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血色驕陽,從都城東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華,以君臨天下的姿態,將光芒迫向心情沈重的歸樂衆人,晨曦到處,照亮歸樂都城外,迎風飄揚的雲常大旗。

兵臨城下。

今日之後,以美豔歌舞,精巧點心聞名天下的歸樂,將不復存在。

在雲常大軍閃亮鋒刃下,城門緩慢而沈重地一寸寸打開。

歸樂大王何肅,攜王后以及衆歸樂大臣,去冠赤腳,步出城門。怯生生被士兵們用長矛攔在大道兩旁,噙著淚眼,跪下苦苦忍著哭泣的,是數不盡的歸樂百姓。

國沒了。

一切都完了。

當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風起雲湧,深受愛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賊,遭到四處緝拿。如今,小敬安王回來了,但歸樂,他們的國,卻完了。

歸樂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肅在雲常大軍之前,捨棄至尊身份,向敵人跪下。

「罪人何肅,無能治理歸樂,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寶有能者得之,何肅願向雲常駙馬奉上歸樂國璽,以表歸服之意。」

低沈的話,一字一字從喉間擠出。何肅雙手捧著國璽,緩緩舉起送上。

傳國之寶,重若千金。

何肅跪著,將國璽高舉過頭,雙臂微微顫抖。

他從沒想過,偌大的歸樂,會斷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臨終前,切切密囑:「敬安王府諸事,需萬分小心。」

他確實非常小心,登基後密謀策劃,謹慎佈置,一朝機關啓動,狠下辣手,燒盡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緝,最終殺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個何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萬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沈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臉色蒼白,恍若失了靈魂似的,跪在何肅身後。

雲常大軍整齊靜肅,兵刃寒光閃閃。

何俠神清氣爽,意氣風發,一手提繮,目光向下緩緩一放,在國璽上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邊一名心腹親兵應道:「是。」下馬接了過來。

何肅只覺得手上一輕,國璽已經落入他人手中,驀然真切地感受到歸樂終於真正屬於他人,四肢一陣發虛,幾乎癱倒在地。

失疆喪國,怎有面目再見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麽難過,也不能不顧大局,身後衆人的生死,只在何俠一念之間,忍痛低頭道:「恭請雲常駙馬領軍入城,王宮各殿已經騰清,供雲常駙馬使用。」

脊背上傳來異樣的感覺,何肅知道坐在駿馬上的何俠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自己。半晌,聽見頭頂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徐徐道:「我們當年一同念書,曾聽先生說過,亡國之君若要示以誠意,通常都會甘爲勝者下役,執鞭隨鐙,不知大王對何俠,是否真有誠意?」

歸樂衆臣不安地聳動,何肅臉色劇變。

思及新仇舊恨,看來今日何俠不但要他的性命,還要將他置於人前百般羞辱。

人爲刀殂,我爲魚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肅兩拳緊緊攥了,藏在袖中,低頭咬牙道:「請讓何肅爲駙馬牽馬入城,以示誠心。」

「大王……」王后在身後低低驚呼,輕聲哭泣起來。

其餘老臣,紛紛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肅毅然截斷王后的話,忍著羞辱,從地上站了起來,如踩著荊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俠馬下,伸手去牽駿馬的轡頭。

未觸到轡頭,一樣事物忽橫空騰了過來,輕輕攔了他,原來是一根馬鞭。

何肅不解地擡頭,以爲何俠又另有刁難。

何俠卻冷冷道:「我雖恨你,卻未至如此。」手一揮,揚聲喝道:「進城!不去王宮,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進城!」

「進城!」

「進城……」

二字被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傳下去,起起伏伏,仿彿無數回音。

雲常大軍,像一頭剛剛睡醒的巨大野獸一樣,緩緩進入歸樂都城。

何俠騎在馬上,王旗隨侍,親兵簇擁,何肅等一干降君降臣沈痛地步隨在後。

進了城門,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向何俠狂湧而來,這個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嬉戲遊走于柳巷,策馬歡娛于大道。

歸樂,歸樂的敬安王府,歸樂的小敬安王。

歸樂雙琴,歸樂的陽鳳,歸樂的白娉婷。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沒人能明白何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後,他終於第一次光明正大地進入了歸樂城門。

報仇的誓言已經實現,何俠卻發現,這並不能使他心裏時刻湧動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滅。

他得到了歸樂都城。此城已經沒有了敬安王府,沒有了爹娘的笑臉,沒有了娉婷,剩下一個何肅,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報了深仇,贏得了一個國家,卻不知道能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誰?

連耀天,都已不在了。

馬蹄聲聲,載他去從前的家園。停步時,花濺淚,鳥驚心,只餘一片頹垣敗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燒毀後,一直荒廢。」

何俠下馬,在長滿了青苔的門前凝視許久,終於一步步,緩緩登上熟悉的階梯,跨進自家的門檻。

昔日賓客盈庭,車水馬龍的景象,歷歷在目。

父親在堂前與朝中大臣們暢談政事,母親被侍女們簇擁著閒聊宮中趣聞,偶爾見何俠從院外匆匆走過,母親就會從椅上站起身來,隔著紗窗囑咐:「俠兒,外面人多,亂著呢。出門記得帶上侍衛,不要一個人領著娉婷亂跑。」

「知道了。孩兒也不是去外面亂跑,何肅王子派人來叫,說他們在王子府裏聽一個有名的先生講兵法呢,讓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別在城裏騎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還是坐馬車好。」

「知道了,娘。」

「還有,要是聽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飯,記得回來……唉……這孩子……」

未囑咐完,何俠已興衝衝轉出院門,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麽,牽著她的手就跑,一溜煙出了大門就上馬,揮鞭去得無影無蹤。

幻象隱藏在眼前的荒草頹景中,遠遠近近,每一處死寂都伴隨著無數回憶,揮之不去。

要忘記過去,原來竟是這樣的難。

何俠駐步院中,俊臉冷漠如冰,下令:「佈置此處,擺宴,本駙馬要在這敬安王府,與歸樂舊君暢飲一回。」

他如今權勢滔天,一聲令下,誰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葉打掃乾淨,被沙土覆蓋的曾經打磨得光亮的地磚重新露了出來,每個門前都鋪上長毯。

紅綢綠緞,各色絲幔,纏繞上荒廢多時的柱石,迎風招展,舞出一庭絢爛。

滿屋殘物收去,置上嶄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鮮瓜果。

夕陽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佈置妥當,已經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從王宮裏立即騰挪過來的珍奇古玩,襯上被焚燒得只剩一半的磚牆,詭異得讓人感傷。

酒水菜肴魚貫送上,何俠端坐庭中,命侍衛退後百步,遙遙護衛。

歸樂王后持壺,低眉斂容,靜坐一邊。

和他對飲的,只有何肅。

「乾。」何俠舉杯,在空中虛碰一下。

何肅滿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麽放不開的了,死尚不懼,還怕一杯酒。舉杯道:「乾。」仰頭飲下,一股辛辣直下喉頭。

酒入愁腸,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華麗佈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滿目瘡痍,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雙手。何肅忍不住長歎一聲:「沒想到你我還有一起飲酒的時候。」

歸樂王后傾前,默默爲他們的酒杯加滿。

「世事難料,對嗎?」何俠悵然而笑,問何肅:「你知道我爲什麽要邀你喝酒?」

「不。」

兩人相識多年,少年時也算是極好的玩伴,不料會有今日。兩雙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卻地直視彼此,許久才緩緩別過。

何俠捏著酒杯,沈聲道:「我要謝你。」

「謝我?」

何俠俊俏的臉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煙,讓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澀:「我能有今日這般威風,不謝你,又要謝誰呢?」

從沒想過有今日的。

他本來,只是風流倜儻,笑傲四國的小敬安王。

有國可護,有家可歸,有爹娘、娉婷冬灼陪著,受千萬兵士愛戴,準備著,爲歸樂灑熱血,拼衷腸。

但一切變得如此迅速,令人無暇喘息。何俠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在回眸中看見敬安王府沖天的火光那一瞬。

歸樂王后靜坐一邊,瞧出何俠安靜的表情下無限恨意,暗中打個冷顫。

何肅卻笑了,低聲問:「你是在恨我當日對敬安王府下手?不錯,你我一同長大,敬安王爺如同我長輩一般,爲了護這王權,我當日確實太狠。」

何俠道:「不必說,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錯,我明白。」何俠仰頭,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連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肅毀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殺計毀了心愛的侍女娉婷,在雲常王宮中,淚流滿臉地聽著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懷六甲的妻子。

怎會不明白?

***

夕陽黯淡,殘照當樓。

何俠舉杯,與毀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對飲,杯杯苦澀。

四周讓他心痛得幾乎發狂的頹垣敗瓦,全是此人所賜,他卻在這神聖的舊地,擺宴與之對飲。

因爲,他實在再找不出誰,可以和他一同喝這苦澀的酒,分享敬安王府這一片荒蕪。

還有誰?

爹娘呢?娉婷呢?

他那將舉國兵權交付於他的嬌妻耀天,又在哪里?

時間不忍停留,歎息而去,暮靄沈沈,悄悄掩上,侍衛們無聲無息,在四周添上燭火。

兩人默默對飲,王后輪番斟酒。

何肅一直不曾看向王后,毫無表情地舉杯飲個痛快,擡頭看看天色,月已中天。

他狠了狠心,將空空的酒杯往案幾上一覆,慨然道:「時辰已到,不管是毒酒還是刀槍,儘管來吧。但別忘了,你答應過我,只要我甘願自盡,就保我妻兒平安。」

匡當一聲,銀制的酒壺掉在地磚上,泄了一地酒香。

歸樂王后凝在當場,半晌悲哭道:「大王!大王你……你……」撲在何肅腳下,死死咬著發紫的唇,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只道投降獻璽就可逃出性命,怎料夫君是用自己的性命與何俠交換。

昨夜之前,她還覺得夫妻已形同陌路,但此刻,心窩卻仿彿被錘子搗碎了似的,痛不欲生。

何俠看著歸樂王后俯在何肅腳下慟哭,臉上掠過一絲朦朧的感傷,片刻後,表情卻變得冷峻:「這女人奪權亂政,爲禍歸樂,令你喪失一切,你居然還要護她,這等可笑的婦人之仁,真不像你的所爲。」

何肅聽了,低頭看著傷心痛哭的妻子,眉目裏透出一點點暖意,低聲道:「我原本爲了樂震造反的事,心裏極恨她,軟禁她後,三番兩次,差點頒了王令命她自盡。在雲常駙馬的招降信到達前,我甚至還想著,是否要在我死前,先殺了她。」

他悠長地吐出一口氣,似在對何俠答話,又似在自言自語:「招降信中言明,只要我願意獻國後自盡,會保全我王族中兩人性命。可憐天下父母心,爲了紹兒,我自盡又有什麽不可?但第二個想要保全的人,我左思右想,到了最後,真想用命來護住的,竟然還是她……」

「大王!」王后淒然仰頭叫了一聲,哽咽道:「臣妾該死,臣妾罪該萬死啊!」

「你不能死,紹兒已失了父親,怎能再失去母親?」何肅慘然一笑,他自從登基後,身邊美人衆多,又擱心于王權,對王后日益冷淡,現在死別就在眼前,才覺這女人在身邊伴了這麽久的日子,原是真正的心有不舍,柔聲道:「成親當日,我答應過你要一生一世愛護你。此誓言這些年都忘記了,直到今天,不知爲何又忽然想了起來。王后別哭,我只是實踐自己的承諾而已。」

何俠站在一邊,冷冷瞅著。

他攜恨而來,討伐歸樂,一路上雲常軍望風披靡,戰無不勝,直到今日兵臨城下,不費吹灰,迫得何肅獻璽自盡,原想著吐氣揚眉,心頭不知何等暢快。

不料勝利並非萬靈仙丹,得到歸樂不但沒有治癒他的心病,入得城來,敬安王府滿目荒蕪更讓他彷徨若失。

看著何肅向妻子柔聲道別,歸樂王后痛不欲生,何俠無聲站在一旁,回望自己身邊,空無一人,入目處,是舊日家園的一片廢墟,空空點綴綾羅綢緞,寂寞隨風不散。

一股被世人遺棄背叛的恨意,如火山爆發般,轟然湧上心頭。

「大王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時的交情,本駙馬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何俠冷冷笑道:「歸樂王族三人,只要一人甘願自盡,便讓你們任意保全兩個,包括大王自己本身,如何?」

歸樂王后沒想到忽有轉機,驀然止了哭聲,轉頭看向何俠,極認真地問:「小敬安王說的是真的?」若是如此,只要她甘願自盡,就能保住丈夫和兒子。

何俠尚未回答,何肅已經沈聲道:「王后不要多言。這事已經說定,沒有必要更改。」

何俠不料他竟如此堅決,臉上勃然變色,一手按了劍柄,只是一個勁地冷笑。憶起耀天,面前這兩人一言一行,一個眼神,都似剮他的心一般可恨,殺意頓生。

「大王,」歸樂王后眼圈通紅,哀聲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要大王可以……」

「可以什麽?」何肅瞪她一眼,目光裏藏著沈重的憐意,見她哭得臉頰上滿是眼淚,忍不住彎腰,輕輕替她拭去淚水。他知道這是最後能和妻子說話的機會,語氣說不出的溫柔,歎道:「我是你的丈夫,怎麽可以不保護你?天下又有哪個丈夫,可以忍心看著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知這無心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俠心臟。

天下又有哪個丈夫,可以忍心看著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俠聽在耳裏,腦子嗡一聲,仿彿瞬間就炸開了,眼前一片空白。

身子晃了兩晃,才勉強站穩,手心處冷汗浸浸,觸到劍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來,切齒道:「你該死!」

何肅猛然擡頭,劍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爲王子,雖不及何俠本事,但也是剛毅驕傲之人,原就打定了主意要捨命保護妻兒,不驚不懼,站在原處閉上雙目,就等著那一分劇痛來臨。

何俠寶劍揮下,見他閉目等死,神態安然,恨火燒得更烈,只覺一劍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轉,落在正飛身撲上要以身擋劍的歸樂王后身上。

他劍法高強,當即劍隨意轉,劍刃挪了少許,向下一挑。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

何肅猛然睜大眼睛,低頭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后!王后!」何肅跪下,將王后抱在懷中,聲音已經嘶啞。

王后喉間中劍,鮮血如箭一樣噴出,身子已經軟了,哪里能發出聲息。睜著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肅一眼,緩緩閉上眼睛。

何肅見她手腕軟軟垂下,再沒有一絲動靜,覺得自己渾身都冰冷一片,慢慢地擡起頭看向何俠,紅著眼睛,一字一頓問道:「你爲何如此?」

何俠眼角微微抽搐,臉上木然,仿彿失了魂魄,嘴上卻冷冷道:「本駙馬只是想告訴你,天下確實有丈夫親眼看著妻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事。」

「何俠!」何肅怒吼一聲,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爲王后與自己日益疏離,從不知王后死在自己面前竟會讓人如此心碎,驀然一痛,竟全失了理智,瘋了一般朝何俠飛撲,伸出雙手,不顧性命去掐何俠的脖子。

何俠一劍擊殺了歸樂王后,雖嘴角帶笑,出語尖刻,心裏其實懵懂一片,似乎酒意上了頭,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又渾然不覺那是自己做的。

何肅向他襲來,侍衛們都在百步外,無法立即趕至。何俠武藝本來就勝他一籌,手中又有劍,怎會容他近身,見眼前黑影撲來,向後一退,本能地提劍就刺。

一股熱血激灑得他一頭一臉,這才恍如夢醒。眸中焦距定下,終於看清楚何肅近在咫尺,死不瞑目地瞪著雙眼怒視他。

他被何俠長劍穿胸而過,立即斃命。何俠一鬆手,何肅的屍身連著長劍一起,軟軟倒在歸樂王後身邊。

「駙馬!」

「駙馬爺……」親兵們沖了過來。

何俠擺擺手,命他們退下。

空蕩蕩的敬安王府中庭,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著。

那一對夫妻,靜靜躺在血泊中。乍看過去,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們的生死與共譏諷已經君臨天下的何俠。

他征服四國,鐵騎踏遍江河山川,號令行於天下,居然被一對亡國帝後的屍身譏諷?

可笑!

「哈哈哈……」何俠放聲大笑。

幽靜的夜裏,偌大的敬安王府殘墟,傳來陣陣空洞的笑聲。

夫妻?

這一對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嗎?若不然,怎麽會鬧得舉國不寧,白白葬送了歸樂?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變故,耀天是否還有福氣,能嫁給夫君爲妻。」

溫柔的聲音這般熟悉,何俠猛然轉身。

身後,空空如也。

昔日笑靨如花,纖纖十指,掀開了搖墜的珠簾,有人露出一雙靈活的眸子,深深地瞅著他。

她在馬車裏默默垂淚,在寢宮中矜持地端坐,在駙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真想忘了這些。

全部都忘記。

一點都不剩地忘記!

何俠怔怔看著何肅和王后的屍身,沈重的空氣壓得他無法再挺直脊梁,承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彎腰,將眼睛用手深深掩起。

忘不了,他忘不了。

敬安王府在眼中是一片廢墟,大勝之後,無人站在他身邊,無人爲他高興,無人爲他擔憂。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有多麽想念耀天。

他以爲只是充當取得權力的工具的妻子,懷著他的骨肉哭泣著死去的耀天,原來他一直在深深思念。

在他取得雲常王權的刹那,心疼那般強烈,讓他完全麻木。

鎖。

鎖在門上,耀天在哭。

「不不,我不要禦醫,我要駙馬……駙馬……」

「快去,找人傳喚駙馬,要他來……」

「綠衣,我要見他……我不行了,我想見他。快去,他不會不見我的……」

何俠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

鎖,鎖。

鎖在門上。

沈甸甸的鎖,鎖住另一個空間,鎖牢了權勢仇恨。

打開它,打開它吧。那不過是一把鎖,那不過是一扇木門,裏面的,卻是他的結髮妻子,是他的骨肉。

「打開它!打開那把鎖,快,給我砸爛它,砸爛它!」何俠捂著頭狂吼,俊美的臉痛苦地扭曲變形。

他已擁有四國,揮手之間便可重現燈燭輝煌,車水馬龍,卻無力改變這片讓心空蕩蕩的死寂。

所有人,都無情地去了。

家在哪里?

親人又在哪里?

耀天臨死前的聲聲呼喚,無處不在,迫入耳來。

「開鎖……開鎖!來人,開鎖!」

「駙馬爺?駙馬爺?」

耳畔傳來人聲,何俠驀然擡頭,目光犀利。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窺探他的神色:「駙馬爺命屬下開什麽鎖?屬下這就去。」

是他的心腹親兵。

何俠愣愣看著他,漸漸清醒過來,長舒了口氣,麻木著站直了身子。目光轉到地上,何肅夫妻的屍身已經冷了,血凝在地上。何俠瞅著那片血色,臉上掠過狠色,沈聲命道:「殺了他。」

親兵見了他的神色,一陣心悸,低頭看看已經冰冷的何肅,輕聲道:「稟駙馬爺,這男人已經死了。」

「不,」何俠臉色蒼白,瞪著眼睛,冷冷道:「去,把何肅的太子殺了。歸樂王族,一個也不許留。」

他眼中精光駭人,親兵聽了命令,不禁愣了愣。何俠去書何肅,答應只要何肅投降自盡,就留他王族兩人性命,如今何肅和王后都死了,爲何還要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太子?

「駙馬爺,那歸樂太子,您不是說過……」

「我說過什麽?」何俠怒喝:「好大的膽子,你敢抗我軍令?來人,給我拖下去,重打二十軍杖!」命人拖了這名親兵下去,又連聲叫了人來,下令道:「給我去把歸樂太子殺了,立即去!我不許何肅的兒子活著。」

他已擁有天下,自己的骨肉卻活不成。爲何仇人的兒子還能活著?

何肅的兒子早被看管起來,要殺他何難。

很快,派去的士兵回來覆命:「駙馬爺,何紹已經殺了。」

何俠聽了,並無喜色,只道:「是嗎?」在風中靜立半晌,轉頭看看四周的親兵侍衛,人人都悄悄注視他,眼中多了驚懼之色。

何俠心裏一陣難受,輕輕道:「那何肅答應了自盡,臨時反悔,居然和王后一同反抗,企圖殺我。所以我才殺他兒子。」想起剛才那名靠近他的親兵,又問:「桐澄呢?」

「稟駙馬爺,按駙馬爺的將令,拖出去打了二十軍杖,正跪在外面等駙馬爺發落呢。」

何俠道:「給他上藥,讓他休息兩天,好好療傷。」

環視四周,敬安王府竟如斯陌生,長歎了一聲。

***

攻擊的目標確定爲且柔。在原地等了十天後,楚北捷一方的生力軍終於到達了。

衆將正在軍帳內商討,羅尚忽然興衝衝地掀開門簾進來:「北漠的華參到了。」

帳中衆人都喜道:「快請進來。」

話音未落,華參一身風塵僕僕地跨了進來,他是則尹離任後被若韓提拔上來的年輕將領,雖然經歷了周晴大敗,但銳氣未減,馬上顛簸,被灰蒙得一頭一臉,眼睛依然神采奕奕。在帳中一掃,目光落在若韓身上:「上將軍。」對著若韓一拱手,中氣十足道,「接到上將軍的密信,末將立即就起程了。北漠士氣很旺,每天都不少人偷偷找到我們的秘密募兵處呢。」

「不忙稟報,先來認識一下。」若韓見了自己下屬,也很高興,引他見了各位將領,最後把他帶到楚北捷面前:「這位就是鎮北王。」

華參看著楚北捷,眼裏閃爍著警惕又敬畏的光芒。

楚北捷知道要帶領這群昔日是敵人的將領並不容易,對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打量華參片刻,問:「帶了多少人馬過來?」

華參對於要向楚北捷稟報軍情還是感覺古怪,用目光向若韓詢問一下,才答道:「在北漠我們的基地裏已經聚合了不少人,但想到一路上要避開雲常軍耳目,只領了一千人過來。雖然大多是沒上過戰場的新丁,但我敢保證,個個都是好小夥子。」

娉婷早在聽見華參來到時,心臟就已怦怦跳個不停。站在楚北捷身邊,按捺著心中激動,出聲問:「華將軍,有沒有陽鳳的消息?」

華參目光一轉,看見一個清秀的女子站在楚北捷身邊,雖不是達官貴人身邊看慣了的絕美姿色,但氣質淡雅,落落大方,立即猜到她是何許人也,有點恭敬地應道:「有,末將已經派人按照姑娘在信上所寫的地址,找到了上將軍夫人。」娉婷曾助北漠對抗東林,北漠將領對她心理上都比較親近,華參對她的態度比對楚北捷自然多了。

娉婷急問:「他們都好嗎?陽鳳看了我給她的信,說了什麽沒有?」

華參笑道:「上將軍夫人說,人各有志,目前她並不打算帶著孩子藏進安全的山區,不得不婉拒白姑娘的好意。」

娉婷有點愕然,盯著華參帶著笑意的臉,半晌眼睛一亮,低呼道:「天呀,她居然帶著孩子到這裏來了!」

幾十隻白鴿同時在心上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向四面八方撒下帶著芬芳的喜悅和驚訝。

陽鳳來了。對戰爭深爲厭惡,從來只想避開這一切的陽鳳,竟然也來了。

孩子們呢?

長笑,我的長笑。

娉婷頓時按捺不住,提腳往帳門去,走到門前,又猛然刹住腳步,轉身急走回來,牽著楚北捷的手往外拉。

她向來從容,此刻少有的激動,連楚北捷也摸不著頭腦。不過娉婷乖乖將小手送上,楚北捷當然絕不會放開,一邊任她牽著,隨她急步走出帳門,一邊柔聲問:「是去接陽鳳嗎?」一掀簾子,兩道人影消失在門簾後。

衆將見他們兩人竟這樣就出了軍帳,又是愕然,又不禁羡慕。

華參站在原地,半晌方轉頭對若韓歎道:「這位白姑娘當真厲害,我原打算賣個關子,只一句就被她猜了出來。」

若韓心情很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惜了,你沒親眼瞧見堪布之戰的情景。」

***

隨華參一起到達的人馬正在紛紛飲水進食,不少人東一堆西一堆坐在草地上休息。

娉婷拉著楚北捷快步到了營門,第一眼就看見在人群中宛如鶴立雞群的陽鳳,雖面容疲倦,仍不減溫柔麗色。

陽鳳也早就遠遠看著娉婷過來了,對娉婷招招手,淺笑道:「娉婷。」

「陽鳳。」娉婷驚喜地喊了一聲,放開楚北捷,拉起陽鳳的雙手,緊緊握了。上下打量陽鳳,雖沒開口,眸子裏卻蕩漾著隱藏不住的激動。兩人手拉著手,面對面互看了很久,娉婷才打破沈默,帶著責怪的語氣歎道:「你真是的,兵者兇器也,應該遠避才對,爲什麽不聽我的勸告?這裏很危險。」

「你不甘蟄伏,卻怎麽要別人苟且偷安?我也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是來到兵營,親眼見證這場大亂是怎麽被平定的。」陽鳳柔和的臉上多了一分堅毅,微笑著道:「我說過,我會親眼看著夫君的話實現。」

這種堅定的眼神,在失去則尹之前的陽鳳身上絕不會看到。

娉婷也不禁微詫,低聲道:「那孩子怎麽辦?」

陽鳳未答,一個小小的腦袋忽然從陽鳳身後鑽出來,露出大大的笑臉:「姨姨!」

「則慶,你又長高了啊。」娉婷愛憐地摸摸他的小頭,目光不由到處搜索。

陽鳳知道娉婷在找誰,抿唇笑著:「不用找啦,在那邊呢。」用指頭往娉婷身後一指。

小孩子長得真快,才多久,長笑似乎也高了不少,居然比則慶還要頑皮上幾分。他剛到陌生的地方,對一切充滿好奇,一時沒注意娘親大人已經來了,不知怎麽就溜到了娉婷身後,剛巧被一樣眼熟的東西吸引住。

「刀刀……」

長笑記性很好,他從前玩這亮晶晶晃眼的東西,還曾害則慶被陽鳳狠狠打了小屁股,現在見了,一眼就認了出來,不由分說巴上楚北捷的大腿,墊起腳尖去扯楚北捷腰上的神威寶劍。

楚北捷低頭一看,一個小東西抱著他的大腿,擡頭看他一眼,大大的烏黑眼珠,眸中清澈,正努力伸手扯他腰上寶劍,對他這個不怒自威的鎮北王竟無一絲懼意。

這小傢夥膽子甚大。

當初,就連王兄的兩位小王子也不敢這樣肆無忌憚地爬到他身上來。

楚北捷凝神打量腿上這小東西,鼻梁挺直,眼神倔強,倒越看越愛。忽然想起自己和娉婷的骨肉,就那麽無聲無息地被命運吞噬了,心裏一陣狠疼。

沒想到,則尹兩個兒子都會走路了。

深深的羡慕湧上心頭。

***

他從來不大親近小孩的,這下卻軟了心腸,不由自主彎腰將長笑抱起來,苦笑著輕輕捏長笑胖胖的臉蛋一下:「好頑皮的小子,怎麽不乖乖跟著你娘?」

玩得正興奮的長笑被提醒了一下,才想起左右張望,終於瞅見熟悉的身影,頓時大叫起來:「娘!」

稚嫩聲音悅耳非常,邊叫著邊向娉婷和陽鳳所在的方向伸長雙手,掙紮著要離開楚北捷的懷抱。

楚北捷一時卻不捨得鬆手,隨著他將視線移向娉婷和陽鳳一方,正巧遇上娉婷轉身向他們看來。

到底母子天性,娉婷聽見長笑叫喚,心裏像被軟軟的繩子猛然勒了一下,本來已將心裏的激動按捺下來,此刻卻一個忍不住,目光剛觸及長笑,眼淚已湧眶而出,走到楚北捷面前,將活蹦亂跳的兒子接過來,緊緊摟在懷裏,柔聲道:「長笑,長笑,娘好想你。」眸中滿是溫柔,低聲喃喃,腮上挂著晶瑩的淚珠。

長笑還不懂離別滋味,見了自己親娘,高興得不斷在娉婷懷裏磨蹭,呵呵直笑。

楚北捷站在一旁,呆若木雞。

從長笑在娉婷懷裏,對著娉婷喊第一聲「娘」起,他已經化成僵石。

一道彩虹霍然而起,在他腦子裏直架雲空,散發強烈的七彩光芒,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無數光彩在眼前流轉,團團圍住印在他深邃雙眸深處的一大一小身影,那般甜蜜溫柔,美好得讓他絕對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彩虹迅猛地脹滿了他的心,耳裏傳來極輕微的格一聲,似乎心已經被那股不知所措的歡喜給脹破了,旋風一樣充斥了整個胸膛。

娉婷抱著長笑,轉過頭來,觸及楚北捷的眼神,羞澀地低頭,臉上帶著歉意,低聲道:「王爺,這是長笑。」

只是這麽輕輕柔柔的一句,卻比天上的仙樂還要動聽。楚北捷知道,自己今生今世也不會忘記這一句話,堂堂鎮北王,竟在衆人面前湧起要大哭一場的衝動。

長笑,這是長笑。

是娉婷的兒子。

也就是他的兒子!

四肢身軀都仿彿在雲際快活地飛翔,楚北捷深深凝視面前這一對有著幸福笑容的母子。他不敢作出絲毫表情,任何一絲臉上肌肉的動彈,都有可能引發他洶湧在喉間,就快壓抑不住的歡喜之淚。

這個小傢夥,是他和娉婷的……

儘管努力了半天,兩三次暗中提氣,卻仍激動得說不出一個字。

娉婷見他如此,也不禁有點緊張地瞅著他。

長笑轉頭看見他,又把神威寶劍盯上了,高興地大叫一聲:「刀刀!」伸手要從空中爬到楚北捷身上去。

陽鳳牽著則慶,在一旁含笑看著。

楚北捷嗓門裏乾乾澀澀,無數歌聲在他耳膜裏咆哮似的蕩漾個不停。似乎不猛跳起來,對著蒼天大吼幾聲無法平復心頭熱辣辣的火流,但他的身軀卻完全不聽使喚,只能呆在原地。

好不容易的,才終於從嗓子裏擠出幾個沙啞到極點的字:「等一下。」

娉婷等人都愕然,看著楚北捷猛然轉身,飛一樣沖進最靠近的營帳內。他一進去,裏面的士兵呼啦啦全部從帳門湧出,都帶著一臉莫名其妙的疑惑,顯然是被楚北捷趕出來的。

衆人屏息圍著那營帳,裏面猛然傳出破風聲。

霍、霍霍……

即使隔著帳篷,仍能清晰聽見利刃破風聲連綿不斷。

鎮北王似乎正在帳內瘋狂地揮劍。

厚重的帳皮簌簌發抖,整個帳篷仿彿隨時都會裂開似的。

好一會,那劍聲遏然而止,大地似乎也跟著肅靜起來。

簌!簾門猛然掀起,正緊張等著的衆人都被這份威勢嚇了一跳。

楚北捷一身大汗,從裏面大步跨了出來,一手按在腰間的神威寶劍上,目光炯炯有神,回復了鎮北王一向的鎮定自信,可惜微紅的眼眸,足以泄漏一切。

他走到娉婷面前,盯著長笑,理所當然地一把將他抱了過來:「好兒子,叫爹。」

長笑性格倔強,平時絕不會這麽聽話,也許真是血濃于水,這次出乎意料的好商量,竟然真的奶聲奶氣叫了一聲:「爹。」低頭去扯楚北捷的披風。

楚北捷被他一聲「爹」叫得滿心歡暢,喉頭同時卻又輕輕一哽,把長笑緊緊摟了。臂中軟軟小小的身軀輕飄飄的,他握慣了劍的手仿彿一個拿捏不准就會把這小東西給弄碎了。

如此脆弱得讓人心疼。

但偏偏是這麽一個脆弱的生命,偏偏是這麽稚嫩的一聲「爹」,居然比天下最銳利的兵器,最彪悍的鐵騎更讓他充滿信心。楚北捷鼻中又酸又疼,感覺著兒子在自己懷裏,爲父的喜悅鋪天蓋地湧了過來,霍然間又意氣風發,放聲大笑。

天下還有誰比他更幸運?

萬裏江山,不如這稚嫩的一聲,更不如娉婷一個笑容。

楚北捷哈哈大笑了許久,高興得幾乎又要落淚,到底忍住了,低聲對娉婷歎道:「王妃這一箭之仇,報得好狠啊。」語氣裏萬般無奈。

娉婷自分別後所受的種種委屈,此刻盡化烏有,瞧見楚北捷的激動,心裏也覺得愧疚,低了頭,蚊子般的聲音輕輕道:「王爺不問,叫娉婷怎麽開口呢?但此事娉婷確實任性了,王爺不要生氣,娉婷任憑王爺責罰好嗎?」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她,仿彿要用眼光將她包裹起來,永遠永遠就藏在眸子最深處。

生氣嗎?

這分感覺,似曾相識。

營地上方的風無聲拂過,驟然將他扯回羊腸危崖之下,當日弓箭手埋伏四周,箭在弦上,何俠從頭頂上方閃身出來,風流倜儻,迫他定下五年之約。

那一日,他在馬上,娉婷,在他懷裏。

那一日,他那般生氣,那般憤怒。

就是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傷心欲絕的滋味,第一次明白他真的愛上了一個女人,第一次踏上這條千回百折的路。

直至愛和恨、幸福和悲傷,被密密麻麻地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之間的滋味,才知道此志不渝。

不,不再生氣了。

怎會生氣?他已擁有了那麽多。

楚北捷一手抱著長笑,狠狠往長笑的臉蛋上蹭了幾下,一手牽著娉婷,唯願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秒。

娉婷被他厚實的大手握著,擡頭看楚北捷親密地抱著活潑可愛的兒子,曾經只能在夢中才能看見的情景,此刻都已成真,眼圈不斷傳來刺熱的感覺。

她咬著下唇,凝視這美景良久,對楚北捷低聲問:「王爺氣消了嗎?」

「王妃的氣消了嗎?」楚北捷苦笑道:「詐死是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本王也算吃夠苦頭了,請王妃手下留情,別再這樣懲罰本王。昔日我做的錯事,都饒了我吧。」

娉婷羞得不敢擡頭,唇角卻又逸出甜甜笑意,反手握緊了楚北捷的大掌:「王爺,周圍都站著人呢。」

「有人又如何?」楚北捷掃周圍一圈,也忍不住朗聲笑起來:「讓他們也知道,天下間最不能開罪的,就是自己心愛的女人。」

不錯。

女人永遠都有辦法懲罰自己的男人。

她們只願意將心思用在心愛的男人身上,就如她們,只願爲心愛的男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