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齊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了個酒伴,睡在屋中悶得發霉。
正巧時常在外體察世情,素有「第三隻眼」美稱的小烏鴉飛回來喝水,順道帶給他這個令人震撼的消息,將他一肚子頹廢糜爛的酒蟲嚇得死掉大半。
你說這個人,他怎麼就死了呢?好歹他也是個厲害的半仙,不活個幾百年就趕著投胎轉世,實在浪費。再說……再說眉山君也真沒見過有哪個人像公子齊那樣熱愛生命的,將有生的精力全部投注在風流倜儻、尋歡作樂上。
他怎麼就捨得死了?
眉山君很不冷靜,換了套衣服就駕上牛車去探望故人遺體。
公子齊生前最愛排場,尋花問柳一擲千金,什麼都要享受到最好,死的時候卻偏偏躲在個無人的山坳裡,就這麼一聲不響的去了,連個墳墓也沒準備。
眉山君想起自己與他數十年酒友的親密關係,一時悲從中來,下定決心替他尋個風水寶地,好生安葬才是。
誰曉得匆匆趕到山坳,屍體是沒見著,那青石檯子上只留了一件衣服,正漸漸化作青灰被風吹亂。
眉山君大愕之下滿山轉了幾圈,連根毛也沒找著,不無懷疑地瞪著小烏鴉,問它:「你確定他真死了?」就算是半仙,死後也要丟下臭皮囊,從沒聽說化作青灰消失不見的。
小烏鴉的職業能力受到懷疑,流著眼淚飛走了。眉山君又找了幾圈,實在一無所獲,只得駕著牛車怏怏而回,日後時常撫著酒杯哀嘆沉思,怎麼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為他無所不知,但這世間總有些事連他也摸不著頭腦的。
曾幾何時,認識了公子齊,此人容姿才華皆為上等,雖是區區半仙之體,亦不曾刻意彰顯實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間眾仙人之下。不是沒有暗中調查過,甚至偷了金蛇一族珍藏的天書來看,翻爛了天書也沒找著他的命數。公子齊委實是他所遇最為神秘、最為古怪的人。
他本想親口試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時間長了,又覺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裡的小心思統統丟掉,就當他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有何不可?
不過這樣一個人也會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關了大門不見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後幾次見公子齊時,他的模樣言談。想的腦袋都發疼,也沒發現什麼破綻,最後只有長嘆一聲,對月將酒撒入窗下,權當敬這位仙去的酒友了。
匆匆十幾年一晃而過,對仙人來說,十幾年不過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無來由地發了哀怨的酒蟲心思,正是捧著酒杯大嘆從此世間無知己的時候,看門的靈鬼神色古怪進來報:「主子,外面有個小小少年,裝了一車的美酒送來,說是您舊識。」
眉山君確認自己從未有過什麼舊識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著木屐去大門處看究竟。
門外紫丁香開得正盛,一輛小小馬車停在橋邊,車旁果然站著個少年人,身形修長,還帶著一絲纖瘦,穿了件繡黑邊的白長袍,長髮如雲,正背著雙手甚是悠閒地欣賞木橋邊的紅花。
聽見腳步聲,少年緩緩回頭,眉山君心裡打個突,一時瞠目結舌,竟說不出話。
那眉目,那神態,宛然是早已死了十幾年的公子齊!只不過如今年歲尚小,頰邊還有一絲稚嫩的豐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練,又豈是一個青澀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見他發呆,便淺淺一笑,聲音低沉:「眉山,我給你帶了『醉生夢死』。從西邊有狐一族好容易討來的,可不能浪費了。」
眉山君震驚得掉了下巴,指著他一個勁抖,喉嚨裡咯咯作響,終於拼成幾個字:「……公子齊?!」
他微微一蹙眉,跟著又笑了:「叫我傅九雲好了。這一世的父母待我極好,不忍棄名不用,眼看著他們下葬才忍心脫身,否則早幾年便來找你。」
直到將那一車醉生夢死乾掉大半,眉山君才斷斷續續瞭解了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戰,妖魂鬼魅肆虐人間,殺之不盡。陰山有神龍,口銜魂燈而出,以不得輪迴,永生永世受盡苦楚為代價,招來四隻凡人魂魄,開啟魂燈無上神力,恢復了人間清明。
數千年後,魂燈為異人所滅,就此遺失凡間,也不見有天神索回,漸漸地竟生出一隻鬼來。那鬼初時無形無體,無思無識,每日只有徘徊在魂燈上,時常沉睡。再過數千年,便有了自己的意識和智慧,不可繼續逗留凡間,從此開始了不停的轉世投胎為人這一漫長歷程。
凡人死後魂魄過奈何橋,進入輪迴前都要飲用忘川水,洗滌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卻沒有喝忘川的資格,次次帶著之前的記憶輪迴,可謂苦不堪言。
如此這般輪迴個幾十次,石頭做的人也要被磨爛,他便開始修行,成了仙就不會再死,也沒什麼輪迴可以折磨他。
「只是我修行了那麼久,依然空虛的很。」傅九雲飲了四五壇醉生夢死,居然一絲兒酒氣都沒有,眉山君只得灰著臉跑出去吐了再回來繼續喝,為他轉世後依然彪悍的體質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過得挺快活。」遊蕩在女人堆裡,樂得沒邊了。
傅九雲笑了笑,眼底有些憂鬱:「你若像我,死了和活著沒什麼兩樣,永遠看不到個盡頭,也會空虛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壽命也是極長,可再怎麼長的壽命也有到頭的那天。死後入地府,飲下忘川水,便又是個嶄新而未知的開始了,生命的新鮮與神秘正因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雲這樣的,果然不很有趣,非但無趣,反而是個酷刑。
「要不我尋個時間,替你把魂燈點上一點,叫你稍稍歇息一會兒?」醉了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幫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個天大的罪過,何況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難得處得融洽,何苦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著受苦?」
眉山君只好繼續默然。
酒足飯飽,傅九雲駕著小小馬車走了,臨走時反過來安撫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處,你就不用多想了。」
他確然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沒幾年,南方諸國便將傅九雲三字傳了個遍。此人善音律,性風流,不知擾亂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異夢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齒,女人提到他便是小鹿亂撞,雙頰羞紅。
數千年積累下來的風流手段,令他無往不利,對女人似真似假,叫她們如痴如狂。
眉山君以為他會繼續這麼過下去,豈料某日傅九雲忽然找上門,這次卻不是送酒,依稀竟有些心神恍惚,道:「有個姑娘……有些可憐,替我看看她的命數。」
眉山君極納悶,隨他駕著牛車去到一處戰場,那裡鏖戰正酣,硝煙四處瀰漫,血腥臭氣衝天。他情不自禁皺起眉頭摀住鼻子,無奈問他:「這是做什麼?來這種地方?」
傅九雲並不說話,只是指了指南邊。那裡有幾架破舊戰車,七七八八的屍體倒了一地,戰車上架著大鼓,只有一個纖弱的滿身是血的少女還堅持著奮力擂鼓,高聲叫嚷鼓舞士氣。她幾乎成了血人,還不停有血從那單薄的甲冑裡一層層滲透出來。可是擂鼓的動作還有呼喊聲卻一陣強過一陣,至死也不放棄。
「這些日子我待在南邊的周越國,做些替人作小像賺錢的行當。這女子是周越三公主,與她……無意相識。如今周越為蠻族侵略,幾近滅國。你替我看看她的命數如何,還能活下去麼?」
眉山君大吃一驚:「你要救她?!萬萬不可!這女子眉間滿是黑氣,頃刻間就要命赴黃泉。你救她就是逆了天道,必然遭罰!」
傅九雲眉頭擰緊,再也沒說一個字。眼睜睜看著三公主流盡體內最後一滴血,一縷香魂幽幽離體,為陰差們勾走了。
眉山君見他神色陰沉,心裡微微有些瞭然:「九雲,你喜歡她?」
傅九雲像是驚醒了似的,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也不是……只是,有些不忍……」
當日他在護城河邊為女子作小像,三公主扮作男人來找他,笑靨嫵媚,神態天真,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她來並不是為了夜奔,不過拿著他的一幅畫,很認真地問他:「為什麼你名字叫傅九雲,可畫上的印鑑卻是公子齊三字?」
頭一次被人問這種問題,傅九雲難免失笑:「上古有畫聖平甲子,為何他還有個名字叫姜回呢?」
三公主恍然大悟,這麼簡單的問題,她居然還巴巴跑出來問人,丟人的很。
那天,她的臉比晚霞還要紅。傅九雲覺著,漫天的晚霞彷彿都被比了下去。
可她如今香消玉殞,就在他眼前。
傅九雲在眉山居逗留了很久,每日只是悶頭喝酒。眉山君在這方面不甚通,既然他說不是喜歡三公主,那必然是因為見到有女人死在面前,所以心裡不快活,於是不時拿話與他做排解。
後來傅九雲只問了一句:「她可有轉世?如今是投胎在何處?」
眉山有小烏鴉做第三隻眼窺視人間,很快便得了確切消息:「如今投胎去了西方齊光國,還是做女子。不過命不大好,只怕活不過十七歲便要病死。」
於是傅九雲走了,這一去又是近百年,在暗處看著她體弱多病的模樣,偶爾想要出手相助,想到這是有逆天道的行為,只好把衝動壓下去。
這少女不知造了什麼孽,接著投胎好幾次,沒一次好命的。不是多病就是貧窮,要麼就是被夫家虐待,早早夭折。
他覺著自己是想看到她能有一世幸福的模樣,至少有一次是笑著死的,好像那樣他就可以安心些。
可她就是那麼慘,這一世難得嫁了個好夫君,卻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山賊殺了。眉山君趕來找他的時候,正見到他坐在雲端的馬車裡,無奈又憂鬱地看著她被陰差勾魂。
「你這樣成天看著別人也不是個事。」眉山君比他還無奈,「你是怎麼了?日子過得無聊,所以觀察起旁人的輪迴了?」
傅九雲想了想:「你說,我要是方才救下她,上天會給什麼責罰?」
眉山君搖頭:「誰敢改命?你別胡來,萬一弄個魂飛魄散你哭都來不及!這孩子連著十世受苦,接下來必然大富大貴,甚至貴不可言。你真為她好,就別管她。」
傅九雲默然點頭:「……也是,我近來糊塗了。」
他果然再也不去窺視凡人輪迴,每日只是喝酒作畫,又不知動了什麼心思,嫌世間樂律太俗,豪情壯志地要寫一曲驚世名曲,流芳百世。後來又覺著日子太過無聊,跑去香取山拜了個妖仙為師,就近守著魂燈,和一干女弟子們廝混逍遙,倒也快活的緊。
眉山君與他喝了幾次酒,想到他曾一直唸著那少女,便提了一下:「她如今投生東方大燕國,是唯一的一個帝姬。這一世的命應當極好。」
不曾想這句話惹出許多禍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