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奪宮(一)

  夜晚的北周皇宮,梨枝玲瓏,落花芬芳。

  極其靜謐。

  石成領著只有大約一千人的小隊,遙遙注視著封閉的蕭華宮。

  那宮殿紅牆斑駁,形容冷落,在蒼翠松柏的遮掩下敗露不堪,寒薄如雪洞。即便是在初春的綿柔輕雨中,依舊荒廢而委頓,不見半絲生機。

  月還未上中天,不是動手的時候。

  他身體貼著紅牆,被粗糙的牆皮刮擦著脖頸,心跳如鼓,默默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丞相大人。

  北周成敗衰亡,只在今夜,或者說,只在蘇傾容一個人的身上。

  今晚,要奪宮。

  這裏宮牆沈靜,萬里清寂,初春的雨帶著甜味,沈甸甸的打在嫩葉上。石成握緊了刀,等待著蘇傾容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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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三十八年,北周陷入了立朝以來的最大危機。

  因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子現在已經不在龍座上了。

  年初的時候,瓦剌人來襲,他們一舉調動了數十萬的騎兵,燒殺搶掠勢不可擋,直逼都城。

  昭和帝即位以來從沒有爆發過如此大戰爭,這位皇帝幾乎完全沒有作戰經驗,一下子慌了手腳。

  他於朝堂上盲目亂亂點了幾個將軍,卻因為用人不慎而連連敗兵。無奈之下,昭和帝選擇御駕親征。

  昭和帝是一個非常溫和敦厚的人,他雖然貴為天子,但是對身邊的太監宮女們都很好,對大臣們也禮遇有加,他是一個談吐中令人如沐春風的謙謙君子,一個好人。

  但一個好人未必適合做帝王,事實證明,昭和帝作為一個天子,極其失敗。

  他在到達前線────焦化城的第一天,北周軍隊就全線崩潰,昭和帝被瓦剌敵軍俘虜,成了敵軍手上的人質。

  這下子糟了。

  自家的皇帝被人抓了,晴天霹靂,北周朝廷一片混亂,後宮更是亂上加亂。

  後宮裏皇后和嬪妃們哭成一團,大臣們更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有建議立刻南遷的,有建議重金議和的,有立馬打算辭官避禍的,山河破碎,社稷飄搖。

  瓦剌人已經堵到了旭陽關口,還差十裏地就進入京郊範圍,他們手裏還押著北周皇帝,別說旭陽關守將頂不住,就是朝堂上的三朝元老們都半天給不出一個對策來。

  其實皇帝被俘虜了不可怕,想坐這個位子的人能從宮門口排到西大街,皇帝嘛,死了一個再換一個就好了,與帝國也沒有多麼不可或缺。

  可麻煩就麻煩在,皇帝他沒死,而是被活捉了。

  瓦剌首領放話過來────你們皇帝在我手裏,該給錢給錢,該撤防撤防。

  相比於領土,瓦剌首領對於金錢更感興趣,在他看來,這個活捉的皇帝就是一個現擺著的搖錢樹,沒事拿去北周晃一晃,要多少贖金還不是隨他開口麼?

  朝臣們生吃了瓦剌人的心都有────幹嘛留個活的皇帝啊,死了多好!死了就可以趕緊的立馬的立一個新皇帝,把事情推上正規,或者失蹤也行,等新皇坐穩根基,就算昭和帝活著回來也沒什麼太大作用了。現在倒好,碰上了最差的情形,皇帝不但沒死,還做了人綁匪的人質,明目張膽的問北周要錢。

  要錢就要吧,可問題是給了錢給了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啊!看那草莽部族們蠻不講理的勁兒,要是給了錢,嘗到不勞而獲的甜頭,他們搞不好會每年來收一趟皇帝陛下的人身保護費,跟拿壓歲錢似的。

  要死不死的敗家皇帝啊!

  然而這些話,大臣們只敢在心裏嚷嚷,沒人膽敢說出嘴來。

  朝堂上的眾臣們還在慢慢琢磨對策,然而後宮就不同了。

  丈夫被俘的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靂,劈暈了皇后。

  就在瓦剌索要贖金的同一時間,皇后迅速作出了反應:皇帝是最重要的,將後宮能夠聚齊的金銀珠寶全部收集起來,其中甚至包括皇后本人的嫁妝,統統一起打包,就要送去瓦剌軍營贖回自己的丈夫。

  但比她反應更快的,是年僅十七歲的丞相蘇傾容。

  運送金銀的車馬還沒走出宣武門,就被丞相府的私兵扣住。

  一看是蘇傾容的人馬,運送財物的守將們都懵了,也不敢抵抗,就原地將準備運出宮的財寶又運了回去。

  蘇傾容,北周朝廷幾乎一手遮天,謄養了十萬私兵的黑衣宰相,北周最陰冷的一股勢力,在這個時候,終於出場。

  這人來歷神秘,美貌堪比女子,靜柔深沈,小小年紀就連中三甲,一路從翰林越過監察院做到了太傅,結果還沒一個眨眼的功夫,就被昭和帝緊接著一手擢拔為相。

  在滿朝堂的老頭子和中年人裏面,他實在太過扎眼,也極其低調,幾乎曾經讓所有人都懷疑昭和帝擢拔他的動機────不會是美貌惑主吧?

  在朝廷上呆久了的老臣們都是人精,這人平日柔柔靜靜的,女孩子一樣,但細細觀察下來就會發現,他幾乎在所有的大事情上都插過手,大謀小斷裏都能看見他的影子,基本上十處敲鑼,九處有他。

  而再細查下去,卻又摸不到他的頭尾,可以說是無影無蹤又無處不在,陰兮兮的。

  這個人實在是太冷太靜,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被他暗暗坑一把,所以老臣們向來不欲與他為敵,紛紛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蘇傾容會就這麼陰下去的時候,昭和三十八年,文武百官們終於看到了他完全不同的一面。

  蘇傾容當庭殺了皇后。

  因為贖金被扣押,那風韻猶存的婦人殘妝淩亂,猶帶淚雨,硬是闖上了朝堂,試圖說服百官派人將她好不容易湊齊的贖金運出旭陽關去,換回被扣押的夫君。

  這一年,春天來得早,梨花如雪,滿滿的壓了一枝頭的芳香,薄有山花取次開,淡淡的雨。

  就在皇后撕心泣血的時候,蘇傾容從九重宮闕中慢慢行來,細而長的手指頭籠在袖口中,冰肌玉骨,粉面朱唇,薄霧輕籠,木樨如雪,仿佛他身上的朝服也帶著濕潤水汽。

  他微微垂著頸子,眉心一點淡淡的朱砂紅,柔軟長髮下露出一抹涼雪一般白的肌膚。蘇傾容對著滿面淚痕的皇后娘娘淺淡微笑,只說了四句話。

  「敗軍之帝,不許救,不必救。」

  「社稷為重,君為輕。」

  「陛下萬人之上,錦衣玉食,人命螻蟻,盡享榮華數十年,卻連一國興亡都擔不起,贖回來又有何用?」

  紅唇微彎,青絲如霧。蘇傾容柔靜的如同月下美人,挑著淺淺的弧度,就有了那麼一種冰冷而澄澈的風姿。

  「還不如,去死吧。」

  皇后聽得目呲盡裂,張牙舞爪,瘋了一般朝蘇傾容撲過去!

  蘇傾容微微退後了一步,向後伸手,毫不猶豫的抽出殿前侍衛的劍,然後左手鉗住抓撓過來的皇后,右手乾淨俐落的割斷了她的脖子。

  當著所有人的面。

  血霧噴濺而出,蘇傾容一身濕粘血腥,卻清涼如同置身事外,他鬆鬆的插回侍衛的劍,將皇后斷裂了一半的脖子的屍體輕輕放回地上,然後,依舊那樣靜默溫柔的攏起了袖子。

  踩著血濕的腳印,蘇傾容輕漫緩步,走上玉階,站在空蕩蕩的龍椅邊。

  那血液粘稠的聲音沾在地板上,有種微妙的滴答聲。

  「從今天起由我攝政,異議者殺。」

  蘇傾容非常平靜的垂著眸子,看也不看滿地瞠目結舌的朝臣,聲調緩慢而陰柔。

  「從今日起,吵著要遷都者殺,自亂朝堂者殺,攪擾軍心者殺,辭官避禍者殺。」

  然後他宣佈,廢除昭和帝皇位,改尊為太上皇。

  遠在瓦剌軍營的昭和帝聽到這個消息,一口血沒上來,差點昏死了過去。

  蘇傾容誤朕矣!

  昭和帝連連哭歎,聽聞皇后的死訊,他更是被打擊的形銷骨立,不成人形,短短時間內就瘦了一大圈,頭髮灰敗,染上風霜一樣的蒼白。

  瓦剌吃食粗陋,身處敵營日日提心吊膽,昭和帝唯一的指望就是北周立刻送來贖金換他回宮,他天天等天天盼,即使是站在荒地土坡上,也要朝著北周的方向遙遙張望著,渴盼著。

  可他沒有想到,竟然是這個被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少年丞相,在這個時候廢了他的帝位!

  蘇傾容不但放話不給贖金,甚至連他的生死都不打算多管,著手該立新帝!

  昭和帝很有自知之明,他的知道自己不算是個雄才大略的皇帝,自從外敵入侵以來又總是錯謀錯斷,但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向倚重蘇傾容會如此對他!

  當初提拔蘇傾容,是看重他行事俐落乾淨,可以替自己處理好些不那麼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昭和帝現在才明白,自己從來都不懂得蘇傾容。

  黑洞洞的朝堂上,那個白皙美貌,有著女子一般精緻美貌的丞相清冷淡漠的垂著白淨的脖頸,輕柔而淡漠的對他說了一句話:

  「陛下用臣為相,臣必以死報之。但若陛下和北周利益衝突,臣定會舍陛下而就北周。」

  啊,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話忘了呢?

  蘇傾容,蘇傾容!

  昭和帝壓著劇烈鼓動的胸口,在瓦剌軍帳裏昏沈沈的舉拳捶地。

  要命的,他當時怎麼就沒有聽懂這話呢?蘇傾容的意思是,他只會忠於國家,而不會忠於皇帝啊!

  「陛下……陛下……」被一同擄來的貼身小太監甯喜驚慌的擦拭著昭和帝血粼粼的嘴角,一面拍撫著他氣喘咻咻的背,「陛下放心……蘇丞相一定會想辦法,他不會扔下陛下不管的……」

  「他會。」昭和帝粗壯的指節緊緊抓著寧喜細瘦纖白的手腕,「他一定會。」

  「蘇傾容為了北周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朕只擔心……擔心絡兒……」說罷使勁咳嗽,緊緊皺著花白的眉頭。

  寧喜垂下了眼睛去。

  絡兒……啊……

  原來,陛下還記得那個被幽禁的小皇子麼。

  他唯一的,從未關懷過的,親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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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帝從來生養艱難,四十多歲也不過得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還是靠全後宮裏的嬤嬤宮女們偷偷保下來的。

  皇后早年曾經是昭和帝的侍婢,非常受皇帝寵愛,但皇后先天有所不足,在流掉了第一個孩子之後就再也無法生養。

  昭和帝不嫌棄她,數年如一日的疼寵有加,然而,皇后卻從此性情大變,滿懷著失落和仇恨,她不再容忍任何其他嬪妃誕育皇帝的龍種。

  這些年裏,宮裏的皇子皇女們死的死、失蹤的失蹤,而沈絡,是被自己的母親蘭昭儀拼死暗藏在一個老太監的食籃裏,才堪堪避過一劫。

  她知道,兒子的啼哭已經驚動了中宮,那個因為無法生養而燒灼著嫉妒的火焰的女人,定然不會放她們母子一條活路。

  送走了兒子,蘭昭儀自知逃不過皇后毒手,先一步就吞金自盡,老太監頂風冒雪找來一個京郊窮苦人家的死嬰頂替,才算是糊弄了過去。

  沈絡活了下來,在昭和帝的後宮裏悄悄活著。

  老太監找了一間空置的房子,將小皇子安頓了下來,他很乖很好帶,皇后的侍衛曾經無數次的經過這個房間,都沒有聽到小皇子一句哭聲。

  然而即便如此,避開皇后的耳目也快要變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就在他們頂不住了的時候,蕭華宮的一位廢妃伸出了援手。

  廢妃曾經被皇后藥死過剛剛出生的心愛女兒,對這個苦命的嬰兒疼愛非常,她將孩子藏在了幾乎人跡罕至的蕭華冷宮裏,幾個宮女和嬤嬤,還有太監們,從少得可憐的俸祿裏面湊齊銀子,買來乳糕裹著蜜糖餵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

  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無論是宦官還是宮女,都一致的保持了沈默。

  這是一種溫暖而偉大的沈默。

  這個孩子,給他們在最底層的貧瘠枯燥生活中帶來了無數的快樂。

  在這座冷酷的宮殿裏,無論是太監還是韶華逝去的嬤嬤和廢妃,都決然絕不可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時光匆匆,他們的終將如同冬日的落葉一樣,一卷草席裹身,在地底零落成泥,無人惦記。他們對於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都極盡疼愛。以至於,他們決定讓這個北周獨苗僅存的皇子認祖歸宗,獲得他應有的榮華富貴。

  那年春日,來的晚,空氣還是冷的,初春的花朵在冰霜中被凍僵,還沒有開放,就紛紛混著春雪掉落在泥土裏,唯有皇后宮裏用溫泉滋養的牡丹,四季如春,嬌媚絢爛。

  廢妃沖出了蕭華宮,在昭和帝攜著皇后玉手和百官於御花園裏歡宴的時候,當著帝王的面一頭碰死在了冰冷的宮柱上!

  血光鮮豔,如同潺潺流淌的溪水,開出了耀眼的紅色飛花,順著玉石宮柱,順著漢白玉石階,仄仄的蔓延開來,滲入了皇后腳下盛開著嬌豔牡丹的泥土。

  她掙扎著蠕動至目瞪口呆的帝王足前,伸出手去,揪住這個早已經遺忘了她容顏的,陌生的丈夫,沙啞開口,「陛下……陛下倖存龍子……乃蘭昭儀所生……臣妾……臣妾求陛下看看他……孩子、孩子長得和早逝的太后……一模一樣……斷……斷不辱宗廟……」

  「臣妾自知必死無疑……但……只要皇上為小皇子做主,我雖死無憾!小皇子……是您的孩子,去看看他,去看看他……」

  她握著他的衣擺,抖顫如同風中落葉,話還未說完,就僵死在了臺階上。

  皇帝渾身哆嗦,侍衛們一湧而上,硬生生將那死去的女人手指折斷,才救出了皇帝的衣擺。

  廢妃眸光湮滅,臨死一眼,卻是看向皇后,帶著對刻骨的怨毒和憤恨。

  黑沈沈如同死水的眼神,讓皇后近乎於發瘋般的尖叫起來!

  昭和帝膽戰心驚的抱著瘋狂的捶打撕咬妻子,御花園裏人聲鼎沸,百官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筆砸到頭暈眼花。

  然而,廢妃雖死,她的血卻永遠留在了那三尺玉階上,長長的一道長河,萬分鮮豔。

  那是一地用後宮寂冷女人鮮血書寫出來的恨。

  深深的嘈雜和沈寂之後,巨大的喜氣由百官之中爆發開來────

  天子有後了!

  昭和帝驚喜又為難,皇后近乎於癲狂,說什麼也不允許他前去蕭華宮探望,皇帝懦弱,遲遲不敢承認兒子的身份。不僅如此,皇后還雷厲風行才處死了所有養育小皇子的嬤嬤和太監。

  她當即就要對小皇子下手,領著一票宮女握著粗大的廷杖氣勢洶洶的趕往蕭華宮。千鈞一髮的時候,還是翰林的蘇傾容擋在蕭華宮門前,劈手就是一耳光,當著皇帝的面將皇后狠狠扇翻在了地上!

  「皇后禍亂宮闈,還打算動搖國本麼?」

  那個沈魅優雅,如同女子一般美貌的少年,冷冷壓低著眉眼,素衣黑髮,傾國傾城。

  春華厭仄,所有人都記得那日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兒淡黃輕紅,韻致楚楚,風過梧桐,水流卷紅葉,蕭華宮前樹蔭綠滿庭院,而那個清肌玉骨的少年,姿秀溫雅,在破敗宮門前冷冷的籠著長袖,美若女子,卻冷若冰霜。

  皇后捂著紅腫的臉呆愣跌坐在地,眸子都能冒出綠光,一副要將蘇傾容生吃了猙獰表情。

  蘇傾容退了幾步,背脊貼著蕭華宮的大門,那門破舊,紅漆剝落,但裏面,關著的是北周未來的帝王。

  「傷皇后鳳體,臣按律當斬,誰也別想碰小皇子一根指頭!」

  少年手持免死鐵券,扔去昭和帝腳下。

  「這是我北周太祖欽賜的免死鐵券,加害皇子,就是加害皇家宗廟,你們誰有膽就來!」

  皇后宮裏的宮女們噤若寒蟬,連皇帝都對蘇傾容不起脾氣來。

  蘇傾容動手之後就立刻呈上了死諫的摺子,一雙形狀優美,如同靜夜星空般的桃花形眸子,三尺軟波之下陰冷柔魅。

  他早就已經提前一步將小皇子的消息昭告天下,蘇傾容門生眾多,只要皇帝敢要他的命,他就敢讓皇帝顏面掃地。

  宮女們扶著髮絲散亂,臉頰浮腫的皇后跌跌撞撞離開,皇帝也喟歎一聲,看了看緊閉的蕭華宮門,轉身而去,最終,都沒有去親自看兒子一眼。

  就是那一天,小皇子得到了從未有一面之緣的父皇賜下的名字,沈絡。

  同一個月,小皇子得到了安景王的封號。

  這是他的父親給予他的,一點點菲薄的榮耀和承認。

  沈絡依然被禁閉在蕭華宮,他不能出宮建府,不能結交權臣,他甚至連自由活動的權利都沒有。

  皇后極其苛刻,雖然不要他的命,在吃穿用度上卻無比克扣,以前廢妃和嬤嬤們還會動手做些手工活,托人拿出去給他換取吃穿用品,而現在,這些疼愛著他的人全部被皇后杖斃,沈絡從此,完全孤寡無依。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抬頭看著小院上方狹窄的天空,或者在盛夏時分靠在院子裏的老榆樹下,依偎著難得的清涼。

  沈絡很喜歡居住在大樹上的黃鸝鳥,它們在樹上做了窩,還生了小鳥。沈絡總是在大鳥離開的時候去幫他們照顧著孩子,雖然經常餓著,但他還是儘量將吃剩的乾糧省下來一點,一粒一粒掰碎了餵養幾隻搶不到食物的弱小雛鳥。

  可沒過幾天,就連這麼一點奢侈享受,也被皇后剝奪。

  熾陽酷熱,沈絡孤零零的站在蕭華宮的小院裏,看著光禿禿的地面,地上散落著破碎的鳥蛋和被人一腳踩扁的小雛鳥,肚穿腸爛,一地腥臭,黑豆一樣的小眼睛黑洞洞的睜著,稚嫩的羽毛七零八落。

  那唯一能帶給他一絲快樂的大樹,被皇后連夜砍去,徒留一個光禿的樹墩,在烈日下炙烤。

  沈絡默默的,俯下身去,將小鳥捧入手心,理了理,尋來一處小小的鬆軟土地,將它們掩埋。

  一抔一抔的土,陽光照在背上,火燒一般。

  小小的孩子髒著雙手,孤單的貼著門板坐下來,一陣清幽的腳步緩緩傳來,帶來梨花的香氣。

  透過門扉的裂縫,沈絡吃驚的仰頭看著石階上徐徐走來的美麗少年。

  那人白皙而清雅,仿佛女子一般,美貌的難以形容,他一手抵在門扉上,一面垂著睫毛同樣透過裂縫注視著他。

  「臣蘇傾容。」

  他好看的唇瓣開闔著,杖挑明月,衣惹煙霞。

  他的手指撫摸著粗糙的宮門,躬下身子低低的半跪下來,梨花花瓣匍匐在素雅的衣擺上,一片山明水淨。

  沈絡眨眨眼睛,將整個臉蛋貼在門上,看著軟軟的嬌花從他長髮上撫落,皇后的寢宮高高矗立在遙遠的背後,天雪白梨花間隱隱約約的蔚藍中帶了夕陽血色。

  「總有一天,臣定會將殿下接出這裏。」蘇傾容紅唇微微勾著,手指帶著清涼的氣息。「小殿下,你一定要耐心。」

  嗯,是這個聲音。

  沈絡記得,那天皇后娘娘來要他的命時,就是這個聲音救了他。

  他屏住呼吸,把著門縫貪婪凝視。

  這麼多年,他透過破舊的門縫,看到的永遠都是滿地蕭瑟和破敗,卻從來,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美麗的景致。

  那個人,素衣長髮,髮梢垂在波光一樣的緞子上,白玉鎖骨如同蝶翼,隨著他垂眸的動作微微隆起,振翅欲飛。

  洋洋灑灑的梨花忽然從天空中降落到沈絡眼裏,世界一片雪白。

  那樣芳香,那樣素雅乾淨,是蘇傾容衣衫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