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東林,隱蔽的山谷中。

楚北捷和娉婷的聯手使低落的士氣從回高點,軍事會議後,衆將有了嶄新的目標,步出營帳時,連腳步也輕鬆了幾分。

但同時,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險著,鎮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既大膽又危險,是一步也錯不得的。

會議結束後,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隨衆人出帳的娉婷:「剛剛才大展神威的白大軍師,你不留在我這個主帥身邊,要到哪里去?」

娉婷回頭笑道:「王爺別忘了我們的賭約。娉婷贏了,王爺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閃,竟毫不猶豫地從腰間把神威寶劍抽了出來,往娉婷跟前一遞:「娉婷砍我十劍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約。」

娉婷被眼前森然劍光嚇了一跳,連忙將劍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爺這招苦肉計出得不得人心。是你先招惹娉婷的,身上連且柔的地圖都藏了,還故意壞心眼地來考人家。方才要是答不出來,豈不愧死娉婷?」

楚北捷沈聲道:「我沒使苦肉計,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內卻連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劍更難受。思念之苦,甚於身軀之傷。本王舍難取易,天公地道。」英俊的臉上滿是認真。

娉婷心頭微顫,被他說得沒了言語,深深低下頭去,半日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約無效,王爺也不能每時每刻都握著娉婷的手吧。」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爺咄咄逼人,逼著娉婷放棄賭約,不行,這一箭之仇,娉婷定要報的。」靈巧的眸中微微蕩起漣漪,又甜又怨地瞅著他。

楚北捷見她溫婉玲瓏,揚唇笑起來,低聲道:「告訴我你要去哪。」

被他一問,娉婷臉色微黯,輕輕道:「我總該親自去見一見霍神醫。醉菊她……」幽幽歎氣,眼圈已經微紅。

楚北捷心裏一陣發疼。

兩人重逢後,娉婷對於過往諸般辛酸輕描淡寫,就算偶爾不經意提起,也是幾個字匆匆帶過,不願細述。

他卻非常明白,種種坎坷給娉婷造成的傷害至今尚未痊愈,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擊。

常年被冰雪覆蓋的松森山脈上,到底隱匿了怎樣的慘事?

他們的孩子,也是葬送在那片白雪茫茫之中嗎?

他甚至不敢向娉婷詢問那個可憐的孩子到底是怎樣失去的。那對娉婷,一定是無法承受的傷痛。

「我陪你去。」楚北捷握緊了娉婷的手。

娉婷緩緩搖頭:「王爺見諒,娉婷想單獨面對醉菊的師傅。」

「娉婷……」

「若是日後……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擡頭,睫毛顫顫地瞅著楚北捷:「王爺一定會在娉婷身邊吧?」

楚北捷被她楚楚可憐的目光瞅得心臟無力,頓時英雄氣短,沈聲許諾:「一定。」

娉婷聽了,嫣然一笑,輕輕抽出楚北捷掌中的小手,轉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著看她出了帳門,悵然若失,身後忽然傳來被人注視的異樣感覺。

他也不是常人,一知有人注視,立即恢復心神機敏,轉身豪爽地笑起來,攤開手無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常言道一物克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從來都是無計可施的。」

帳中諸將已經離去,東林王后側挨在躺椅上,嘴角蘊笑:「鎮北王過謙了,方才那招苦肉計,我看就使得頭頭是道,怎麽能說無計可施?溫柔鄉,原是英雄塚。大抵男人遇上心愛的女人,都會象鎮北王這般吧。」眼神幽幽往帳門遠處一飄,心神乘風而起,瞬間飛過萬裏,直抵昔日東林王宮那一片奪目華貴。

想當初美酒凝霜,重重金殿,宿著鴛鴦。

她陪在大王身邊多年,卻在最後離別之際,深深地明白過來。

她不但是東林的王后,更是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東林王族的字眼掩蓋,所以失去之後,才知道真正讓人回憶暗歎的,是那分她與他之間的情。

無關東林,無關王族,無關大王與王后。

只是夫與妻,她與他。

爲著那些虛禮,她有多少次本該情不自禁地握緊他的手,偎入他的胸,卻想起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那一點點放縱的愛意。

「王嫂?」

「啊?」東林王后低低一聲,驀然驚覺過來,喚道:「鎮北王,請過來我身邊。」

楚北捷走前兩步,在她對面坐下。

「你是否打算把東林兵馬也歸入亭軍?」東林王后問。

楚北捷本來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點頭道:「正是。」

「亭軍……」東林王后將這二字放在嘴裏咀嚼,苦笑道:「大王當日曾說,鎮北王性真情烈,並不適合生在無情的王家,這是他對弟弟最憂心的地方。但是現在,我卻不知道對鎮北王這種性情應該憂心還是慶倖。如果不是鎮北王極愛白娉婷,又怎會奇迹似的出現一支敢與何俠對抗的亭軍?」話鋒一轉,又問:「我想確切的知道,東林人馬歸入亭軍,假如將來亭軍大勝,鎮北王掌握大權,那麽東林的命運將如何?東林王族又如何?」

楚北捷沈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瞞王嫂,我會建立新的大國,另立國號。」

「那東林……」

「東林已是過去。我出征並非爲了擴張東林,而是爲了給娉婷一個安寧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亂後仍以東林爲尊,實際上等於東林征伐了三國,和何俠有什麽區別?其他三國的人耿耿於懷,一定時刻想著反抗,天下不會出現真的安寧。」楚北捷目光堅毅,沈聲道:「這是我給娉婷的承諾,絕不更改。」

東林王后目光驀然轉厲,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讓,淡淡直視:「王嫂如果生氣,儘管責罰楚北捷,但這件事,我主意已定。」

東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漸失了犀利,無奈地歎了一聲:「國之根本,本來就是人,對嗎?」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耀天公主與鎮北王在雲常大戰前一番對話,早被許多人打探到了。」東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宮被焚之後,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東林建國之初,是怎樣一番景象?應該也是衆志成城,不惜灑盡熱血,盼望著自己的妻兒老小,每個人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吧?」

爲什麽百年之後,國刻在心中,卻忘了人?

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的生離死別,愛恨纏綿。

東林王后悠長目光,掃過楚北捷的臉,長吐出一口氣,猛然下了決心:「國珍貴,人難道就不值錢嗎?沒有安居樂業的百姓,東林名存實亡。鎮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東林王后竟這般有決斷,猛站起來,單膝跪下,一字一頓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沒齒難忘。」

想不到最難過的一關,竟這樣輕易闖過了。

「去吧。平定大亂,讓生靈不再塗炭,還天下以安謐。」東林王后輕輕揚唇,逸出一絲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讓所有人都記住。既有幸生而爲人,就該知道自己生而有價,就該知道自己並非讓人踐踏的螻蟻。」

鎮北王會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

這個帝國,並非由於兵力國土而龐大,而是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會漸漸懂得尊重自己,不輕賤自己。

不視自己爲傀儡,不視自己爲工具。

他們不會被驅趕著走上戰場。

當大戰來臨時,他們會自己選擇是否爲了保護自己的未來而戰,就如今日的亭軍一樣。

假如,他們的鮮血染紅沙場,那片被火熱的血浸染過的土地,將長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東林王后仰天長歎:「好一個白娉婷。」

***

歸樂,暮色蕭蕭。

深宮冷落院中人,再無蜂蝶慕幽香。

久未動彈的門鎖發出輕微響聲,脫盡華衣的歸樂王后在幽暗中遲鈍地擡頭,瞥見門外威嚴而熟悉的身影。

歸樂王何肅跨進房門:「你大哥樂震與飛照行一戰後,懼怕雲常大軍再度襲擊,已經領著殘兵遠遠逃離都城。」

他語氣平靜,出奇地沒有震怒。

歸樂王后被幽禁多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兄長的消息,沈默片刻,冷冷地問:「大王是過來賜死臣妾的嗎?」

何肅好一會沒有作聲,緩緩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象從前恩深情重時那般,輕輕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難道不想再見紹兒一面?」何肅忽問。

歸樂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肅:「大王……肯讓臣妾見紹兒?」兒子畢竟是娘的心頭肉,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爲什麽不肯?」何肅歎氣,反問。

歸樂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綾毒酒二選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沒想到何肅親臨,言詞行動竟和想像中的大爲不同,畢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兒子,心腸頓時軟了三分,神態便再沒有開始那般冷傲,低了頭,幽幽應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親擅權,大哥違逆王令,擁兵自重,竟和大王對峙。樂氏一門,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肅想起歸樂現況,不由冷哼,見王后低頭不語,又緩緩長歎一聲,道:「王後起來吧。寡人赦免你的罪,從現在開始,命你重回正殿,仍爲後宮之主。」

「什麽?」王后驚訝地仰起頭。

樂震領兵與都城對峙,和造反沒有兩樣,這是王族最忌諱的罪行,絕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肅的表情,卻絲毫不象在開玩笑。

冷宮中夜色昏暗,何肅的身影屹立在門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遠了,只觸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詳關係已經破裂到無法彌補的夫君,重新低了頭,咬牙道:「大王還是殺了臣妾吧。臣妾十五歲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爲後,想當日何等恩愛,怎料會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無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還有什麽臉面重新當這王后。臣妾只是好生懊悔,爲什麽竟一時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過區區一個白娉婷,就算讓她進得宮來,只要大王高興,又算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爲了一個女人,致使歸樂大亂,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

嬌肩劇顫,伏地慟哭。

她貴爲王后,養于深院,起居只在宮中,何肅實在是她唯一一個放在心裏的男人。往日華衣美食,豔婢環繞,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論事討賞,仿佛當著這個皇后,就不得不有滿腔心計,防著掖著,思謀較量。

此刻紅衣盡褪,青絲懶梳,冷冷宮院內閑看浮雲悠然,心頭偶爾記起的,卻往往是那些往常以爲微不足道的小事。

當初如何戰戰兢兢地跨進王子府,洞房花燭夜,偷偷掀了紅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肅第一眼;如何滿心歡喜地在何肅耳邊低語,說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後宮裏盛裝打扮,當著衆人的面,從容地接了王后的璽印。

好好一雙夫妻,就這麽一步一步,國恨家仇,都纏到了一起,裏面除了斬不斷,理還亂的絲絲心痛,又剩什麽?

正哭得肝腸寸斷,肩膀被一雙大掌輕輕撫了撫。

王后擡起滿是淚水的臉龐,被何肅從地上攙扶了起來。

「王后不要哭了。實話和王后說吧,樂震領軍私逃,都城兵力空虛,如今何俠已經領著雲常大軍,把我們團團圍困了。」

王后吃了一驚:「啊?」她被軟禁多時,沒有人敢向她傳遞外間消息,不知道情況已經壞到這個地步。

「強弱懸殊,明知必輸,這場仗不打也罷。明日此時,寡人會打開城門,親自向何俠遞交降書。」何肅苦澀地笑了笑:「國都快沒有了,王后和國丈國舅那些叛國大罪,又有什麽不可赦的?」

王后見夫君話裏滿是無奈頹廢,和從前冷硬驕傲的模樣截然不同,心裏又疼又悔,顫聲道:「若不是我的過錯,歸樂沒有內亂,大王大軍在手,何俠豈能說來就來?臣妾……」

「別再說了。」何肅截斷她的話,沈聲道:「侍女們捧著衣裳飾物,都候在門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樣好好打扮吧,你已經很久沒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們夫妻對飲,不要外人打攪。」

王后默默凝視何肅,終於緩緩行禮:「臣妾遵命。」

何肅轉身出去,外面果然等著侍女們,一等大王出去,都魚貫迎了上來,手捧著方盤,裏面都是王后往常心愛的衣裳飾品,連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齊全了。

「王后娘娘。」見了久未露面的王后,衆人齊齊下拜,臉上都暗帶悲色,看來大王明日要向何俠求降的消息已經傳遍宮中。

被侍侯著更衣沐浴完畢,王后細畫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擺駕大王寢宮。

何肅果然早已命人準備了酒菜,隔著珠簾,就著月下風景對案滿飲。

良辰美景,熱菜溫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軟禁在暗無天日的冷宮,似幽夢一場,只能感歎人生叵測。

兩人都有無限心事,默默坐著,飲了幾杯。何肅問:「王后怎麽不說話?」

「臣妾……」王后描畫得精致非常的臉閃過一絲迷惘:「臣妾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何肅仔細打量對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覺得,自你成爲後宮之主後,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贊,沈重的心輕輕飄了一飄,宛如身邊多了許多朦朧的潔白的霧氣,微微躬身道:「心無旁騖,才能清澈見底。也許是因爲今日的臣妾,心裏再沒有裝著什麽要隱瞞大王的事情了吧。」

「說得好。」何肅舉了舉杯:「今夜的王后,讓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進王子府的王后。歲月如梭,我們做夫妻,原來已經這麽些年了。」他的語氣,卻也不經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樣溫柔。

王后臉上露出一絲感動的詫異:「大王……還記得臣妾初進王子府的模樣?」

「怎會忘記?」

「是嗎……」王后舉手撫著髮鬢,輕聲道:「不瞞大王,臣妾也是記得的。」

王子府,那時的何肅王子府。

有歡歌笑語,有清越琴聲。

一群年少好友,歸樂望族之後,都聚在那兒談天說地。或練劍,或彈琴,或論書畫,或言大志。鼓掌的鼓掌,說笑話的說笑話,陽鳳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俠更是帶著娉婷成了常客。

樂家家規森嚴,她又貴爲王子妃,身份與旁人不同,不能和衆人一起笑鬧,只能隔著重重牆院,聽他們笑聲隱約傳來。

原來。

當日的一切,原來大王記得的。

可那如今領軍將都城重重包圍的雲常駙馬何俠,他會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