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江采茗和宋依顏細細合計,使勁了心機手段就為明日博得帝王一個關注。
這一夜,江燁如同往日一般先去了慕容尚河府邸議事,然後才回府。
這一夜,被冷落了多年的更衣樓清月終於憑藉投靠葉子衿獲得了帝王一夜寵倖,給她加封了正七品常在。日上梢頭的時候,樓清月行走在太液池的春光裏,萬分得意。
這一夜,會有多少人睡不著覺?
月色裏寒鴉的羽翼滑過陰淡月色,拖曳著長長的黑羽,雖然是春夏交替的季節夜間露水依然帶著絲絲寒薄。
江采衣站在蓬萊閣門口,指頭扶著門框,看月光一點一點流逝,朝霞染上了禁宮的瓦簷,綠幽幽的琉璃瓦鍍上琥珀的淡金色,在紅色霞光中對比鮮明強烈。
江采衣沈默無語,嘉甯姑姑也不睡,在她身後遠遠站著。
風吹著,將永巷落地的葉子捲入蓬萊閣小院,貼著地摩挲,發出沙沙的粗糙聲響。
江采衣看著葉子落地,又看著葉子被風吹走,好像悠悠孤帆,帶走悲歡離合,柳枝千絲萬縷的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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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江燁就會來書房謝恩。
江采茗癡戀沈絡多年,無論如何都會抓緊這個機會,到時候她會使出什麼手段邀寵呢?
采衣覺得孤獨,寒冷。
唯獨心口那裝著銀髮的繡囊,沾了體溫在胸口靜靜垂著。
這一次,沒有人幫她,沒有人在她哭泣的時候伸出柔軟清涼的手臂,用柔滑的銀髮將她包裹,蒹葭……
采衣搖了搖頭,竭力將心底疼的發酸的悽楚和思念咽下去。
思考,她需要思考。
她要整治江家,就必須先在宮中立足,也就是說,她必須首先在沈絡身邊立足。
那麼,她就首先要搞清楚,沈絡對於江家的態度是什麼。
不管她自己心裏怎麼想,目前,她在皇帝眼中,絕對是和江家綁在一起的。
就目前來看,皇帝對江家和葉家的態度截然不同,這一點也很明顯的表現在了對於她和葉子金的分封上。
────論母家,戶部侍郎江燁和吏部侍郎葉兆侖品級相同,但是她是妃位,葉子衿只是個容華,品級差了二級。
論容貌,葉子衿和她不相上下,而且更有一種嬌憨姿態,分外討人喜歡,皇帝沒有理由如此偏心。
────只有一種解釋,皇帝是在抬舉江家。
可是,皇帝又為什麼要抬舉江家呢?
吏部掌管官員審調升貶事宜,乃是廟堂中樞最核心的衙門,重要性遠非戶部可比。她一個戶部侍郎的女兒,怎麼會淩駕於吏部侍郎的女兒之上?
江采衣皺眉,將最近發生的事情又細細梳理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江燁升任戶部尚書,掌握了戶部實權,反之,葉兆侖的頭上還壓著吏部尚書閆子航。閆子航是沈絡親手從沒落貴族中提拔上來的,對皇帝忠心耿耿,和北周其他世家大族關係冷淡,決然沒有放權給葉兆侖的可能性。
對了……江燁和葉兆侖,都是明面上的世族一派,只對皇帝一個人效忠,也等於是皇帝的對立面。
莫非……皇帝是覺得江燁能力不俗,打算拉攏他?
江采衣搖搖頭,否定了方才的想法。依照她對自己父親的瞭解,皇上無論怎麼拉攏江燁,江燁也不會轉身投靠皇權。
因為江燁是慕容尚河提拔起來的,又在世族支持下承襲了晉候爵位,他必須忠於慕容家!而慕容家是多麼鐵板一塊,沈絡不會不清楚。
如此想來,皇帝應該沒有打算拉攏江燁,也不打算重用他。
如果皇帝真的看重江燁,恐怕應該如同對待吏部尚書閆子航一樣,不將江燁暴露在過度的皇寵之中,只是暗地裏私授實權,將人保護的很好,那才是真的重用。
想著想著,頭頂上飄下細細的雨。
反正是春日,雨水很柔細,也並不冷,落在肌膚上反而有點溫潤的感覺,被雨水一落,思路竟然是越來越清晰了。
吏部以尚書最高,其次為侍郎,由於張子衿只封了四品容華,連帶著葉兆侖在吏部也抬不起頭來,官員們向來捧高踩低,只怕葉兆侖在吏部會被越來越架空。
葉子衿雖然也頗得皇寵,但是葉兆侖並沒有因此獲得任何好處。
……又恰好在這個時機,沈絡將江燁提拔為尚書,更是打了葉兆侖的臉。
皇帝這一舉一動,都是明顯擺出了打壓葉兆侖、抬舉江燁的架勢!
據說最近吏部爭權鬥狠十分嚴重,皇帝這一舉措,就是在替吏部尚書閆子航撐腰,順便敲打吏部侍郎葉兆侖。
最近葉子衿爭寵爭得厲害,未必沒有替自己父親出力的意思,葉子衿越著急,就越說明,葉兆侖在前朝的日子不太好過。
葉家在朝堂上步履艱難,和江燁的平步青雲形成巨大反差。
葉家也是忠於慕容家的百年世族,他們能夠服氣江燁的好運氣麼?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慢慢想著,江采衣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絲絲蛛絲馬跡。帝王的心計她不敢說能夠猜到,卻也能夠窺探到冰山一角────皇上絕對,是打算分化北周世族,並且打算從葉兆侖身上開刀。
只是,他打算怎樣分化?
對付了葉兆侖之後,是不是就準備對付江燁了?
以後,皇帝還會有什麼舉措?最近,他又提出了北伐……
這些事情,就不是一個江采衣所能猜出來的了,帝王心術縱橫陰深,遠遠不是她所能窺見,她需要猜測的,只是皇帝對於江家的態度。
嘉甯姑姑走上前來,「娘娘一夜沒睡,去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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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江采衣如同往常一樣,在太液池邊漫步。
秋菱那丫頭向來懶散,江采衣也不願意叫起她,便任憑嘉甯姑姑跟在身後,一起緩緩走著,倒是有了一份恬淡的心情。
空氣是安靜的,春日也是安靜的,所有的女兒鬥爭也都是安靜的,顧著賢德不妒的名聲,使盡手腕圖一個師出有名,殺人於無形。
腳下一痕湖水蕩漾,是從太液池引來的小湖,江采衣不禁微微出神。
她喜歡這池湖水,仿佛融化的玉,那麼像旭陽的湖,那麼像那片她再也碰觸不到的山水。
江采衣散步的地方向來偏僻,才走至一處幽幽小徑,就看到一個探頭探腦的宮女。她一看到江采衣,立刻脖子一縮,轉身要跑。
嘉甯姑姑眉頭一擰,最見不得這些鬼鬼祟祟的東西,立刻大喝,「站住!」
那宮女抖著身子跪下,還不停向身後看,似乎是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宮女身後,是一片門簾一樣濃密的柳枝,透出絲絲亮光,隱隱約約那片柳枝之後有人在說話,語調清脆,聽起來像個女兒家,只是話音高昂,分外不可一世。
嘉甯看了看江采衣,江采衣點點頭,示意去看看。
那宮女跪在地上讓開路,江采衣伸手,撥開了那濃濃綠色的垂柳。
入目是擴大的浩渺的太液池,這時候正是春好時節,煙波清綠,湖邊的杏花、桃花和梨花爭相繁盛,錯落色彩光華耀目,紅白明豔,水汽朦朧在花枝上,仿佛染紅了一道道薄薄的霧。
湖邊立著一隻精緻的高腳貴妃榻、一方石桌,上面擺著小四方雕花鑲珠貝的紅木的小幾,上面鋪著蘇州小卷、玫瑰蒸糕、綠玉椰子卷、韭菜水晶蝦仁小盒子、以及一盞上好的血燕燕窩。
一位明豔嬌媚的女子斜身靠在貴妃榻上,身後是三三兩兩的侍女,身姿弱柳。而她身旁的侍女們很是做作的替她扇著扇子。
真正吸引江采衣視線的,是地上跪著的男子。
他瘦骨嶙峋,肩胛的突起明顯浮現在薄薄的白衣上,形狀仿佛蝶翼。
湖水碧波,映著白瓷一般的肌膚,他跪在貴妃榻前,在陽光燦爛的水幕裏,就有種剔透乾淨的風情。
男子生的一張單薄如紙,端正清雅的面孔,雖然沒有多秀麗,好在耐看,他睫毛微微垂著,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但這些,都不是吸引江采衣注意的地方。
……這個男子,有著一頭雪白的發。
他彎身匍匐著,額頭抵上地面,似乎要被自己濃重的黑影蓋住,宛若孤涼的鶴,一頭白髮蜿蜒轉折在背後,將空氣都劃出了蒼涼和淡薄。
江采衣定定站住,攥緊了手。
白髮,湖面。
恍惚間,就回到了旭陽的山水間,一個笑吟吟的銀色腦袋就在她滑落水面的時候露出來,露出一個春光明媚的笑,說,姑娘,我是蒹葭。
蒹葭。
陽光掠著水面照在眼底,將男子的白髮照出一種近乎於銀色的光澤。
胸口的繡囊,幾乎灼燙了皮膚,在那一剎那,江采衣幾乎落淚,伸手隔著衣衫撫摸著胸口微微凸起的繡囊,雪白手背上冒出點點汗珠,心底仿佛有熔岩在湧動,燒灼。
蒹葭。
我以為,我已經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樣深、那樣深的心底。
可是在這樣繁華的宮廷,豔麗的花海中,這樣一個相似的背影,就能讓我如此痛楚麼?
嘉甯姑姑的聲音打破迷障,在江采衣耳畔回蕩,「娘娘,貴妃榻上躺著的,是今早剛加封的常在樓清月小主。」
緊跟著她補充了一句,「昨日,皇上召了她侍寢。」
唔……就是那位投靠了葉子衿的更衣麼?江采衣收回思緒,淡淡問,「那跪在地上的是誰?」
嘉甯姑姑回答她,「那個,奴婢記得……好像是蘭芳院的選侍畫蘭公子,許多年前被皇上臨幸過幾次,也就放在一邊了,他不經常出來走動的。」
江采衣沈默許久,才一字一句的緩緩問道,「嘉寧……他的頭髮,為什麼是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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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蘭公子,本來有著一握綢緞般黑漆漆的長髮。
嘉寧說。
說不出心中那種顫抖而不由自己的感覺,江采衣定定站在陰影中,一瞬不瞬的看著畫蘭────是什麼,讓他白了一頭烏絲般的發?
「畫蘭選侍,這塊地方是我們常在小主看上的,這麼好的天,我們小主要在這裏休憩,你要是長點眼色,就快離開,免得掃了我們小主的興!」
一個削肩蛇腰,俏生生的婢女叉著腰振振有詞的插著腰在畫蘭面前數落。
畫蘭睫毛微微顫動,卻不搭腔,只是手指收了收。
他手心攥了一個柔軟的布包,一角散開,竟然落下幾片梨花瓣。
看到梨花瓣,那婢女笑的更加尖銳刺耳,「喲!聽說當初,畫蘭選侍就是因為在樹下埋梨花而巧遇陛下,才得了幾日寵倖罷?怎麼,您還想再玩一次這招?」
畫蘭不支聲,只是動作很慢很慢的,將落地的梨花瓣收回布包。
那侍女見他不搭腔,從鼻子冷哼一聲,伸出繡鞋來踩住了他的手指!
侍女雖然嬌小,力道卻也不輕,腳底扭了幾下,就讓他的手指踩到淤青。
畫蘭的手指那麼蒼白,幾乎和梨花一個顏色,滲著紅紅血絲。
「夠了!」
江采衣再也看不下去,從陰影中走出來,冷聲呵斥。
樓清月和那侍女一看到衣妃娘娘,頓時臉色青紅慘白。那侍女連忙鬆開踩踏畫蘭的腳,砰咚一聲跪下,而樓清月則是彎了身子,不情不願的給江采衣屈膝行禮。
「衣妃娘娘萬安。」
畫蘭緩緩抬頭,一片梨花雨裏,他聽到有輕輕腳步聲,慢慢行來。
年輕的白髮男子本來就跪著,他沒有起身,只是緩緩從面對樓清月的方向轉跪回來,對著江采衣跪著重新行禮,聲音淡雅,「衣妃娘娘萬福,奴才畫蘭參見衣妃娘娘。」
江采衣聽說過宮裏有幾個不甚得寵的公子,但是沒想到,竟有這樣一個的男人。
他的腰肢瘦弱,俯身跪下去的時候,仿佛一折就斷的紙鶴,有一種哀傷而素色的安靜。
「樓常在好興致,大中午的在這裏教訓畫蘭選侍?」江采衣冷冷道,示意身邊的嘉甯將畫蘭扶起來。
方才那俏奴婢芙濃兒急急一福,「稟報衣妃娘娘,我們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了,這會兒想在湖邊乘涼歇一會兒,哪知道畫蘭公子非要在這裏摘花挖坑,打攪我們小主休息。」
她故意把「服侍皇上」四個字咬的很重,就看到樓清月姣美的面頰上浮起紅暈和一絲得意。
嘉寧心中暗歎,這個樓清月,幾年都不得皇上看一眼,才複寵了一日就如此做派,還暗暗頂撞正二品衣妃,真是個蠢的。
江采衣冷笑,「原來這太液池是跟著樓常在你姓的,你來了,別人就得走。」
樓清月面色一涼,站直身體正要還嘴,就聽到嘉甯姑姑怒喝,「放肆!衣妃娘娘可曾讓你平身?」
樓清月大驚,迅速瞄了一眼江采衣的臉色,這才鐵青著臉重新福身。
七品常在對二品妃子行禮,需要曲彎膝蓋,保持極為辛苦的半蹲姿勢,連一絲晃動都不能有,否則,就能被拿住不懂規矩的把柄當場發落。
樓清月半蹲了許久,發現江采衣一直沒有叫她平身的意思,不禁弱不禁風的嬌呼一聲哎喲,然後軟軟的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芙濃兒連忙機靈的伸手將樓清月扶起,著急又心疼的連連念,「小主!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壞了,犯了一早上頭暈呢!這會兒又跌倒了,皇上知道了還不知道怎麼心疼呢!」
嘉甯姑姑仿佛沒看見這主僕兩人的聯手演戲,對著江采衣柔柔一福,「娘娘,樓小主犯頭暈,娘娘可要將咱們宮裏的瑞腦香賞些給樓小主?」
江采衣眉角一揚,似乎是茫然的問,「瑞腦香……什麼瑞腦香?」
嘉寧哎呀了聲,似乎有些著急的提醒,「就是皇上賜給娘娘的瑞腦香啊!娘娘前幾日接連侍寢,皇上心疼不過,就命人將內務府最好的瑞腦香一股腦兒全賜給娘娘了!這會兒樓小主犯病,怕是內務府拿不出好的瑞腦香給樓小主呢!娘娘看你這記性……怕是皇上賜的東西太多,娘娘你一時記不得也是有的。」
這一番話明昭暗示了衣妃娘娘才是真正受寵的那一個,身份高貴不說,皇寵更是豐盛,哪里像她樓清月,眼皮子淺薄的沒見過好東西,才得了一日皇寵就洋洋得意。
這話說的樓清月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連臉上看似恭謹實則炫耀的笑意都掛不住了。
這時候已經過了午休時間,太液池旁來回走動的太監宮女都多了起來。
遠遠的,宮人們就看到衣妃娘娘在發落樓清月,不禁互相交頭接耳,雖然都不敢過去,可是也遠遠看著,聽著。
樓清月素來是個心氣兒高,但頭腦簡單的,深深呼吸了幾口氣,一臉不忿都寫在臉上。
江采衣垂眸,掃了一眼她擺在小幾上的豐盛點心,「樓常在,你吃的這些點心,怕是過於奢侈,超過了七品常在的規制了罷?本宮記得,一個小小常在,血燕可是不准上桌的?」
樓清月一臉倔強的跪地,硬邦邦的說,「這是葉容華送給嬪妾的!」
呵,拿葉子衿來頂她?
江采衣可不怕葉子衿找事,只怕她找的事太少。
江采衣笑吟吟的彎腰,親手將樓清月扶起來,口吻甚是溫和,「樓常在快快請起,血燕既然是葉容華送給你的,本宮自然不好干涉。葉容華做事穩妥,一定是先稟報過皇上才會將血燕賜給你,本宮只是個二品衣妃,哪里敢和皇上的旨意或者宮規過不去呢?」
樓清月大驚!臉色慘白,手腳冰涼,軟著身子慌忙重重跪下去,「衣妃娘娘饒命!」
說著說著淚水都迷糊了一臉,將豐美的妝容糊化了,狼藉斑斑。
……這個衣妃娘娘竟然是個如此笑裏藏刀的!
葉子衿送她血燕本來也不是件大事,自然不可能為這屁大點的事兒請示皇上,可是……這件事的確超過了宮規!
衣妃說她自己不敢和皇上以及宮規過不去,就是在暗指葉子衿和她樓清月在和皇上宮規過不去!
擅自做主,淩駕皇權!
這事兒要是被如此煽動,往大了說,殺頭都嫌不夠!
樓清月這次是真哭了,嚇得使勁兒磕頭。
江采衣冷冷的看著她,袖口中的指頭捏成拳。她最是見不得這種拿著權勢就作踐別人的,真真和宋依顏一個德行!可是……
「起來吧,這件事本宮就當沒看見。」
江采衣淡淡的說,就看那芙濃兒扶起樓清月。
樓清月連連道謝,將桌子上的血燕撤了,狼狽的離開,走到遠處,樓清月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江采衣,眸中閃過一絲惡毒和得意。
哼!
衣妃,你別得意,過不了幾天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
「娘娘,你就這麼放過樓常在了?」嘉寧有絲不解,扶著江采衣的手臂。
江采衣微微皺起眉頭,「姑姑,我覺得不對勁。」
嘉寧不解,轉頭去,就見到江采衣若有所思的看著人來人往的太液池。
「姑姑,你不覺得奇怪麼?我這幾天散步的地方一向偏僻,為什麼樓清月整治畫蘭公子,會這麼巧會被我遇上?」
「這……」如此想想,的確不對勁。
「方才那宮女鬼鬼祟祟的,明顯就是想引咱們來太液池邊,要本宮親眼目睹這一幕,和樓清月起衝突。而且……」江采衣頓了頓,「那樓清月不過承寵一日就如此囂張放肆,固然是她本性蠢笨。可是,她應該不會笨到不明白,才剛剛承寵就驕奢肆意,只會惹得皇上厭棄,她為什麼要光天化日的選在人來人往的太液池邊和本宮起衝突?」
嘉甯姑姑倒吸一口涼氣,手指頓時有些發冷,「娘娘,你的意思是……」
「她是故意的。並且,她想要這一幕被許多宮人看見,所以本宮不能發落她,落了她的圈套。」
許久,江采衣輕輕的說。
這件事細細想來十分蹊蹺,就算是她今日懲治了樓清月,也是有理有據、師出有名,即使落下一個悍妒的名頭,也無傷大雅。沈絡向來無意關注後宮的爭風吃醋,這點小動作在他眼皮子底下連半點兒波瀾都激不起來。
所以……那位葉子衿,究竟想幹什麼?
*******
「畫蘭選侍,你受驚了。」
遠遠看著樓清月離開,嘉寧連忙扶著畫蘭坐在桌邊,斟上一杯熱茶。
畫蘭低眉斂目,一頭雪白的頭髮搭在雪白的衣衫上,仿佛陽光裏快要化去的春雪。
他靜默而冷淡,只是緊緊抓著手裏的布包。
「娘娘,」
畫蘭推開嘉寧遞上來的熱茶,淡白色的唇瓣翕動,「娘娘,畫蘭可以走了麼?」
他說話的時候,睫毛輕輕顫動,仿佛快要斷裂的羽翼。
嘉寧見他如此不識趣,看了一眼江采衣,卻見江采衣一點不悅的神色也沒有。
宮城裏的梨花開得如火如荼,那麼茂盛,蔓延得如同白色火焰,這個男子單薄而卑微,腳下是細雪一樣軟軟的落花。
「你的……」江采衣只覺得無法言說的酸楚而哀傷的柔軟充溢心中,忍不住沙啞出聲,「你的頭髮,為什麼是白色的?」
畫蘭聞言抬頭,眸子是墨水般的黑。
他抱緊了懷裏裹著梨花瓣的布包,「因為皇上。」
畫蘭聲音小小的,「奴才八年前侍奉過皇上,只是或許不討聖上喜歡,幾年下來頭髮也就白了。」
所以,那一頭青絲如雪,是因為思念麼?
畫蘭垂著眸子,可是江采衣直覺感到,他說的是真的。
會有多麼深重的思念和痛楚,才會讓一個人形銷骨立,白了一頭黑漆漆的長髮,數著朝陽和彎月,日日等待著心愛的人?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幾年的日日月月,又是怎麼熬下來的?
「可是……你只服侍了皇上幾日而已……」江采衣喃喃,卻被畫蘭打斷。
「幾日就夠了。」
他說。
幾日就夠了。
柔軟的白髮在風裏飄動,白色的衣,白色的臉,白色的梨花,天地一色,只剩下一片乾淨澄澈的純白。
果然,愛上一個人,幾日就夠了。
蒹葭。
江采衣眉目染上了濕潤,她蹲下身,看著眼前一片雪白的男子。
「你和我的……朋友,都有一頭白髮。」她說。
畫蘭並不領情,依舊淡淡,恭敬卻疏遠,「娘娘,請恕畫蘭冒昧,畫蘭雖然以男子之身委身皇上,但畢竟是一個男人,不打算投靠娘娘和六宮嬪禦爭寵。」
江采衣完全不介意,只是蹲著身子看他,語氣裏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悽惶,「沒關係……沒關係……本宮也不需要人投靠,本宮……」只是捨不得你受苦,被人欺辱。
她靜靜看著他,低頭眨去眼底的淚水。
原來,她是如此想蒹葭啊。
原來,只是一個有著一頭白髮的人,就能讓她如此心疼,捨不得看他痛苦,一點都捨不得,她模模糊糊的想。
抬眼望去,太液池邊道路幽幽,無數道路在繁華間鋪展。
可是,當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無論世間哪一條路,蒹葭,我都不能與你同行。
……
「娘娘,奴才要去葬花了。」
許久許久,畫蘭出聲。
江采衣蹲坐在地,仰頭看著他站起身,深深的,深深的看著對面的男子。
畫蘭緩緩對她折腰,然後決絕走開,不曾回頭。
「畫蘭公子每年都在太液池邊葬花栽樹,這裏梨樹多了好幾棵,都是畫蘭公子種下的。」嘉寧歎了一口氣,在江采衣耳邊說。
「姑姑,吩咐內務府的人,多照拂他一點。」
嘉甯皺眉,「娘娘,畫蘭雖然也是皇上的鸞寵,可是畢竟是男人,最好不要走的太近。」
「我知道……我知道。」江采衣喃喃的,手指在廣袖中攥的冰涼而發疼,「可是,就是想要對他好一點。」
*******
「該死的衣妃!竟然擺那麼大的架子!也不過是個戶部尚書的女兒,竟然對我如此羞辱!」
華麗宮室裏,嬌美的女子氣勢洶洶的抱起一隻巨大的魚戲蓮葉青花瓷瓶狠狠摔在地上,滿臉煞氣!
「小主……小主你小點聲啊!」芙濃兒被飛濺的瓷片嚇得尖叫一聲,連忙跳開,驚慌失措的阻攔樓清月瘋狂的打砸。
又摔了幾個瓷瓶,樓清月也累了,這才氣咻咻的任芙濃兒扶著在大椅上坐下。
桌上對面坐著一位端莊秀麗的姑娘,面帶笑意,比樓清月冷靜萬分,不是繪箏又是誰?
「清箏,你快把我今日的羞辱報給葉容華小主!」樓清月頭上的金枝雀兒急急點,颯颯如雨,就如同她驚怒交加的心情,咬牙切齒的說。
「姐姐,你忘了,我如今是容華小主的奴婢,喚作繪箏。姐姐還是不要叫我的本名為好。」她淡淡提醒。
樓清月正在氣頭上,哪里管得了這些,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葉容華小主究竟是怎麼打算整治衣妃的?」
繪箏緩緩品了一口茶,問道,「姐姐,今日衣妃娘娘可是替那畫蘭公子出頭了?」
「那是自然!她替那狐媚子出頭,好多人都看到了!」
「這就行了,」繪箏冷冷一笑,「最近,你再多整治整治那個畫蘭,最好讓衣妃越同情他越好。等待時機成熟,葉容華自然會安排機會告他們一個往來親密,穢亂後宮的罪過。」
樓清月聞言不但沒有喜色,反而狐疑的看著妹妹,「這麼簡單?穢亂後宮可是大罪狀,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而隨便捕風捉影,被衣妃反咬一口,倒楣的可是咱們。」
繪箏聞言一震,連忙垂下眼瞼擋住眸中黑幽幽的暗光,「姐姐不必擔心,葉容華小主自有計較。」
樓清月繼續狐疑,「葉容華不會是打算讓我當那出頭鳥,和衣妃娘娘起衝突吧?如果惹怒了衣妃娘娘,誰來保護我?」
繪箏聞言立即抬眼冷冷的看著姐姐,「姐姐既然投靠了容華小主,就最好不要隨便猜疑小主!姐姐你忘了?你被皇上扔在後宮,一扔就是五六年不聞不問,是容華小主把你給救出來,這才有了重獲皇寵的機會!後宮裏面,幾年見不到皇上、發瘋寂寞的人多的是,姐姐你不願意做,容華小主自然找得到別人做!」
樓清月聞言渾身一顫,縮了縮身子,五年的清寒寂寞,被人人作踐的日子她一點也不願意回想。
繪箏見她神色放軟,便放下嚴厲神色重新掛上了笑容,軟軟的握住樓清月的手溫言軟語,「姐姐你放心,我跟在容華小主身邊,自然會為姐姐處處留心的,我可是你的親妹妹,難道還會害姐姐麼?」
樓清月遲疑的看著妹妹,終究還是緩緩的點了頭。
繪箏嘴角的笑意,曖昧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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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晉侯爺今日進宮謝恩,皇上請娘娘去禦書房伺候,也好和侯爺相見。」
才回到蓬萊閣,周福全就親自來傳旨,命江采衣禦書房覲見。
江采衣神色一整,笑著點頭謝了恩。
……終於來了。
今天的事情可真不少。
窗外的春光,漸漸偏向了夏日的豔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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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經過了午時,未時也過了一半,江采衣在嘉寧的伺候下重新梳了妝。嘉寧的手很巧,將她的長髮挽在頭頂,盤出將散未散的飛仙髻,以幾朵精緻的翡翠綠蓮花固定住,晶瑩剔透。
江采衣默默的,打開胭脂盒,點了一點嫣紅,在眉間。
「娘娘真的很喜歡在眉間點朱砂呢!」嘉寧不明就裏,只覺得這樣一點嬌紅,有種俏皮而精緻的感覺,不禁稱讚。
江采衣並不解釋,只是微微一笑,將身上淺白漸染綠的衣裙撫平。
她站在那裏,看起來嬌柔而純潔,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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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連著帝王寢宮西側,裝飾的並不奢華,倒有種江南庭院的清雅。
赤色宮牆長影橫垣,梨樹枝條被雪白沈重的花朵壓低,如綿白輕盈的雲朵接天連地。
偏生這萬千梨花旁栽著一叢叢清脆竹枝,風吹過便有如同沙沙的低啞作響,淡淡竹葉的翠綠色仿佛攙在雪中的碧玉,絲絲涼苦的氣息生生沖淡了芳香的梨花味道。
禦書房半開不開,周福全躬身守在禦書房門外,一排黑衣侍衛手執長刀長劍,整整齊齊在階下相對而立,硬生生把竹葉清雅、花香優柔的禦書房院子站出了殺氣森森的味道
這些黑甲衛全部都是從蘇傾容的私兵,如今的北周軍裏挑的拔尖的,江采衣平時見不到軍人,如今一看才有些背脊發寒。這樣真刀真槍明火執仗,威懾力不可謂不強大,任何官員腳踏入禦書房之前怕是都要抖三抖。
江燁要進禦書房,走的是前庭通向禦書房的一條路,面對禦書房大門。
而江采衣進禦書房,是從後宮穿過來,面對禦書房後門。
所以在進入禦書房之前,她和江燁兩人是不會打照面的。
遠處周福全公公看到江采衣,急忙恭恭敬敬的彎著身子迎過來,笑著對她說,「衣妃娘娘且等等,晉侯大人還在外宮等候,皇上這會兒正在召見吏部侍郎大人,一會兒就好了。」
沈絡這會兒正在召見葉兆侖?
江采衣心裏一動,問道,「敢問公公,皇上何時召見葉大人的?」
周福全呵呵一笑,恭順笑道,「娘娘,其實也不算是召見。皇上不過今兒個一時興起,傳葉大人小談個話而已,只有半刻鍾。」
半刻鍾?
江采衣捏了捏裙擺,突然想起來之前周福全曾經和她傳旨,說沈絡召見江燁,安排的時間是整整三刻鍾。
仔細琢磨這個時間點,她才驚覺到,沈絡召見葉兆侖用半刻鍾,而召見江燁卻打算用三刻鍾,這是一種什麼暗示?
一個是吏部侍郎,一個是戶部尚書,地位都是舉足輕重的,可是皇帝分配給他們的時間卻有如此大的差異?給江燁多出的這兩個半刻鍾,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皇帝的重視程度!
這個時間點的把握極其微妙,並且很有智慧。即使是短短的兩個半刻鍾,對於官員們而言,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含金量。
……葉兆侖只怕是要更加嫉恨江燁了吧?
沈絡這一手挑撥,不可不謂殺人不見血,毫無聲息卻立竿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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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著,就見到禦書房後門打開,葉子衿一臉泱泱的走出來,同時,前院也聽到侍衛佩刀的伶仃響動,可見是吏部侍郎葉兆侖也離開了。
原來,葉兆侖和葉子衿,也是同時被召入禦書房的麼?
葉子衿一臉懊喪,看來皇帝對她沒有給太多好臉色,她身後跟著侍女繪箏,手上捧著一蠱已經放涼了的燕窩,估計是獻給沈絡的,不過看那樣子,皇帝肯定是一口都沒動過。
約莫葉兆侖是被訓斥了罷……聽說最近吏部幾個貪官活躍的很厲害,大肆貪污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可是,吏部尚書閆子航卻不理不睬,任他們鬧騰。
皇帝生氣,卻並不斥責閆子航,而是把葉兆侖召來訓斥,這位吏部侍郎大人,只怕心裏是又惱火又委屈呢。
江采衣只覺得自己腦子完全轉不過來……吏部尚書閆子航放任貪官鬧騰,其實就是沈絡在暗地裏放任貪官鬧騰,而此刻,陛下又把葉兆侖叫來訓斥,是什麼意思?
沈絡絕對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他做每一件事都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目的,甚至,是有好幾個目的!
任意猜度聖意是非常危險的……何況,江采衣想來想去也摸不到一絲頭腦,只好暗暗歎氣作罷。
可是還沒等她整理好思路,就看到葉子衿領著繪箏,冷冷的走過來。
葉子衿今日打扮的分外嬌媚,一條淡粉色的百蝶穿花百褶石榴裙,頭上戴著一隻精美的包銀鏤刻紫水晶花冠,烏髮上纏繞著細小又罕見的玫紫色鮫珠。
葉子衿剛剛在皇帝那裏碰了釘子,又親耳聽著父親被訓斥,這會兒臉色十分不好看,行至江采衣身側的時候,十分草率的行了個禮,連嘲帶諷的冷哼,「聽說今天衣妃娘娘在太液池邊教訓了樓常在?」
呵,看來這件事果然是葉子衿有心為之,才不過片刻功夫,她教訓樓清月的事情已經傳遍後宮了,只怕沈絡也已經耳聞。
江采衣不回答,微笑著看她。
嘉甯姑姑在一旁慢吞吞的說,「容華小主,教訓兩個字只怕是用的重了。我們娘娘哪里是教訓?不過是提醒那位樓常在,為人處事要小心宮規、不要僭越罷了。」
葉子衿冷笑道,「是是是,娘娘說是提醒就是提醒,娘娘一番提醒,可是把樓常提醒的在寢宮裏怕的一直哭呢!」
葉子衿重重說著,得意的看了一眼周圍驚訝互換眼色的太監宮女們,只怕這句話說完,更一步坐實了江采衣悍妒、惡毒狠辣的名聲了罷?定要這話傳開來!
嘉寧繼續笑道,「小主您又錯了,遇見樓常在的時候,衣妃娘娘身邊只帶了奴婢一個人而已。倒是樓常在身邊,光是替她擺血燕燕窩的人就有三四個,論陣勢也該是我們娘娘被嚇哭吧?」
提到燕窩,葉子衿心頭一跳,又見嘉寧似乎有將燕窩的事情抖出來的意思,不禁狠狠瞪了嘉寧一眼。想起方才父親在皇上面前灰敗的臉色,又聯想到江家未來的得意,她不禁狠狠咬牙,「人多有什麼用?衣妃娘娘權傾六宮,誰敢跟衣妃娘娘嗆聲?」
江采衣聞言,仍是穩穩站在那裏,心裏暗歎息一聲,微微抬高了聲調,「葉容華,本宮如今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二品妃子,哪里就稱得上權傾六宮?葉容華這麼說,是想陷本宮於不義麼?」
葉子衿臉色一白,她身後的繪箏卻多嘴冷笑,「衣妃娘娘謙遜了,娘娘嫵媚豔麗,容貌堪比褒姒、妹喜。江燁大人能平步青雲想來也是托了娘娘的福,娘娘如此手段,權傾六宮也是遲早的事。」
……把她比作烽火戲諸侯的褒姒、紂王的妹喜?諷刺她是禍國妖姬?
江采衣睫毛微微一壓,低聲問嘉甯,「這個侍女,是不是在內務府打傷秋菱的那個?」
嘉寧暗暗點點頭。
江采衣立刻轉頭提高聲音,直透禦書房,「這話此言可說岔了,當今皇上是明君聖主,哪里會被一個小小的女子左右?只有昏君聵主才會被女色所惑!你這話……可是把皇上一起罵進去了?」
江采衣的聲音無比清脆,婉轉高揚。
葉子衿臉色煞白!繪箏更是嚇得渾身抖如篩糠,她倆方才只顧著諷刺江采衣,卻忘了她們幾人就在禦書房門外,剛才江采衣那麼大的聲音,書房裏的陛下一定已經聽到了!
江采衣冷冷的看著她們主僕二人,揚聲又補了一句,「自從皇上治世以來,賞罰分明,妹妹到底是諷刺本宮是褒姒妹喜,還是在罵皇上是夏桀之君?」
葉子衿渾身發抖,牙齒打顫跪地,「三言兩語,姐姐就要給妹妹扣個大罪狀麼?」
江采衣見好就收,閉口不言,微笑看著她。
話說到這個份上,皇上不罰,是不可能的,葉子衿說什麼都沒有用。
果然,此刻禦書房門打開,沈絡面帶笑意,歪頭抱著手臂靠在門框上,笑吟吟的看著江采衣和葉子衿,顯然是聽得正在興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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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剎那,梨花是如此豔烈。
陽光從玲瓏花枝和繁華空隙間緩緩流過。
帝王修長的身子下托著長長的輕紗衣擺,沈絡的衣衫並不豔麗,反倒是清素的異常,素淡的玄色壓著緋色,只是下擺極暗的銀線繡了寫意婉轉、酣暢淋漓的一段梅花,舉手投足間就仿佛深夜的水面泛起了一點映著月光的浪。
漆黑長髮比女子的更加柔軟順長,如同春日陽光下曬暖絲緞一般柔潤,將散未散的垂落在一側,隨意挽了個髻,發簪是白玉的,沒有一絲花紋。
緋色袖子壓上嘴唇,沈絡輕轉漆黑的睫毛下勾了朱紅的眼,淡淡微笑。
「衣妃。」
他喚,眉梢眼角一段風流,唇邊似笑非笑恁般多情,語調轉折纏綿,柔和的讓人發顫。
江采衣身體瞬間緊繃,整個庭院裏的空氣也漸漸稀薄,她能聽到身邊葉子衿的小聲抽息。
色能殺人,一點不假。
頭暗暗疼了起來,心臟也畏懼的縮緊,江采衣就算平日腦子能轉一百個圈,這會兒也覺得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從脊柱上攀沿,寸寸在絕世美貌的帝王腳下匍匐。
沈絡表情十分悠閒,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江采衣,然後親自走來伸手將她扶起,甚是親密的半攏在懷抱裏。
他的氣息還是那樣淡淡的海棠香,未曾被滿院子的梨花沖淡,衣袍清淺的摩擦到她冰涼的手,江采衣不禁哆嗦了一下。
沈絡的手壓在江采衣肩膀上,指頭修長白皙,形狀美好,連五片指甲都修得整整齊齊,紅潤光滑,尖處一點,殷紅妖魅。
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葉子衿,沈絡微笑,揚了揚手,「葉容華出言不遜,掌嘴五十。」
葉子衿大驚!要知道,她堂堂一個宮妃,如果在禦書房跟前被皇上罰了,還是被掌嘴,豈不是連續幾天都要頂著一張紅腫的臉?她的臉面在各宮面前只怕是要丟盡了!
葉子衿淚涕連連,膝行上去,卻是拉著江采衣的衣袖哭道,「衣妃娘娘饒了嬪妾吧!嬪妾一時嘴快得罪了衣妃娘娘,希望衣妃娘娘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和嬪妾計較!」
這一番話不可謂不惡毒,分明賜她掌嘴的是沈絡,葉子衿卻來求江采衣,如果江采衣不向皇上求情,那麼她必定落個刻薄寡恩的名頭。
紅粉女兒的金戈鐵馬向來藏在柔弱淚水和紅袖中,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何況,江采衣明顯感覺到,身後的皇帝帶著看好戲的態度,只看她怎麼處理。
江采衣咬咬牙,微微掙開沈絡的手臂纏繞,恭敬無比的向著皇帝行禮,「皇上,葉容華是個女兒家,身嬌肉貴,哪里禁得住掌嘴五十?方才,不過是後宮姐妹笑鬧罷了,葉容華年幼無知,定是無意衝撞陛下。」
她重重咬住「衝撞陛下」和「年幼無知」幾個字,迅速撇清自己,讓所有人聽明白────葉子衿衝撞的人是沈絡,而非她!況且,進了宮做妃子的人,怎麼說也有十七八歲,哪里是「年幼無知」就可以饒恕的?
葉子衿沒想到江采衣如此滑溜,淚水連連的抬起頭,祈求的看著沈絡。
沈絡眼睛一彎,差點笑彎了腰,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將江采衣一把拉起來緊緊的攏在懷裏,甚至將形狀優美的下顎下壓,抵住江采衣的頭頂心,十分親密的姿勢,明擺著是替江采衣撐腰。
男人修長有力的手臂禁錮著她,又是如此美絕天下的人物,江采衣晃神了瞬間,就感覺到沈絡的手臂親昵的環在她的腰間,穩穩的手勢和淡淡的體溫。
沈絡顏色鮮豔而形狀優美的嘴唇輕輕抵在她的耳後,卻沒有親吻,只是微微的吐著氣。
「那你說怎麼辦呢,愛妃?」
他湊在她耳垂邊問道,氣息拂的她一陣酥癢,簡直是調情。
這種姿勢實在是讓她難以清醒思考,江采衣努力整頓昏聵的神智,好久才穩住有些發抖的嗓音,清脆的說,「皇上……葉容華妹妹到底不是有心,皇上就免了她的罰吧……」
葉子衿神情一鬆,還沒放心下來,就見江采衣撒嬌一樣小手扯了扯沈絡的衣袖,語調軟而清甜:「……可是……陛下,葉容華這做派畢竟對皇上聖名有損……繪箏姑娘作為葉容華的貼身侍女,教導扶持主子是分內之事,葉容華出言不遜就算是她的過錯,那五十掌嘴,就且讓她替葉容華領了吧。」
看著繪箏剎那間烏青烏青的臉色,嘉甯姑姑心頭暗暗冷笑。
只怕衣妃娘娘本來的目的就是教訓這個繪箏,替秋菱出氣罷?雖然這嘴沒有打到葉子衿臉上,可是貼身侍女被掌嘴也夠沒臉了。這一對主僕沒那個手段氣性,卻還偏要和娘娘過不去,不是找死麼?
沈絡優美的眉毛一揚,幾個黑甲侍衛心領神會的走上前來,將繪箏拖至道路一旁,連拖帶扯的按跪下,不由分說揚手就打!
繪箏莫名其妙挨著掌,一嘴的血,委屈萬分,卻也無可奈何,只跪在庭院裏嗚嗚哭泣。
黑甲侍衛和太監不同,是蘇傾容一手培養的精銳,幾十斤的鐵甲穿在身上都仿佛沒有重量一般,手勁哪里是一般太監可比?每一巴掌都扇的結結實實,一下過去就是皮開肉綻牙齒掉落,別說五十下,五下就讓繪箏癱軟在地昏了過去。
葉子衿氣得渾身發抖,卻礙於皇帝在跟前,不能發作,只得將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江采衣!你就囂張吧!過幾天就讓你身敗名裂,死在這禁宮裏!
沈絡完全沒有興趣觀刑,一副看一眼都傷眼睛的樣子,全神貫注的垂下頸子,淡淡伏在江采衣耳畔很小聲的低笑,「愛妃,如何?拿朕當槍使,可還順手?」
語調異常溫柔,裏面陰冷的寒意卻讓江采衣腳都發軟!
他發現了!他果然發現她方才是故意引他出來,借他的手教訓葉子衿!
什麼都瞞不過他。
沈絡輕笑一聲,並不追究,只是親昵的將她拉入禦書房,關上了房門。
「別慌,等會兒你父親就來了,嗯?」
美麗的黑眉輕挑,沈絡俯下身,在她小巧的紅唇上淺淺吻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