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晨暉的照耀中,飛照行領著凱旋的軍隊行走在平坦大道上,遠方,歸樂都城的城門在望。

歸樂潰敗的殘軍已經被消滅乾淨,他隨身攜帶的兩個匣子內,分別放著樂狄和樂震的首級。

那一對父子,曾是他的主人。他追隨著他們,拼命、流汗,最後成了兔死後的犬,飛鳥盡的弓。

不甘!他不甘心。

這股不甘心使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背叛,背叛成就了他。

嗚……嗚……古老的號角發出長而低沈的聲音,歡迎他的歸來。

城門已經大開,飛照行在齊鳴的號角中,帶著澎湃的快意踏進曾經的歸樂都城。

歸樂已不存在。何肅已死,王族已滅。

兩道旁,跪滿迎接的百姓,這些亡國的子民顯然是被士兵們從家裏驅趕過來的,哆嗦著跪在地上,或疑懼或憤憤的視線千萬道,躲躲閃閃,若有若無地從各處射來,集中在他的身上。

這種絕對稱不上好感的視線,不曾削弱飛照行的興奮和得意。

不必理會,這些卑微而跪著的百姓,無從知道何肅的懦弱和無能。他們不知道,王者,必須果斷、狠辣、無情。

誰又比得上何俠?那個風流倜儻,劍法和目光都一樣淩厲的小敬安王。

旁觀者清。

飛照行比何俠更明白,耀天是何俠的一道難關。

當耀天在雲常王宮咽下最後一口氣,天下已經沒有什麽能束縛何俠,阻止何俠。

這讓飛照行非常高興。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要贏得風光,就要有眼光。飛照行錯跟了樂震,但這回他總算押對了寶。

他選對了何俠,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過了城門跪地迎接的亡國百姓,越往裏走,越發覺街道上的冷清,偶爾看見的,都是惶惶不安的面孔,在雲常士兵反射著日光的鋒刀下,表情近乎雕像般的冷淡。

一名何俠的心腹侍衛等待在大道上,截住了意氣風發,正要往王宮去的飛照行:「小敬安王不在王宮,飛將軍請往敬安王府。」

飛照行頷首,勒轉馬頭。敬安王府是何俠舊家,待在那裏也很尋常。

他在敬安王府下馬,人目便是滿目瘡痍,愣了一下,才跟著那名侍衛,跨進高高的門檻。

府裏綠苔處處,草木極深。

隔著被火燒出一片焦黑的雕柱遠遠看去,何俠獨自一人,獨立在這一片荒蕪孤單中。

這獨立的背影,即將擁有這一片大奸河山,從此千秋萬世,被後人傳頌他的名字。

飛照行不敢大意,走過去站定了,恭聲道:「稟報小敬安王,末將已將樂狄樂震兩人的首級帶回來了。」

何俠早知道他來了,轉身打量他一眼,笑道:「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我已經準備了賞賜,來啊,念。」

一名侍衛走上來,打開手裏的卷子,一項項念下來,果然賞賜不少。飛照行跟著樂震,從前也常出入歸樂王宮的,聽那賞賜裏面,竟有好幾樣是歸樂大王也捨不得送人的珍寶。

何俠挑了主位坐了下來,臉上淡淡的,似乎在笑,眼裏笑意卻又不是很濃,看不出個究竟。飛照行等那侍衛念完了,行禮謝了賞賜:「末將都是托小敬安王的福氣才打了一場不丟臉的仗,不敢收那麽多賞賜。」小心地問:「樂狄和樂震的首級,小敬安王尚未過目,是否……」

「不必了。」何俠搖頭:「我還信不過你嗎?」

兩名美豔的侍女捧上熱茶,分別奉給何俠和飛照行。飛照行謝了何俠,雙手接了,茶碗晶瑩透亮,一看就知道是難得的珍品,但在這片荒蕪的王府裏,又顯得格格不入。

何俠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麽,啜了一口熱茶:「我曾經在這裏披滿了彩綢,擺滿了精致的家具,卻不能使這裏恢復一點一絲的生機。我也曾經命人重新修理這裏頹倒的牆,但一動工,我又下命停了。你知道爲什麽嗎?」

飛照行放下茶碗,坐端正了,才謹慎地回答:「昔日的敬安王府就是昔日的敬安王府,再怎麽重修,過去的還是回不來了。」

何俠薄薄的唇動了動,似乎揚了一個笑,但很快又消逝了:「不錯,失去的永遠都失去了。爲什麽人在取捨的時候,總是想不清楚這點?我真的很後悔。」他的眉目之間,居然隱隱顯出一股極痛的神色來。

飛照行沒想到何俠會忽然和他說這些掏心的話,既受寵若驚,又不敢胡亂應答。

何俠在他心目中是難得的梟雄,這種人喜怒無常,善於把心事藏在深處,應該最忌諱別人瞭解他們。

飛照行低著頭把茶碗重新捧起來,小飲了一口,假裝在潤嗓子。

「我誅殺了何肅一門。」何俠忽問:「你知道外面的閑言了嗎?」

飛照行點頭道:「已經聽說了,那些謠言也聽了一點。」

「你怎麽看?」

「亡國的王族,不過是螻蟻罷了。小敬安王富擁天下,殺幾隻螻蟻,又有什麽?」

「我也不必瞞你。」何俠瞅著他,又是微微一笑:「外面的閑語倒也沒說錯,何肅並沒有在投降後夥同王后刺殺我,我是無故將他們一家三口殺死的。」

飛照行一愕,正不知如何答話,何俠已經換了個話題:「商祿將軍戰死了,永昌軍現在由誰掌管?」

飛照行道:「戰場上失了主帥,只能臨機決斷,暫時由末將掌管。」

何俠不在意地道:「冬灼也大了,該給他曆練的機會,現在雲常都城局勢穩定了,我正要調他出來在沙場上學一些本領。永昌軍就給他管著吧,你下去之後,交割一下。」

飛照行應了一聲。

不知爲何,何俠今日感觸特別多。他歎了一口氣,從椅上站了起來,道:「你來,隨我到處走走。」

飛照行跟著他,在敬安王府裏面緩緩步行。

庭院已經完全荒廢了,池塘面上滿是浮萍,偶爾突出氣泡,在水裏簌簌一現的,不是五顔六色的錦鯉,倒像是灰黑色的小小的野魚,也不知道怎麽到了這池塘。

蟲豸在草中一遞一聲地叫著。

他們踏著深一步淺一步的草,一前一後走著。何俠走了許久,忽然作聲:「沒想到這麽快,連歸樂也亡了。」語氣裏竟有不少感慨。

飛照行暗奇,他得到了天下,反而比原先更不快活。

偷偷瞧他的背影,挺挺直直,宛如一條被繃緊的弦。

也許是再沒有足以與何俠抗衡的大軍存在,飛照行這次重見何俠,總覺得比往日生疏上十倍。至高無上的威嚴,大概未登位已散發出來了。

「最後的歸樂大軍被消滅,四國已經可以大統,我打算下正式的詔令,以小敬安王的名義,建立新國,定國號爲敬安。」

飛照行躊躇了一下,試探著勸道:「建立新國固然重要,但現在楚北捷的事還未了,這是否……」

「不用擔心。楚北捷就算有十倍的本領,也不能以一抵我數十萬大軍。光杆的將軍,何足畏懼?」何俠冷笑道:「待我登基之後,名份確立。他就不再是東林的鎮北王,而是我敬安國的逆賊,殺之天公地道。能有這麽一個對手不容易,反正有時間,我要慢慢對付他。」

聽何俠的意思,竟是四國已經平了,再沒有值得花功夫的敵手,倒有點不捨得將楚北捷一下子弄死,要慢慢貓抓耗子似的逼死他似的。

也不能說何俠自大,想四國之內,能和何俠對抗的大軍都被滅得乾淨,楚北捷一個人能有什麽本事挑戰雲常大軍?

他若敢公開招募叛軍,雲常大軍立即開到,十倍之數攻之,楚北捷必死無疑。

飛照行心裏覺得不妥,但何俠語氣篤定,似乎已無法兜轉,只好不作聲,點了點頭。

何俠卻驀地停下腳步:「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是。」

「我要你收集各國珍寶,珍珠寶石,還要找一批鑽研鑲嵌珠寶的能工巧匠。」

飛照行明白過來,問:「是要打造一頂王冠?」

何俠搖頭,豎起兩根手指:「是兩頂。一頂王冠,一頂後冠。兩頂都要精美絕倫,不能有一絲差錯。」

飛照行應了,何俠又囑咐幾句,他才告辭出來。

回到臨時安排給他的府邸,飛照行想來想去,總有點不妥,將身邊一個留守在歸樂的心腹召了過來問:「小敬安王到了歸樂後,是不是看上了什麽女子?」

那心腹仔細想了,搖頭道:「沒聽過他近女色,到了歸樂,就是在敬安王府處理各種事務。也難怪,見了舊家,難免要憑吊幾天死去的親人。」

飛照行覺得似乎有東西哽在脖子裏,但又想不出說什麽,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一點東西。正在思考,又有屬下來報,何俠賞他的東西已經送到了門前。

飛照行親自出去接了,開了其中一箱來看,都是極名貴的東西,看來何俠賞賜毫不手軟,將來絕不是個吝嗇的大王。

飛照行暗暗高興,賞了送東西過來的侍衛不少錢。何俠的侍衛頭目也親自來了,笑嘻嘻恭喜了飛照行,又說:「兄弟奉命過來,還有一件事,就是冬灼將軍要掌永昌軍的事,請飛將軍用一下帥印,交割清楚。」

飛照行早就知道這事,痛快地在遞上來的文書上蓋了印,算了交割了永昌軍,送走了那群拿了不少賞錢的侍衛。

因爲心裏高興,雖是征途剛剛結束,飛照行也沒有早睡,喚來屬下幾名將領一同喝酒慶祝。

「來來,幹!這一杯敬我們將軍步步高升,前程無量。也敬我們駙馬爺早日榮登大竇!」

一名副將忙壓低聲音道:「別再提駙馬爺三字,上面已經下了令,從今之後一律只稱呼小敬安王。張將軍,你可要小心犯忌諱。」

「嘿,我沙場上的廝殺漢,哪里曉得什麽忌諱。幹!」

那副將還要勸說,張將軍胡亂擺手,一臉不耐煩地嚷道:「曉得了,曉得了,很快連小敬安王也不叫,要叫皇上了。聽說那些文官現在都自稱微臣了呢。」

這些將領在戰場上都嚴禁喝酒的,口饞了多日,興高采烈,幾壺幾壺往裏灌,飛照行迷迷糊糊間,被人扶了上床。

睡得朦朦朧朧,卻不知爲何渾身一冷,被嚇醒過來。

猛一睜眼,飛照行直挺挺從床上坐了起來,心跳怦怦不止,一股隱隱的不安泛上心頭。

一定有什麽不對勁。

他對自己的直覺有奇異的信任。

上次樂震準備殺人滅口,他也是憑著忽然湧上心頭的不安,夜間狂奔出城,逃過一劫。現在心裏微顫,不由份外小心起來,把白天裏何俠和自己的對話反反覆覆想了許多遍,但想了又想,又找不到什麽蹊蹺。

何俠要他辦的事,他都辦了,不但滅丁東林大軍,殺了樂狄樂震,連商祿也一併處置了,還能比這辦得更好?

如果說自己平常貪一點金銀珠寶,何俠也是應該早就心裏有數的,不該爲這些小事對付自己才對。

到底哪出了問題?

難道又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飛照行一驚,連連搖頭。

不不,何俠不是樂狄,不是樂震。他是小敬安王,有雄才大略,有容人的氣度。

仗打完了,新國將立,不像從前那樣禮賢下士,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榮華富貴仍有他飛照行一份就是了。

他苦思冥想,想不出個所以然,終於又迷迷糊糊睡去。

但從此對著何俠,倒真的加了三分小心,更加十二分謹慎。

***

兵貴神速,楚北捷領著人馬前往且柔,開始還擔心路上勞苦,娉婷吃不消。但娉婷也是常跟著軍隊遠行的,讓楚北捷很快就沒了顧慮,一心趕路。

一千人的精兵,在邊界化整爲零,潛入雲常腹地,又悄悄在且柔郊外碰頭。這些人都是大戰後殘留下來的精銳,個個精得像鬼一樣,經過漠然逐一挑選,又再三叮囑,沒有一個出岔子。

一千人潛行到了且柔附近,一點消息也沒有走漏。雲常軍不知這麽一支要命的敵人已經近在咫尺,且柔城裏的人,更對這場迫在眉睫的大難毫無警惕。

而番麓,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爲鎮北王的目標。

這位且柔城守,正爲另一件與楚北捷毫不相干的事頭疼。

「他們是存心逼死我!好啊,來吧,老子在軍中這麽多年,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呢!」剛剛傳來的公文被番麓揉個稀爛,狠狠扔在地下。屋前屋後都可以聽見城守大人的咆哮:「我怎麽知道那兩個大人跑哪里去了?這麽多人親眼看著他們離開了且柔,他們又是習慣了到處巡視的,說不定早巡到邊境去了。人不見了,怎麽發公文來要老子追查?老子上哪追查去?奶奶的!」

負責傳信的府役早嚇得抱頭溜走了,只剩下師爺杜京,皺眉看著番麓像被人捅了屁股的老虎似的在屋裏走來走去。

城守大人今天的怒氣,真是非同小可啊。

「大人請息怒,這公文雖然沒道理,畢竟是上頭的意思,我們也不能不管啊,這事……」

「我也知道不能不管。」番麓咆哮了一頓,火氣都發泄完了,反而渾身輕鬆,居然又笑起來,用腳尖碰碰地上蜷成一團的公文,猛一發力,把它踢到角落去。

他在椅子上大搖大擺坐了下來,吊兒郎當地把腿架桌上:「嗯,那就追查。師爺,給老子在且柔城貼公告,畫上那兩隻……不,兩位大人的相,記得畫得真一點,然後在上面寫……」他把筆咬在齒間,含糊不清地吩咐:「現丟失官員兩名,城守大人正到處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見人賞賜銀兩一百,見屍賞賜銀兩兩百。就這樣辦吧。」

杜京見他那腔調,明白他心裏惱那葡光葡盛大人,但又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哭笑不得道:「大人,一百兩百的賞銀,恐怕少了點。我看……還是加一點爲好。嗯,那見屍的話,最好別加上去……」

「好,好,都由你。」番麓擺擺手,打個哈欠:「今日公務料理完了,你快貼公告去。城守大人我要休息去了。」

轉到後院,一手就把醉菊手腕抓了,直向門外後。

醉菊被他拉著,莫名其妙道:「又怎麽了?瞧你一副逃難的模樣。」

「天氣好,陪城守老爺出門散心。」

醉菊聽了,停下腳步,把手往回抽:「放手吧,我的小花小草都還沒澆水呢。爲了你大老爺要散心,要害它們枯死不成?」

番麓死抓了她的手腕,就是不肯鬆,回頭看著她:「今天公文來了,大消息,葡光葡盛兩位大人失蹤了,上頭下令要我追查。喂,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去?」

醉菊吃了一驚,左右看看。

葡光葡盛怎麽死的,沒人比他們兩個更清楚。

何俠當權後,雲常一概用了重典,到處人心惶惶。這事被查出來還得了,看來要找個地方和番麓細細商議。正想著番麓叫她出門是不是要私下談這事,猶豫間,已經被番麓扯著,大搖大擺出了府門。

且柔雖是個小城,街上倒還挺熱鬧。番麓穿著便服出門,醉菊向來不喜歡穿太豔的衣服,兩人走在路上,也沒怎麽招人注意。

「糖葫蘆要不要?」

「豆腐腦,來一碗?」

番麓在街上走走停停,只要瞧上喜歡的,掏錢買了,就遞給醉菊。醉菊一味搖頭,她不要的,番麓就隨手送了路上的小孩子。到了最後,醉菊還是沒辦法,接受了番麓送的一個小面人。

走了一個下午,番麓盡說不相干的話,壓根沒提葡光葡盛的事。

拿著面人,醉菊忍不住道:「喂,你說話啊。」

「說什麽?」

「我們怎麽辦?要離城嗎?」

番麓轉頭打量她,戲譫道:「你當我們真要逃難?」

醉菊看他那神態,不像說假話,但番麓的話從來都不可信的,壓低了聲音追問:「那你怎麽要我出門呢?公文上不是說了要你追查嗎?萬一被發現了,你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

「早說了出門是陪我散心,你做賊心虛,硬往逃難上面想。」番麓翻個白眼,朝城門那邊揚揚下巴:「老爺我早就開始追查了,瞧見上面的公告沒有?」

談起正事,醉菊比他正經一百倍,聽說貼了公告,立即要去看,話也不說,牽了他的手就往城門走。

向來都是番麓抓她的手,醉菊主動握住番麓卻是第一次。

她本是無意的,番麓被她軟若無骨的手一牽,心裏猛跳了幾下,斜眼去瞅醉菊。醉菊一心擔心著,卻根本沒有留意番麓。

杜京做事一點也不拖拉,城門上果然已經貼了公告,公告前人頭洶湧,因爲葡光葡盛的惡名,百姓們見了公告,都是一臉平靜,只當看閒話一樣。醉菊在人群裏看了公告,只是平常的追查,心裏鬆了一口氣,低聲問:「這是你要他寫的嗎?」

番麓哼哼一聲,罵道:「奶奶的,杜京這傢夥,改了老子的公告。師爺都不是好東西。」

醉菊吃了一驚:「他改了什麽?」

「本來寫著丟了兩頭豬,怎麽現在變成丟了兩位官員?」

醉菊噗哧笑出來,又忍住笑瞪他一眼:「虧你還是城守老爺,整天不正經,就想著逗人家。」

番麓鬥嘴從不服輸的,這次只哼哼了一下,居然沒有回嘴,只是說:「公告已經看完了,我們走吧。」

兩人牽著手往回走,番麓忽然壓低了聲音問:「你怕看死人嗎?」

醉菊蹙眉:「你又要殺人?」

她只是隨口問問,不料番麓卻道:「正是。」

醉菊心裏一縮,握緊了番麓的手。

番麓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仿彿耳語一樣,「有個不長眼的,從剛才就跟著我們了。你別怕,我引他到暗巷裏面,就當上山打兔子,射他幾個透明窟窿。」

拐了幾個彎,耳邊喧鬧聲漸漸小了,巷子越走越窄,兩人走在巷內,兩邊靠得極近的土牆夾著,連陽光都不大能直射進來。

越往裏走,顯得更陰暗了。

番麓在軍裏就是個性子野的,當這個城守每天看著一卷卷文書,恨不得有人來當箭靶子讓他過過癮。他這種當探子的人感覺分外靈敏,偵知了跟蹤自己的不過只有一人,放心地尋了一個死胡同。見了頂端的牆,轉過身來,一手牽著醉菊,一手將腰後的輕弩擎在掌上,銳箭無聲無息上了弦,問醉菊:「你想我射他脖子,還是射他心窩?」

醉菊見箭頭寒光閃閃,哆嗦道:「你別問我。」將番麓的手握得更緊。

番麓心裏更加高興,嘴往上一勾,冷笑道:「跟著的朋友出來吧,咱們聊聊天。」

牆角處人影動了動,不一會,有人緩緩從那邊踱步出來,微笑著道:「見到你真叫人高興。也不來信告訴我們一聲,不知道我們擔心嗎?」竟是對著醉菊說話。

醉菊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漠然!」

漠然點點頭,這才把眼睛轉向番麓,吐字清晰:「城守大人,你運氣真好。要不是恰好看見醉菊陪在你身邊,你恐怕已經身首異處了。」

番麓嘻嘻笑起來,轉頭對醉菊道:「我比較喜歡脖子,一箭下去,立即能讓他閉嘴。」正要扣下機關,忽然渾身一僵。

一把冰涼的利刀,無聲無息從後伸了過來,不偏不倚,恰好架在他的脖子上。一把低沈的男聲笑道:「我也比較喜歡脖子。」

番麓自負直覺敏銳,從沒有人能這樣無聲無息潛到他身後的,心裏大吃一驚。他最擅探敵深淺,聽身後的男人說話間從容談笑的氣勢,已經知道遇上高手,識趣地垂下手裏的輕弩,強笑道:「繞來繞去,原來我是那只倒楣的兔子。」

醉菊往後一瞧,更加吃驚,捂著嘴叫起來:「天啊,是王爺……」

楚北捷站在番麓身後,瞥醉菊一眼:「你可讓娉婷傷心多時了。」

「白姑娘?」醉菊心臟連續受了幾次刺激,連忙用手撫著胸口。仿彿眼前一團一團煙火似的光直冒出來,好看得叫人想哭,醉菊吸了幾口長氣,斷斷續續問:「白姑娘她……她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孩子呢?那孩子……」

「晚點再閒話家常。你看,我脖子上還有東西呢。」番麓截斷她的話。

醉菊心情正激動,一手擦著眼淚,瞪他道:「你這時候還敢向我大呼小叫。你知道你身後的是誰?小心他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番麓聽他們對話,已經猜到身後是鎮北王。

別的對手就算了,遇上鎮北王的利刃擱在脖子上,自己再厲害十倍也逃不過去。他比別人放得開,索性聽天由命,收了懼意,居然嬉皮笑臉道:「你捨得?」

醉菊當著楚北捷和漠然的面被他這麽一笑,大爲窘迫,漲紅了臉:「你你……你一直欺負我,我要王爺殺了你爲我報仇!」

番麓正要說話,脖子上忽然一涼,刀鋒往肌膚上一掠,覺得微微刺痛。

「呀!」醉菊看見番麓的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嚇得差點魂飛魄散,驚呼道:「王爺,王爺,我說笑的,你千萬別……」

漠然見他們兩人這般模樣,早就猜到幾分,向楚北捷投去一個詢問的眼色。楚北捷默默點了點頭,漠然正容道:「打情罵俏,閒話家常,以後再找時間。城守大人,這次我們來,是來請你談點事情的。」

番麓腦子靈活,何俠的權勢如日中天,鎮北王忽然現身且柔這樣一個小城,還能有什麽事?回言道:「你們看中我這個小小城守,不過爲了那些過路的軍糧。何俠因爲貴丞相的事,把我們這些城守不當人看,小貓小狗都敢過來作踐老子,老子早受夠了閒氣。一句話,向鎮北王投誠也沒什麽,但我有一個條件。」

楚北捷見他開口就道破自己用意,心裏微微詫異:這麽一個軍隊裏稀罕的人才,怎麽竟屈在小小且柔了?見他說了一堆,忽然提個條件,大體上已經猜到,把刀刃稍微鬆了鬆,不再貼著肌膚,朝漠然示意。

漠然問:「一個什麽條件?」

番麓想了想,居然改口:「嗯,錯了,我且柔怎麽說也是一個城,換一個條件不划算,我要兩個條件。」

漠然也是第一次遇到這麽吊兒郎當的人,當場愕住。

醉菊知道他的爲人,擡眼看他脖子裏滲著血珠,暗恨他這個時候還敢招惹楚北捷,急道:「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手不知道爲什麽,一直無端發抖,想著就爲了白姑娘,王爺多少也會給自己兩分顔面,哀求地去看楚北捷:「王爺,他這人脾氣如此,你別怪他。」

番麓看她那樣子,心裏比吃了蜜糖還甜,不顧性命還未保住,哧一聲笑出來。

醉菊又急又恨,狠狠掐了他的手一把。

楚北捷冷眼看兩人行動舉止,思忖片刻,沈聲問:「把你兩個條件都說出來。」

番麓早知道楚北捷會接受,笑道:「第一,我要醉菊。」

醉菊低呼一聲,臉紅過耳,站也不是,藏也不是,垂了頭不敢看人,小聲罵道:「我又不是一樣東西,你怎麽向王爺要呢?」

番麓道:「我是和鎮北王談條件,與你何干?」一句話堵得醉菊幾乎氣暈過去。

楚北捷點頭道:「這個條件,本王答應你。」

番麗問:「她又不是一樣東西,你能讓她答應跟著我?」

「這個容易。」楚北捷緩緩道:「我用刀刃對準你的指頭問她答應不答應,她說一句不答應,我就切你一個指頭下來。保證沒有切夠十個,她就會答應了。」

連番麓也不禁愣住,喃喃道:「這個方法倒夠絕的。」

三個男人靜了靜,不由一同大笑起來,楚北捷借這個空檔,也把刀從番麓的脖子上撤了下來。

醉菊被他們笑得臉色通紅,咬牙道:「男人真不是好東西,你們都是一夥的。」對番麓惡狠狠道:「就算你手指腳趾都被切了,我也懶得理會。我又不是賣身給王爺的奴婢,你們誰也管我不著!」

楚北捷淡淡道:「試試就知道了。」

醉菊暗自心驚。她知道楚北捷爲人向來說一不二,手指又不是楚北捷的,他要真的切了,對楚北捷也沒有什麽損失?聽漠然的語氣,本來就是打算殺了且柔城守的。

醉菊見過權貴們談笑殺人的事,生怕真把番麓給害了,竟不敢再倔強,閉緊了嘴不再作聲。

漠然問:「第二個條件是什麽?」

番麓笑道:「還沒有想好呢。以後提可以嗎?」

楚北捷見這人機敏靈動,加上對醉菊那般心思,又很合自己的胃口,嘴角逸出一絲微笑:「可以。」

番麓問:「鎮北王帶了多少人進來?」

「進來的,只有我們兩人。」

「居然只有兩人?」

番麓暗暗吃驚,他膽子可真夠大的。憑楚北捷的身份,若是被發現了,立即會惹來全城官兵,萬一被困住絕無生機。

楚北捷輕描淡寫道:「兩人已經夠了。」

本來只是打算進來看看情況,沒想到剛剛潛進城守府邸,剛好遇見城守大人微服私訪,更絕的是,他帶在身邊做伴的,竟然是娉婷一直爲之思念的醉菊。大好機會,楚北捷當然不會放過。

三人都是在軍裏待久的,也不浪費時間,立即商定接頭事宜,晚上在城守府邸裏碰面。

楚北捷帶著漠然告辭,番麓問:「你不怕我反悔?」

漠然瞅醉菊一眼,應道:「有醉菊當人質,不怕你反悔。」

番麓臉色凜然一變,沈聲道:「你們休想帶她走。」想了想,臉上浮起威脅的笑容,「我要是一刻不見她在眼前,立即向上面告發你們。不然你們現在就把我殺了。」

楚北捷見他那麽緊張,倒覺有趣,低聲道:「我們不帶她走。你帶著醉菊當人質,我們帶著她師傅當人質,兩邊都安心了吧。」聽見巷外傳來人聲,警覺地朝漠然打個眼色。

時間緊迫,兩人朝番麓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迅速去遠了。

番麓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遠去。

鎮北王果然名不虛傳,別的不說,那潛匿刺殺的功夫,就已經少有人能媲美。

和楚北捷打交道,除非一國之君那樣的森嚴護衛,否則誰都要提心吊膽。

手臂忽然被重重搖了幾下,番麓轉頭。

醉菊一臉興奮,眼睛瞪得圓圓的:「你聽見沒有,是師傅!師傅也來啦,啊……我沒有聽錯吧?我沒有聽錯,是不是?」她深深喘了幾口氣,捂著怦怦跳的心,歎道:「老天爺啊,所有的好消息都在今天來了。出來散心真是的對的,白姑娘沒死,王爺來了,師傅也來了……」說到後面,揉著眼睛輕輕哭起來。

番麓本來一臉不耐煩,見她哭了,只好哄她:「高興的時候應該笑,爲什麽又哭?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醉菊仍輕輕哭著,搖頭道:「我心裏太亂了,腳也軟軟的。你別管我。」

番麓嘻笑起來:「我爲你把且柔城給賣了,我的心更亂呢。不過現在開始你是我的人了,我就吃虧點,抱你回府好了。」

他一提醒,醉菊又不由看他一眼,輕聲問:「你爲了我要和從前的敵人聯手,心裏是不是挺難受?」

番麓哼一聲:「雲常王族都死絕了,何俠將來一定建新國,我這樣做,誰也不能說我賣國。要賣,最多也是賣了何俠而已。有什麽好難受的?」

楚北捷初進且柔就得了一個喜訊,心裏非常高興。回到且柔郊外的臨時營地,對漠然吩咐:「今天的事,你先不要對別人說,我要給娉婷一個驚喜。」

漠然道:「霍神醫也會大大驚喜呢。」

「那當然。」

兩人商量好,一同進帳,一屋子的人都正在等他們的消息。娉婷正擔心楚北捷進城去了很久還沒有回答,見了他的身影,才暗自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迎上去問:「且柔裏面情況如何?我這裏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擬了幾條計策出來,但每條都有點破綻。要不讓人發覺地占了這座小城,可一點也不容易。」將桌面上剛剛寫好的卷子遞給楚北捷。

楚北捷大略看了幾眼就放下了,臉上浮起笑意:「本王想到了一個最好的辦法。」

他是主帥,如此篤定地說有辦法,自然是個好辦法。衆人大喜,一起問:「王爺有什麽辦法?」

「我們幾個大模大樣地進城,按照規矩拜見城守大人,大家坐下來平心靜氣,談談條件,勸他幫我們對付何俠。」

衆人本來興奮地等著,聽楚北捷輕描淡寫地說了,都不由泄氣,紛紛苦笑道:「王爺拿我們開玩笑呢。」

娉婷卻深知楚北捷絕不拿軍事來開玩笑,想了想,問楚北捷道:「王爺今天潛入了且柔城守府嗎?那位城守,是受何俠提拔上來的,還是受貴常青提拔上來的?」

這問題一針見血,漠然垂手站在一旁,大叫厲害。

番麓要不是因爲身處貴常青一派,受到何俠一派的苦苦壓制,就算有醉菊在,也不見得會一見楚北捷的面就賣了且柔。

楚北捷見娉婷烏黑的眼珠瞅著自己,忍不住握了她的小手,輕聲道;「又讓娉婷猜到了,本王真想讓了這個主帥的位置呢。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原因,娉婷再猜一下。」

旁人見他們兩人親親密密,都不作聲,含笑看著。

娉婷低聲道:「要再猜一點,大概是王爺出手了,讓那城守嘗到了幾分厲害吧。」

漠然喝彩道:「不愧是白姑娘,這也能猜出來。王爺潛伏刺殺的手段,可是連敵國大將都心驚膽跳的。」

楚北捷仍是笑著:「還要猜深一點。」

娉婷蹙眉想了半天,搖頭道:「再深就不行了,我又不是神仙。」

「給你一個提示,今夜我要帶霍神醫一起進去。」

娉婷「哦」了一聲:「且柔城守有極看重的人病重了?」

要是真的受何俠一派排擠,又遭楚北捷出手脅迫,再加上骨肉至親的重病,要一個人通敵,倒真的有可能。

楚北捷道:「誰沒有極看重的人呢。反正且柔的事情已經解決了,這次倒是老天爺幫了一個大忙,你晚上和我們一起去就明白了。」

快到傍晚,楚北捷真的領了娉婷,請來霍雨楠,挑選了幾名精幹屬下,趁城門未關時微服入城。

漠然瞅著娉婷不注意,悄聲問楚北捷道:「我想著想著,還是有點犯險。萬一那人後悔,將王爺賣了怎麽辦?要只有我們兩人還可以殺出來,只擔心白姑娘和霍神醫。」

楚北捷平靜答道:「你還沒有遇上心愛的女子,等你遇上,就知道他爲什麽絕不會反悔了。怎麽,你不信本王的眼光?」當主帥識人最爲重要,楚北捷看人極少出錯,他這樣一說,漠然放下心來。

一行人來到城守府外,向府役報稱是外地來的舊朋友,過來投奔番麓的。府役早得了番麓吩咐,說這一兩日會有舊友前來,一定要好好招待,立即跑進去送信。

不一會,番麓親自迎了出來,一見楚北捷就拱手:「好久不見,老兄身體還好?」親熱地攜了楚北捷往裏走。

跟隨楚北捷的幾個精兵都不知道葫蘆裏賣什麽藥,想著大模大樣到敵人的城守府來,簡直就是九死一生,不過爲了楚北捷的帥令,又不得不從。現在一見城守的模樣,終於放下一半心,但仍不敢大意,手握著劍柄,寸步不離地護在楚北捷身後。

只有娉婷知道楚北捷不會莽撞,這樣做必有把握,也隨他盈盈走了進去。

番麓領著衆人進了內室,遣退不相干的人,才鬆開楚北捷的手。漠然在一旁互相介紹,指著娉婷道:「這位就是白姑娘。」

娉婷從未見過番麓,只以爲是個陌生人,哪里知道這男人和自己的假死一事有錯綜複雜的關係,有禮地微微頷首。

番麓知道若不是這個女人,也許此生都不能和醉菊碰上面,想起醉菊,心裏微漾,朝娉婷古怪地笑了笑。

漠然又指著霍雨楠道:「這位就是霍神醫。」

此話一出,番麓露出肅容,居然撲通一聲,雙膝跪了下去。

霍雨楠大驚,知道這人對鎮北王緊要非常,連忙要扶他起來:「不敢,不敢,哪位貴親病了,請帶老朽去看看。老朽不才,醫術上倒還過得去。」

番麓硬挺挺跪直了:「沒有人生病,只是求您老一件事。我叫番麓,人長得帥,身體也好,射一手好弩,對人一心一意,聰明伶俐,學什麽都比別人快……」

他語速很快,嘮嘮叨叨說了一堆,除了楚北捷和漠然外,別人都摸不著頭腦,聽番麓把自己有的沒有的優點都數完了,又問霍雨楠:「您看,我這樣的人物,你老人家還滿意吧?」

霍雨楠被他纏得昏頭轉向,以爲番麓是要拜在自己門下學醫,他今生只有醉菊一個徒兒,並不想再另找一個,但又知道眼前這個城守對鎮北王的大計甚爲重要,萬萬不可得罪,只好含糊道:「這般人才,老朽怎敢不滿意?」

一聽這話,番麓竟然到:「那您老受我三個響頭。」

「不!不,使不得……」

霍雨楠話音未落,番麓已經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再直起身來,滿臉的一本正經頓時沒了,嘻嘻笑道:「這下可不能賴了。您老受了我的磕頭,我以後就管您叫岳父了。」

此言一出,不但霍雨楠,連娉婷都愣住了。

衆人面面相覷,番麓卻像打了一個大勝仗似的,從地上生龍活虎地跳起來,沖著樓下大聲道:「媳婦!番麓的媳婦,快出來拜見你的師父,也就是我岳父。」

他把醉菊騙到小屋裏,再三答應了只要楚北捷一出現就告訴她。但楚北捷他們一來,番麓卻沒有通知醉菊,反而先使手段把霍雨楠給料理了。

醉菊正在屋裏忐忑不安等著師傅和白姑娘來,猛然聽見番麓在樓上叫,霍然站起來,瘋了似的往上跑,一跨進房門,看見滿屋子熟悉的面孔,哽咽著叫了一聲:「白姑娘……」再一轉視線,雖然早有準備,但親眼瞧見消瘦了許多的師傅就站在面前,整個人都怔了。

房中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見。

醉菊呆呆站了半晌,肩膀猛然抽動,大哭起來:「師傅!師傅!」

霍雨楠瞪著眼睛。

醉菊露面的刹那,他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人就像踩在雲堆裏似的。驚喜太多,活活把腦子裏所有的東西都炸飛了。

醉菊,是醉菊那個小丫頭……

那身板,那尖尖的下巴,那烏黑的眼睛,那表情……都是醉菊那孩子的。

久曆歲月的睿智老眼,漸漸幻化成一片氤氳,他嗡動著唇,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一股大力用來,有人緊緊抱著自己,哭聲鑽進耳膜裏,那聲音熟悉得讓他這個老人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場。

「師傅……師傅,徒兒總算見到你了……」

霍雨楠低頭,老眼一片昏花,朦朦朧朧看著心愛的徒兒已經伏在自己懷裏,委委屈屈地哭著,腦子裏一片混亂,喃喃道:「孩子,孩子……」什麽都顧不上問,一味像從前那樣,用手來回撫她抽動的背。

娉婷胸口脹得發疼,很久才想起應該呼吸,她怔在那,眼睛閃閃發亮,旁邊有人扯扯她的袖子。她緩緩把臉別過去,楚北捷對她笑道:「到我懷裏哭吧。」

娉婷伏過去,忍不住抽泣起來。

衆人終於明白過來,喜氣洋洋地看著兩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姑娘,連著霍神醫,眼圈也是紅的。

漠然在一旁抿著嘴笑。

靜靜站了一會,番麓見醉菊還哭個不停,湊過去逗她:「別哭了。你師傅答應收我做女婿,我已經磕了三個響頭,喂,你也磕三個吧。」

醉菊抹了臉上的眼淚,瞪他道:「誰要你磕頭?」她剛才哭得厲害,眼睛又紅有腫,嗓子也有點嘶啞了,又問番麓:「我的師傅,怎麽你叫岳父?」

番麓毫無異議,痛痛快快道:「好,那我也叫師傅好了。」

霍雨楠見了徒兒,心高興地簡直要飛起來一樣,今生也沒有這麽快活過,好不容易止了淚,見他們一吵嘴,細看醉菊兩腮,居然有點發紅,頓時明白過來,心裏的歡喜又多了一重,鼻子竟又有點忍不住發酸,趕緊掩飾著呵呵笑道:「叫岳父就好,只要你好好待我徒兒,也不用磕頭,岳父師傅隨你叫。」

醉菊大羞:「師傅啊!」

她不叫則已,一叫起來,所有人都笑了。娉婷也剛在楚北捷懷裏抹了眼淚,擡頭要說話。楚北捷怕她怪自己隱瞞了見到醉菊的事,趕緊道:「正事要緊,我們先談談正經的。」

衆人都知道情況緊急,肅然道:「事不宜遲,不要閒聊了。」

番麓擺開一張桌子,拿了卷軸往上面一鋪開,不再嬉皮笑臉:「這是且柔附近的地圖,上面朱色的五條,就是軍糧的路線,他們都會在且柔這裏歇腳。」

這地圖是他自己繪的,比一般地圖細緻了幾倍,楚北捷讚賞地看他一眼,暗中點頭。

醉菊不懂行軍打仗,在師傅那哭了一場,又想起娉婷,對霍雨楠道:「師傅,我們到隔壁去,醉菊幫你捶背好嗎?」看看娉婷,娉婷滿臉淚痕,朝她笑了笑,眼睛裏藏了說不完的歡喜。她走過去,對娉婷道:「白姑娘,我們到隔壁去。」

娉婷恨不得立即和她盡述離情,拉了她的手,和霍雨楠一同到了隔壁。

三人坐在一起,醉菊親自沏茶上來,一人分了一杯,又慢慢爲師傅捶背,一邊將自己和娉婷離開後的事仔細講了一次。

因爲怕霍雨楠和娉婷生番麓的氣,把番麓做的壞事隱去了十之八九。

霍雨楠聽了,笑道:「你口口聲聲說他壞,其實人家也沒做什麽壞事。」

娉婷問:「你喜歡他嗎?」

醉菊臉蛋微紅,蹙眉道:「誰喜歡他?」

霍雨楠和娉婷一看,心裏都道:那是真的喜歡他了。

三人在一邊聊天,這裏的男人們也談得熱火朝天。

楚北捷向番麓說了他們開始的打算,番麓頓時笑起來:「這事王爺找對人了,我在軍中混了多年,軍裏的事都很清楚。雲常軍裏哪些將領可以籠絡,哪些將領立場最堅定,我通通清楚。」

楚北捷大喜,當機立斷道:「這樣最好,煩請立即寫份表單出來,我們好逐一算計。」

娉婷在那邊,向醉菊交代了別後經過,想起都以爲對方死了,那股傷心滋味真不好受,當日也不知爲這個流了多少淚,唏噓歎息一番,又說起活潑可愛的長笑,才漸漸止了眼淚,重新回這邊房間來找楚北捷等人。

一進去,娉婷問:「商量好了嗎?」

楚北捷轉頭笑道:「天賜我良才。呵,軍糧的事,稍有變更,這下一定要請白軍師幫忙了。」對娉婷作了個揖。

娉婷知道他又和自己說笑,偏身讓過,問楚北捷道:「我不上王爺的圈套,受這個禮,一定有事讓我爲難。軍糧的事,到底有什麽更改的地方呢?」

她眼眸轉了一圈,周圍衆人神神秘秘,一臉興奮,一定是楚北捷想了什麽妙計出來。

楚北捷瞅著她笑,頓了一會,才道:「我們不下毒,下藥。」

娉婷聽了,蹙眉思索,忽然秀眉舒展開來,幽幽歎道:「真是妙計,王爺放心,你要的藥,娉婷能制出來。」

別人見慣了娉婷神機妙算,只是微笑聽著,番麓不由朝娉婷多打量了兩眼,暗自吃驚。

散會後,番麓安排好衆人,只對府役們說是自己的老朋友,別了楚北捷等,依舊向醉菊房間走來。

剛到房門,醉菊簌然跑出來,挺身站在門前:「你來幹什麽?我今晚要陪師傅聊天。」

番麓戲謔地看著她:「那明晚呢?」

「明晚也不許你來。」

番麓聳聳肩,轉身就走。

「喂。」醉菊怕他生氣,趕緊把他叫住了,問他道:「你見了他們,覺得怎樣?」

番麓想了想,忽然長歎:「我終於明白爲什麽何俠和貴丞相鐵了心腸,要不擇手段地極力不讓他們在一起了。」

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還有誰能比得過呢?

如今一看,何俠當初把白娉婷從東林搶來,倒是大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