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觸一面
我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只覺得有些詫異。
這裡不見天日,沒有日光,她卻瑩白的彷彿一塊透明的玉,夾在一隊神色茫然的魂體中間,在微弱的燭火中緩緩移動。
這裡是靜默的,她卻比空氣還要更清淡一些,小小的個頭,一身細綢白衣,衣袂拖在黑色陰冷的地面上,像是一個白色的影子在漂浮。
這裡是轉輪宮,地府的倒數第二層,是我管轄的地盤。
周圍燈火渺然,在黑森森的空蕩轉輪宮裡流霧樣散開,零星的光火衝入深濃的陰暗中,不一會兒就湮滅了,這轉輪宮,終究是陰靜的讓人悵然。
可是她,卻乾淨而清涼,微微發著白色的光,她的手臂和頸子幾乎是透明的,越發顯得睫毛和一頭柔軟的鬟髻鴉翅一般漆黑。
別的魂魄都或者悵然,或者慌張,或者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的移動著,死亡究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無論生前是歡喜還是憤懣,到了我的轉輪宮裡,人人都是一副沮喪的模樣。
可是她卻不一樣,她挺著直直的背脊,於一片青幽幽的燭火中穩步挪動,她仔細看著轉輪宮黑金色的石階和衝天而上、不見盡頭的巨大擎柱,她的臉上沒有悲傷,只有強烈的不捨。
我撥開眼前的簾子,認真的看。
旁邊的文判遞過來生死簿,眼睛順著我目光的方向瞟過去,彎下身子輕輕的念,「轉輪王殿下,您在看那個小姑娘麼?」
我輕輕的應了一聲。文判很詫異,因為幾十年幾百年過去,我的話一向很少,少到他幾乎忘記了我的嗓音。
我站起身,在簾子後面緩緩跟著那小姑娘的步伐而移動,我的手指因為常年不見陽光,已經蒼白的近乎於透明,我生怕這樣的蒼白嚇到了她,所以不願露面。
就這麼靜靜的看著她。
文判的聲音徐徐跟在耳後,「轉輪王殿下,那小姑娘的命數本不該如此,她原不該出現在人間,她甚至沒有壽數,只是……」
我點了點頭,示意文判可以不必再說。
人間的命數被蘇傾容篡改了,許多人的命運都發生了改變,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修改一個人的命,就會牽扯出千千萬萬的不同,人間,已經雲翻霧改,山河驟變。許多本該存在的人消失了,不該存在的卻出生了。
這個小女孩,便是本不該存在的一個魂體,她是第一世,乾淨剔透的幾乎沒有沾染上人間的煙火氣。
這一批魂體到了轉輪宮的迴廊盡頭,便紛紛停下來等在那裡,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這裡將是他們地府之行的終點,他們將在我的宮裡進入新的輪迴。
在下一世,判給每個魂體什麼樣的命格,便是我的權利和職責。下一世的命數有好有壞,相貌有美有醜,家世有窮有富,有的人將終其一生淒婉叵測,有的人卻一世福祿,享盡人間錦繡……這一切,都取決於我的手指尖。
我是轉輪王,只要不是永墮地獄、罪大惡極的魂體,他們來世的命運,皆在我一掌之中。
所有魂體都殷切的看向我,我面前有青煙珠簾,他們不能看到我的形貌,卻知道我是決定他們未來命運的主人。
轉輪宮有六道輪迴,三善道為天道、人間道、修羅道,三惡道為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
求道的人希望入天道,貪戀繁華的人希望去人間道,沉迷福報的人則願意去修羅道,而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自然無人問津。
我一個一個的問詢,一個一個的查閱,然後將一個接著一個的魂體送入他們該入的輪迴。有的喜悅,有的哀嚎,但於我而言,這不過是一項做了千百年,味同嚼蠟的重複性動作。
終於,那個小姑娘停在了我面前。她是初生的魂體,生前乾淨的如同一片白紙,沒有任何冤孽和罪過,我可以任意替她書寫命數。
但我卻遲遲沒有下筆。
這小女孩子令人心生愛惜,我有心替她安排一個福祿雙全、長壽多子的命格,可既然要她長壽,那麼若我再想見到她,就要等許多年她壽終、重入輪迴之後了。
地府的日子太漫長,多年之後,她會變成怎生的模樣?等她再度回來我面前,還會是這般晶瑩剔透麼?
就在我思量許久,打算下筆之時,小女孩突然走上前來,仰面正對著我遮臉的青煙。
她清澄的眸子沒有一丁點的恐懼,只有真摯的懇求,我透過青煙對上她小小的臉蛋,手指一縮,一滴墨輕輕的掉在她的名字旁邊,卻沒有書寫出任何文字。
文判輕輕的「嘖」了一聲,打算斥退那小姑娘,她卻很大膽的仰起頭來,一字一句的說,「不才江采玉,願入畜生道,請殿下成全。」
周圍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聲響,轉輪宮外一片開到無法無天,紅豔潑地的曼珠沙華,血紅花枝從地底密集擁簇而上,給轉輪宮的青煙裡映出一片詭異的青紅光線。
其他的魂體捱捱擠擠,很驚駭的看著那小姑娘。畜生道何其苦,她卻自願要去。
我默不作聲,遣散了其他的魂體之後,徐徐走了下來,走到這個叫做江采玉的小姑娘面前。
她很小,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個頭才到我的腰,我垂下頭,從光滑地面上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鮮紅的嘴唇,那是我臉上唯一的一點豔色,我蹲下了身子,在她面前顯示出了真容。
江采玉退後幾步,在我面前屈折雙膝,規規矩矩的跪下。她的教養和禮數極好,每個動作都很規範,她前額貼地,細柔的鬟髻紮在腦後,平靜而柔和的用童音叫我,「求轉輪王殿下成全,不才江采玉,願入畜生道。」
我伸出手,在她背後的黑髮上虛虛的撫摸了一下,然後就縮回手。
她見我不做聲,殷切的抬起了眼睛,她上前幾步,小聲問,「行嗎?」
行嗎?
我默然,冰冷的指頭壓著唇角。
行,自然是行的。一個魂體想要榮華富貴、長長久久的來世不容易,想要自折福壽、墮入畜生道卻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只要我同意。
「你不願做人,卻願做畜?怪哉怪哉。」文判在一旁很意外的笑,「小姑娘,你還是選人間道吧,人世再苦,也好過去做豬馬牛羊,任人宰割。」
她搖頭,「我要入畜生道。」
文判再勸,「那麼天道吧,入了天道,再加修行,你便能享受天人福報。」
她還是搖頭,「我要入畜生道。」
文判訝異,「何必那麼想不開?即便是修羅道,也能活得逍遙自在,比畜生道好上許多。」
她垂下頭,手指頭大膽的伸過來,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袖,「殿下,我願入畜生道。」
我被她扯動的地方微微泛起了輕顫,於是抬手阻止了文判的話,柔聲問她,「你入畜生道,想做什麼?」
她似乎感覺到了一點希望,緊緊攥著我的衣袖,甚至摸到了我冰冷的手腕,她緊緊盯著我,露出一個開心的笑臉,清脆的說,「我要做一隻螢火蟲,殿下。」
……
「見過急著投胎的,沒見過急著去畜生道投蟲胎的。」
小鬼們聚在轉輪池前,嘰嘰喳喳的交頭接耳。他們見過走過來,便轟的一聲四散開去了,獨留我一個人靜靜的站在畜生道的轉輪池邊,看她白色的身影緩緩沉寂下去,然後重入人間,變成了一隻小小的螢火蟲。
看了她的前世,我也明白她做此選擇的原因。她答應了她的姐姐,會變成一隻螢火蟲回去陪她。
螢火蟲,不過是一隻蟲,夏蟲不可語冰,她活不過一個夏天就又會來地府報導了。
螢火蟲壽命如此短暫,她不久以後就要重新經歷一遍死亡。無論是人還是蟲,死亡的滋味最是難熬,或許幾次之後,她就不會再如此執著了吧?畢竟她在人間的身體已經死去,她的姐姐已經永遠失去了她,她會慢慢忘記那一世,那一些執念,那一些舊陽光,一晃就過去了,死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不過就是一世的情分而已。
在地府之中,我見過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軟的笑意,在炎涼的世態之中燈火一樣,只是沒有一種深情敵得過時間和輪迴,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果然,幾個月的功夫她便再次死去,回到轉輪宮,但她通常沒有耽擱幾天就會再入畜生道,重新變成一隻螢火蟲,去陪伴她的姐姐。
我看著她用各種方式死去,被大雨淋透而死,被鳥雀啄食而死,被碾壓而死,被寒冷秋霜封凍而死……她嘗盡了不同的痛苦,螢火蟲是一種太過脆弱的生命,她一次一次的死去,短暫的生命、反覆承受的折磨。
可她依舊如此執著,每每回來,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感謝我讓她再入畜生道,感謝我讓她這樣週而復始的重複死亡的滋味。
而我已經習慣了在轉輪宮裡等待她,我每每數著時間,在她快要來的那條路上默默等著,突然就覺得地府裡茫茫無盡的日子裡有了一絲樂趣。
她是個快樂的孩子,一身白衣,出現在遍地血紅曼珠沙華道路盡頭的那一刻,我沉寂的眼睛裡彷彿就突然就溢滿了陽光,雖然,我已經許久不知道陽光是什麼樣子了。
若彼浮生,或琴瑟在御之靜好,或金風玉露之相逢,皆聊復爾爾,唯她讓我覺得有難得的靈犀一點,剔透異常。
但是這樣一次一次的投胎和轉生,極為耗費魂體的靈力。一個靈魂,擁有的輪迴數就那麼多,轉生的太多,魂體的靈力就會越來越稀薄……這樣下去,她終究會磨光自己的魂魄,變成天地間一縷氤氳,再無入世的可能。
這一次回來,她的魂體已經異常虛弱了,只要再入世一次,她便將魂飛魄散。我實在不願意。
於是我破天荒的把她接到了自己的王座前,拉著她的手去找閻帝。
她的手軟而冰涼,是一個魂體的手,輕輕的很虛浮,我很小心的握著,生怕嚇著了她。
閻帝的宮殿燈火通明,他是個倒霉催的工作狂,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天地間各個時空彼此通透,他要處理的事情太多,總是一副生不如死的牙疼表情。
畢竟每天都要死好多人,生生死死大大小小,不但是人,還有魔道和天尊們偶爾也回來找找麻煩,走走後門,閻帝這名聲叫的好聽,其實是個讓人恨不得爬回墳墓歇一會兒的活。天尊們福壽無疆,瀟灑起來只管袖手去看天際流雲,避世隱居,魔君們只管搗亂,而我們地府卻是一個一刻都不能停止運轉的機構,想想,我們也好久沒有放過假了。
閻帝掛在嘴上的話就是:咱這麼辛苦,沒日沒夜的幹,圖啥啊?
大鬼小鬼們都無語。
我走路的聲音很輕,許是在地府呆的久了,習慣了這樣的幽靜,我的步伐連閻帝都無法察覺,直到我輕輕叫了一聲,「大哥。」
「小九啊,」閻帝從一堆文件中抬起雜草一般的腦袋,匆匆看我一眼就重新埋首下去。
我抱起江采玉,繞去閻帝的桌案旁,這一次他嚇了一跳,銅鈴般的眸子等著我懷裡的孩子,警惕的問我,「你幹嘛?」
我微微垂下頸子,對驚慌的閻帝露出一個微笑,「大哥,我要給這孩子討一張來去人間的通行牌。」
只要有了通行牌,她便能自由來去地府人間,以她喜歡的形貌去陪伴她思念的人,這便是我唯一的,能為她做到的事情,儘管我要來求這位脾氣火爆的閻帝。
果然,閻帝一張老臉頓時被血沖的通紅,青筋直直冒起在前額,他死死盯著我,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沒、有、編、制!」
哎,對了,通行牌這種東西,只有地府在編人員才能擁有,不能擅自發放。編制這種東西,其實就是所謂的「正果」,我覺得極其無聊,別管你道行多高,妖力多強,只有入了天界的冊子,得了這個所謂的編制,才叫做修成正果,塑成金身。
你們以為西遊記裡面唐僧、悟空、悟能、沙僧辛苦一圈,圖的什麼?圖的就是這麼個編制罷了。
編制這東西,每一百年,每個機構就麼幾個,人人都想要。不過地府的編制不太熱門,這裡有名的待遇差、工作辛苦、環境不佳,不像那些滿地仙姬、仙桃、靈泉的地方搶手。可是即便如此,閻帝也不想給江采玉一個編制。
我知道他的想法,他覺得這孩子靈體薄弱,替他幹不了多少活,還要分走一部分地府微薄的薪水。地府已經幾百年沒有漲過待遇了,雖然我們有錢也沒處花,可閻帝一定要把員工的性價比壓榨到極致才甘心。
「你有編制,」我淡淡將手指壓在閻帝的手上,不讓他躲,「我是轉輪王,地府的一切我都清楚。我不要別的,就要一塊通行牌。」
我懷裡的孩子怯怯的看著我,莫名的,我就摟緊了她,她的靈體讓我覺得暖和,軟軟的。
閻帝頭大如斗,極其不滿意的看著江采玉,我抬袖遮住她的小臉,「不許嚇她。你心疼錢的話,她的錢從我那裡扣。」反正幾千幾百年過去,我沒有一點需要花錢的地方,犯不著割閻帝的肉。
閻帝瞪著我,一臉牙疼加生理期的痛苦表情,我無視他的憤怒,逕自從櫃子裡取出一份卷宗,填好了,取出閻帝的私章,毫不猶豫的蓋了上去。
「小九,你你你……」閻帝顫抖著指著我。
我什麼?有本事開除我啊。我冷冷笑了一聲,「來求你,是尊你是閻帝,你還真想在我面前拿架子?」
「我什麼時候拿過架子!你又哪一回聽過我的話!」閻帝用額頭磕桌子,邦邦直響,「十個兄弟裡面,就你在我宮裡想來就來,想幹啥就幹啥!哥哥們說話你當耳旁風,誰不順你的意了,你能幾百年不見一面!連上次西王母想把女兒介紹給你認識,你也一翻袖子扭頭就走!人家一個尊上級別的女仙,不嫌棄咱們地府的條件自願下嫁,圖的還不就是你那張臉!你知不知道,西王母差點掀了我們地府?你倒好,轉輪宮門一關,破事全留給哥哥們收拾!哥哥們跟你商量點事,都得掂量著小心再小心,生怕那句話不順你的意思被你噎個半死!還有上上次……」
我扭頭,在他哀怨的目光中一聲不響的抱著江采玉離去。閻帝就是那種最討人嫌的類型,一面幹活一面抱怨,幹了活還不落好,一肚子的不滿不敢跟天庭發洩,逮住一個人就要叨叨,我沒興趣搭理他。
我走下閻帝的宮殿,漆黑的袍子滑在冰冷的石磚上,我抬頭看向地府微微發青的天空。地府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這裡的天空是一片混沌青煙,在頭頂浮游盤旋。
「江采玉,」我對懷裡的孩子說,「在通行牌發到你手裡之前,不要再入人世,記得麼?否則的魂體就會消亡,再也回不來了。」
她乖巧的在我臂彎中點頭,然後她突然靠過來,用細細的手臂抱住了我的頸子。像是什麼剛剛出生的小動物一樣,帶了些眷戀和感激,小聲說,「轉輪王殿下,謝謝你。」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陽光了,可是在她依偎而來的時候,我很清晰的感覺到了懷裡的這一點柔軟和溫度,像是摟著一朵暖暖的棉花,她的手指捧著我的臉頰,須臾就有某種細弱的熱流從手指一直綿延到臉頰,我垂下頭,將小傢伙更摟緊了一些。
地府的辦事效率低的嚇人,通行牌要許久才能辦的下來。我知道這孩子掛心她前世的姐姐,便帶她去自己宮裡的陰陽鏡前,在那裡,她可以看到人世間的近況。
順便,我也將江采玉留在了自己身邊。我的寢殿很大,空曠的讓人發冷,我便將這小小的魂體放到自己的寢床上,每日摟著睡去。
睡眠於我,是一種形式而不是必須,直到有了她,我才似乎想起來這一項被我遺忘許久,幾乎已經喪失的功能。
我每日睜眼的一剎那,就能看到她半跪坐在枕畔,一襲輕薄柔軟的白衣搭在光裸而幼嫩的腳踝上,用手輕輕撫摸我撒在枕側的黑髮,然後依戀的蜷進我的手臂,那模樣驟然令人感到晨光的愉快和美好。
初時她有些怕我,久了,便似乎習慣了我冷淡的相處方式,總是時時找我說話。即便我不甚回答她的話,她也自得其樂。她說話的調子像是有糖在舌尖慢慢融化,她喜歡講人間詞話,講旭陽山水的柔和,講她家裡高高的大柳樹,她最喜歡講的,便是她的姐姐。
我記得她為人時的生平,她剛剛出生就失去了母親,和姐姐相依為命。她的姐姐性烈如火,愛她如珍如寶,可惜她自小身體便嬌弱,她姐姐在內宅無權無勢,保不得她太久,於是她受盡苦楚之後,便無奈撒手人寰。
我本以為她心裡是有苦怨的,哪知道,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人世間的一切都清澄無暇。她似乎不記得父親的冷淡粗暴,不記得繼母的苛刻算計,不記得被人推入寒池的冰冷和絕望。她說出的,只有美好的回憶。
「我們家有一顆大柳樹,是祖上的老爺爺栽下的,一道開春了姐姐就會帶我去大柳樹下賞景。姐姐怕我寂寞,爬上樹給我養了一窩小雀,嘰嘰喳喳的特別鬧騰。」
「住在帝都的時候,鄰里鄰家都很照顧我,我身體不好,不能出去玩。鄰家的小公子就會翻牆頭來送我幾籠蛐蛐,姐姐還給我養了一隻兔子,可乖啦,呆在膝蓋上一動不動,能睡上大半天。」
「我姐姐包的餃子特別好吃,每到過年,姐姐就會給我做這麼大……」她比了比兩根小小的指頭,「銅錢一般大小的餃子,裡面裹了蜂糖,咬一口都是酥酥甜甜的。還有黃花小菜湯配在一起,吃了就一點也不覺得藥苦。我姐姐的針腳可好了,你看我這身壽衣,就是姐姐親手繡的。」
她低頭撫摸白衣上小小的雛菊,這是她最為珍惜的東西,我從沒見她太過在乎過什麼,唯這一身她下葬時穿著的白色壽衣,她那樣小心的護著,便是穿過層層密密的曼珠沙華花海,也要小心的提著裙裾,不讓花葉劃傷了她的裙子。
她會跟宮裡的大鬼小鬼聊天,吹曲子,這裡沒有柳葉,我便給了她一管通體翠綠的碧玉笛。玉笛是哪裡的東西我不記得了,轉輪宮裡珍寶成堆,於我而言,卻不如一片小小的,能被她含在唇間的柳葉有價值。
閻帝極嫌棄她,可她不以為忤,會跑去各處幫忙。閻帝再惱火,也沒法沖一個小孩子吼叫,她便很自覺的接手了些很是浩繁冗餘的文件謄抄工作,弓著小小的背脊埋在那一堆高高疊起的文書間。
閻帝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發現一個人好用,就逮住拚命用。恨不得把自己的工作量掰一半給江采玉去,別的大鬼小鬼見她好說話,也總是明裡暗裡找她分攤,這麼小小一點孩子,竟然快要比我還要忙了。
可她沒有一句埋怨,總是謝謝閻帝同意收留她,謝謝鬼閣的文書教她整理資料,謝謝文判偶爾的指點,謝謝大鬼小鬼們……在她嘴裡,閻帝很好,文判很好,孟婆很好,大鬼小鬼們都很好很好。
這個世界,在她眼中,怎的就這般光彩明媚呢?
我坐在轉輪宮的寢殿裡,靜靜看著面前水一樣鏡面。裡面的容貌蒼白的近乎於透明,唯獨唇線紅豔的驚心動魄,我輕輕撫著耳畔的青絲,忽然覺得手畔空的厲害。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但是過來服侍的鬼侍居然嚇得瑟瑟發抖,青著臉避在黑色的廊柱後頭。
這是我就寢的時間,但宮裡卻少了那個讓我願意睡眠的人。我淡淡起身,披上外衣向閻帝的宮室走去,一路上曼珠沙華血紅色的花瓣漫過了我的腳,地府這片望不到邊的血色花叢有靈性的避開了我的衣袂。
閻帝的宮殿燈火通明,他自己沒日沒夜的加班,還要拖著江采玉一起忙活。我撩開前來阻擋的鬼侍,一手推開閻帝的大門。
閻帝一面忙裡偷閒吃點心,一面支使著江采玉整理文件,一見我進來,頓時噗的一口噴出茶水,一臉炸毛鬍子都擋不住那張通紅的老臉。
我轉動眼眸,冷冷的看著他。
「小九……」閻帝屁股左右挪動,坐臥不安的抹汗,「最近,最近工作量大,你家小姑娘又能幹,我多鍛鍊鍛鍊她也是好的嘛……哈哈,哈哈……」
我不搭理他,逕自對江采玉伸出手,「跟我回宮。」
江采玉從海一樣的文件裡伸出小小的腦袋,她看見我立刻開心極了,從高高的書堆上爬了出來。
「小九!」閻帝終於找回來一點身為地府最高統領的威嚴,呼啦一下站起來,「這女娃是地府的在編人員!在編!地府不是養閒鬼的地方,進來了就要幹活!你要把人收進來,要討通行牌,我屁都沒多放一個……如今我抓她做點分內之事,你都要攔著,你讓我這個閻帝怎麼當?」
說罷他擺出一副和藹的姿態,對那有點呆呆的小女娃露出一副誘哄的笑容,可惜這笑容配上他鐵青的皮膚和濃黑的鬍鬚效果十分有礙瞻仰,「女娃娃,你不要嫌這裡活兒多,我閻帝不是個黑心的。我派給你的都是文墨、文書之類輕省的活兒!你坐下來動動筆桿子就好,不用像其他鬼差一樣天天跑腿疲於奔命。我這,也是提前培養培養你嘛!你腦子靈秀,工作態度又兢兢業業(比我那個九弟強多啦),好好幹,不愁沒有提拔的一天!回頭我給天庭說一聲,給你封個……」
「江采玉,跟我回宮。」我打斷閻帝,把手抬得更高了一些,靜靜的看著她。
閻帝哀嚎,「個無情無義的東西!虧咱們六千年前還是一母同胎的十個兄弟,也沒見你這麼心疼過我!地府裡的鬼差們一天比一天會偷懶,好不容易來個願意幹活的,你還要徇私舞弊……」
江采玉看了看閻帝,又看了看我,最終還是從書堆中爬了出來,拍一拍膝上的白衣,蹬蹬跑來牽住了我的手指。
我彎身抱起她,扭頭就走。
「閻帝陛下,我明日一早就來,」她趴在我肩上規規矩矩的跟閻帝招手,「轉輪王殿下睡不好,我先去陪他。」
閻帝的咆哮聲在我背後追了一路,「小九!!!!你丫都死了幾千年了,睡哪門子的覺!哪個鬼是需要睡覺的!?自從這小女娃來後,你倒越過越像人了!!!!!你是鬼!!!!已經死過了!!!!不需要睡覺!!!!也不會過勞死!!!!給我回來幹活!!!!!!!!!!!!!!!」
我一甩袖子,砰的關上了閻帝宮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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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知道,鬼也是有淚的。
江采玉是個快樂的孩子,我很少見她難過的樣子。宮裡的大鬼小鬼都喜歡親近她,她心底清澄,無論怎樣的齷齪冤屈都不能在心底留下痕跡。可終有一天,我看到了她哭泣的樣子。
那一天地府的青色熹微剛剛露出一線,我剛剛回宮就看到江采玉坐在陰陽鏡前,呆呆的看著鏡子,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還在微微發抖。
陰陽鏡可以看到人世的一切,通行牌還沒有發下來,江采玉便常常守在這裡看著她的姐姐,一天也不會落下。即使人世的那個人聽不見,她一樣會柔聲細語的對著鏡子裡的姐姐說話。我便也從鏡子裡看到過她的姐姐。
那是一個很清麗的姑娘,和江采玉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大約十三四的年紀,只是意態和江采玉並不相似,隱隱有一股戾色藏在眸底。地府的時間過得很慢,一切人世悲歡都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不過都似連點點江萍,可是這一對姐妹之間卻彷彿從心里長出了千絲萬縷的線,透過了陰陽兩地緊緊纏在一起,從來不曾淡化。
那邊,她姐姐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這邊江采玉放不下的惦念,即使死亡也不能消抹的執意。
江采玉每日都固執的守著陰陽鏡,她姐姐輕輕揚一揚嘴角,她便能開心一整天,她姐姐傷心掉淚,她便急的在鏡子這邊不住安撫,用手指不斷撫摸著鏡子裡的人,似乎這樣就能消磨掉她姐姐的憂愁。
我看江采玉哭的傷心,便提起衣袍半跪在陰陽鏡前,攬著江采玉的肩膀往鏡子裡看去。
鏡子裡是一片豔紅。
紅的石榴燈,紅的紗幔,紅的座椅,紅的綢緞,一潑潑令人發膩的喜氣似乎能通過鏡面淹過來。鏡子裡是一處宅子,看這規制,非富即貴,很有些身份,院子裡來來往往的人臉上皆喜氣洋洋,來來往往熙攘笑鬧。
彼時正值秋日,梧桐葉上積著薄薄的早雪,宅子的瓦簷和磚石被清掃的很乾淨,一場盛宴正在主院兒擺的滿滿噹噹,所有的窗櫺和燈籠上都貼著燙金邊的大紅雙喜字。
顯然這府人家有紅喜事,正在嫁娶。
雖然是這樣的喜事,但是這戶人家總是透著些讓人不明所以的低沉,或許是被江采玉的情緒感染了,我覺得那院裡的天色總顯得有些陰沉,雲壓得很低,似乎馬上就要下了雪一樣。
主屋裡走出一個十三四的小姑娘,身段特別纖細,穿了一身豔紅。一身緞子極好,用的是珠絲錦,打扮的很精心,眼角眉梢的喜氣遮都遮不住,嫻靜的笑著,很慇勤的招呼前來道賀的女孩們。
我認得這姑娘,她閨名江采茗,是江采玉的異母姐姐。
隨後遠側又走出來一個青年婦人,這便是江采玉的繼母宋依顏了,她的鬢髮高高聳起,從正中央攢了一隻純金打造的纏絲點翠鳳釵。天候比較冷,她穿了一身正紅的錦袍,襟口滾著淺淺的白狐邊,外罩的薄薄絹袍子也是正紅的,上面透著清淺的金紅色「囍」字,襯她一張臉如同桃花逢春,滿滿的得償所願。
「今兒是姨娘扶正的日子,奴婢們給您道喜了!」一院子的奴婢屈膝,齊刷刷的在宋依顏跟前行拜見主母的大禮,宋依顏抿嘴角,一彎身子坐在了主屋正堂。
「不得叫姨娘!」一個小丫鬟很有眼力勁的笑道,又盈盈拜了一拜,「以後都要改口叫夫人,省的侯爺聽了不高興。侯爺愛重夫人,瞧瞧今日府裡這排面兒,侯爺把大半帝都的夫人小姐都請來了呢,咱們都是沾了夫人的光,才能見識到這樣的場面,以後,更要盡心盡力伺候夫人和小姐!」
宋依顏面上的喜色怎麼都遮掩不住,舉著帕子直掩嘴兒笑,頭上的鳳釵珠子在額前悠悠晃蕩,她喜不自勝的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正紅衣裙,嘆道,「熬了這許久,可算是苦盡甘來了。你們都是懂事的,也熟悉府裡規矩,只要盡心理家,伺候好了小姐,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們。」
正說著江燁也進來,很配合的穿了一身紅色蟒袍,宋依顏一見他就含笑起身,挽著丈夫的手在正堂坐下,溫柔的將頭靠在他肩上,「侯爺,今天這麼大喜的日子,我怎麼這麼想哭呢?」
江燁含笑拍拍她的手,「前些年給爹守孝,累著你管家,卻又不能給你個正經名分,委屈你了。如今,好歹都補齊了給你,你心裡酸楚也是有的。」他很溫柔的對妻子一笑,「多麼高興的日子,你快笑一個給女兒看才好。」
宋依顏給他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小小打了江燁肩膀一下,這才坐正身子,「侯爺,儘管爹娘生前對我有些誤會苛待,可他們畢竟是你的生身父母,妾是從打心裡孝敬老太爺和老太太的。咱們府裡雖說襲了江老侯爺的爵,可韓家的祖宗也不能忘。妾把老太爺和老太太的牌位也挪到江家祠堂裡面了,咱們做兒女的,逢年過節的也應當一並孝敬才是。」
江燁顯然很感動,連連說好,眾人也都贊夫人賢惠心細。宋依顏低頭一笑,抿了抿唇,越發柔軟的向江燁依靠過去,「這樣大喜的日子,咱們怎麼也該給爹娘磕個頭,我剛剛讓茗兒換了衣服、也準備了香案果子,侯爺……」
她怯怯的看了一眼江燁,似乎有些猶豫的,「就是大小姐那裡,我遣了幾個丫頭去請,她卻不回話也不出門兒。妾知道大小姐和我不親近,但我如今也是她的嫡母,心裡拿她是當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看待的,比茗兒也不差什麼。她如今封了縣主,又是侯爺的嫡長女,妾身這樣的喜事,斷斷不敢驚擾大小姐……只是,這會兒畢竟要給老太爺和老太太的牌位磕頭,兩位老人家生前最疼她,她卻不來,這……」
說罷紅了眼睛,睫毛下透出一絲絲的委屈,卻彷彿硬是嚥了下去似的。
立刻就有丫頭低聲埋怨大小姐不懂事,在夫人扶正的大喜日子也不出現,擺明了就是不給夫人和侯爺臉面。
江燁果然發怒,手掌狠狠一拍烏木桌面,指著屋邊角的丫頭怒斥,「去把大小姐叫來!這樣的日子,她窩在自己的屋裡,不出來給夫人賀喜、幫著茗兒操持席面也就罷了,連禮都不知道過來行一個,真是半點孝心也沒有!」
那小丫頭被江燁的呵斥嚇得一縮身子,咬了咬嘴唇,還未來得及反應,就驚叫了一聲,「大小姐!」
正屋的檀香簾子被猛然打起來,秋色並著寒霜從屋外嘩啦啦一把捲入溫暖的內室,屋外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濃重的陰寒沖淡了一室濃豔的喜色,讓人驟然骨子一冷。
檀木簾子被一隻纖細的手高高舉起,然後拽向一邊,砰地一聲摔在烏木門檻上,門簾上綴著應景的紅瑪瑙墜角,急雨一般的碰撞碎響。
江采玉的姐姐江采衣站在門口,面無表情。這姑娘一身單薄白衣,素的比隆冬的雪原還更荒涼,長髮輕輕用了一根素面白玉簪不經心的挽起,髮梢上還帶著深秋的輕霜薄冰。
江采玉的手抓在我的臂上,緊的指關節都發白了。
江燁看到江采衣這表情德性,氣得直接從椅子上站起來,「孽障!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日子?是爹爹大喜,你姨娘扶正的日子!你穿一身白喪衣過來給依顏磕頭,存的是什麼心?」
宋依顏連忙站起來扶住江燁,一手在他胸口輕輕撫摸,「侯爺彆氣,大小姐性子狷介,侯爺慢慢勸導也就是了,妾身不介意的。」說罷轉向江采衣,一雙水眸楚楚動人,「大小姐,今兒個畢竟要給老太爺和老太太的牌位磕頭,他們二位生前最疼你,這禮數不能不行,你還是快去換了衣衫,和茗兒一起來行禮吧。」
江采衣微挑嘴角,低頭挽著腕口的白袖,「說得好聽,給二老磕頭?墊子往地上一擺,你坐在堂上,我豈不是連你也一起拜了?姨娘這算盤怕是打了好幾天吧?孝敬祖父祖母是假,逼著我給你磕頭才是真的!」
江燁暴怒,登時就站起來,「目中無人的東西!來人,給我把她按住,給夫人行禮!」
江采衣冷笑一聲,驟然從袖子裡抽出一把尖銳的匕首,高高舉起。
宋依顏和江采茗都驚叫一聲,宋依顏嚇得渾身發顫,拉著女兒躲在江燁背後,粉唇發顫,「大小姐,你,你要幹什麼?」
江采衣緊緊握著匕首刀柄,緊的手背都泛起了青色。她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舉著匕首的姿勢看起來嚇人,實際上毫無威懾力。江燁武將出身,自然不把這一點花架子放在眼裡,整個人護在宋依顏和江采茗身前,臉色鐵青,「大逆不道!幾年沒有好好教訓你,性子竟然惡成這樣,你想在爹和夫人大喜之日行兇不成!」
江采衣慘然一笑,刀尖反射著室外一地寒瑟的秋光,「大喜之日?是啊,辛酉正陽秋月,十月初三,據說是宜嫁娶的日子。可你們記不記得,兩年之前的今天,正是我妹妹的忌日!」
我一凜,懷裡的江采玉驟然繃緊了身子,她哭著,爬在陰陽鏡前,輕輕撫摸她姐姐的臉頰。
江燁的侯府張燈結綵,滿庭紅燭,人人笑顏開,卻沒有人看到江采衣的屋裡那一室慘然焚燒的白蠟和香燭。她從午夜時分就為死去的妹妹燒著白蠟,從星夜燒到了月明,她抱著江采玉曾經穿過的小的衣衫倚在窗前,整整一夜,熬紅了眼睛,卻在天明時分等到了繼母被扶正的消息。
深秋的風聲低低的擦著黃梨木窗櫺過去,刮過幾片枯舊的樹葉積著冰水堆在門檻下面,冷而枯澀。
白日的蠟燭熄滅的時候,江采衣從櫃子裡拿出了一件純白的衣裙,單凉而冰冷,披在她纖細的背脊上,似乎從骨縫裡都透出了寒涼。
她就踏著一地的落葉迎風走向滿堂紅燈的豔麗喜堂,猶如一片冷冷的雪飄進了那一片虛無的喜慶之中。
「放肆!」江燁怒喝。江采衣不肯向宋依顏行禮事小,自己的長女居然膽敢在自己的大喜之日讓他顏面全無,才是徹底激怒江燁的根本。
「我不指望你記得,也不指望你難過。」江采衣淡淡一笑,尖銳的刀鋒緩緩移向自己雪白的手腕,輕輕割出了一道鮮紅的血線,「親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不過如此。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祭奠,我今日來,只是想告訴侯爺你一件事。」
堅硬的刀尖深深扎入的皮肉之中,鮮血順著江采衣的手臂蜿蜒流下。滿堂人驚叫出聲,旁邊的婆子尖聲嘶叫,「快!快攔住大小姐,別讓她傷人!」
「我不是來行兇的,也不會傷人。」江采衣笑一笑,舉起滿是血水的手腕,「江侯爺,今日這個頭,我是不會磕了。我只想告訴你,我江采衣跪天地,跪父母,但我不跪你!」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江采衣這條命有一半是侯爺你給的,今日我還給你!」
「誰也不許過來!」江采衣直指刀鋒,厲聲喝住前來抓她的婆子丫鬟們,一線奔湧的血水掩著她的白裙子蜿蜒下地,迅速聚集了一灘,喜氣洋洋的喜堂頓時亂作一團。
「今日,就讓我流完身上一半的血,從此以後,我江采衣再也不欠你江燁任何東西!」
她猛然將匕首摔下地,握著雙拳轉身向堂外走去,一地鮮血站在鞋跟上,一步一印的蒼涼,她的衣袖已經全部被染成了紅色,像是一隻鮮血淋漓的翅膀。
喜堂上的人皆呆滯住,誰也不敢上前阻攔,宋依顏抖抖索索的靠在江燁肩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江采玉的姐姐就這樣鮮血淋漓的跨出了喜堂,她失血失的唇色慘白,獨自在滲骨的秋風中行走,她找到了一棵凋敝的柳樹,靠在樹幹下蜷起了身子。豔麗的紅影從喜堂裡面透出來,鬼魅一般追在她的背後,像是在招展嘲笑。
她這一番動作並沒有阻止江燁和宋依顏的婚事,不久之後,隱隱的喜樂終究還是從主堂傳了出來,絲竹嗩吶,琵琶調弦,歡騰騰的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江采衣的刀,江采衣的血,並沒有沖淡這分喜氣一點點。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誰還記得你呢,我的小玉兒。」江采衣從懷裡抽出了江采玉生前的小裙子,將臉蛋輕輕貼了上去小聲呢喃,閉上了眼睛。
「玉兒,姐姐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一面?回首百年去,那時間太長太長了,姐姐等不及了,我現在就來找你好不好?玉兒,我現在就去看你吧……」
江采玉跪在陰陽鏡前,哭的撕心裂肺,我將她抱在懷裡,手腕都被她抓得生疼。
「我怎麼就這樣死了?」她哭著問我,「如果能多陪姐姐一天就好了,如果能再多活一天就好了……」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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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玉哭累了在我懷裡沉沉睡去,我半跪在轉輪宮冰冷的地板上擁著她小小的身體,抬頭看向對面巨大的陰陽鏡。陰陽鏡裡,江采衣的手腕鮮血已經乾涸,她躺在柳樹下,一片一片的秋葉伴著深冷的露水落在她的裙子上。
宮門外鬼侍小聲說,「殿下,無間王求見。」
我站起身,將江采玉放在寢殿的床上,她似乎沒有察覺我的離去,偏了偏頭埋在被縟間繼續睡著。我舉起袖子輕輕擦乾她臉頰上的淚珠,也沒有驚動她。
無間王是地府排行第十的閻君——無間地獄的王。他個性疲懶,幾乎不踏出無間宮,每天鑽在裡面研究些令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九哥。」
無間王喊我。他站在轉輪宮的簷牙下,黃銅的簷角把他的側面映的微微發青。一身月白色的綢袍,拖著長長的衣袂,浮雲一樣搭在漫展的彼岸花上。
我坐下,泡了一壺茶給他。
無間王眨了眨眼睛,伸出十根白骨似的手指拖過茶杯,嗅了嗅,舔一口,有點不敢置信,「九哥,你泡茶給我?」天下紅雨還是咋地?
我嗯了一聲,「你的宮裡還有哪些無間獄?」
無間獄,是專屬於無間宮的鬼獄,一旦進入無間獄,便永世不能解脫,只有罪大惡極的魂體才會被關進去,比煉獄更加可怕。
煉獄中的酷刑有火焚、油烹等等,無間獄的刑罰沒有那麼疼,但是比那要痛苦的多。因為,無間獄沒有盡頭。
一座沒有盡頭的苦獄,連時間都是無休無止的,時間軸線在無間獄中是一個閉合的圓,即使山無棱天地合,無間獄也沒有邊沿。輕易不會有魂體進入那個地方,所以,無間王算是十殿閻君裡面最清閒的一個。
無間王眨了眨眼,「現在有雪獄,活棺獄和深井獄。」
他向我解釋了一番。
雪獄。入獄的魂體將在一片無窮無盡的雪原上行走,身邊只有飄揚的雪花和一望無際的雪原,深刻及膝,雪原沒有起伏,沒有變化,只有永無至今的空白和冰冷,他永生永世也走不出這個雪原。
活棺獄。魂體被封在一個狹小窒悶的棺木中,猶如人被活活塞入棺材,埋進地底。那裡悶熱逼仄,身體一動也不能動,每呼吸一口就是濕臭污濁的空氣,魂體被永生永世處在窒息邊緣。
深井獄。那是一個無窮無盡的枯井,只有縫隙那麼狹窄。魂體被拋進去,挨著身體只有滑膩潮濕的井壁,周圍黑洞洞一片,人在枯井中不停的下墜,下墜,沒有止境的下墜。這井沒有底,沒有天,沒有光亮,沒有聲音。
所有進入無間獄的魂體,都不能瘋,他們將始終在清醒中接受折磨。
在雪原、活棺和下墜的深井中,這些魂體將會意識到一件令人驚恐無比的事情————無盡。痛苦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沒有盡頭。
我托著下巴,看了看舔茶的無間王,「留一間深井獄給我。」
無間王直起身子,「九哥,你打算把誰關進去?」
我打開膝上的生死簿,指尖點向其中的一個名字。
「柔瑩?」無間王咕噥,「哥……這個魂體雖然罪孽深重,可是還不到進無間獄的程度啊,煉獄就差不多了吧?這事兒,你得去找三哥……」
我按住無間王白骨一樣的手指,微微收緊,對他露出一個淺笑,「無間,我要把這個人關進深井獄,你現在只回答我,可以,或者不可以。」
無間王咕噥,「如果不可以呢?」
我舒展背脊靠向冰冷的椅背,「不可以,就當我沒有求過你。」
無間王抖了一抖,白骨手指抓著青玉桌面點點點點點點點,「九哥,你簡直就是地府裡的霸王。雖然大哥是閻帝,可你才是真正讓人害怕的那一個。你管著轉輪宮,所有人的生死輪迴都捏在你手心裡。我們雖然是鬼,可萬一哪天要大判輪迴,我們個個兒都是你手裡的螻蟻,連大哥也逃不過。你不講情面又愛記仇,誰惹了你,真特麼八輩子沒燒好香。」
「……」
「行吧行吧,等這個柔瑩死了,就直接送來無間地獄,」無間王攤手,「雖然這事兒違規,但是咱們陰曹地府的也沒人來查,你要讓誰永死不得超生,誰還能說個不字?」
我嗯了一聲,將茶壺提起來給無間王斟茶。
無間王,「九哥你別再給我倒茶了,你的茶喝的越多我心裡就越慌,老覺得要給你跑腿辦事……還不是什麼好事。今兒這茶喝完了沒?喝完了小弟要告退了,我回去給自己點個蠟。」
我點頭,「走吧。」
無間王剛起身,轉輪宮寢宮的驟然大開,幾個鬼侍跌跌撞撞的跑過來大喊,「轉輪王殿下!出事了!江采玉,江采玉……」
我霍的站起身,一股不祥的預感充斥全身,只覺得心口一陣悶悶裂痛,猛地抓緊了身側的把手才能穩住身形。
「怎麼?」
鬼侍哭叫,「江采玉趁殿下不在,偷偷跳進轉輪池,再投蟲胎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天旋地轉。
我太大意了,江采玉那般掛心她的姐姐,怎麼可能睡的著?她為了支開我,裝作哭倒熟睡,趁我約見無間王的時候偷偷溜去轉輪池,變成螢火蟲回到江采衣的身邊!
江采玉還沒有通行牌,這是她最後一世,她的魂體太弱太弱,這一世身死之後,她將煙消雲散!
「殿下,」鬼侍顫抖著抬頭看向我,「江采玉說……」
我舉手打斷鬼侍,「我知道她要說什麼。」
她說過,在等待通行牌的時候說過,在一次一次死亡的時候說過。
「殿下,我答應過姐姐,會在她需要的時候趕去陪伴她。即使沒有通行牌,即使要一遍一遍的死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能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
她靜靜的說,「我不怕死亡,不怕魂散,我只怕,去的太晚。」
生當復來歸,死亦長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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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感覺從指尖一寸寸蔓延至全身,我抬頭看向地府青灰色的天空。地府的天並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煙霧聚成的迷障。
「叫黑白無常來。」我眯了一下眼睛,吩咐無間王。
「九哥……」無間王舔了舔嘴巴,屁股黏在凳子上不肯走,「九哥,你想幹啥?萬一大哥知道————」
我轉頭看向無間王,大概我的臉色極其可怕,無間王最後一個字硬是含在嘴巴裡沒敢吐出來。跳起來去找黑白無常了。
「去取我的衣服,」我吩咐鬼侍,一步不停的朝轉輪宮門外走,幾百年,我很少踏出這個宮門,足下的鮮紅花朵在衣裾邊刮擦。
鬼侍捧著我的長袍綬帶,追在身側問,「殿下,您去找閻帝陛下麼?」
找閻帝有什麼用?這種事情他絕然不肯出頭的,更何況,他根本沒有辦法。我拽過長袍一下披上身,沉沉冷笑,「去開黃泉門,我要逆行黃泉道,直接去人間。」
鬼侍訝然,「殿下!你已經幾千年沒有去過人間了!還要逆行黃泉,您……」他知道阻止不了我,只好對著趕來的黑白無常嚷嚷,「今天的魂兒都先別勾了!停一停,服侍好殿下是正經!」
黑白無常扛著勾魂勾,輕飄飄的跟在我背後。
黃泉道很長,濕漉漉的青苔長在泥黃色的甬道壁上,又濕又冷,地面上的黑色石磚冷硬而森幽,踏上去有著輕柔綿長的迴響。
黃泉盡頭,是地府和人間的界限,我伸出手去發力,轟然打開了那一道十丈之高,恍若青山鐵壁一般的古銅大門。
銅門吱吱呀呀打開,我眯起眼,用手指擋住熾熱的光線,人間的氣味和溫度和著陽光撲面而來。
黑白無常和我都是鬼,世人肉眼凡胎,看不見我們的身形,我們自然可以自由來回。人間的土木磚石於我而言根本不是障礙,我直接帶著黑白無常來到了江家府邸。
江府上上下下貼著的大紅喜字在夜色裡盈盈閃耀,冰涼的屋簷角結了輕霜,把紅色的石榴紗燈敷上了層薄薄冰絨。簷角下掛著個桃木鳥籠子,裡面睡著的鸚鵡陡然一個激靈,瞪著黑豆豆的小眼睛衝我們尖聲嘶叫。
「這鳥兒今日怎的這般鬧人。」一個丫鬟來用竹竿子挑下鳥籠,拉了油蓋布蓋住,「晚上是侯爺和夫人洞房花燭的大喜時辰,它叫成這樣,真是滲人的慌。」
另一個丫鬟縮了縮肩膀,小聲,「誰知道呢?大小姐割了手腕,剛剛醒來就被侯爺關到祠堂去了,那柳樹下頭血糊糊的一片,也不知道大小姐流了多少血,真讓人心裡發憷!這鳥該不會是報喪吧?!」
「別胡說!」拿鳥的丫鬟冷斥,自己也被嚇得一個冷戰,抱著鳥籠,兩人竄去溫暖的屋子裡喝茶去了。
江家祠堂。
秋霜落在祠堂外的木階上,幽幽的檀香從焚爐散出來,我提起袍角,走了進去。
江采玉伸出雙臂從背後摟著她的姐姐。
自然,江采衣是看不到自己妹妹的,江采玉此時只是黏在她背後的一隻小小的螢火蟲。但我能夠看到江采玉的魂貌。
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雙臂猶如兩片虛無的翅膀,從背後擁抱著江采衣。她依戀的將小臉蛋埋在姐姐背脊的白衣上,一顆一顆掉著眼淚。
江采衣手腕的血跡已乾,被血染紅的衣袖變成了褐色,她直直坐著,仰頭看著祠堂上供奉的幾尊牌位。牌位尺把高,綠色嵌邊,用的是貴重的紅檀木,牌位中央金漆填涂的字跡在燈火下粼粼閃耀。
她的目光從祖父、祖母的牌位上緩緩掠過,在翠秀的牌位上深深停佇了一會兒,然後,就定在了江采玉的牌位上。江采玉夭折的早,牌位也小,只有別的牌位一半兒大,很不起眼的供在江家眾人的牌位後頭。
江采衣起身磕了一個頭,然後將妹妹的牌位拿在懷裡。江采玉的牌位已經很久沒有人打理過了,積了些灰,她抱在懷裡細細擦拭,猶如愛撫妹妹的皮膚。江府酒色酣然,燈影燭火裡,天猶寒,水猶寒。
擦到一半,江采茗就走了進來。她如今是江府最受寵的嫡二小姐,父親關愛、母親寵溺,富有才名,善名遠播,前程燦若錦繡,又是最青澀秀麗的年華,舉手投足都透著嬌柔。
「姐姐,」江采茗綿綿的對江采衣打了個招呼,她膽子小,喜堂上被江采衣嚇了一跳,這會兒還有點畏縮。可是一想到江采衣在父母的大好日子鬧事,江采茗又恨極了她,語調深處透出絲絲冷意。
身後的婆子捧著茶果貢品,硬邦邦開口,「大小姐,夫人來吩咐二小姐來給老太爺和老太太上香的!我們二小姐今日可是忙了整整一天,到這會兒都沒的歇呢。如今侯爺升了爵,府裡頭的大小雜事多,一應都壓在夫人和二小姐肩上,忙也忙不過來。大小姐如果沒有這份孝心,就麻煩挪一挪,不要擋著我們二小姐給太爺和太太上供奉。」
說的江采茗萬般委屈的模樣。
偌大的一個侯爵府,女孩兒們早就應該跟著夫人太太們當家理事,如此日後才好說一門好親,更何況是江采衣這樣正經的嫡出長女。然而,宋依顏一手把持侯府內務,江采衣別說出門交際、打理家務,連一般的祭祀、宴席都沒有她出席的份。按說她也十三四了,正該考慮一門好親事,嫁妝也該由官中早早備下,帝都裡那些講究的人家,女孩兒們定親的庚帖都已經換過了。
然而江采衣就如同一朵被埋在侯府深院兒裡頭的花,宋依顏似乎是忘了這個人似的,一兩銀子的嫁妝也沒有備下,一徑裝傻。這年頭父母不吭聲,女孩兒們沒法自行嫁娶,宋依顏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江采衣的花期拖過去。
就這樣,她還時不時的跟江燁委屈一把,說江采衣疲懶,府裡雜務都落到自己和江采茗的頭上,多虧茗兒懂事,家裡才這般井井有條。江燁和同僚們說起來,也總是感嘆小女兒如何懂事能幹。
然而江采衣根本不在乎這些,她不想嫁人,婆子和宋依顏的這些話也根本傷不到她。她抬起細細的睫毛掃了一眼江采茗,抱著江采玉的牌位退到了窗口。
秋天冷了,婆子端進來了炭火盆,幽幽的橘色火球聚在銀絲炭裡,祠堂頓時就暖和了些許。
江采衣不吭聲,逕自取了一杯茶水捂在手心裡,退到門邊,安靜的看著江采茗給江家牌位上香。
炭盆靜靜的燒著,偶爾爆出幾聲火花,合著菸灰火星散開。
「天太冷了,去把門窗關上吧。」江采衣搭下睫毛,淡淡吩咐了婆子一聲。
婆子嘴一撇,剛想說什麼,就被江采衣一句話堵了回去,「你不怕二小姐著涼麼?」
雖然討厭這個幽魂似的大小姐,可是婆子也確實害怕冷著了江采茗,於是吊著臉去關嚴實了門窗。
江采茗點好了香,滿屋子都是檀香濃烈的味道,她面向牌位盈盈跪倒,「江家先祖在上,今日是我爹和我娘大喜之日,珠聯璧合,富貴吉祥,還望先祖保佑,讓爹娘一生琴瑟和鳴、並蒂榮華、幸福美滿。」
江采衣靜靜坐在原地,似乎並沒有什麼聲響,也沒有干擾江采茗。然而黑無常在我耳畔輕叫一聲,「不好,這姑娘要造殺孽!」
江采衣舉著茶杯的手悄悄停在了炭火盆的上方。
手腕微微傾斜,那杯茶水就靜靜澆在了燃燒的炭火上。炭火在濕氣中熄滅,散出絲絲白煙,立刻就被祠堂裡的檀香味包裹住。
江采衣看著密閉的門窗,嘴角挑起一個冰涼的笑容。
濕煤封火、炭火燃燒不充分時,便會產生毒氣。這毒氣難溶於水,無色無味,中毒的人往往沒有知覺,甚至出現了嚴重的不適症狀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而當人意識到中毒時,往往為時晚矣。炭毒會使大腦最先受到麻痺,使中毒的人癱倒在地,無法逃跑。如果此時不能開窗通風,等到口唇發烏,鼻腔流血,便再也沒得救了。
大冷天,有不少在屋裡取暖的人都死於濕炭爐子,江采衣也不知打哪裡知道的這法子,顯然是打算和江采茗同歸於盡在這祠堂裡。
江采玉急的拚命去抱她姐姐的手,可她只是一個小小的螢火蟲,根本沒有力氣。就算聲嘶力竭的喊,江采衣也聽不見。
「姐姐!」江采玉的魂體嘶聲大叫,「姐姐!你不能造殺孽!殺了她,你會進煉獄的!姐姐!姐姐!姐姐!」
江采衣聽不見,定定盯著熄滅的炭火,眸中寒光粼粼。
江采玉抬起頭,猛然發現我站在祠堂裡,登時找到了救星一般撲過來,揪住我的衣角,「轉輪王殿下!求求你救救我姐姐!讓她停手啊!」
我看了一眼黑無常,他揚袖颳起一陣陰風,立刻吹開了緊閉的門窗,「砰」的一聲,鐵梢狠狠撞在黃梨木花窗上。
秋風捲著落葉吹進來,吹散了有毒的空氣。
小螢火蟲急的飛過去,在江采衣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江采衣這才如夢初醒,抬起頭來,在寒風中冷冷看了一眼江采茗,轉身離開了。
江采衣經過我身側,我伸手,將她腕上的江采玉攏到了自己手心裡。小小的螢火蟲在我掌心翕張著翅膀,顫巍巍的小心抖動著觸鬚。
我將她帶去一處溫泉邊上,這裡很暖和,讓她不至於在秋風中凍死。泉邊有一叢百合,我彎下腰,將她輕輕放在濕漉漉的花瓣上。
百合在綠葉叢中怒放,粉紫色的瓣葉捲出一個優美的弧度。我蒼白的指尖輕輕撫摸著絲絨般光滑的花瓣。
江采玉怯怯的蜷在花瓣中央,仰頭看向我。
我沒有責備她,半句也不願意,雙手攏好花瓣,柔聲勸道,「好好保重這一世,泉邊暖和,黑白無常會在這裡看顧你。」
小小的螢火蟲用它的觸角安撫的摸了摸我的指腹,江采玉小聲問我,「轉輪王殿下,你要去哪裡?」
我微笑,指頭點點螢火蟲的小腦袋,「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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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是閻帝常去的地方,但是我從來也沒有去過。
閻帝逢年過節就要去跟西王母喝喝茶,給玉帝提點地府的土特產什麼的,無非就是想多給地府的大小鬼差們討些福利。但是他堂堂一個地府之君,總是壓抑著自己的壞脾氣和天庭的大神小神們打點周旋,我不願看見他這幅樣子。
一天一地,地府並不比天庭卑微,天高九萬里,地深十萬里,同樣廣博無限,只不過天庭的人總喜歡以尊上自封,眼高於頂罷了。
我獨自走上天宮的白玉橋,來到南斗六星的第一宮,天府宮。
天府宮門口的燈柱上靜靜燃燒著著玉皇大帝欽賜的長明蓮燈,我伸出手去,蒼白的指腹在蓮燈的琉璃花瓣上虛虛撫摸了一下。
天府宮主人司命星君停在宮門口不懷好意的對我笑道,「哎呀,快讓我看看,這莫非就是神龍不見首尾的地府轉輪王?」
我揚眉看向他,深黑色的衣角拖在天庭地面漫起的濛濛白霧上,漆黑髮絲順著耳際流泉一樣垂下胸前。司命星君呼吸窒了一窒,緩緩圍著我轉了一圈。
他的眸子裡露出一點敵意,但嘴角的笑容沒有半分異樣,嘴裡嘖嘖有聲,「真沒想到,轉輪王竟然有如此風致。地府的十殿閻君個個醜的驚天動地,搞了半天,你們十個兄弟的美貌全長你一人身上了。……喲,天庭美人多,除了紫微大帝,再沒人有你這樣的絕色,怪不得青瑤仙子為你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憔悴得不成人形,連修為都快耗沒了!」
青瑤仙子?我挑了挑眉,「不認識。」
司命星君從鼻子哼出冷嗤,「真冷的心。人家青瑤仙子可是西王母最寵愛的小女兒,不知道從哪裡看到了你的容貌,連連央著王母要嫁給你,結果,你連一面都不見!害得她至今茶飯不思,實在是孽緣!」
「不見即是無緣,又談何孽緣?」我勾起嘴角,「莫不是星君心裡愛慕青瑤仙子,對本王心生嫉恨?」
司命星君狠狠咬緊了牙,表情猙獰起來,忽而想到了什麼,又放鬆了肩膀,「轉輪王可是說笑了。對了,你從來不上天宮,此番前來,不會只是來我的天府宮轉轉罷?」他冷笑,「怎麼,地府空氣不好?或者,你有求於我?」
他一臉等著為難我的表情。
天庭的人已經慣於為難閻帝,在他們眼中,地府的神不算是神,不過是為天庭打雜的人罷了。原來幾千年來,他們就是如此輕薄的對待我大哥。
我走近,在司命星君驚豔又嫉恨的目光中一點點啟唇,「南斗六星,你是排行第一的司命星君,司天命、司魂命,負責看守聚魂丹。」
聚魂丹,是能夠為魂體加注靈力的神丹,極為珍貴,正是天府宮的鎮宮之寶。
我緩緩的說,「我要聚魂丹。」
司命星君愣了愣,然後仰頭大笑,笑的幾乎蹲到底上去。
「聚魂丹!」他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你居然敢問我要聚魂丹!聚魂丹乃是仙祖骨肉所化,老君嘔心瀝血煉成的神丹!六千年生珠聚,六千年熬煉,足足一萬二千年才得了這麼一顆,你居然這麼空口白牙的問我索要?!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給你?!」
「我說的是『要』,而不是『求』,」我的手緩緩伸出衣袖,「『要』的意思是,你允便給我,不允,我便自己去取。」
司命星君有絲緊張的嚥了咽喉嚨,眼珠子緊緊盯著我的指頭。
而我只是伸手至額前,輕輕掠了掠頭髮,抬腳便往天府宮內走去。
「站住!」司命星君一把抽出腰間的星劍攔住我,抵著我的咽喉,「轉輪王!這裡是天庭!豈容你一個地府王放肆!你若敢踏上一步————」
「你來試試,本王敢不敢?」我柔聲問。
司命星君見我手中空空,沒有任何武器,心裡定了些許。或許他認為我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天庭的神將何其多,我孤身一人,必然不敢在天庭動武,再退一步說,如果我真的動武,就是挑起天庭和地府的爭端,這事可就鬧大了。
然而,他也不敢貿然攻擊我。我常年呆在地府,和天庭沒有任何交集,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動起手來是個什麼境況。
我的腳步不停,司命星君卻明顯猶豫了起來,劍尖抵著我的喉嚨,腳步卻一直被我逼的後退。
原來,天庭星君的膽魄不過如此。
我靜靜的挽起袖口,露出蒼白的兩隻手,指尖扣著指尖,「讓開。」
司命星君咬牙,眼底一片驚疑不定,「你若再進一步,就恕我不客氣!」
「我本來也沒有閻帝那般客氣,」我偏頭微笑看著司命星君,「你沒把握和我動手麼?何必猶豫,試試便有答案。」
說罷,我騰身而起,猛然向司命星君抓去!
……
厲風挾裹著寒意劈面直呼而來,我的黑髮在上空散開,指尖切開一絲寒冽的風刃直撕向司命星君的喉嚨!
司命星君大驚,萬萬沒想到我一動手就要出殺招,大喝一聲舉起巨大的星劍反擊,直衝我面門橫劈過來,劍氣如白練閃電,毫不留情。
我輕輕閃身,任他劍氣擦著鼻尖呼嘯而過,避了開去。
司命星君的武力極強,如此發力的一劈,用了他十成的修為,我背後的宮柱和門庭轟然碎了一地。
「……」
司命星君喘著氣,頭頂的玉環都在用力中炸裂了,他扶劍顫巍巍的看向我的背後,面色死一般蒼白。
我彎起眼眸,理了理被劍氣吹亂的額髮,對他微笑,「星君好大脾氣,本王可不喜歡這樣動刀動槍。」
「轉輪王!」他怒吼一聲,扔下星劍,奔去我背後捧起一地碎裂的琉璃渣。
他手中是被劍氣斬裂的,玉帝欽賜的琉璃蓮燈。
「真可惜。」我涼涼站在一旁,「本王記得,這蓮燈是玉帝欽賜給星君的,鎮魂鎮命鎮六星,就是薄了點,劍氣一斬,便碎了。」
司命星君渾身發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你……」
我輕緩一笑,「損毀天庭寶物,星君最少也要被判個逐出天庭,下凡歷劫之罪。投胎輪迴之時,本王在轉輪宮等著你。」
「……」
遠處天機宮門打開,南斗六星中排行最小的上生星君慌慌忙忙跑出來,看著一片狼藉,頓了頓足,恨鐵不成鋼的扳住司命星君的肩頭,「大哥!你怎麼惹上了他!」
上生星君又急又氣,眼淚都止不住了,「哥哥,你性格暴烈,從來都不聽我的勸!青瑤仙子托西王母向地府求親之時,你提著劍就要去地府找麻煩,那時我是怎麼勸你的?別看閻帝在天庭一副沒脾氣的樣,他九弟可不好惹!轉輪王不上天庭,也沒人知道他生的什麼樣,可是大哥,他是轉輪王!掌管生死輪迴的鬼!咱們是仙人,雖說壽數和福報很長,可終究有個盡頭,咱們總有再入輪迴的一天。萬一哪天犯了錯,等不到壽數完結就要去投胎,一旦入了輪迴,可就死死捏在轉輪王手心兒裡!」
「你還和轉輪王動手?哥哥你知不知道,仙會死,鬼卻是不會死的!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壽命!你們一旦動起手,他就算被砍掉一百次頭,依舊沒有半絲損傷,拍拍衣服照舊回地府!你不一定永遠是司命星君,他卻永遠都是轉輪王,他一指頭點下來,讓你次次投個畜生胎,你可怎麼辦!」
「那,那……」司命星君欲哭無淚的看著上生星君,「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上生星君急的跺腳,恨不得把司命星君肩膀搖散了,「當然是他要什麼,給他什麼啊!」
說罷,上升星君起身對我深深一拱,「轉輪王……」
「殿下。」
「啊?」上生星君不明所以的抬頭看向我。
「叫我殿下,」我抱著雙臂淡淡看向他們兄弟二人,「我的神位雖在地府,但我是王位。帝位稱陛下,王位稱殿下,而你們星君,充其量不過被叫一聲大人罷了,你們喚我大哥時不加尊位,那是我大哥有度量。我方才說了,我可沒有閻帝那般客氣。」
上生星君扯起司命星君毫不猶豫的彎身行禮,「是是是,殿下!轉輪王殿下!我們這就取聚魂丹來。」
我嗯了一聲,淡淡的垂下眼睫。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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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聚魂丹和江采玉回到了地府。
聚魂丹定住了江采玉的魂魄,她感激又有點怯怯的盯著我,手指抓在我的衣袖上,似乎是想要感謝,卻又為自己的任性愧疚,說不出口。
我並沒有責備她,只是摸了摸江采玉的頭頂,「下次,不要這樣了。」
江采玉的手指捉上來,忽然就撲進了我的懷裡,緊緊摟著我的脖子。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熱烈,她的臉頰,她的觸感都緊緊貼在我的頸側,我莫名就從心底裡浮上一層細細的,帶著痛楚的喜悅。
「殿下,」她在我懷裡悶悶出聲,猶豫了很久,抬頭看我,「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嗯,說吧。」
「我想投生做人,」她拽著我的領口,細細弱弱的露出一個嚮往的微笑。
「殿下,如果可以,我想再做一回人。我想要人的手臂和皮膚,」她的嗓音裡含了淚意,「哪怕只有一世也好,我想再抱姐姐一次,我想再碰她一下。行嗎?」
我的手指虛虛撫過她的臉頰,「你和她之間,情深緣淺,就算再度入世,你們的緣分也只有一觸一面,你可願意?」
她綻開一個喜悅的笑。
「好的,我等著!哪怕只有一輩子,哪怕只有一觸一面,我等著。」
我點頭,放下她,轉身去找閻帝。
閻帝正在奈何橋邊,沖一個可憐的魂體發脾氣,滿臉青紅,頭髮衝天豎起。
「現在的魂體怎麼了!?死都死了還要造孽!我們這裡是陰曹地府,不是旅遊勝地!你們一個個的在奈何橋上亂寫亂畫,素質何在!看看我的奈何橋!幾萬年的文物了,居然被你刻了個『***到此一遊』!游你妹啊游!能不能好好投胎了還!」
那魂體嚇得直抖,手忙腳亂的想抹去刻畫在奈何橋玉石上的痕跡。
「抹!抹得掉嘛你?!」閻帝咆哮,「麻溜給你家人託夢!給我們地府燒錢來陪!燒不夠就別想投胎,留在地府幹活!三弟的煉獄裡頭還缺一個搬柴燒油的!」
罵完怒火依舊不減,衝著嚇傻的魂體吼,「愣著幹嘛!還不去託夢!」
那魂體火燒屁股般跳起來跑了。
閻帝一屁股坐在奈何橋邊,呼哧呼哧氣得直喘,「這閻帝當的!我他媽還能更倒霉一點嗎?」
「能。」白無常伸過一隻腦袋來,在閻帝耳邊咕嘰,「那啥,轉輪王殿下說,他要請一百年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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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帝瞪人的樣子很嚇人,可是嚇誰都嚇不到我。
閻帝看著我遞上來的申請,從牙縫裡一個一個的擠字兒,「年假、事假、喪假、病假……啊呸!你一個鬼還請病假?!還請一百年?!你去人間不打算回來了啊這是?!不準!」
他啪的一聲闔上我的假期申請。
「你最好再仔細算算,」我冷笑,靠在閻帝的桌子邊,「年假按每年10天算,我這幾千年積累了多少天?請一百年是怕你接受不了,我的最低要求罷了。轉輪宮的事務我帶到人間處理,其他事我一概不管。」
無間王搬著凳子來看熱鬧。
「這是怠工!」閻帝吼。
「這是規定。」我溫柔輕語,「地府條例說的明明白白,任何人不得剝奪他人休息的權利,喏,在這兒寫著呢,上面還有你親筆題字。」
閻帝欲哭無淚,恨不得一把揉碎那張休假條例說明,「好我的九弟,你這一休假,我怎麼辦?哥哥已經好累了,你再撂挑子,我會好想死……看在我是你親身哥哥的份上……」他打親情牌。
「你是鬼,死不了。」我用他的話堵他。
「死不了才痛苦啊!」閻帝站起來緊緊抓著我的手,「小九,小九你別走,我跟天庭說了,咱們馬上就要漲工資,今年春節還有福利!」
我挑起眉毛,「什麼福利?」
「每人兩箱鮮榨果汁————」
我拍拍閻帝的肩膀,扭頭就走。
「別走啊小九!」閻帝在背後撕著嗓子喊,「留下來加班,不光有鮮榨果汁,以後中秋節發月餅端午節發粽子植樹節還發樹苗————」
德性,活該窮鬼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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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汴梁,重陽。
真是一個好時節,烏黑瓦簷下滿地菊花灼灼,潮濕而溫暖。汴梁是大周南部最美的城市,臨水臨江臨湖半環山,伴著明亮的陽光綻開了一城的燦爛金秋色。
半湖煙雨,朝霞聚成了浮光,正是郊遊踏青的好時節,畫船開,水浮花,街面上遊人熙熙攘攘,不時有奔跑的孩童挨著大人們的腰側嘻嘻哈哈奔跑而過。
小小的孩子正是粉嫩而可愛的時候,玉水青色的衣裙,細軟頭髮結成了鬟髻被銀鏈箍住,一小顆銀製梅花鈴綴在腦後,叮叮作響。
「小姐!慢點啊小姐————」孩子身後遠遠追著家僕,老僕人腿腳不好,吃力跟在活潑的孩子身後,卻還是被她越甩越遠。
孩子興奮的在街上亂跑,行人汲汲,她一不小心被掛到,整個人跌在了一處水窪裡,噗通一聲,濕了一身。
「哎呀,小丫頭。」
人群某個柔軟而輕盈的聲音傳來,孩子懵懵懂懂抬起頭,就被一雙纖細溫暖的手抱起。
她慢慢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帶笑的柔美黑眸。
汴梁的細雨綿綿下著,孩子在濛濛的白霧中看到了自己在這雙黑眸中的倒影,六歲的年紀,雪白的面孔。
抱著她的人,髮若流泉,衣是素色,極其白淨清麗的女子,有著世界上最美好的笑容。
汴梁的秋雨多麼潤啊,落在皮膚上,落在額髮上,猶如親吻一般。
孩子笑了。
女子蹲下身,扶正了孩子,從襟口抽出白綢絹子細細擦拭她被水窪濺髒的小臉,柔和的呼吸吹在孩子的頰側,笑著問她,「小丫頭,不疼吧?」
孩子定定的看著她,黑水銀一樣的眼睛細細漫上了一股喜悅和淚意。
「謝謝姐姐。」她喚。
女子身側的另一位姑娘聞言笑了,她用絹布包著頭髮,卻在陽光下露出鬢角一縷柔潤的銀色髮絲,她彎起眉眼,「小姑娘,她已經是四個孩子的娘親啦,你不該叫她姐姐,該叫娘子。」
孩子固執的將頭埋在女子懷裡,「姐姐。」
姐姐……
一雙幼嫩的手臂伸過去,輕輕環抱住女子的頸子,那樣溫暖,緊緊熨貼著呼吸。
你還記得擁抱我的感覺嗎,姐姐?
你還記得我喚你的聲音嗎,姐姐?
你知道我要回來找你嗎,姐姐?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姐姐……
此生一觸一面,我連心肺骨血都是疼的,你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再沒有如此美好的記憶。
一霎那汴梁這個城市似乎靜止了,女子抱著孩子,在細細的春雨中佇立,身側來來往往的行人寂靜緩慢,只有雨密密下在心裡的聲響。
人生不過茶一壺,人心不過火一爐,有生就有死,有聚就有散。
「舍妹璽兒,給您添麻煩了。」人群中走來一清冷少年,水佩風裳,素衣烏髮,在汴梁的細雨中凝成玉一般的膚光。
他彎著眉眼,對女子伸出手,就要接過她懷中的孩子。
銀髮姑娘看到少年的剎那,身形微微一顫,驟然就抓住了女子的衣袖,「采衣,該走了。」
她對少年微微點了點頭,少年亦回禮。
「璽兒?真是個好名字。」女子小心的將懷裡的孩子遞給少年,末了又笑著理了理孩子的劉海,轉頭囑咐,「小公子,看好你家妹妹,可別讓她再跑丟了。」
她笑著又捏了捏孩子的小手,「小妹妹,再見。」
孩子定定看著她,「再見。」
姐姐,再見……
少年抱著孩子,轉身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潮,遠處幽幽翠峰在雨中分外朦朧,他們的身影也在人群中漸行漸遠。
孩子一遍一遍的招手,儘管女子已經看不到了,還是固執的招著。璽——爾玉,姐姐,我是你的玉兒,你知道嗎姐姐,我是你的玉兒啊。
女子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上了青石橋頭,然後突然停住身形,定定的看著自己的手,似乎想起了什麼熟悉的觸感。
孩子趴在少年的肩上,遙遙看著她,身影越來越小。
誰把流年亂了浮生,又借浮生亂了紅塵。
女子呼吸急促起來,她猛然回身,在漫天煙雨中驟然睜大雙眼,看向熙攘的人群。
春去春歸,花開花落,緣起緣滅,輪迴不息。
她猶如一座雨中的雕像,渾身輕輕發顫,淚珠子一顆一顆從眼眶掉落。
陽光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人群聚了又攏,汴梁的房屋那麼多,人群那麼繁榮,那小小的身影不過是踏花的一對普通路人,走入人流中,就再也不見。
……
少年摟著孩子在汴梁的街頭徜徉,孩子趴在他的肩頭,一起欣賞,一起笑語。
「哥哥,我餓了,」孩子小聲說。
少年摸摸她的鬟髻,「東街有稻香鋪子,裡面有你最喜歡吃的棗糕,去買一塊吧。」
孩子點了點頭,坐在少年手臂上摟住他的頸子。他們在人流中漫步,重陽節菊花遍地,人人都出來賞菊,滿街花色各異的油傘,有的細巧人家還在傘面兒上繡了怒放的絹制菊花,雨絲打在濕漉漉的傘上,柔潤的絹花和滿地金菊競相綻放。
老僕人趕來,「公子,給小姐把傘打上吧,秋雨涼,莫讓小姐受涼了。」
少年彎起雙眸,找了一處台階坐下,從皮囊裡取出溫熱的水餵給懷裡的孩子,又掏出一件小小的品紅綿綢斗篷把孩子裹好,這才接過油傘遮在孩子頭頂上。
老僕捧著熱騰騰的點心笑,「公子真細心,別家的男孩子都皮的胡天海地,再沒有像公子這樣愛護妹子的。這綿綢斗篷用的是外海的長絨棉,混了蠶絲織的,比綢衣還珍稀些,也就公子捨得這麼打扮妹妹————這也是小姐可人疼,夫人身子不好,一直想要個女兒卻不能如願,哪知就這麼幸運抱來了小姐,真是咱家上下的小心肝兒,比對親生的還寶貝幾分呢。小姐命可真好。」
少年垂著頸子微微一笑,蒼白的手指尖輕輕攏著懷裡女孩細柔的額髮。
孩子,你姐姐的祈求,我都聽到了。
————我的玉兒,我盼你長眠,我盼你放下,我盼你轉生。我盼你有新的輪迴,新的生命,我盼你有疼愛你的父母,盼你有另一個愛你如寶的姐姐。
————我的玉兒,下一世,你要做這世界上最健康的孩子,最快樂的孩子,有結實的雙腿,可以跑遍你前世不曾暢遊過的山水,飽覽你錯過的那些美景。
她那般祈求者,就如你拼了命也要趕去她身邊一樣,她這樣祈求者,堅持著,年復一年,不曾停歇,不曾忘記過。
於是這一世,就讓你做這世上最快樂的孩子。
站起身,少年牽起孩子柔軟的小手,溫柔的問,「回家嗎?」
孩子細嫩的手指回扣過去,點點頭。
「好的,我們回家吧。」
---
彼時細雨濛濛,彷彿一眨眼的功夫,就過去了漫漫經年。
又是一年春日姍姍來遲,打開朱門木扉,伴著春日一起映入眼簾的,是從蹣跚稚兒長成妙齡年華的少女。
人世的時間於我而言真的很快,十幾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院中的大柳樹還是當年依依的婀娜模樣,在春色中搖擺出一身新抽芽的綠意。
而柳樹下的身影裊娜而纖細,她抬手接著葉尖上滴落的晨露,水珠漫上指尖的時候,漆黑的眼眸就彎了起來,映入滿目溫柔。
荷花香染上了簷牙,我站在微風中,汴梁城畔的湖岸邊吹來濕潤的空氣,吸入心脾一陣沁人的春意。
忽而就回憶起初見的那天,小小的白色身影踏入轉輪宮暗青色的燭火,這一切似乎還是昨天的事情,浮生塵緣,白駒過隙,人世間的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樹下的少女接了露水,煮好了茶,對我徐徐微笑。
家裡的老僕清掃了院牆,牆角一溜金黃色的迎春花開的粉嫩,一簇簇隱隱散著芬芳。他通身換上了新衣,在窗櫺上貼著金紅色的囍字。
她低頭坐在桌邊,伴著一襲幽幽茶香,低頭繡著成親用的喜帕,頸側垂著柔軟細碎的黑髮,針腳在布面上輕盈來回,一會兒就繡出幾行小字。
院裡的小丫頭看著江采玉直笑,「小姐,您和公子的是自小的緣分,這喜帕子上繡的是不是《長干行》呀?」她清脆的念,「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小姐,你們可不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麼?」
江采玉聞言抿唇無聲微笑,搖了搖頭。我緩緩走過去,青色的袖子滑過她的肩頭,輕收雙臂,彎腰讓她枕在我的肩上,然後看清了喜帕上的繡字:結盡同心締盡緣,浮生雖短意纏綿,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一少年。
與卿再世相逢,彼年荳蔻,誰許誰地老天荒。
她和她姐姐的緣分,此世只有一觸一面。而我於她的傾心,也始於轉輪宮中的一觸一面。
平生一顧,至此終年。
……
地府。
白無常:陛下,轉輪王殿下要休婚假。
閻帝:……
白無常:陛下,轉輪王殿下要休產假。
閻帝:……
白無常:陛下,轉輪王殿下要休二胎產假。
閻帝:……
白無常:陛下,轉輪王殿下的生育補貼————
閻帝:他死外頭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