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親衛們嚴陣以待,侍女們噤若寒蟬。偌大的隱居別院,一日之間變得靜悄悄,連帶少了信鴿咕咕的叫聲,更是死一般的安靜。

沒人大聲咳嗽,沒人大聲說話,連走路也是踮起腳尖,唯恐就那麽一聲聲響,惹來四周的敵人瞬間強攻。

娉婷頭一次坐在楚北捷的書房裏。

略略將案頭一疊疊的書卷翻看一遍。公文上有楚北捷的批文,遇上軍國大事延工誤時的,語氣沈沈讓人心臟負荷不起的冷冽,遇上關係國計民生的,批言又顯得溫厚樸實。

偶爾有一兩張單獨的,似乎是楚北捷從前寫的詩詞,熟悉的字迹,沈穩而又狂放,就像他的人一樣。

書卷最下面露出潔白的一角,不知什麽被主人小心地藏起來。娉婷眼尖地把它抽出來,定睛一看,卻是一副描得極工整的畫。

畫面栩栩如生,用筆深淺得宜。

有樹,有湖,有雪,有琴,還有一個撫琴的人,穿著淡青的裙,讓風掠著幾縷青絲,笑靨如花。

那笑這般美,美得讓娉婷心也醉了。

癡癡看了半晌,竟捨不得將目光移開。

「白姑娘,案頭上面是從前的公文和王爺的一些東西。你要的地圖和最近的奏報,我拿過來了。」

聽見漠然趕來的聲音,才收了飄在四海愜意的魂魄。急忙將那圖一層層疊了,本打算放回原處,又忽地頓了頓,咬咬牙,藏在了自己懷裏。

擡頭看時,漠然已經抱著一堆東西進來了。

「這份就是大王令王爺趕回都城的親筆信箋。」漠然在書桌上展開綴著明黃流蘇的密信。

娉婷仔細從頭看下來,邊看邊道:「雲常北漠聯軍?則尹已去,北漠國的統帥不出若韓、森榮兩人,我看還是若韓的機會大一點。不過雲常……」一個熟悉的名字跳進眼簾,讓她驀然間眼前一陣昏花,連忙眨了眨眼,定睛細瞧,卻仍是那個熟悉得讓人刺心的名字,一絲不苟地寫在那錦緞上。

一股刺心般的痛楚掠過心臟。

娉婷臉色白了三分,緩緩坐在椅上,不敢置信地問:「何俠被歸樂大王四處追緝,怎有可能統領雲常的兵馬,威脅東林邊境?」

漠然不免尷尬,解釋道:「何俠已經娶了耀天公主,成爲雲常駙馬,掌握雲常的軍權。這個消息天下皆知,只是別院裏……王爺說了,白姑娘和何俠再沒有瓜葛,不必讓你知道。」

他瞧娉婷一眼,白色的臉頰宛如晶瑩的雪。

原來如此。

何俠已經成親。

何俠的妻子,就是雲常國的公主。

何俠已經利用他的婚事,謀求到了第一筆雄厚的資本。

原來,他竟還不肯放過她。

或,他不肯放過楚北捷。

一切昭然若揭,伴著深深的心痛心憂,多聰明也解不開的揪心的心結。

娉婷沈默不語,靜靜將東林大王的親筆信箋卷了起來,放到一邊,微微動了動唇:「邊境的仗是打不起來的。」

漠然奇道:「姑娘怎麽知道?」

娉婷輕輕地搖了搖頭:「因爲何俠已經來了。侵境一方的主帥不在沙場,仗又怎麽打得起來?」

漠然臉色一變,沈聲道:「姑娘不要玩笑。這裏是東林境內,若何俠已經進到這裏,東林豈不已經大敗?」

「怎會有勝敗?不過是個雙方都佔便宜的交易。沒有東林王一路放行,何俠怎可能帶兵直逼別院?」娉婷苦笑著,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對手,竟是何俠。

與楚北捷旗鼓相當的絕世名將。當初就因爲有他在,東林才不敢對歸樂大舉進犯,楚北捷才要花心思,用計離間敬安王府和歸樂大王,迫他離開歸樂。

何俠心思縝密,動手前一定羅網密織,直到敵人不知不覺陷入包圍,才在最後一刻猛然發動攻擊,不讓敵人有絲毫逃逸的可能。

如今,他的雷霆手段,用在了白娉婷的身上。

娉婷心中苦澀,恨不得大哭一場,唇角卻擠出一絲冷冷的笑意;「地形圖等通通都拿走吧,不必看了。如果勢均力敵,我們尚有掙扎的餘地,但這種情況下,已無一絲勝算。」

清冷的眸子瞥向漠然,又鎮定地道:「雖然沒有勝算,但我們也未必會輸。」

不管漠然聽得一臉糊塗,娉婷逕自出了書房,步下臺階。

她朝別院大門疾步走到半途,不知想到什麽,腳步漸漸緩了下來,略一思量,似乎已改了主意,轉身走回自己的小院。

醉菊和紅薔都正不安地等著,見娉婷一路走過來,趕緊出了側屋,迎了上去,卻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娉婷瞅她們一眼,知道大家嘴上不言,心裏都已著慌,也沒有時間安慰,只是問:「這裏誰有絳紅色的裙子?」

「我有一條。」紅薔道。

「快拿來。」娉婷進了屋,又尋了梳子在手,滿頭青絲細細理順,直如一道黑得驚心動魄的瀑布。

醉菊見她要梳髮髻,走了過來:「我幫你。」便要接過梳子。

娉婷搖頭:「我自己來。」

對著鏡子,緩緩將頭髮分成兩束,繞著指頭一圈一圈地纏上去,不一會結成一朵花似的黑環。

娉婷對著鏡子看了看側面,不滿意地搖搖頭,又鬆了手,讓青絲重新垂下來。

正巧紅薔已經找了那件絳紅色裙子過來,遞到娉婷面前,問:「絳紅色的只有這一條,但這是夏天穿的,薄得很。」

「正是這個顔色。」娉婷接了過去,摸一下布料,確實很薄:「幫我換上吧。」

「這麽冷的天,穿這個哪行?」醉菊皺眉道:「我有一件紫紅色的,雖然顔色不大一樣,但比這個暖和。」

娉婷斬釘截鐵道:「只能這個顔色。」

她眉毛微微一挑,竟讓人不敢違抗,只得幫他換上。還是雪天,雖在屋內,但娉婷脫下貼身的小襖,還是猛打了幾個哆嗦。醉菊連忙取了一件帶毛邊的大披風將她裏起來。

娉婷感激地看她一眼,低聲道:「我還要梳頭。」

不要紅薔和醉菊幫忙,自行在鏡前盤了半天。醉菊看她一臉認真,十個指頭在發間左挑右捏,漸漸又用小束青絲卷成一朵朵精致的黑色小花,兩旁的發卻只是梳得伏貼了,柔柔墜在頸項上,襯著白皙的肌膚,動人到了極點。

紅薔在一旁靜靜看著,歎道:「雖然好看,但也太麻煩了,虧姑娘手巧,要換了我,不知要梳多久。」

醉菊也禁不住道:「真好看,配上姑娘的臉型、眼睛,還有姑娘骨子裏的那股氣質,竟像是專爲姑娘想的梳法似的。」

娉婷被她們一誇,反而顯出兩分鬱色,對著鏡子又看了看,淡淡道:「梳得並不好,我今天是第一次親手梳這個。」站了起來,想了冷得厲害,用手合攏身上的披風,將自己藏在裏面,眼神飄了四周一圈,挺直腰杆,掀簾子走了出去。

漠然正站在小院門前,見娉婷走了出來,目光在她的披風上打了個頓。娉婷身子瘦削,雖有披風裏著,也可以看出她裏面穿得極薄。

娉婷將雙手攏在披風內,擡頭瞧見漠然,並不停步,擦肩而過時,低聲道:「你跟我來。」

似已下了決心,腳下毫不猶豫,逕自出了幾道門。

此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別院大門處被親衛們嚴密把守,人人手握利劍,睜著銅鈴大的眼睛,加倍警戒地瞪著外面的動靜。忽見娉婷梨花般單薄的身影挾隱隱決然而來,後面跟著漠然,都不禁驚訝地看過去。

娉婷在大門前站住腳,默默凝視這扇堅實的由精鋼做支杆的木門。

它現在雖完好無損,卻絕對抵不住何俠的一輪攻擊。這畢竟不是軍事重地,在這裏對上那些沙場上縱橫的攻城利器,豈有勝算?

她微微攥拳,肩膀不被人察覺地抖動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口氣,閉上眼睛。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那裏面已經盛滿了毅然。

「打開大門。」

衆親衛一驚,面面相覷。

漠然一個箭步到她身側,壓低聲音而焦灼地道:「白姑娘……」

「你也是沙場上的老將,難道不知道只要何俠一聲令下,這裏的抵抗根本不足一提?與其讓他攻進來,不如將他請進來。」清晰平穩的每個字,像晶瑩的雨滴有序地打在每個親衛的心上。

最讓人驚訝的是,被這樣的雨滴一打,彷佛心上的塵埃就被沖掉了。大家反而不再患得患失,恢復了如有楚北捷在場時的沈著。

***

「打開大門。」又淡淡吩咐了一句。

那一瞬間,所有人深深記住了,她傲然挺立的背影。

移開沈重的橫栓,大門發出「格拉格拉」的響聲,緩緩開啓。別院外的一片空地,和不遠處反射著雪光的茂盛山林,一點一點出現在衆人眼底。

娉婷于大門中央,迎風而立。眸中閃爍著微微的光芒,凝視著山林深處,臉上露出複雜而難以言喻的表情。

敬安王府的往事,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宛如一條靜靜的地下暖流在腳下蜿蜒而過,與她赤裸的腳底,只隔了一層薄薄的土。

輕輕地掘走這薄薄一層的土,它就會噴湧而出。

淋濕她的發,她的身,她的唇,滲入她每一個毛孔,沿著脈搏,鑽進五臟六腑,讓她又暖,又疼。

眼神飄向天邊,誰還記得歸樂的方向?誰還記得敬安王府的朱門綠瓦?

王妃啊,少爺的兵馬就在對面那被白雪覆蓋的陰森森的山林。

一聲令下,就是血海腥風,永不回頭的絕情絕意。

冷風簌簌掠過,娉婷收回目光,看向漠然。

她輕輕咬牙,眼神卻絕無猶豫:「在大門高處,升上白旗。」

她就像楚北捷一樣,但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已經無人能阻止她的決定。漠然沈重地點了點頭。

在場的人都知道,若無外援,這別院早晚會被攻下。

強攻或投降,不過殊途同歸。

雪白的恥辱的旗幟,在大門高處緩緩升起,被北風強迫地展開,獵獵響聲,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脫下厚厚的披風,絳紅色的長裙展露出來。

紅裙白肌,雪中佇立,流蘇誘人,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漠然,恐怕就連楚北捷,也不曾見過這般動人的白娉婷。

她只這麽無聲地站著,已經占盡了山水中的靈氣,歌盡了天地間的風流。

她的眸中帶著哀傷、牽挂,帶著說不出道不盡的思念痛心,還有一絲令人動心的溫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只停在一個地方,那對面不遠處的山林。

***

樹枝上的厚厚積雪宛如爲山林披上了一件銀裝,潔白的光芒看在每個人的心頭,卻都感覺壓抑和悶氣。在那下面,會有多少敵人持槍潛伏?

戰鼓一擊,也許就是千軍萬馬洶湧而出,也許就是成千上萬的利箭鋪天蓋地而來。

但娉婷注視的目光,卻絲毫沒有畏懼和憤怒。

她的臉龐出奇地柔和,在那處,是她極熟悉的人。耳鬢廝磨,日夜相守,一塊讀書,一塊賞雪,一道兒彈琴舞劍,博得好名的人。

衆人的視線,被她魔力般的誘惑著,隨著她目光的方向,定在眼前的山林上。

遠處一點異動微不可覺,漸漸的,白色的雪地上冒出數十個彪壯將士,人群無聲無息地從中間分開,後面一道挺拔瀟灑的身影,緩緩走了上來。

劍眉,星目。

薄唇不動,已似在含著笑。

俊逸的臉龐,少了楚北捷的棱角分明,卻多了一分溫婉風流。

但他按劍的手,卻和楚北捷一樣穩。

自他出現的一刻開始,娉婷的目光,再沒有移動半分。就像他的視線,只停在娉婷身上一樣。

何俠悠然舉步,走向娉婷。雪地裏,留下一排深淺一致的腳印。

漠然握緊了劍柄,親衛們的眼神像鷹一樣盯著他,弓著腰,彷佛隨時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量撲上去。

對面山林中跟隨何俠出來的是密密的穿著便裝的精兵,從兩旁護衛何俠,每當何俠跨前幾步,便有弓箭手交替前行,蹲身拉弓,箭頭瞄準對面的娉婷一千人等,引而不發。

兩陣即將交鋒時,何俠停下腳步。他已在娉婷面前,離得那麽近,近到娉婷可以看見他星眸下複雜的被苦苦壓抑的波光。

冷風將空氣凍成了冰,凍住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竟似一步也邁不出去,一步也收不回來。

凍住了他們的心肝脾肺,凍住了他們欲言又止的話兒,連帶著,凍住了硝煙味道,和敬安王府的過去。

連何俠也不曾想到,當真正的再次面對娉婷時,會如此百感交集,爲她的眼神所痛。

***

「少爺,你看。」到底還是娉婷打破了平靜,展顔一笑,纖纖玉指朝身上一指:「好看嗎?」

絳紅色的裙子,被潔白的雪襯得分外醒目。這雪白得一塵不染,把他活生生拉回寧靜安逸的敬安王府,十三四歲的娉婷從雪中一路小跑過來,絳紅色的裙擺在雪地裏拖出寬寬的痕迹,對著正在亭中看書的他嘟起嘴:「少爺騙人,這顔色做成裙子一點也不好看,又土氣又傻,我再也不穿了。」回身便走。

「別走!好看得很,真好看,我不騙你!娉婷,娉婷,別走,讓我幫你畫一張畫。」他從亭子直跳到雪地裏,攔住她,樂呵呵地笑:「就一幅,畫出來讓你見了,就知道我沒說錯。」

白雪依舊。

而敬安王府,卻已成了灰燼。

何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最不愛穿絳紅色。」

「可少爺,卻最喜歡我穿這顔色。」娉婷靜靜地凝視著腳下鮮豔裙角,輕聲問:「你還記得那次我在雪地裏穿絳紅色的裙子?」聲音似一絲線,牽起那遙遙遠遠,數之不盡的故事。

「記得。」何俠感慨地歎了一聲:「我還知道,你現在,也是爲了我穿的。」

他輕聲歎著,從肩上解下圍著厚厚貂毛的披風,跨前一步。

幾乎所有兩方人馬,都因爲這短短的一步懸起心,弦上的箭,差點就破風而去。

但他只是輕輕地將披風披在娉婷肩上,像從前一樣,用熱熱的掌心暖著她的臉頰。

「看,都凍僵了。」連唇邊蘊著的笑都是一樣的。

娉婷乖巧地站著,讓他爲她披衣,讓他暖她被凍得青紅的頰,聽著何俠柔聲道:「你何必如此?難道不穿這顔色,我就不會出來見你?難道我真是無心無肝的人,能將十五年的情分忘得乾乾淨淨?」

他憐惜地注視著她,舉手將她頭上的髮髻一點一點地鬆開,讓青絲一束一束垂下:「你從沒自己動手梳過這個,雖然像,但我往日並不是這般爲你梳的。」

衆目睽睽。

一個是雲常的駙馬,一個是鎮北王的女人。

可,竟人人都覺得這場景又純又美,像每個人都有藏在心底最好的回憶,唯恐有不識趣的,咳嗽一聲,便將眼前一切震裂,只留一地真實的碎片。

***

過去又暫時仁慈地回來。

彷佛娉婷仍是他的侍女,同馬馳騁,同飲同食,肆無忌憚地打鬧遊戲,那麽暖暖的,淡薄的身子,那麽晶瑩剔透的眸子,那麽一顰一笑都讓人賞心悅目的小人兒。

什麽時候,只要想起來了,就喊著「娉婷!娉婷!」,滿王府裏尋,逢人就問,往往在拐角處碰上匆匆忙忙聽了呼喚的娉婷,一擡頭,兩道目光又直又澄清的撞上了,聽見她問:「又怎麽了?我正忙著呢,可沒空給你當人樁子畫畫。」

楚北捷,楚北捷又算什麽?

他憑什麽奪了她的魂魄,她的心,憑什麽十五年的親密無間,比不過他短短數日的豪取強奪?

「娉婷,我念著你。」

「三十萬重兵壓境,逼著東林王調走楚北捷,都是爲了你。」

「楚北捷待你又如何?接了王令,就舍了你。」

「他對你一點也不好,你又何苦自輕自賤?我們仍像從前那般,豈不快活?」

何俠朝身後密集的精兵一指:「我領了兵攀山涉水而至,卻忍而不發。娉婷,難道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我從來沒想過要傷你。」

「少爺的意思,是要我隨你走嗎?」 娉婷眼神飄著,幽幽地問。

「你不願意?」

「怎會?」娉婷目光移向高處的白旗,這恐怕是楚北捷的地方上第一次升起的恥辱:「白旗都挂了,娉婷還能說不嗎?」微微一笑,又側著臉瞥何俠一眼:「你是要帶走人?還是要帶走心?」

何俠受傷的表情一閃即逝,沈聲道:「兩樣都要。」

優美唇角逸出一絲哀傷的苦笑,娉婷歎道:「少爺啊,你這樣做,又有幾分真的是爲了娉婷?你不想對我用武,無非想更沈重地打擊楚北捷罷了。若讓他知道我是心甘情願隨你走的,這將比讓楚北捷在邊境上輸了一仗更痛快。」幽幽歎了數息,語氣漸轉堅定:「也罷,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心甘情願地,隨你上路。」

何俠聽弦琴而知雅意,立即問:「你要我等多久?」

「初六。」

「娉婷,楚北捷不會回來。」

「那麽,我便隨你走。」將食指放在唇邊,狠狠一咬,殷紅鮮血滴滴打在雪地上,宛如怵目驚心的紅梅陡然盛開。

「我白娉婷對天發誓,若過了初六,鎮北王未返,就心甘情願隨雲常駙馬何俠離開,絕無反悔。若違誓言,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在場兩方人馬都聽見她擲地有聲的誓言,均覺匪夷所思。

兵凶戰危,何俠身份貴重,潛行至此,越早一刻離開便越好。如今強弱懸殊,鎮北王人馬又挂了白旗,白娉婷生擒過來就好,何必冒險等上這兩天?

無人會答應這樣的條件。

何俠卻豪氣頓生,點頭應道:「好,初六一過,我來接你。」

漠然見他轉身離去,毫不猶豫,身邊衆護衛沿途保護,弓箭手緩緩成扇形後退,箭頭仍直指別院方向。

漸漸看他們退入林中,依稀沒了蹤迹,才覺按著劍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茫茫雪地,空蕩得蕭瑟。

娉婷仍佇立在那,凝視何俠消失的方向。

「白姑娘?」漠然湊前一步,低聲喊道。

娉婷轉過頭來,臉色晶瑩得將近透明,咧唇擠出一絲慘笑:「十五年情分,換來兩天時間。」並不挪動腳步,只是擡頭,癡癡看著東邊,輕聲問:「看他的意思,王爺絕不可能在初六前趕回來。你覺得如何?」

漠然躊躇道:「何俠如此有把握,應該是因爲有大王在都城相助。這樣的話,恐怕……」

「王爺何等人物,他執意要回來,又怎會有人攔得住?」娉婷語氣篤定,低低道:「他若心裏有我,初六之前,一定會趕回來。」

***

一定會回來。

醇酒美人、強權利刃,都攔不住他。

只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就一定會在初六過去之前,趕回來與我相會。

醉菊陪著紅薔在院子裏,心裏七上八下。遠遠瞧見大門上白旗高挂,摟著臉色唬得紙般的紅薔輕輕安撫了一下,警戒地探聽四方聲響。

可一絲殺聲也沒有。

似乎連風都被嚇住了,不敢發出囂聲。

足足等得心弦都怏繃斷,才看見漠然隨著娉婷走了回來。娉婷臉上白得晶瑩,逸著一絲濃得似墨的倦土息,肩上的披風卻已不是出去時的純白色,換了上好的深色貂毛。識趣地默默跟了進去,見娉婷一言不發,醉菊也不多問。端來熱茶讓娉婷用了,讓她舒服地睡下,這才對也一直不作聲的漠然使個眼色,掀開簾子走到屋外。

「怎麽回事?我竟看見了白旗在飄。」醉菊身份特殊,與漠然交情又老,開門見山便問。

漠然皺著眉,將事情一五一十道來。

事情發展得讓人措手不及,但白娉婷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爭取到了兩天的時間。

醉菊聽到何俠一口答應,眼睛驟亮,長長呼出一口氣,悠然歎道:「怪不得人說,歸樂的小敬安王是當世唯一能與我們王爺相提並論的人物。這般胸襟氣度,怎不教雲常公主神魂顛倒,雙手奉上雲常大權?」

此計,只有白娉婷能使;此約,也只有何俠會答應。

除了他們二人,換了世間任何一人,也無法出現這種不可能的局面。

漠然憂心忡忡,皺眉道:「白姑娘篤定得很,說王爺定會趕回來。但萬一王爺正被那邊拖住了,又怎麽辦?以何俠手上籌碼,我們這些人手縱然拼了性命,也不可能帶著白姑娘衝殺出去。」

醉菊沈默了半晌,方道:「就算可以帶白姑娘衝殺出去,白姑娘也不會隨你們走的。何俠冒上大險成全她這個心願,她又怎是違背誓言之人?再說……」她緊緊抿唇,盯著自己的繡花鞋瞅了半天,幽幽道:「若王爺真的將她看得輕了,不趕回來,她又爲何要留在這裏?」

那風流飄逸,玲瓏剔透的白娉婷,不是常人。

她能吃百倍的苦,卻容不得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