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雲常且柔,城中還算太平,百姓猶不知自己這區區小城已成了危險的鎮北王窺視的獵物,尚在安然度日。

只是城守大人積蓄的怒氣與日俱升。

屬下們都不難理解,那兩位到處惹是生非,故意找茬的大人,將且柔城攪個烏煙瘴氣,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城守大人能隱忍到現在不發作,已算不錯了。

「又回來了?」

「是。」屬下面有難色:「恭恭敬敬送出去幾次,都是第二天就回來了。」

番麓吊著嘴角,目光向後一轉。

杜京連忙跨前一步,彎腰附耳稟報:「銀子都按大人的吩咐送過去了。」

唉,這兩位大人的胃口也真是太大了。

也難怪,誰叫他們城守大人當初跟錯了物件,當了貴丞相派系的人呢?如今貴家一倒,見到誰都矮一節,否則也不至於被兩個外派官員壓得如此淒慘。

連他這師爺連帶著也倒了大楣,山羊鬍鬚不知道捏斷了多少根。

「大人,」屬下獻策道:「那兩位大人不肯離去,還不是看著我們且柔城有兩個小錢。聽說他們上次去顯納城,顯納城守送了他們兩顆雞心大的紅寶石,他們就樂呵呵地走了。屬下想……」

番麓冷冷哼一聲:「雞心大的紅寶石?我上哪去給他們找雞心大的紅寶石?銀子也送了他們不少了。」

杜京站在番麓身邊,欲言又止。

番麓打個眼色,那屬下識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其實事情也很簡單。」杜京踱上來,轉著小眼睛道:「大人沒有珍寶,可且柔城裏有人有嘛。且柔雖是小城,可還是有幾戶殷實人家,總有祖傳的寶物,能讓葡光葡盛大人看得入眼。」

番麓臉色一變:「你要我去勒索百姓的傳家之寶送他們?」他在軍中從探子頭頭曆練出來,殺人放火都只是隨手功夫,但說到勒索百姓,卻從未朝這條道上想過。

杜京苦笑,搓著手道:「就是知道大人必不肯的,所以一直沒敢說。但是大人,這葡光葡盛兩位大人一直在這來去,也不是辦法啊。萬一真惹惱了他們,回去都城向駙馬爺放點謠言,大人的處境就危險了。他們和駙馬爺身邊的紅人飛照行將軍,也極有交情。」

番麓像吃了一塊肥豬肉一樣膩味,皺眉道:「傳家之寶珍貴非常,誰肯輕易送出來?恐怕買也買不來。」

杜京愁眉苦臉:「我們現在不是存心作惡,實在是求自保而已。您是一城之守,手裏捏著百姓的身家性命,開口借件東西,還不是小事一樁?我可是真心爲了大人著想。」

番麓難受得要命。

做這破城守,實在不是什麽有趣的事,自從何俠掌權,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想想竟還不如待在軍中做探子快活。

但現在雲常內部風雨交加,貴系逃得一命的人馬個個戰戰兢兢,唯恐一個疏忽立即惹來殺生之禍,誰還會笨得自尋事端?

他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思前想後一番,咬著牙點頭道:「就這麽辦吧。只是不知道城裏誰家有寶貝可以讓他們看得上眼。」

杜京見他點頭,鬆了一口氣,忙殷勤應道:「這個不勞大人煩心,小的已經準備好了一張清單。」從袖裏掏出一張帖子,打開正要讀。

門外匆匆進來一個府役,稟道:「大人,那兩位大人又回來了。」

「請他們進來,上房安頓。」番麓緊擰著眉頭,轉頭朝杜京擺手道:「不要念了,你就看著適合的選吧,反正快點把他們打發掉。今天該有糧隊到達,我先去城外安置一下。也好,免得他們碰面,真擔心瞧見他們噁心的臉,老子忍不住一弩把他們給廢了。」提了桌上不離身的輕弩,從後堂輕巧地溜了,剩下頭疼的杜京擠出滿臉笑容,去城守府大門迎接那兩位貪得無饜的大人。

***

醉菊人在府後,她如今可以自由在城守府裏走動,比從前自由了不少。只是待久了,難免有點悶,自行在後院裏辟了一小處地方栽種草藥。

種子撒下去也沒多久,只長出三三兩兩的嫩苗。

她對草藥有一種天生的愛護,小心地一株株施了肥,捶著腰緩緩站起來。

一個眼熟的府役走過來稟道:「醉菊姑娘,大人說了,他出城去,怕是趕不回來吃飯了,請您自己先吃。」

醉菊「嗯」了一聲,悶悶的。

番麓這人,在面前時恨不得他快點消失,一不在面前,又不覺有點鬱鬱不樂。

「晚飯就送屋裏吧。」

晚飯送上來,醉菊獨對燈影,隨意挾了兩三筷,就失了胃口。

看來雲常的軍糧隊又在且柔城經過了。三不五時來這麽一次,真叫人心煩。

想起軍糧,不由又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師傅,還有芳魂渺渺的娉婷,看著自己的身影孤零零倒印在牆上,醉菊更是難過。

放下筷子,不知不覺眼圈就紅了。

有那個可恨的番麓在,雖然總讓人氣得牙癢癢的,倒沒有此刻這般心酸。

醉菊舉著袖子抹淚,一陣調笑聲忽然從窗外飄了進來,有男有女,不一會,又有女子嘻嘻笑著,嬌作的唱起了小曲。她站起來走到門外,正巧瞅見一個小丫頭從原裏經過,朝她招了招手,蹙眉問:「又是哪個來了?這般吵鬧。」

小丫頭答道:「還不是那兩個什麽大人,又來了。杜師爺叫了個什麽春的紅牌,正陪他們喝酒唱曲呢。」

醉菊知道這兩人倚仗得了何俠垂青,給番麓惹了不少麻煩,也是滿心厭惡,朝燈火通明的閣樓上瞪了一眼。心想回房去也會被吵得煩躁,索性出了門,到府後的小車邊走走。

到了小亭邊,晚風拂面,果然比那邊舒服多了。醉菊心情稍好,坐在亭裏,正琢磨著番麓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忽然聽見身後悉悉簌簌的腳步聲,心波微漾,脫口道:「大壞人,你回來啦?」回頭一看,臉色赫然變了。

大腹便便的葡光在閣樓裏喝了個八成,見弟弟葡盛拉著那叫迎春的紅牌就要當場做好事,乾脆自己也扯了個叫桂花的下樓,打算找個房間,樂上一宵。

不料喝得多了,下樓時暈乎乎地停了幾次,再一回頭,已經不見了那位桂花姑娘。天色已黑,他在院中到處撞,居然撞到了小亭邊。

忽然聽見一把清脆悅耳的女聲道:「大壞人,你回來啦?」

葡光擡頭一看,月下一個女子俏生生坐在那裏,姿色當真不錯,頓時大叫好運,色眯眯笑道:「寶貝,我這就來了。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仗著酒意,向前一撲,摸到嫩滑的小手,便把難看的臉往上挨。

醉菊一下沒提防,被他一碰,才「呀」一聲驚叫,從石椅上霍然跳起,伸手一推,把滿肚肥油的葡光狠狠推到一旁。

手上被摸過的地方一陣滑膩噁心,醉菊從小跟著師傅,受人敬重,除了那該死的番麓,還沒有哪個男人敢調戲她,想想還不解氣,又靠上去,「啪啪」,給了他兩個嘴巴。

她是女子,又很少打人,勁也不大。

葡光挨了兩記巴掌,不但不退開,反而渾身酒氣地蹭上來,淫笑道:「好香的手,小美人,再給哥哥一下。我倆有來有往,你賞哥哥香掌,哥哥賞你肉棍吃。」

醉菊哪里聽過這些,不懂他話裏意思,倒是愣了一下。還沒張口答話,一支利箭破風而來,簌一聲,正中葡光胸膛。

這一箭來得毫無預兆,又急又准,葡光眼睛像青蛙似的往外鼓了一鼓,連聲音也沒出,身子就軟軟癱了下去,倒在醉菊腳下。

醉菊吃了一驚,向後猛然退開一步,脊背正巧撞入一個人的懷裏。她驚惶地回頭,瞧清楚身後人的臉,頓時鬆了口氣:「是你……」

莫名其妙安下心來。

番麓臉色極爲難看,在原地瞪著眼睛站了片刻,一手提著輕弩,一手抓了醉菊手臂,將她往前扯。

醉菊被扯得踉踉蹌蹌:「你幹什麽?」

番麓把她扯到葡光屍體前。醉菊雖從醫,畢竟是女孩,還是怕死人的,想往後避,不料被番麓狠狠抓緊了,不許她退開一點。

他單手在輕弩上又裝了一支箭,遞給醉菊:「拿著。」

醉菊見他臉色可怕,乖乖接了。

番麓又對葡光的屍身揚揚下巴:「射他。」

「他已經死了。」

「你射不射?」番麓兇神惡煞地瞅著她,一雙眼睛都發了紅。

醉菊略一猶豫,番麓已經不由分說地靠了過來,抓著她的手,一舉,一扣。醉菊閉上眼睛,箭已飛了出去,簌一聲,深深紮入葡光的喉嚨。

人才剛死,血還是熱的,喉血飛濺了一地。

番麓從醉菊手裏把輕弩拿回來,拍拍她的臉頰,要她睜開眼睛,沈聲道:「再有人敢對你說那些話,二話不說給他一箭,聽見沒有?」

他此刻又凶又蠻,沒有平日一絲吊兒郎當的樣子,連醉菊也不敢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又滿臉疑惑地問:「他對我說的話,都是什麽意思?」

番麓橫她一眼,不知想到什麽,露出古怪神色,又高深莫測地笑起來:「倒不是什麽壞話,只是這話只可以我對你說,不可以別人對你說。」

醉菊雖然不大明白,但猜到肯定不是什麽好話,瞪他一眼:「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隱隱約約有點臉紅,把頭低了下去。

番麓嘿嘿笑了笑,轉身要走,醉菊趕緊一把將他拉住了:「你去哪里?」身邊地上還有一具模樣恐怖的屍體,她可不要一個人被扔在這裏。

番麓聳肩道:「他們兩個親兄弟,一個死了,另外一個當然也要送去陪他做伴。難道留著一個讓他報仇不成?你看著這個屍首,別不見了。」

大步走開,在院裏幾個閃身就沒了蹤影。

醉菊站在原地,回頭看看葡光在月光下的屍身,旁邊小池塘蕩漾詭異的冷光,不覺身上涼颼颼的,雙手摟緊了身子。

番麓這一去,竟去了半個時辰。

醉菊看著葡光的屍體,分分秒秒像在火上熬著似的,每當聽見動靜,就心驚膽顫地縮起脖子藏在亭後,生怕引來別人發現了葡光的屍體。

葡光是雲常官吏,被人發現死在且柔城,可不是小事。

她伸長了脖子,一個勁盼番麓快點來,偏偏影子也沒有瞧見,肚裏怨了番麓一遍又一遍,嘀咕著等他回來一定饒不了他。

視線內忽然人影一閃,立即眼裏一亮。

番麓肩上扛著軟綿綿的葡盛,輕鬆地回來了。

「你可總算回來了,害我擔心死啦。」醉菊心像飛起來一般,見了番麓的臉,也不覺得怕了。

番麓看著她:「你怎麽還在這?」

醉菊一愣,問:「不是你叫我看著屍首,別不見了嗎?」

「一個屍首有什麽好看的?他又不會跑掉。」番麓擠擠眼,笑起來:「我和你說笑呢,你居然當真?」

醉菊被他氣得幾乎暈過去,磨牙道:「我本想幫你忙的,你倒來戲弄我。」

番麓上下打量她:「瞧你這樣子,也只能幫倒忙。」

他不久前的兇氣全不見了,又挂上那副不正經的嘴臉,踢踢地上的葡光,掂量著肩上的葡盛,皺眉道:「真沈,一肚子民脂民膏,早知道要一箭解決他們,前幾天何必餵那麽多山珍海味?」轉頭對醉菊道:「我要一個一個把他們藏起來,你在這乖乖等我。」

醉菊點了點頭,看著番麓扛著葡盛走遠,才猛然醒悟過來,露出憤憤之色:「可惡,誰要乖乖等你?」連跺了幾下腳,也不管地上還有一具屍首,怒氣衝衝回房去了。

她心裏只顧著生氣,竟沒有開始那樣驚惶害怕。

進房坐了許久,一點睡意也沒有,只是怔怔看著門外。到了半夜,番麓果然過來了,進門大模大樣坐下,拿去桌上的茶壺就往嘴裏灌,自言自語道:「屍首要藏,染血的地板也要洗刷,忙了我一個晚上。唉,那兩個傢夥比豬還沈,扛著他們找藏屍的地方真不容易,走了好遠,肩膀酸得連手都提不起來了。」越說越可憐。

醉菊雖然惱他,但知道他這樣辛苦都是爲了自己,心裏過意不去,只好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訕訕地問:「那裏酸了?」

「肩膀。」

醉菊輕輕爲他揉捏。她跟著師傅,推拿等等都學過,手法老道,就是勁小了點。

番麓才不理會她的勁是大是小,被她這樣揉著就是難得的福氣,眯起眼睛,嘖嘖道:「真舒服,這肩膀一定前生修了福氣,才有這麽漂亮的手爲它揉捏。」

醉菊瞪他:「我知道,你下一句准沒好話。你敢說一個字,我就不幫你揉了。」

番麓歎了一聲,倒真的乖乖閉了嘴。

過了一會,醉菊問:「他們死了,你怎麽對上面交代?」

番麓不答。

醉菊道:「你說話吧,只要你別說難聽的話,我就幫你揉。」

番麓這才道:「他們不是死了,而且得了足夠的金銀珠寶,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怎會這樣?」

「安排假像我最拿手,不然收拾兩隻肥豬,我用得了半個晚上的時間嗎?」

他確實是安排假像的高手,騙倒天下的白娉婷之死就是他鬧出來的。

醉菊想起他去殺葡盛,竟用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應該是事先就做好了佈置,也不再追問。

兩人在房裏聊天,說著閒話,不知不覺都有了些困意。

醉菊瞅他:「你明天沒公務?還不快去睡?」

番麓打個哈欠:「睡什麽?再有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你見了死人,晚上黑漆漆一個人會怕。我在這裏陪你到天亮,白天了你再睡就好,到處有光,也不會怕。」

醉菊聽他這麽說:心頓時軟得要化開似的,聲音也輕了下來:「我不怕的,你累了一夜,這麽熬著可不是辦法,快去睡吧。」

番麓又歎道:「不瞞你說,我一旦殺了人,幾天夜裏都會做惡夢,根本睡不著。」

醉菊蹙眉道:「我開個安神的方子給你,好嗎?」

「安神的方子我也有,一定管用,就是藥引難找。」

醉菊奇道:「什麽稀罕藥材?我幫你想想去哪找。」

「肯讓我抱著睡覺的醉菊神醫一個……」話音未落,肩膀已經挨了醉菊一拳,番麓無奈道:「我就說藥引難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