有些模糊,隱隱約約見到那人身材修長,自她胸前抓起密密麻麻一把銀針,根根帶血,轉身便同著眉山君出去了。
「咒具已經取出,想不到居然如此狠毒……」
說話聲漸漸遠去,覃川使勁眨眼,依然什麼也看不清。想要起身,可是忽然又覺得很累,每一根手指都軟得酥掉。香甜的黑暗再度襲來,這是三年來覃川第一次心甘情願地沉入睡眠,睡得極香。
直到她醒後有那麼一段時間,不管她怎麼問,眉山君都咬死了嘴巴就是不說誰救了她,好似對那人有衝天的怨氣一般,一提到臉就要發綠。
覃川素來聰明,察言觀色一些時日,便也看出那人到底是怎麼個身份了。某日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燭夜談,無非是想套話,待他喝了半醉,便故作隨意地提到:「我想了又想,難不成師叔是放下身段去求了那戰鬼?我還當師叔很討厭他呢。」
眉山君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捧著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來,一個勁兒捶胸頓足:「死傅九雲!你醒了這筆賬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為了救你女人,連情敵都求上了!老臉往哪裡擱喲!」
覃川趕緊從酒缸裡又舀了一桶酒給他滿上,連連賠笑:「多謝師叔救命之恩,原來您是找了那隻戰鬼。是答應了什麼條件麼?」
眉山君淚流滿面,長吁短嘆,不管她怎麼問,都不肯再說。
覃川只好哄他:「師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經解開,我也可以四處走動走動了。您告訴我小湄在哪裡,我去找她,幫您說說好話,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過來眉山居陪您。」
他掛了兩條淚,雙眼發光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邊總跟著那隻戰鬼……」
「我不怕戰鬼,再說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麼辦。」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還要擺出矜持的小樣兒,躑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說:「她在挽瀾山一帶……那邊盛產一種□醪的美酒,味道很不錯的。」
覃川哭笑不得:「您只管放心,我幫您買個十缸八缸的回來。」
眉山君果然一掃先前的頹廢,臉上簡直要放光,分明是喜出望外抓耳撓腮的不知如何是好,一面抓了她的手,勉強做出語重心長的模樣:「你如今吃了仙丹,那東西凡人承受不起的,十個有九個都會爆體而亡,好在你身受詛咒侵害,爆體不至於,但那仙力聚集在體內,不靠修行之力化開,以後還是不好。師叔看你這麼有誠意,這便傳你一套修行心法,自己好好修煉去吧!你果然還是個有仙緣的,我就說,那定好的命數怎可能被改得那麼離譜……」
「什麼仙緣命數?」覃川一頭霧水。
「沒、沒什麼!」眉山君自悔失言,人果然不能喝太高,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都會倒出來,「我這就傳心法了,你聽好!」
且說他做仙人也有個幾百年了,和他那一輩兒的仙人徒子徒孫也不知開枝散葉了多少,他卻始終孤零零地住在眉山居,除了靈鬼便沒有旁人。以前他依稀是收過幾個徒弟的,奈何實在沒有為人師表的模樣,教導弟子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完完全全的誤人子弟。
這次若不是覃川聰明,又歪打正著吃了仙丹存了仙力,只怕教個兩百年她也練不出什麼東西來。
眼看他說了幾遍心法,覃川很快便能打坐入定,運化仙力,眉山君更是喜不自禁。想到她能修煉有成,去到皇陵把小湄帶出來,和小湄一起來的還有幾十缸美酒,這前景太美妙了,他樂得嘴巴半天也合不攏,覺得自己放下身段去求戰鬼來救覃川,簡直是有生以來所做最英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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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兩年一晃而過,自魂燈被點燃,已是過了五年。
覃川自練心法有成後,便特意去了一趟挽瀾山皇陵,她是真心想為眉山君做點什麼來報答。人家苦戀辛湄未果,成日絮絮叨叨,看著也怪可憐的。
誰知去到皇陵才知,辛湄與戰鬼竟是早已成了婚的夫妻,還是瓊國皇帝親自下旨賜的婚。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他居然從來不說!成天唸著別人老婆的仙人是什麼仙人?差點就幫他幹了拆散夫妻的壞事。怪不得人家戰鬼直接找上門,那麼殺氣騰騰地,誰的老婆被別人拐走不會想殺人?沒把眉山君大卸八塊,算那隻戰鬼客氣了。
她回來之後,眉山君又捶胸頓足痛哭流涕,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卻說魂燈被點,天下再無妖魔,來找眉山君辦事的人也驟然減少,日子清閒了許多。眉山君傷心之餘只有吃吃喝喝來排解,整個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樣是看不到了。覃川覺著,他再這麼發展下去,只怕會變成白河龍王那樣一顆球。
那日他午飯吃了太多,唯有繞著池塘散步消食,覃川就坐在竹林邊吱吱呀呀吹竹笛。她這麼個人,千伶百俐的,雅擅歌舞,偏偏樂器怎麼也操弄不好,笛聲比老鴰叫還要難聽,眉山君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捂著嘴扶住一桿青竹,十分虛弱:「別吹了……午飯都要吐出來了!」
覃川只好收了竹笛,尋思找個僻靜的地方再練,冷不丁見守大門的靈鬼急匆匆走過來,口中連聲道:「主子主子!有客有客!」
也難怪靈鬼這麼激動,這幾年眉山居太冷清了,連花花草草都沒精神。
眉山君大喜,急忙換了衣服,興頭頭去接客。
久沒有人求他辦事,給他送酒,眉山君很不習慣。雖說自斟自飲也不錯,但少個酒伴總是美中不足。帝姬被咒文折磨得死去活來還能陪他喝酒,咒文被解後反倒戒酒了,整日只是坐在竹林裡吹那隻破笛子,悶得不行。
今日難得來客,必當痛飲三百杯!眉山君尋了兩隻小桶般的酒杯,叫靈鬼背上三大缸醉生夢死,兩眼放光親自迎到門口,卻見門前立著一男一女兩人,女子著青色長裙,容姿豔麗。男子穿著紫色長袍,秀若芝蘭,丰神俊朗,雖然雙目緊閉,神態卻甚是悠閒,正在欣賞盛放的紫丁香。
眉山君大叫一聲,指著他差點跳起來:「你!你來了?!這些年跑去什麼地方了?連我也找不到……」
來人微微一怔,跟著彬彬有禮地行禮:「在下左紫辰,這位是師姐青青,今日初次造訪眉山居,未曾與仙人有過相識之緣,仙人是否認錯人了?」
眉山君呆了。
「你是左紫辰,曾經大燕國左相的兒子?」喝酒的時候,眉山君小心翼翼打量他,越看越像,可他怎麼就變成了個陌生人呢?
「仙人慧眼如炬,在下的來歷果然瞞不過您。」
左紫辰喝酒也是文質彬彬,不急不躁,倒顯得捧著巨型酒杯牛飲的眉山君成了一頭解渴的老牛。青青在旁邊想插話,奈何眉山君壓根就沒朝她看一眼,熱臉總不能貼上冷屁股,她只好悶悶不樂地扭頭看風景。
「……也罷,你今日來訪,所求何事?」眉山君突生妙計,回頭對靈鬼們小聲吩咐一番,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趁著靈鬼去竹林裡找人,他回頭又給左紫辰滿上杯,加一句:「有事求我,必須在酒量上打敗我再談。」
左紫辰啼笑皆非:「仙人誤會,在下今日前來並非有所求,不過受師之托,送個東西給您。」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錦盒,畢恭畢敬推到他手邊。錦盒中是一張絲綢請柬,做成手絹的模樣,下面還墜了一隻紫晶小蛇,十分精緻。
原來是香取山主要搞什麼仙花仙酒大會,廣邀天下仙人去他家做客。這妖仙老頭,仗著香取山富饒漂亮,成日盡會顯擺,近來越發厲害了。
「另外師尊還有事想請問仙人,仙人素日與傅九雲交好,近日可曾見過他?山主很是想念這位大弟子。」
眉山君皺了皺眉頭,傅九雲的身份從來不為外人知,隨著魂燈被點消散之後,凡人已將他完全忘記,仙人們倒都是記得的,這已不知道是第幾個詢問傅九雲下落的了。仙人們都以為魂燈是被傅九雲偷走點上的,這種頭等八卦大事不拿來八上一八,簡直枉為無所事事的仙人。
「這個我不知道,我也是很久未曾見他了。怎麼,山主還唸著魂燈?燈都已經點上了,再唸著也沒用,找人來怪罪更沒用。倒不如看他有沒有本事把魂燈弄熄,擦乾淨還能繼續收藏的,反正沒人和他搶。」
左紫辰笑了笑:「仙人說笑了,魂燈是天神之物,凡間仙人豈有手段熄滅?」
眉山君動動嘴唇,正要說話,忽聽門簾外傳來覃川的聲音:「師叔,你找我有事?」說罷珠簾被人掀開,她人已走了進來。
見到左紫辰,覃川很明顯地一僵,低叫:「紫辰?!這些年你去哪裡了?玄珠她……」
左紫辰不知是誰,因見是一位年輕且美貌的姑娘,便從容不迫地起身行禮,含笑道:「在下左紫辰。姑娘……是否認錯人了?我並不曾識得姑娘。」
覃川一下子呆住。
他……莫非他又被人封了記憶?
青青忽然咳了一聲,將她輕輕一推:「姑娘,借一步說話。」
她把覃川拉到門外,神色嚴肅:「我看姑娘與紫辰應當是舊識,有些事你或許不知。希望你莫要在他面前再提起玄珠這兩個字,當年他回到香取山已是求了山主替他消除記憶,如今是什麼也記不得了。你若總是提玄珠,叫他想起什麼,豈不令他痛苦?」
消除……記憶。覃川怔怔看著左紫辰,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原來、原來他又遺忘了,不過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願。
「紫辰下山那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姑娘可否知曉?還請告訴我……是不是玄珠出事了?她和另一個名為傅九雲的弟子一直未回,姑娘若是知道緣由,也好解我們疑惑,莫讓他二人白白背了偷取寶物的黑鍋。」
覃川慢慢閉上眼睛,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他忘了也好。抱歉,方才是我失態。」
她走回屋內,耳中聽見左紫辰低柔的聲音與眉山君說話,心中滋味複雜之極。
當日是玄珠點了魂燈,不知他二人有什麼糾葛,興許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忘了也好。誰也沒有資格責怪他選擇遺忘,畢竟每一顆人心都是不同的。忘記一切的時候,他反倒過得快樂簡單,何不繼續下去呢?真相往往不很美麗。
她看著眉山君:「師叔找我有什麼事?」
眉山君絞盡腦汁才想到個理由:「呃,是這樣……香取山主叫我去參加仙花仙酒大會,你也一起吧?看看熱鬧也好。」
他本來以為左紫辰裝模作樣,便想叫出覃川給他個下馬威,誰曉得人家是真的全忘了,如今這般不上不下的局面,好生尷尬。
覃川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由好笑,見左紫辰酒量不高,眉山君喝得不甚過癮,索性坐下陪他一起喝。直喝到日暮西山,左紫辰幾次請辭,兩人才送他二人出了門口。
左紫辰喚出靈禽,帶著一絲醺意行禮告辭。覃川見他神態安詳,全無之前的苦忍澀然,忍不住低聲道:「紫辰,你如今過得如何?」
他淺淺一笑:「姑娘何有此問?隨師修行,每日與同門談笑,自然是快活的。」
她慢慢點頭:「……也對,那……再見。」
左紫辰走了之後,覃川很有些心不在焉,自覺在眉山居住著怪沒意思的,索性借了眉山君的牛車出門四處遊玩散心。
因著魂燈神力日益強盛,對各大仙山福地亦有不小的影響。為了防止自家仙山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仙花精仙草精們被魂燈勾走,許多能力強大的仙人已設下結界,自產自銷,自給自足,凡人與仙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妖,仙人亦避世不理,從此真正成了凡人的天下。天原國繼續征戰四方,驅使的再也不是妖魔大軍。聽聞二皇子亭淵用兵如神,鏖戰數年,幾乎從未吃過敗仗。
或許天原真的要一統中原,眉山君說的對,國與國的紛爭從來不會停止,只要有人在,紛爭就在所難免。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八方諸國素來戰亂不斷,也許現在就到了合的時候。
她心所繫的大燕百姓不再受妖魔所苦,歸入天原版圖後,皇族實施仁政,免稅三年。那哀鴻遍野的哭聲終於停了。
天下間再沒有可讓她掛心的事,除了傅九雲。
他究竟何時能回來?
*
沒過多久,眉山君忽然派靈禽送了一封信給她。
「年前天原二皇子送還魂燈,其妻湖公主素有『神之眼』之稱,已將魂燈熄滅。二皇子云,卿有恩與他,許諾燈滅後三百年內不再驅使妖魔,卿盡可安心矣。速回速回!另,莫忘了買些美酒。」
信紙飄飄揚揚滑落地上,覃川驅著牛車掉頭便往眉山居御風騰雲狂奔而去,居然只花了半天工夫就到了。
眉山君正在一個人喝酒,眼見她從天而降,不由傻眼。
「九雲回來了嗎?!」她衝進門,劈頭只問這個。
眉山君神情有些不自然:「哪有這麼快!」
覃川長長吐出一口氣,雙腳都軟了,整個人癱在地上,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她還以為馬上就能見到他了。
眉山君目光閃爍,遮遮掩掩地說:「你也別擔心,你應當是很快就能見到的。有點耐心吧!對了,明天是仙花仙酒大會,你且陪我去一趟香取山。那些個仙人都不能喝酒,好生無趣,你可要陪我喝酒!」
覃川只好答應下來。說真的,她欠了師叔很多,他要她陪著喝酒無論如何也不好拒絕了,哪怕是她最不想去的香取山,為了師叔也只好去一趟。
隔日兩人駕了牛車,趾高氣昂地飛去香取山。
山主是以妖成仙,地位比起從人修行成仙的眉山君來,稍稍低了一些,縱然是有通天的本領,見到眉山君還是得皮笑肉不笑地給他作揖。
山主交遊廣闊,在座諸多仙人十之八九都是妖仙,眉山君傲然坐在高處,幾乎不與他們交談,只一杯一杯和覃川喝酒。
當日白河龍王來做客,送上的美酒名叫「相逢恨晚」,那配方不知從何處被山主得到了,此次大會招待的美酒都是相逢恨晚,眉山君喝得眉飛色舞,到後來早也忘了什麼仙人的矜持,抱住山主的袖子麻花兒似的扭動,要買它幾缸回家喝。
覃川實在看不下去他那模樣,只好拉拉袖子提醒:「師叔,形象!」
眉山君滿身酒氣,紅光滿面,回頭望著她嘻嘻笑,忽然說:「你以前在這裡呆過吧?怎麼不出去走動走動?說不定能遇到什麼人。」
她不由愕然。
「真是個傻孩子……偏偏有個人比你還傻。哎呀哎呀,你看看,你們倆那點破事總是要來為難我……真是好人難做!你出門這些日子,可忙壞我了。要把個剛出生的嬰孩施法在短期內成長成大人,可是很費仙力的呀!就算是在香取山這等天地靈氣充沛的地方,也麻煩的很……」
他說得亂七八糟,含含糊糊,嘴裡像含了顆蘿蔔。
覃川什麼也聽不清,哭笑不得:「師叔,你到底在說什麼?慢慢說,我根本聽不清呀!」
他一擺手:「我叫你出去走走,我要單獨品嚐這美酒!」
她實在摸不透此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起身出了通明殿。
香取山她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出了通明殿向東走,有一片水域,岸上的柳樹們原本是成了精的,魂燈被點燃後,柳樹精便成了真正的柳樹,不會動不會說話。如今魂燈熄滅,被勾走的魂魄也不能回來,柳樹們只生出些許的靈性,無風自舞著。
行過水域,將那些漂亮精緻的殿宇數過四棟,是傅九雲曾經住的院落。
覃川在門前站了許久,大門沒鎖,香取山的建築大多是沒有鎖的。推門進去,看著熟悉的房屋,禁不住想起曾經在這裡生活的些許樂事,覃川不由莞爾。
後院的水潭依舊,裡面還有小魚游來游去。在這個地方,她曾故意把傅九雲的衣服給洗爛,掛了整個後院都是,氣得他臉色發青。走廊兩旁都是房間,她也曾籍著打掃的由頭,將櫥上的花瓶器皿砸個稀巴爛。
臥室的床板依然可以抽出,給他做貼身侍女的時候,她時常抽出床板來睡,時常忍耐他大半夜的突然刁難,譬如讓她燒水倒茶,添香加被之類的瑣事。
窗下八哥居然還活著,一見她便開始扯著嗓子大叫:「壞蛋!騙子!騙子!」
覃川抓了一把小米在它面前晃悠,引誘它:「喂,叫一聲好姑娘我才給你吃,不然餓死你!誰是騙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嗤笑,她手腕一抖,整把小米嘩啦啦撒了滿桌。來不及轉身,有個人從後面緊緊環抱住她,溫熱的吐息噴在耳廓上。
他的聲音醇厚酥軟,如此熟悉,如此熨帖:
「我來得遲了,是不是在怨我?」
一如兩人第一次在香取山相遇的那天。
他漫不經心,隱隱含笑。
她卻已是痴了。
《三千鴉殺》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