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雪剛停住的時候,何俠回到了駙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卻起個大早,進宮見了公主,又為了東林事被眾將軍困在議事廳裡商討戰事,縱使鐵打似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他這位駙馬眼中的駙馬府,金碧輝煌,卻總少了點人氣。今日從宮中策馬歸家,卻對它多了一分親近,也多了一分不願面對的怯意。

這親近和怯意,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娉婷在的地方,總會染上和娉婷眸中一樣的顏色,迴響著和娉婷呼吸一樣的頻率。

她總能在不知不覺中,滲進別人的每一口呼吸,牽著別人的心,而白己卻永遠是一副懶懶洋洋,毫不自知的模樣。

只有何俠是例外。

十五年相伴相隨,何俠自問也能滲進娉婷的呼吸,牽著娉婷的心,他臉色有不對,身上不舒服,興致不好,都會引起娉婷的注意。那雙聰慧的眸子輕輕轉上兩圈,便能猜出他的心事,於是逛園子也好、彈琴也好、說笑話也好,體貼地為他排解。

有時勸了滿心不痛快的他拿起劍,舞一套敬安劍法,娉婷也一邊換了袖子特別寬大的裙子來,伴著他的劍,跳一曲緩慢輕柔的「九天」。

靈犀相通,堪憐身邊一朵解語花。

天下間的男人,沒有幾人能有這般福氣。

這是屬於何俠的福氣,曾經。

當娉婷的目光移向他處時,何俠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得到娉婷的關注,是如此寶貴的滿足。

原來珍貴的不是琴聲低唱,動人的舞,魅人的笑,而是那一分安心的感覺。

原來天生的福氣,也天生注定有失去的一天。

這些曾經屬於他的福氣,難道注定統統都要給了楚北捷?那個敵國的王爺;那個設下計策假裝敗退,挑撥得何肅向敬安王府動手的鎮北王;那個留下離魂寶劍,從此讓娉婷悵然若失的男人。

踏上台階的腳步有些遲緩。

眼前的門檻真高,這是他駙馬府的門檻,似乎再高一點,就能把門也擋起來,成了一座結結實實的監獄。

他自願跨進來的,但不等於願意在裡面待上一輩子。

何俠低頭,看自己掌中被劍磨出的繭子。他的手,有力而靈巧,知道怎麼巧妙的挑砍穿刺,為自己贏取勝利。

四國已亂。

亂世,就是英雄的樂園。

他是天生的將才,敬安王府的出身,更給了他居高臨下觀測時局的本錢。他天生,該是這攘攘眾生最頂端的一個。

但另一個人也有這般雄厚的本錢。楚北捷,也有尊貴的出身,也能文能武,也有治國的才幹,也有領兵的細心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使人臣服的氣勢和風度。

他和何俠,就像歸樂的兩琴,陽鳳與白娉婷,一生之中,總要被連在一起的名字。

陽鳳和娉婷從小是好友。

他們兩人,卻注定是敵人。

娉婷已經回來了,楚北捷得不到她。就像娉婷一樣,楚北捷也永遠不會得到這個天下。

何俠的眼中,射出毅然之色,昂首舉步,跨過駙馬府高高的門檻。

匆匆過了前廳,繞過小池的迴廊,忽然在石屏風後站住了腳。何俠注視著小亭裡的身影。

亭中有石桌。古琴擺了出來,香在一旁默默燃著。娉婷坐在古琴前,無聲地撫摸著琴頭,彷彿她要把曾經沾染過此琴的任何一絲汗跡,統統細緻地抹去。

看到這一幕,何俠才深深地想起,他已經很久不曾聽娉婷彈琴。

他總是坐得最近的,在一旁看著,美得無法形容的十指襯著古樸的琴,被撥動得顫慄的弦,吐出美妙的音,倏忽就變了破風的箭,清越地向天上射去。

連浮雲,也驚艷得不忍離去。

未聽到娉婷的琴聲,竟已有那麼久了。

他不敢驚動娉婷,靜靜站在石屏後,期待熟悉的琴聲響起。那會安撫他疲倦的心,指引家鄉的方向。

娉婷卻似乎無意彈琴,她只是低頭,用指尖反覆摩娑著古琴。若有所失的目光,停在細細的弦上。

香優雅地燃著,暗紅色的點,漸漸降到低處,使勁地閃爍幾下,終於熄滅了。

「為何不彈?」何俠從石屏後走了出來,踩著雪地上蜿蜒的青磚石塊,停在亭前。

娉婷恍若未聞,仍怔怔瞅著那琴。

「這琴是我特意遣人從歸樂買回來的,喜歡嗎?」

再好言相問,也得不到回應。

自從上了馬車之後,娉婷就再沒有開口和他說過一個字。

她的人回來了,她的心卻忘在了東林。

好一會,何俠歎了口氣:「晚飯想吃點什麼,儘管吩咐廚房。這府裡養著兩個歸樂廚子,最會做蒜香肘子和泥絨醬瓜。」

他打算回房歇片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好久沒聽見你的琴聲了。」低聲說了一句,回頭要走。

「我也……好久沒有見過少爺在雪中舞劍了。」

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何俠驚訝地轉身,眼中閃爍著欣喜,低聲問:「想看嗎?」

娉婷卻別過目光,幽幽歎了一聲:「少爺不累嗎?昨夜才回來,一早就出去了。」

何俠動情地凝視著她,露出一個寵溺的微笑:「有你看著,怎麼會累?」

劍,溫柔地出鞘。

如蛟龍入水,暢酣自在,如古籐老須悠悠垂地,錯落有致。

劍鋒處行雲流水,氣勢驀長,身形快若奔雷。

娉婷倚亭而坐,默默看著。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柔柔一瞅,何俠再多疲累也盡化烏有。

何俠持劍騰空飛躍,轉眸處,與娉婷視線對個正著。

一瞬間,安逸的敬安王府,彷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沒有改變。

爹娘仍在,家園仍在,他曾經努力保護和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稍逝。

何俠劍走偏鋒,使盡渾身招數,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記的昔日。

寒寒北風中,擋不住豪氣頓生。何俠一劍舞畢,大汗淋漓,瀟灑舉袖往額上一擦,笑道:「再來!」

劍鋒斜斜向下一挑,驀然一頓,身形已變,如龍欲飛天,蓄勢待發。正是娉婷往日最愛看的敬安劍法。

錚!

劍如蛟龍遊走四方,一聲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發劍勢。

何俠心中大為振奮,動作毫無停滯,勁腰驟轉,劍勢再變。琴音更強,仿若龍吟,更加高亢。

劍舞琴挑,竟配合得絲絲入扣,毫無瑕疵。

整套敬安劍法從容舞來,娉婷指下一曲「九天」已盡。

最後一招劍鋒凝定,琴聲遏然而上。

兩雙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個正著,複雜而熟悉的感覺,洶湧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樣,不曾忘記過去。

你的心裡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對不對?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驟然寂靜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半空中相對的視線才緩緩分開,娉婷眸光轉動,移向何俠身後某處,柔和地定住。

何俠若有所覺,緩緩回頭。

一道優雅莊麗的身影,跳入眼簾。

耀天身著隆重華麗的紫色長裙,一襲純白色貂毛坎肩披於肩上。頭戴式樣複雜繁瑣的珍珠鳳冠,脖子上緊貼一串琉璃色寶石項鏈。

櫻桃紅唇,燦星亮眸。

身後八名侍女低頭斂眉,伺候一旁。

見何俠回頭,耀天雍容一笑,讚道:「第一次見駙馬雪中舞劍呢。」目光一轉,移向何俠身後,柔聲道:「歸樂雙琴,果然名不虛傳。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離了琴,緩緩站起,隔著亭子,向假山後的耀天遙遙行了一禮。

何俠臉色變了變,極快地微笑起來:「公主什麼時候來的?」收了劍,走到耀天身邊,探了探她的手:「這麼冷,為何不叫我一聲,卻在雪地裡站著?」

「雪中劍飛琴鳴,難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麼捨得打斷?」耀天柔順地讓何俠牽了手。

一起進了廳裡坐下。侍女們端上熱茶,三人各懷心事,低頭品茶,看著茶碗中熱氣裊裊,一時都無言。

耀天身份最尊,自然坐在客廳正中的主位。偏頭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剛剛彈的曲子真好聽,不知曲名是什麼?」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重複,彷彿咀嚼了這個名字一番,點頭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誇獎了。」

「可以再彈一次嗎?」

娉婷未答,何俠剛巧放下茶碗,關切地問:「公主用了晚膳沒有?知道公主要來,我特地吩咐了廚子們準備歸樂的點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塊,不是一直說還想嘗嘗嗎?」

舉掌在半空中擊了兩下,喚了一名侍女上來,吩咐道:「快去,將準備好的點心都端上來,還有我帶回來的酒,也送一壺上來。」

不一會,點心和美酒都送了了過來。點心確實是出自歸樂大廚之手,熱氣騰騰,上面雕著各色靈巧討喜的小花,每一小碟裡玲瓏地擺著五個,每個頂上點綴著不同的頭色,表示裡面的餡也是不同的。

何俠摒退侍女們,親自為耀天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邊。耀天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臉上稍停,乖乖仰頭喝了何俠送上的酒,又用了兩件點心,不再作聲,臉色平靜。

「娉婷,你也嘗一個吧。」何俠看向娉婷。

娉婷手邊的桌子上也有三四個小碟。她低頭看了看,搖頭道:「我不吃蘋果餡的點心,少爺都忘了。」

「我當然記得。」何俠道:「你沒看見上面點著紅蘿蔔絲做記認嗎?蘋果餡都換了紅蘿蔔餡,攙了蜂蜜在裡面。」

娉婷用指頭捏起一個,從中間掰開了,裡面果然是紅蘿蔔餡,混著蜂蜜的香味,試探著放了一點進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還放了什麼進去?」

何俠瞥耀天一眼,輕描淡寫道:「沒什麼,只是用了新鮮的冬蜜。雲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種不怕冷的蜜蜂。」

有著家園味道的點心出奇可口,娉婷嘗了一點,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慾,碟中的點心每個只有指頭大,經看不經吃,她一口氣便將五個都斯文地吃進肚子,還意猶未盡般,向何俠手邊桌上的點心瞅去。

「只有你那一碟是紅蘿蔔餡。我們這幾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歡,該叫廚子多做一點預備著。」何俠視線朝正中的耀天一掃,慇勤地問:「公主說喜歡廚子們上次準備的,所以今天為公主獻上的還是那幾種餡。公主要不要也嘗嘗紅蘿蔔餡?」

耀天臉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歡蘋果餡。」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壺。

何俠欲幫她斟,已晚了一步。娉婷執了酒壺,款款為耀天倒了一杯灑,忽然露出一個親切到極點的微笑,柔聲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來了。不如開了大廳的門窗,讓月光慢慢透進來,公主一邊喝酒,一邊聽娉婷彈琴,既解悶,又雅致。可好?」

「嗯,聽著這打算就舒服。」耀天點頭,喚人來開了客廳的門窗。冬天日短,從院裡進屋不過一個時辰,夜幕已經降下來了,明天似乎是個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暈黃月光,流水般洩進廳中。

侍女們肅靜無聲地抬了放琴的幾案進來,不一會,將何俠專為娉婷買的古琴也抱來,端端正正擺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焚香,淨手,臉上已經多了一分莊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閉目,將指輕輕觸著弦,勾了一勾。

一個極低的顫音,彷彿哽咽著在弦上吐了出來。

耀天聽在耳裡,歎一聲:「好琴,難怪駙馬不惜千金購來。」

看向何俠,又讚歎道:「也只有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彈奏。」

何俠回耀天一個寵溺的笑容,並不作聲,只用溫柔的目光撫摸著她的眼眸。

娉婷試了一下音,覺得心已經靜下來,抬頭問:「公主想聽什麼曲子?」

「點曲這樣的大事,要交給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日光落到何俠臉上,淡淡道:「就請駙馬代我點一曲吧。」

何俠想了想,問:「春景,如何?」

娉婷點點頭,潛心閉目,養了一會神,再睜開眼時,眸中已多了一種不容忽視的自信和神采。

輕輕按住琴弦,再熟練地一挑指。

與剛才試音時截然不同的輕快琴音,頑皮地跳進耳膜。

生機,頓時盎然。

琴聲到處,雖是冬日,卻已經少了冬日的陰寒。彷彿時光一下子去得急了,讓人驟然想起,冬去後,便是春。

微急的促調,一點也不讓人感覺煩躁。春雨連綿,屋簷下一滴滴淌著,溫柔而又活潑。

旋律漸漸越奏越快,到了高昂處,明媚的春光,鋪天蓋地而來。

沒有一絲雜質,沒有一絲沉重。

一切都是歡快的。

鳥兒嗚叫著穿梭林間,新嫩色的小草從冰雪剛剛融化的泥土裡鑽出來,老樹舒展身段,準備換上新的綠衣。

安靜了,冬的小獸從洞穴裡悄悄探頭,不一會,已縱了出來,親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聲中毫無保留地展開,就連空氣也彷彿充滿了泥上芬芳的氣味。

廳中人聽得如癡如醉,想像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琴聲漸低,似一日已盡。

雀鳥鑽回巢中,小獸玩得累了,自去尋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彷彿經此一日,又高了不少,老樹從容挺立,含笑看顧已在它枝葉內蜷縮睡著的小松鼠。

餘音繞樑,久久個絕。

過了許久,耀天才驚醒了似的,由衷讚道:「天下竟有這樣的琴聲。駙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誇獎,並無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駙馬府。公主要聽琴,隨時喚我就好。」

耀天貌似甚歡,點頭笑道:「那最好了,還能再彈嗎?」

「當然。公主想聽什麼?」

耀天想了想,問道:「既有春景,那麼夏秋冬,也應該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蟲,冬語。」

「那……」耀天輕輕吩咐:「都彈來讓我聽一聽吧。」

娉婷應了一聲,腰身坐正,肩膀微抬,雙手又撫上了琴。

悠揚琴聲,從精緻華麗的窗和門冉冉飄出,迴盪在偌大的駙馬府上空。

春景,夏色,秋蟲,冬語。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蕭肅之蟲,冬無人之語。

敬安王府的花台亭邊,這是娉婷譜的曲,何俠思量著起的名。

春景奏過,夏已往,秋瑟瑟徐至,蒼而不涼。

府內府外,被琴聲浸潤得如在天外,至琴聲遏然而止,才恍然察覺,原來傾心迷醉中,秋蟲也已到了盡頭。

彈琴極為耗神,娉婷勉強彈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間,又要撫琴,再彈那冬語。

何俠早在懸心,忙伸手制止了,轉頭向耀天道:「公主,現在正是冬天,聽冬語更添寒意,遠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蟲有意思。不如不聽那冬語,留一點餘韻,權當回味?」

「駙馬說得對。」耀天點了點頭,意猶未盡,徐徐評道:「方纔這二曲各有特色,但若單論氣魄,我還是最喜歡後院聽見的那首九天。」

娉婷在何俠答話之前已經表態:「不聽冬語,那就讓我再彈一次九天給公主聽吧。」

何俠猜想耀天也瞧見娉婷虛弱,盼耀天自行拒絕,不料耀天卻點頭笑道:「好。」

何俠心中不喜,又不好作聲,眸光微黯,臉色卻不動聲色,仍坐著靜聽。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輕輕一挑。

弦顫動起來,發出優美的音,卻似乎沒有原先的清越。何俠暗叫不好,勉強聽了一會,幾個高音好似巍巍然臨淵而立,有不穩之憂。

娉婷喘息漸重,肩膀搖晃幾下,竟向後軟倒。何俠暗叫一聲不好,猛然從椅上跳起,剛好將差點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懷裡,色變道:「娉婷!娉婷!」

「怎麼了?」耀天也是一驚,起了身走過來探視。

何俠無暇答她,抓了娉婷纖細得可以看見骨頭的手,在腕上靜靜探了一會,將她打橫抱在臂彎中,繞過迴廊,小心安放在寢室的床上,才對隨後來的耀天沉聲道:「脈息有點亂。她一路顛簸,大概累著了。」

曜天愣了一下,道:「我不該命她彈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何俠沒有像往常那樣安慰她,只是轉而言它:「煎幾服藥喝了,再好好休息幾天,就會沒事的。」就著房中書桌上的筆墨,親自寫了一副藥方,交代侍女們立即拿下去準備。

忙了一會,又唯恐外面的腳步聲驚擾娉婷,親自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頭時,看見耀天站在身後,默然不語。

問俠這才將心思轉回到嬌妻身上,柔聲道:「公主累了嗎?公主的寢房已經用香熏過,請公主先過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即就過去。」

「不必了。」耀天滿懷柔情而來,現在興致全無,強笑道:「只是來瞧瞧駙馬,本來就不打算過夜的。」

「公主……」

「我們倆是夫妻,日子長著呢。」耀天低聲道:「你剛回來,也該清清靜靜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動聲色地一轉,瞥了垂幔深處,床上嬌弱的身影一眼。

何俠低聲道:「那我明日一早進王宮去見你。」

雖仍是往常輕佻甜蜜的語氣,表情也極真摯,但聽在耀天耳中,總覺得他鬆了一口氣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宮去。」

耀天心中氣苦,礙著身份,又不能顯露絲毫,搖頭道:「不必。」

這兩字說得生硬,何俠怎會聽不出來,身形一僵,銳利精明的眸子直視耀天。

耀天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將何俠看得極重,明白若讓何俠將她看作沒有心胸狹窄的妒婦,從此便會失了何俠的寵愛。趕緊隱藏剛才不慎流露的不滿,換了另一種羞澀語氣,別過臉嗔道:「一路回去,誰不瞧在眼裡?都是夫妻了,還送來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俠溫柔地笑起來:「公主多慮了。我們是夫妻,永遠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宮怕人笑話,那就讓為夫送到大門,總不能這也不行吧。」

耀天不再反對,露出女兒嬌態,乖巧地讓他攜了手。

兩人一道親親密密地到了大門,何俠早奉上無數甜言蜜語,柔情綿綿,說得耀天矜持的臉上逸出花般笑容。

門前宮廷侍衛們早已備好馬車,燭光閃爍,將一條大街照耀得如白晝般。

何俠親自扶了耀天登車,又探身入內叮囑了兩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蕩蕩的王宮車隊在寂夜中離去。

車隊遠去,在眼中漸漸縮為一個小點,何俠才轉身進門。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靜。

如娉婷的琴一般,冬,無人之語。

沒有朝自己的寢室,他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寢室。跨入房中,一個身影受驚般地從床邊站起來,瞧清楚他的臉,連忙低頭行禮:「駙馬爺。」眉眼之中,隱隱藏著不平之色。

何俠認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視線轉到床上的娉婷臉上。

目光變得溫柔起來。

醉菊正在陪伴娉婷,她知道何俠的寢室在另一側,沒有想到何俠會這個時候過來。見何俠走近床邊,他怎麼說也是這裡的主人,只好不甘心地讓開,站到一旁。

何俠沒有理會這個侍女,坐在床邊,細細審視娉婷蒼白的臉色。瘦了許多呢。他伸指,輕輕描繪娉婷的臉形。

醉菊瞧在眼裡,攥緊垂在兩腿側的拳,心一陣狂跳。

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寢室裡,正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若何俠對娉婷起了齷齪心思,那可怎麼好?

何俠對醉菊的緊張渾然不覺,只是用指反覆描著娉婷的眉目,唇形,憐惜地瞅著她沉睡的模樣。

醉菊監視著何俠的一舉一動,他每一個觸碰娉婷的動作都令醉菊萬分緊張,既盼他的指尖快點離開娉婷的臉龐,又怕那指一離開,又會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爺,這可怎麼辦?

你再不來,大事就要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強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緊張到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何俠終於停下摩娑娉婷的臉,從床邊站了起來。

醉菊這才鬆了一口氣,只道他看夠了,一千一萬個盼他快走。不料何俠站起轉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帶,一副寬衣的姿態,犀利的眼神看向臉色慘白的醉菊,皺起眉:「呆看什麼?連寬衣都不懂伺候嗎?」娉婷還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樣,待侍女過於和善,由著她們愛做不做,縱容得貼身伺候的人沒有一點規矩。

寬衣?醉菊一顆心猛懸起來,瞅向床上孤零零,毫無防備的娉婷,渾身打個冷顫。

「駙馬爺……要在這裡寬衣?」

「是。」何俠一邊答著,見她不會伶俐地過來伺候,因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責罵,索性不用人伺候,自己脫了外衣。

醉菊見他當真要在這裡睡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偌大的駙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來,也是沒有人搭理的。何況,不說別人,就是何俠一人,她和娉婷也應付不了。

王爺!這可怎麼辦?

「夜深了,你也早點睡吧。」何俠吩咐了一聲。

「是……」

醉菊雖然應了一聲,腳步卻不肯挪動,咬著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間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卜。當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險,就抓了這個往何俠頭了砸過去。

何俠身為武將,身手敏捷,這麼一砸未必能有用,說不定還會沒了小命,但只盼能壞了他的興致也是好的。

事已至此,柔弱女子遇上強壯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醫術也全無用處,還能有什麼法子?

想到這裡,不由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兩步。

何俠已經坐上床沿,將剩下的半邊垂幔放下。醉菊隔著薄薄紗幔,瞧見何俠已經挨著娉婷躺下,趁著空擋,一把將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躡手躡腳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俠的接近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聲,略動了動。醉菊屏息聽著,只要她驚叫起來,便掀開垂幔,拼盡全力一砸。

寂靜中,卻聽見娉婷迷迷糊糊問了一聲:「少爺?」隔了一會,又喃喃道:「怎麼過來了?」

「我抱著你,會暖和點。」

幔內傳來輕微動靜,似乎何俠真將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經繃得緊緊,豎直了耳朵,娉婷竟沒有作聲,彷彿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著小石像,滿手冷汗。等了許久,幔內平緩均勻的呼吸聲隱隱可聞,居然像真的睡著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上挑開一個小口,從那裡窺探過去。

娉婷和何俠躺在床上,共用一床被子,相擁而睡。兩人安安靜靜的,瞼貼著臉,彼此毫無防備,睡得像兩個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懸起來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繼而大奇,這到底算怎麼回事?

縮回了手,隔著幔子看兩人朦朧的影子。思來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著小石像,就在床邊守著。

挨了兩個時辰,倦意一重一重襲來,眼皮子也漸漸越發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