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衿這一覺睡的很長,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她躺在船艙裡,睜開眼睛,七八平米的小房間空無一人,窗外是明亮的日光和嘈雜聲,床頭上還有杯冒著熱氣的水和幾盒膠囊。
顧衿以為自己已經上了雷西租的那條船。
她坐起來,低著頭,心裡悵然若失。她潛意識裡,一直是以為身邊是有個人的。他身上的氣味和體溫都熟悉,他跟她冷著臉,還跟自己發脾氣,他說你可真能折騰。
也不知道怎麼就病起來了,本來這一路上都好好的。顧衿舔了舔乾巴巴的嘴唇,穿上鞋,打算出去看看情況。
擰開船艙的門,顧衿才發現這船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樣。一眼望不到頭,絕對不是他們租的那條。
過道里還有穿著橙色衣服的船工在扛東西,來來回回的,小聲吆喝。顧衿站在他們有序忙碌的隊伍裡,更顯得像個異類。
她探頭四處看了看,往對面幾間緊閉的房門問了一聲。「sara?」
沒人回應。
她又叫。「雷西?胡澎?你們在嗎?」
依然沒人回應,顧衿拿出手機,一邊找雷西薩娜他們的號碼一邊往外走。船艙的岔道很多,她又沒什麼方向感,拐了兩個彎,顧衿就丟了。
好像所有艙門都是一樣的,一眼看過去也瞧不見什麼人影,她又喊了幾聲,始終沒人回應。
「sara?」
「雷西?」
顧衿開始有點慌了,她茫然回頭,只有一條狹小的,她剛才進來時走過的路。
良久,她小心翼翼,輕聲喊了一個名字。
「……旁政?」
依然沒人回應。
顧衿沒由來覺得眼眶發酸,她低頭迅速打開通訊錄,手指找的又快又急,因為是南非當地的卡,通訊錄裡一共也沒幾個人,顧衿找到雷西兩個字,剛要按下去。
忽然,船艙右側的房間裡伸出隻手,一把給她拽進去。
顧衿抵著門,後背和門碰撞發出一聲悶響。旁政站在她前面,一隻手壓在她肩膀上。他離她很近,溫熱的呼吸噴在她鼻尖上,低聲問她。
「找我?」
他換了一套灰色的運動裝,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好像在這兒已經守株待兔等了很久。
顧衿紅著眼睛,轉過頭躲開他視線,很平靜。
「誰找你。」
那一聲貓叫似的動靜,在門外細微到幾乎聽不見,但是他也確實聽清楚了,她在小聲又試探的喊,旁政。那一聲旁政,像之前很多個夜裡她醒來無意識的呢喃,她說旁政,我渴,她說旁政,我是不是又把被子卷跑了?她說旁政,快起來,要來不及了。
她叫他從來都是連名帶姓,旁政旁政,好像這兩個字她信手拈來,叫的理直氣壯。
她手裡還攥著手機,上面停在通訊錄雷西的界面,他劈手拿過來,開始翻裡面的東西。
顧衿惱怒,掙紮著踢他。「你給我!!」
旁政恍若未聞,改把一隻手扣在她腦門上,然後退了一步,拉開自己和她的距離。他手長腳長,顧衿怎麼抓都碰不著他,張牙舞爪的。
通訊錄裡不過十幾個人,同行的旅伴,機場問詢處,旅店老闆,她媽媽,尹白露,唯獨沒有他。旁政覺著特諷刺。
「尹白露來告訴我說你給她發了張照片兒,一開始我還不信,顧衿,你知道去看你媽,知道玩兒高興了的時候聯繫尹白露,你那麼面面俱到,怎麼就不知道回我信息?」
他把手機遞到她眼前,打開微信界面,上面幾十條他的未讀,不同時間不同日期,但是卻是一樣的兩個字。
在哪。
整整半年,音信全無。
旁政隱忍著呼吸,死死盯著她。「就這麼想跟我撇清關係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
顧衿不掙紮了,她垂著眼睛。「白露她還好嗎?」
旁政短促笑了一聲。「挺好,開了個飯館兒,當老闆娘了。」
顧衿依然問,「那旁伯伯和阿姨呢?也還好嗎?」
呵,連爸媽都不叫了。
旁政悠悠的,「也挺好,陞官了,搬到北京去住了。」
他故意說的輕描淡寫,其言之意就是離了你顧衿,大家都生活的很好,比以前更好。
顧衿不問了,旁政鬆開她,把手機扔在門口的桌子上,她把手機撿起來,默默揣回牛仔褲的口袋。因為生病的緣故,她臉色有點白,便顯得眼睛格外大。
她又舔了舔嘴唇,因為發燒的緣故,眼睛濕漉漉的,總是像含著一汪水,顧衿從門邊仰起頭來看他。
她兩隻手背在身後,手指扭在一起,眼神隱隱有讓人看不真切的卑微期冀。
「那你呢?你好嗎?」
他轉過頭,彆扭又生硬。「好的不能再好了。」
顧衿反問,嘴角輕翹。「那怎麼來了非洲?」
「以為我來看你?還是以為我來接你回家?」他靠著身後的沙發背,譏諷反問。神情一下變的很憐憫。「這麼自信?」
顧衿眼中的期冀一下熄滅了,她眨了眨睫毛,呼吸輕緩。
他不疾不徐往她心裡捅刀。「遠洋船隊接了對非出口醫藥器械的單子,我來壓船,碰上你,那算巧合。」
顧衿從門板上直起身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你看到雷西了嗎?我找不到他們了。」
旁政指了指門外,很冷淡。「出門右轉,直走,餐廳裡。」
顧衿說,「謝謝。」
她轉身摸到門把手,冰冰涼涼的,她想了想,又扭過頭來。「旁政。」
「嗯。」
「你接下來去哪裡?」
他意有所指。「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顧衿點點頭,很認真的跟他說。「非洲很亂,你要小心,電話不要拿在手裡,身上也不要帶太多的錢,前幾天在碼頭,譚禹給過我一盒藥,說可以預防高危性瘧疾流感,如果你看到他的話,記得也管他要一點。」
旁政不做聲。
顧衿又說,「之前手機信號不好,在外面常常一個星期都不看一次,每次收到你消息的時候可能我都已經在另一個地方了。」
「我下一站要和他們一起去好望角。」
旁政依然沉默著。
等了半晌,顧衿見他不說話,輕輕掩上門走了。
餐廳裡所有人都在吃飯,見到顧衿來了,忙讓她坐,張教授臉上笑眯眯的。
「難得遇上貴人,願意讓咱們休息一晚上,知道你病了還特地讓廚師做了病號飯,快過來吃,吃完啟程出發了。」
顧衿挨著薩娜坐下,雷西在她對面,看了她一眼。「燒退了?今天能走嗎?」
「能走,沒事兒。」
眾人面前放的都是牛奶和面包,唯獨顧衿前面擱的是一碗熬的香糯白粥。廚師長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帶著高高的廚師帽,見顧衿來了,他擦著手,很親切出來打招呼。
「我們旁總特地交代的,說是有病號,船上條件有限,做的不到位的地方各位多包涵。」
顧衿喝了口粥,那感覺很像之前媽媽在她感冒時候坐的,清淡,溫軟,有讓人回味的米香。她埋頭一口氣吃完,跟廚師禮貌道謝,臨走時,胖胖的廚師又從口袋裡拿出幾顆大白兔奶糖送給她吃。
顧衿跟著雷西他們搬著行李下船。
她一點也沒有生病的樣子,她能扛行李,能講段子,能跟胡澎聊天逗他們笑,能用自己異於常人的思維把雷西氣的半死。
離開這裡,她又是那個生氣勃勃的顧衿。
一路往南,準備就緒。顧衿坐在一層的觀景艙跟雷西比大拇指,「可以走了。」
雷西操舵,微笑著。「再等等。」
顧衿問,「等誰?」
雷西指著窗外,示意她看。「等他。」
陽光下,旁政穿著灰色的運動裝,半袖,五分褲,趿拉著拖鞋,帶著誇張的墨鏡,背著一隻巨大的登山包,他在岸上朝他們咧嘴笑。
笑的囂張又得意。
那笑容,是給顧衿一個人看的。
顧衿明白了,他說的船去哪裡,他去哪裡,是這艘船。
他說,她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
船尾冒著黑煙,一路往南行駛,朝著好望角開去。
羅盤在正午十二點的時候指向了北方,設置好了自動行駛方向,雷西把舵交給了胡澎。一個人去二層的露台甲板上休息。
晴空萬里,太陽耀眼的灑在海面上,粼粼金光,曬的人懶洋洋的。
甲板上,旁政正盤腿坐在甲板上抽菸。拖鞋被他扔在一邊,光著腳。
雷西走過去,挨著他坐下。
駕駛艙悶熱,他滿頭的汗,被海風一吹,舒坦不少。旁政遞給他一支菸,搖開火送到他面前。
雷西攏著他的手,低頭點燃了。
這煙的口感和他們平常抽的黃鶴樓玉溪不一樣,淡淡的,不嗆人,有股煙絲的淳樸香,是上等貨。
他拿下來瞧了瞧煙嘴,沒任何標誌。
他又放回嘴邊抽了兩口,嘆了口氣。「下午三點能到?」
旁政低頭看了眼表。「差不多。」
雷西笑,「你這表不錯。」
旁政轉了轉手腕,收回手。「我老婆送的。」
雷西點頭,騰出一隻手去擺弄相機,偶爾對準海上某個位置按幾下快門,旁政問他。「你幹這行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
旁政把他昨天說自己的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他。
「厲害。」
中午有點起風了,船隨著海浪飄飄悠悠地晃動著,薩娜因為暈船,正趴在一層的圍欄外嘔吐。顧衿站在她身邊,體貼的拿著水和毛巾,輕輕拍她後背。
兩個男人都把目光落到下面的圍欄上,不約而同的看著那個背影。
雷西說,「她剛開始跟著我們的時候,吃了很多苦。」
旁政,「吃了很多苦?」
「對,很多苦。」雷西嗓音醇厚,帶著他年紀特有的磁性。「我們是在內羅畢機場遇上的,那時候她就跟個嬌氣小/姐似的,拖著箱子,穿著運動裝,想去馬塞馬拉看大遷徙,跟在我後頭怯生生的問,能跟你們一夥嗎?」
旁政腦中不禁構畫起那幅畫面。她背著包,拉著箱子,漫無目的在機場亂轉,然後看到希望時那雙充滿了期待和天真的眼神。
雷西繼續講,「她都這麼問了,我們能說什麼啊,都是中國人,非洲這地界這麼亂,不可能讓她一人兒在外頭亂跑,起初怕她不適應,我還說了不少嚇唬她的話,結果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旁政注視著那個溫柔削瘦的背影輕笑。「對,這是她。」
認準了什麼事兒就一腦門扎進去,不見血都不回頭。
雷西也笑了笑。「第一天趴在樹林裡蹲大象的時候,她被毒蚊子咬了,一開始她不說,我們誰也不知道,一直白天拍攝完了等到晚上九點多,她才偷偷摸摸找我,問我有沒有能擦的藥。」
「非洲這地方蟲子毒,而且誰知道是不是蚊子咬的,我都嚇壞了,捲上褲腿一看,腫了那麼老高,又紅又燙,上了藥,她自己又拿針沾了酒精放了血,第二天活蹦亂跳的。」
雷西觀察著旁政的表情,繼續講著。「還有在納庫魯拍犀牛和斑馬,得窩在泥潭子裡,那水我一個大男人下去都嫌涼,就別說味兒了,她照顧著張教授,特地挑了個水深的地方下,沒倆小時臉都白了,晚上回旅店的時候,難受的連飯都沒吃,在床上蜷了好幾個小時。」
旁政彈了彈菸灰,低著頭。
他以前從來都不知道,顧衿這麼能忍。能忍一切他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說話,也不告訴你她被中傷的有多深。
她從來,都不會給你任何轉頭去心疼她的機會。
薩娜吐完,顧衿攙著她往回走,怕她曬著,用自己的皮膚衣給她罩頭上,兩條胳膊在陽光下一照,細白細白的。
兩個人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裡,雷西平靜地問。「你喜歡她?」
旁政大方承認,「喜歡。」
雷西又問,「是來非洲之前喜歡的,還是來了之後?」
「之前。」
雷西不再問了,他明白了。他在旁政的眼睛裡,看到了曾經在顧衿眼裡也看到過的東西。
那是一種偏執,不用言語來解釋,卻很濃烈專一的情感。
那是雷西曾經放棄顧衿的原因。
船離好望角的方向越來越近了,隔著幾十海里,甚至能看到那個小小的凸起的山岬。
「我曾經對她動過心,也有半路上把她法辦的念頭。」
旁政碾煙蒂的動作一頓,隨即碾的力氣更大了些。「謝謝。」
「謝什麼?」
「謝你打消把她法辦的念頭。」陽光太刺眼了,旁政戴著墨鏡,看不清楚他的眼神,但是他說話的語氣淡淡的。
「還謝你這一路上照顧她。」
讓她安然無恙無病無災的站在他面前。
下午的陽光漸漸西斜,船笛響起,預示目的地將到,雷西下去掌舵將船靠岸,旁政去放繩子搭梯板,他先跳下去,然後一個一個拉上岸,薩娜,教授夫婦,胡澎,雷西,最後是顧衿。
他攥著她的手拉她上岸,等上了岸,她又很快放開他。
船停在一個避風港,需要徒步走三公里才能真正意義算到達好望角。一路上,為了節省體力,大家都很少說話。
終於登頂的時候已經是四點半。
站在那裡,他們能看到傳聞中最著名的老燈塔和兩極洋流不斷交匯拍打的壯觀景象。有人說,好望角之所以是好望角,是因為繞過這裡,即將迎來好運。
因為這裡沒有合適居住的酒店,雷西他們打算在這裡扎帳篷露營,過了這一夜,明天趁早乘了快艇采風,這一站,就算是結束了。
晚上無聊,大家三兩坐在一起解悶,因為隊伍裡多了旁政,氣氛一下就熱鬧起來了,他跟雷西胡澎三個人坐一起聊天,聊十幾年二十年前的北京,聊日漸衰落的股票,聊海上辨認航向的辦法,天南地北,什麼遠說什麼。
薩娜因為在船上洗了頭,讓顧衿幫忙編小辮子。兩個姑娘在帳篷後面,擋著海風,顧衿用彩繩給薩娜利索的在發尾打結。
薩娜看著那邊聊天的三個男人,扭頭亮晶晶的看著顧衿。因為膚色關係,顯得她瞳仁格外黑。
「jinjin,你喜歡那個旁先生對嗎?」
顧衿一愣,「為什麼這麼說?」
薩娜中文說的不是很標準,她講的很慢。
「黑格爾說,女人把全部的精神生活和現實生活都推廣為愛情,她在愛情裡才能找到生命力,可是如果愛情不在了,她就會像被一道被風吹的火焰一樣熄滅掉。」
「jinjin,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薩娜想起某天夜裡見到顧衿的情景。
她在很多個別人悄然入夢的夜晚獨自醒著,她站在帳篷外看天,吹風,仰望廣闊蒼穹,然後閉上眼,那眼睛裡是寸草不生,是荒原無際。
她在深切的思唸著一個人,但是也不對她未來生活抱任何期望。
薩娜滿心歡喜的帶著一頭小辮子回了帳篷,不知什麼時候人都散了,四周靜悄悄的。整個廣袤天地間,只能聽見海浪不斷拍打礁石的聲音。
顧衿在外面用剩餘不多的水刷了牙洗了臉,輕手輕腳鑽進自己的小帳篷,她散掉頭髮,脫掉上衣,想換一件寬鬆的衣服。
剛把半袖剛脫下來,忽然從帳篷裡鑽進一個人。
月夜漆黑,顧衿驚慌,還未尖叫出聲,那人細細密密的吻就落了下來。他壓著她只穿了一件內/衣的上身,不斷用嘴唇去咬她的耳垂和脖頸。
急切的,帶著某種強烈渴望的。帶著顧衿最熟悉的氣息
他把手放到她光滑白皙的背上,低聲念她名字,一遍一遍,充滿暗示意味。
顧衿因為害怕而緊緊抓著帳篷邊緣的手,倏地就鬆開了。
她想起薩娜剛才和她道晚安時說的話,她說,他一來,你被風吹滅的火焰又燃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