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今夜夢魂難尋,楚北捷無法入睡。

伏在他懷裏的長笑,卻早已乖乖地睡了。均勻的呼吸著,小小的身子軟綿綿的,沈甸甸的,貼著楚北捷肩膀的小臉熱熱的。

「真的可以放下來?」楚北捷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多時,壓低了聲音,不放心的問。

「嗯。」

「放了會把他弄醒吧?」

「不會。他已經睡沈了。」

楚北捷瞅了瞅懷裏的兒子,皺眉道:「我看他會醒。」

娉婷好笑又好氣,走過去從他手裏嫺熟地接了兒子,安置在毯子上。楚北捷一步就跨到了毯子前,低頭仔細瞧著,眸子在燭光下炯炯發亮,眼神一刻也不離。

「輕點。」楚北捷緊張地開口:「小心別弄醒了,他會哭吧?」

娉婷放好長笑,直起身子瞅著楚北捷,忍不住掩嘴輕笑起來:「都說爹嚴娘慈,我看王爺倒正好相反了。」

楚北捷也知道自己太過緊張,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將她從對面輕輕扯了過來,咬牙道:「這又是誰害的?」不由分說,低頭去咬娉婷小巧的耳垂。

「哎呀……」娉婷低叫一聲,耳上輕輕發疼,溫熱的濕漉漉的感覺傳了過來。原來楚北捷咬了咬,旋即舌頭盤在上面舔了起來。娉婷頓時紅了臉,伸手抵著他胸膛,羞道:「王爺這是幹什麽?」

「本王正在思量,怎麽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楚北捷沈聲笑了,熱氣噴進娉婷耳中:「王妃服輸嗎?」

「用牙咬人,勝之不武……」

他鐵打似的寬肩,怎會被娉婷輕易推開,磨蹭夠了,才一手牽了娉婷,無聲無息走了出去。兩人出到帳外,天上星光明亮,眼前豁然開朗。

楚北捷歎道:「這般好心境,該有琴聲來配才好。」轉頭望著娉婷。

娉婷道:「荒郊野外,哪里有琴?」

楚北捷笑而不語,幽深的眸子盯著她,娉婷一陣臉紅耳赤。在他目光下,怕是無人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境界,索性笑著,反倒牽了楚北捷的手,繞過靜悄悄的兵營,尋了一處僻靜的小林坐下。

「既無琴,娉婷唱歌給王爺聽好?」

楚北捷問:「什麽曲?」

娉婷露齒而笑:「唱一首降曲,給王爺賠罪如何?」

「哦?」楚北捷沈默片刻,柔聲問:「娉婷爲何要向我賠罪?」

娉婷不知爲何,竟驀然怔了一怔,垂下濃密的睫毛,思索片刻,慢慢道:「大概是因爲娉婷的任性,真讓王爺吃了那麽多的苦頭,所以心懷內疚吧。」

她低著頭,楚北捷憐意大起,將她摟進懷裏,沈聲道:「只要你和長笑都在我身邊,吃多少苦頭都算不了什麽。」

娉婷自重見他後,已非第一次被他這樣抱著。但此刻的感覺,竟比前些日來得更爲安心,許是長笑被楚北捷抱在懷裏的一幕,已經銘刻在了心頭。

她情不自禁地抱緊了楚北捷,將頭悶在他寬闊的胸膛裏,低聲問:「王爺後悔遇見娉婷嗎?」

楚北捷沒答,伸手拖起她小小尖尖的下巴,熱吻落了下來,覆住優美的紅唇。

星光閃爍,林子被拉出疏疏的斜影,默默護衛著一雙蜜意正濃的璧人。

「今晚讓本王唱曲給你聽吧。」楚北捷好不容易鬆開了娉婷,淡淡笑著,凝神想了一會,竟真的唱起來。

「故春盈,方恨夥思;故秋思,方恨離情;不離不棄……」

他的聲音低沈渾厚,豪邁多情,每個字從喉間玉石般跳出,閃爍在林間。

「不離不棄……」

清音夜起,林風暗磋年華。

無琴。

但楚北捷低沈的歌聲,並不需要琴聲來配。

他用心低唱,僅僅不離不棄四字,已足以讓昔日絮翻蝶舞的敬安王府隨風,讓堪布城外怒馬鮮衣的對峙隨風,讓這一路上無數次絆倒他們、刺痛他們的哀傷和回憶,隨風。

傷意離緒,歸來舊處。

歌聲在林中徘徊飄蕩,嵌入每一片記憶,娉婷聽得如癡如醉,睫毛一顫,眼淚直直墜下,在舒展的青草上飛濺成花的瞬間,歌聲停止了。

林中極靜,讓娉婷聽清楚楚北捷的每一個悠長的呼吸,甚至每一次心跳。

「娉婷,我今日終於懂了。」楚北捷一曲既了,極認真地道。

娉婷舉袖,不動聲色地擦擦眼角:「王爺懂了什麽?」

楚北捷寵溺地用雙臂將她圈著,沈聲道:「懂了你的百轉千折,不改初衷。」

「百轉千折,不改初衷……」娉婷低低咀嚼。

「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我所愛的白娉婷。」楚北捷長長舒出一口氣,反問:「我怎會後悔?」

娉婷眸中淚光閃爍,緩緩擡頭,看清楚他眼中光芒,堅定毅然。

冰塊破碎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漸漸似成了藏在雲層中的雷鳴,隱隱回蕩心田。

哀怨和隱埋的恨意,煙消雲散去吧。

即使曾酒趁弦哀,燈照離席,那又如何?

她曾身懷六甲,哭倒在撒滿藥汁的冰冷地上,將絕望傾倒於五湖四海。

身後,是他帶領的千里追兵,火光沖天的騰騰殺氣。

曾經對月而起的誓言,要覆蓋如此,如此多的往事,要經得起如此,如此多的考驗。

她將目光移向天邊,忽然帶著驚喜似的輕道:「月亮出來了。」

「在哪?」

細得像嫩蔥似的指往天上一挑:「在那,王爺沒看見?」

楚北捷沒有轉頭,直直看著她,像要用眸子那兩汪深邃的黑潭將她淹沒了,片刻後,俊朗的臉逸出一絲淺笑:「看見了,在這呢。」

他低頭,吻在了顫動的睫毛上。

***

兩人說了一夜無緒的傻話,竟都不覺一絲倦意。清晨,天濛濛亮了,微透的光裏,霧氣一縷一縷從林中飄起,他們這才雙雙回帳。往毯子上一看,長笑早就醒了,沒哭沒鬧,正在衆精會神地研究毯子邊上的流蘇扯不扯得下來。

「才睜開眼睛就開始皮了。」娉婷把他抱起來,長笑對那流蘇興趣正濃,小手緊緊拽著不放,連著毯子也被他扯起來一個角。

楚北捷直誇:「好小子,這股韌性像足了我。」

長笑轉頭,見他靠過來,興奮地尖叫一聲,連流蘇也不顧了,鬆開五指,毯子立即掉到地方。長笑只管伸出兩隻小手往楚北捷那邊傾。

楚北捷更樂:「你看,他多親我。」大手一伸就把長笑抱了過去。

娉婷笑道:「他哪里是親你?那是看上你的神威寶劍了。」

果然,長笑一進楚北捷懷裏,就一心一意要拽楚北捷腰上的劍柄。神威寶劍不輕,他個子小,被楚北捷抱在懷裏,彎盡了腰杆也弄不到手,不甘地叫起來:「刀刀!」

「好兒子,你喜歡,爹送你。」

「有你這麽當爹的嗎?兒子才多大,送這麽一把明晃晃的利器。」

一家三口正樂也融融,漠然掀簾子走來進來,神清氣爽地稟告:「王爺前幾日發密信召那些人手,已經到達了。」

「也該這一兩天到了。」楚北捷問:「來了多少人?」

「二十多個。」

「十之八九都來了,這個時候,書信可以召到這些就不錯了。」楚北捷抱著一直動個不停的長笑,對娉婷道:「你和我一起去見見他們。這些都是我從前的部下,爲著各種原因退隱了,每個都有自己的本事。」

娉婷道:「都說現在有本事的人都隱居起來了呢。能讓王爺在這關頭密信召過來的,一定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把長笑接過來,往地上一放,拍拍他圓滾滾的小腦袋:「長笑乖,去找則慶玩去。」

長笑興高采烈,擡腿就從門簾處溜走了。

楚北捷倒有點不放心:「他怎麽知道則慶在哪?這裏亂哄哄的。」

「陽鳳的帳篷就在隔壁,不用擔心,他准找著的。」

三人還有更多的正事要做,也不能老念著孩子,立即去見了那批新到的人,果然都是軍旅中難得的高手,有人擅設山林機關,有人擅於狙擊刺殺。

楚北捷領慣了兵,對後勤也極爲看重,召來的人除了前線搏殺的好手,也有擅治刀劍傷的。

「霍神醫醫術當然是極好的,但他向來和權貴看病,治得精細。打仗時傷者衆多,時間有急,最重要就是快。說到這個快宇,只有專門跟著行軍的大夫才最內行。」

在楚北捷指引下,娉婷一一見過了,又匆匆趕去開軍事會議。

一入軍帳,所有將領幾乎都齊了,就等他們。

楚北捷喜事臨門,早上抱過兒子,手上挽著娉婷,滿面春風,進門就爽朗地笑道:「北漠新兵昨日已到,東林這邊,本王發信召集的老部下今早也抵達了。再過三兩日事情籌備妥當,就可以按照先前定下的策略,潛入雲常,主動出擊。各位將軍覺得如何?」

衆人臉色卻沒有楚北捷那般好,楚北捷斂了笑容:「怎麽了?」

帳中靜默了片刻,若韓道:「王爺請看看這份剛到的軍報。」抽出軍報,遞到楚北捷面前。

軍中的規矩,軍報中凡是十萬火急的的事,一律用朱色書寫,讓接報的將領一眼就看清楚關鍵。

楚北捷接了,打開一看,首先跳入眼簾的就是一行細密的血色朱字——歸樂王族盡遭何俠誅殺……

娉婷就站在楚北捷身旁,濃睫微微一挑,立即瞥見了那一行朱紅色的字,臉色頓時變了變。

整個歸樂王族?

那就不僅是何肅,還包括王后,和年幼的王子。

手握屠刀的,是何俠,是敬安王府的後人,上百年來忠心耿耿保護歸樂王族的敬安王府。

是少爺……

軍報裏的字晃動起來,娉婷呼吸不暢,忽然小臂上一熱,已被楚北捷牢牢扶穩了。

衆人知道歸樂畢竟是她故鄉,歸樂大王雖對她不大好,怎麽說也是一同長大的,不禁惻然。

楚北捷將她攙到椅上,要她坐了,低聲問:「還好嗎?」

東林王后走過來:「這裏頭悶得人心頭發慌,我陪你出去走動一下,順便看看長笑到哪去了。」

娉婷定下神來,環視帳中一圈,見大家臉上都隱隱透著關切,反而鎮定下來,緩緩道:「我沒事,坐著就好。軍情緊急,你們不要耽擱。」

楚北捷應了,拿著軍報看下去。後面洋洋灑灑,足有百字,詳細寫了打探得知的情況。他把軍報放在桌上,淡淡問:「各位將軍怎麽看?」

羅尚把大家心裏最大的憂慮說了出來:「歸樂已經亡國。樂震被飛照行殺得落花流水。現在,四國中連最後可以牽制何俠的力量都被剷除了。」

「接下來,何俠會全力對付我們。」若韓語氣沈重。

沒法不沈重。

歸樂大軍一敗,四國已經盡入何俠掌中。

以何俠擁有四國的實力,要對付他們這區區亭軍,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帳中的將領都是統領軍隊,能獨當一方的人,精於分析敵我狀況。倒不是心存怯意,但你一言我一語,分析出來的情況,十之八九對何俠有利。

敵人實在太強大了。

楚北捷曲指叩案,靜靜聽著他們說話。

不多時,該說的都說了,衆人都停了下來,帳篷中頓時安靜,只剩有條不紊的指節敲案聲。

叩、叩、叩、叩……

人人都盯著楚北捷山一樣穩重的背影。那寬闊的背影,仿彿天下任何事都不能使其彎曲,他們靜靜等著,寂靜越深一分,那堅毅的感覺就越重一分。無往不勝的氣勢,藏在極有條理節奏的聲音裏,隱隱散在帳中。

衆將情不自禁閉緊了嘴,他們知道,楚北捷正在思考。

叩。

叩案聲遏然而止。

不知爲何,大家緊繃繃的心,都豁然鬆動了。

楚北捷轉過身來。衆人都料著他要說出想好的定計,興奮地等著,不料他一開口,視線卻迎上了娉婷,沈聲問:「何俠是否會立即離開歸樂,全力以赴對付我們?」

此問大出衆人意料。

頓時,所有的目光,又都移向了坐在一邊的娉婷身上。

娉婷靜坐了一會,蒼白的臉色稍微好了少許,盈盈站起,將桌上的軍報打開掃了一眼,猛然看見那一行朱字,心仿彿被細針刺了一下似的,微微蹙眉,低聲道:「不會。」

這和衆人的猜測都不同。

但她的話向來極有份量,沒有人懷疑她在胡說。衆人互相交換目光後,東林王后開口問道:「娉婷怎麽知道?」

一隻粗糙的大掌伸過來,緊緊握住了娉婷的手。娉婷擡頭,深深望了楚北捷一眼,把頭轉過去,柔聲問東林王后道:「王后知道何俠爲什麽不擇手段,要得到天下嗎?」

「爲了權勢,浮名。」

娉婷緊抿著唇,露出一絲苦笑:「爲了敬安王府。」

敬安王府。

笙歌連夜,涼風也能悅人的敬安王府。

小池靜謐,拂柳迎風,極色而不奢,一夜之間,被火光吞噬的敬安王府。

「歸樂大軍潰敗。四國之中,再沒有大軍能威脅何俠的地位。」娉婷續道:「四國盡在他掌中,何俠還有什麽願望呢?敬安王府會再度激起何俠的豪情壯志,他一定會迫不及待,讓被毀的敬安王府重新擁有至高無上的輝煌。」

「姑娘是說……何俠會留在歸樂,重建敬安王府?」漠然皺眉想著:「但以小敬安王的爲人,應該不會在明知有王爺的威脅下,做這麽浪費時間的事。」

楚北捷露出很好看的笑容:「漠然,你沒聽清楚,娉婷話裏,不是有至高無上四個字嗎?」

「我明白了!」羅尚腦中靈光一閃,叫起來:「何俠是要立即登基!建立新國,登基爲王,這才能使敬安王府變得至高無上。」

若韓也猛拍一下椅子扶手,歎道:「一旦名分確立,何俠就名正言順佔據天下了,民間反抗的力量將大爲削弱。」

「他再稍微動點腦筋,用溫和政策安撫四方……」

「最後,再慢慢收拾我們。」

「那時候他要收拾我們,更是易如反掌。」

這樣想下來,雖沒有開始想的那麽急迫,事情卻也沒有變好一點。怎麽看也是個將要被人甕中抓鼈的兆頭。

各人的臉色又都沈了下去。

漠然想了想,看向楚北捷:「到底該怎麽做,請王爺快下決定。」

楚北捷微微笑了笑,娉婷見他要說話,輕聲搶在前頭道:「不許再考我。主帥是王爺你呢。」

楚北捷怕她因爲這軍報心裏難過,本想逗她一下,讓她忘了少許煩憂的,聽她這麽一說,反而不好再讓她出頭,壓低聲音道:「王妃是要看夫婿發號令嗎?本王遵命就是。」眼中精光一凝,往帳中衆人逐個看去,那氣勢竟不輸於揮軍十萬的瞬間。

衆人知道他要定計了,精神一振,屏息靜聽。

「歸樂大軍敗得太快,時間於我已經不多。不要再做籌備了,我和漠然,帶領一千精銳兵士,潛入雲常,對付且柔。」

羅尚跟隨楚北捷多年,篤定且柔之行一定有自己的份,偏偏沒聽見自己的名字,臉色猛變,差點就跳起來:「王爺,我……」

「你不要急,另有任務。」

羅尚這才放心,坐了下來。

「要建立新國並不容易,何俠必會請大法師校勘天時,尋找吉兆,安撫天下。他要吉兆,我們就給他製造一點不祥之兆,擾一擾他的軍心。」楚北捷侃侃調度:「若韓、羅尚、華參,本王今天召來的那二十多名舊部都是精幹的好手,你們一人領幾個去,再各自從軍中挑選機靈能幹的兵士,組成三隊小隊,分別潛入各地。」

若韓聽得比較明白,問:「是要我們在各地製造異兆,惹起百姓的恐慌嗎?」

楚北捷點頭,又問:「這些都是騙人的功夫,和上戰場不同。如今到處都是雲常兵,若韓要小心,最要緊是隱藏好蹤迹,不要被人發現了。那些異兆,你們放手發揮,做得到嗎?」

若韓還沒有回答,一把聲音了插進來。

「泥土滲血,燕子無故空中墜亡,土偶流淚……是不是這些?」

楚北捷一看,原來是華參,朝他笑了一笑:「想不到華將軍是此中高手。不錯,確實就是這些。」

「這些事倒也不難。」華參皺眉:「只是這樣花功夫讓百姓不安,對何俠數十萬大軍來說,無關痛癢,沒什麽實際的用處。」

去裝神弄鬼當然遠沒有去且柔刺激,羅尚也正爲這個在暗發牢騷。但一聽華參對楚北捷語氣不大好,羅尚立即反問:「華將軍怎麽知道這沒有實際的用處?要知道攻敵者,攻心才爲上計……」

楚北捷提手一擺,制止了羅街往下說,對華參道:「有什麽用處,將來你就會知道了。」不再就這個問題說什麽,繼續分配道:「剩下的人都留在大營,由王嫂統領,潛入深山,靜待消息。」轉身對東林王后微微拱了拱手,沈聲道:「一切拜託王嫂。萬一有敵靠近,只管躲,不要硬碰。」

東林王后自從掌管了東林王權,曆了幾度危難,早不是從前那個藏在深宮的婦人,聽楚北捷這麽一說,也不推辭,緩緩點頭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逞強,就只用一個穩字訣。把這裏看顧得穩妥,等你們回來。」

「那我就放心了。」

楚北捷三言兩語佈置好了三路計劃,目前的戰略大概就確定下來了。衆人都是打慣戰的人,在這裏早待膩了,恨不得快點有點事做。漠然站起來道:「既然要去且柔,屬下先去準備一下。帶去的人,屬下先挑一千五百精兵出來,然後再讓王爺從中挑選一千,如何?」

楚北捷道:「沒那麽多功夫。本王信你的眼光,跟我們去的人馬都由你挑,命令他們立即換上輕服,準備隨時上路。」

羅尚也站起來,邊鬆動筋骨,邊道:「我們這邊分成三小隊,到底誰潛入哪國,怎麽發動,還需要仔細商議。若韓將軍,華參將軍,來,我們找個地方聊去。」

幾名將領風風火火一去,東林王后也婷婷站了起來:「接了鎮北王的命令照看大營,我現在也要去巡視一下了。」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問娉婷:「醉菊那孩子,我記得是在雲常那出的事,對嗎?」

娉婷不防她忽然提起醉菊,心裏微痛,輕聲回答:「是在雲常和北漠交界的松森山脈……」

「嗯……」東林王后點了點頭,思忖著道:「這次鎮北王去且柔,看看能不能把霍神醫帶上。他一直想到雲常去,我擔心他出事,三番兩次用我的病當藉口勸阻了。但瞧他的樣子,遲早是要去一趙的。跟著你們一起去,我還放心點。」

楚北捷和娉婷交換個眼色。

楚北捷這次去且柔,是潛入敵人腹地,實在比霍雨楠一人去找醉菊的葬身之處更危險。他是醉菊的師傅,娉婷絕不願他發生意外。

娉婷道:「醉菊的屍骨,並不在雲常。我隱居的時候,帶著去埋在了北漠邊境處。」

「萬萬不能讓他看見醉菊的屍骨,老人家受不了的。」東林王后歎道:「唉,你們年輕,還不懂的。老人受不了這種打擊,見了墓碑屍骨,更不得了。我就是想叫你們帶他走一轉,敷衍著過去就好。」說著這話,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兒子,眼圈猛地紅了,只是忍著不肯落淚。

這樣一來,楚北捷卻不好拒絕了,應道:「王嫂放心,要是霍神醫要去,本王一定會在路上好好照顧他。」

楚北捷送東林王后出去,回帳來,見娉婷還站在原處。他看慣鮮血淋漓,也是個殺人無數的將軍,偏偏就怕瞧見自己的女人傷心。

娉婷離了兩年重回身邊,楚北捷總覺得她是個隨時會碎的琉璃娃娃似的,只要見娉婷露出鬱色,就不免擔心。輕輕走到娉婷身邊,放軟了聲音問:「在想什麽呢?你怎麽不去找長笑?」

娉婷知道他怕自己爲醉菊難過,擡頭瞅著他,露出淺淺的笑容:「王爺今日的佈置,全部是以何俠會立即籌備建立新國而設定的。萬一娉婷猜錯了,何俠不將注意力放在建國上,反而立即領軍到東林來圍攻我們,豈不大糟?」

「娉婷怎麽會猜錯?你是最熟悉何俠的人。」

娉婷幽幽歎了一聲。

楚北捷問:「怎麽?娉婷對自己信心不足嗎?本王可是對你信個十成的。」

「我本來也是以爲自己很熟悉他的,他要做什麽,我不猜中十成,也該猜中七八。」娉婷將視線輕轉,停在那份軍報上,歎息道:「可我從來沒有猜想過,他不但會殺死何肅,還會將何肅的王后和幼子一併殺了。肅王子當年和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這裏面有著敬安王府的被毀之仇,也沒什麽好說的。但那小王子只有幾歲,他出生的時候,我們都被請去喝了酒,少爺送他一個翡翠墜子,用金絲線挂在脖子上的……」

楚北捷不等她說完,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一遍一遍親她的眼瞼,柔聲道:「不要再說,再說你又要難過了,你難過,本王也要跟著難過。我快去且柔了,你還要我睡不著覺嗎?」

娉婷被他吻得一臉通紅,躲開了去:「被你這樣天天煩著,人家也睡不著呢。嗯,我們去了,帶不帶長笑去呢?」

楚北捷倒呆了一下:「你也跟著去?」

「難道我不去?」

楚北捷道:「這麽危險,你不要過去。」眉頭擰了起來,英氣勃勃的臉少不了多了幾分陰沈。

娉婷一點也不怕他這臉色,反而將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問:「王爺不願意讓娉婷留在身邊嗎?」

這一句問得婉轉纏綿,楚北捷被人灌迷湯的次數不知多少,偏偏對娉婷一人灌的迷湯毫無抵抗力,將眉皺成一團,聲音沒有剛才的大了:「當然不是。」

「王爺把娉婷留在這裏,不怕回來的時候,妻兒都不見了嗎?天下這麽大,娉婷好想帶著長笑,四處遊覽一番呢。」

楚北捷一把抓了她,往她腋下亂撓:「豈有此理,你又威脅本王。竟然養成習慣了。」

娉婷噗哧一聲笑起來,在楚北捷的大掌下扭著要逃:「不敢,不敢了,王爺要娉婷留下,娉婷遵命就是。」

楚北捷沒有想到她那麽好說話,停了手,把她拉到面前,仔細爲她整理了額前的亂髮:「快出發了,我要去看看長笑。」

「他一定在和則慶玩呢。」

兩人去見了長笑,果然在陽鳳身邊,正與則慶玩得像兩個小泥人似的,見了楚北捷,都纏上來想扯楚北捷腰間的神威寶劍。楚北捷想著要離開兒子,抱著長笑又親又捏,許久才戀戀不捨地把扭著要去玩的兒子放下。長笑哪里知道父親的心事,一下地就咯咯笑著和則慶跑遠了。

過了一個時辰,漠然已經準備就緒,過來稟報:「人馬已經挑選好了,就等王爺將令。」

楚北捷點了點頭,斟酌了一會,對漠然道:「你另外給娉婷選一匹乖巧年輕的好馬。」

漠然應了,立即就去辦了。

娉婷等漠然走了,才笑著瞥楚北捷一眼;「不是已經屈人之兵了嗎?欺負得我答應了不去,怎麽又要給我選馬?原來你真怕我帶著長笑浪迹四方去。」

楚北捷氣得咬牙,抓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懷裏扯:「你哪兒也休想去,本王親自當獄卒好了。」

他這兩年裏被娉婷捉弄得慘了,想來想去,帶著娉婷在身邊,雖然危險,但出了什麽事,至少能護得她回來。

要是再來一次當年松森山脈連挑雲常四關似的瘋找,那才叫折磨人呢。

「長笑怎麽辦?」

楚北捷苦苦堅持自己被爲父之心折騰得快失去的理智,半天才咬牙道:「暫時交給陽鳳吧,大營裏安全點。我看緊了娘,就不怕掉了兒子。」

長笑交給陽鳳,娉婷雖然不捨得,但也是放心的,點頭答應了,伸個懶腰,伏在楚北捷懷裏,沒有動彈。

楚北捷本來被她氣得無可奈何,低頭一看,溫玉在懷,柔美誘人,倒覺得帶著娉婷是件好事,低頭撩撥她的烏髮,正想把釵子拔下來,好好溫存一番,外面腳步聲忽然接近,只能硬生生逼自己停了手。

有人掀開簾子進來,又是漠然。對楚北捷稟報:「白姑娘的馬匹已經挑好了。」

娉婷早在漠然進來前就睜開眼睛,掙出楚北捷懷抱,走到一邊去整理行裝。

「爲免雲常兵發現異常,最好夜行。傳令下去,今晚早點做飯,飯後出發。」

暮色蒼茫中,一支不起眼的隊伍在林中啓程。

穿山越嶺,直奔且柔。

雲常那個不起眼的小城,靜靜屹立在他方,絲毫也不知道改變天下的契機,即將由它而始。

當楚北捷攜帶著心愛的妻子出征的馬蹄第一聲響起時,一切已經注定——在偉大輝煌的亭朝開卷篇中,且柔這個名字,將被人們永遠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