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通向前朝的路上,是一整條白玉青龍篆刻白玉大路,路面上的浮雕上一分分龍爪、鳳翼、雲朵、山河、葉脈皆絲毫畢現,鬼斧神工,這條路是前朝臣子通向御書房的必經之路。
皇帝召見江燁的時間雖然定在未時,江燁還是提前了整整一個時辰就等在禦書房庭院的路外,以防皇帝突然興起提早傳喚他。
就這麼站著,江燁聽到男子沈重的腳步聲,一抬頭,就看到葉兆侖正從禦書房出來。
葉兆侖面色蠟黃,灰頭土臉,連帶著走路姿勢都萎靡了幾分。
方才在禦書房裏,皇上狠狠訓斥了他一番。
原因無他,吏部出了幾個大貪官,而且貪的十分愚蠢,鬧得沸沸揚揚。吏部尚書閆子航尋了個由頭置身事外,皇上有心維護閆子航,又要出氣,便將他召來一頓狠削,話裏話外的意思竟然是問他吏部侍郎的位子是不是坐膩了?
這位皇上訓斥人從來不會大聲怒喝,反倒是悠悠閑閑語調柔和,只是吐口而出的話聽似婉轉卻極為嚇人,短短半刻鍾,葉兆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虛脫了。
他舉起袖子擦腦門上的冷汗,一抬頭竟然遇上了等待召見的江燁。
江燁看到葉兆侖,連忙迎上去,恭敬無比的向著葉兆侖拱手,「兆侖兄……」
他以二品尚書的官位和四品侍郎的葉兆侖以兄弟相稱,便是十分的做低伏小了,甚至帶著明顯的討好意味。
原因無他,葉兆侖雖然官階在他江燁之下,但葉兆侖是北周世族葉家的現任家主!
葉家和江家一樣,都是效忠慕容世家的大家族,但是,江燁在北周世族中的地位卻遠遠不如葉兆侖。
北周的世家大族們基本都有百年的根基,不僅實力雄厚,更仗著家族古老而十分自傲,個個自詡百年簪纓世家,具有很大的排外性。
葉兆侖雖然資質一般,但畢竟是葉家上任家主的正經嫡子,而他江燁……只是老晉侯收的義子,沒有血緣,因此在世族中間很受歧視和猜忌。
……一個旭陽鎮子出來的賤民,也想躋身於北周貴族圈?
江燁雖然號稱是現任江家家主,事實上,許多世族根本就看不起他!
當初是慕容尚河力推江燁成為新任晉侯,否則只怕他根本無法在北周世族圈子裏立足。
……他不能得罪任何一個世族家主。
因此,雖然葉兆侖最近對他百般不待見、各種冷嘲熱諷,江燁還是一味退讓,對葉兆侖十分恭敬。
葉兆侖心情正壞,他最近在吏部連連受挫,女兒葉子衿在宮裏也不如江采衣得寵,不由得心裏對江燁的恨意又多了幾分。
哼……一個旭陽賤民,靠著討好慕容老坐上晉侯的位子,女兒又在後宮狐媚惑主!
葉兆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冷的看了一眼江燁,甩袖就走。
他並不給江燁還禮,甚至連一聲「下官」都不屑於說。
雖然他官職並不如江燁,可是在葉兆侖心裏,自己才是正統貴族,面對著江燁的時候有著濃濃的優越感。
江燁眸子裏抹過一絲惱怒,但是還是無奈的又拱了拱手,站在原地送走葉兆侖,深深歎了一口氣。
由於江采衣得寵,葉兆侖最近在慕容尚河身邊沒少挑撥離間,說江燁野心勃勃,只怕是要推自己女兒做皇後!
北周的皇後向來出自慕容家,為的就是讓每一任皇帝都能有慕容家的血統。而這一次選秀,慕容家女兒落選,慕容尚河對江燁也是心有不滿的,只是嘴上不表現罷了。
現在無論如何,他不能得罪北周任何一個世族,更要牢牢抓住慕容尚河的信任!
江燁在江采衣被冊封為妃的第一晚就趕忙造訪慕容尚河的府邸,很是表了一番忠心,才在慕容尚河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倉惶回家。
偏偏皇上似乎是嫌對他的寵信還不夠似的,緊接著又是升官、又是賜豪宅。
江燁只能一次次趕往慕容府,頂著葉兆侖的冷嘲熱諷和慕容尚河的斥責,不停表達對慕容尚河的忠誠。
慕容尚河年紀已有七十,目光雖然渾濁卻絲毫不減精明,江燁數次硬著頭皮發誓,一定會推辭掉皇上御賜的豪宅。
官位他不能推辭,可是這宅子,他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他最近皇恩太過隆盛,已經惹的其他世家貴族眼紅,平白遭到排擠了!哪里敢再接手一座豪華宅邸日日炫耀?!
所以今天,江燁來禦書房見沈絡,除了謝恩之外,更有兩個目的:
第一,將江采茗的禮送到皇帝手上,引起皇上注意;
第二,堅決推辭沈絡賜給他的京城豪宅。
捧著手裏的漆盒,江燁在周福全的引導下,走入了禦書房。
***
禦書房地上鋪著厚厚的柔軟地毯,梁上掛滿了精巧的彩繪宮燈,結著絢爛的綢子,帝王坐在禦案後面,左右擺設著一人高的雕花盤絲銀燭臺。
銀龕裏摻著香料,整個大殿中彌漫著一種溫暖和煦的醉人氣息。
光線明淨,書房兩側放著幾排青枝纏花瓷缸,十分小巧,幾朵含苞待放的睡蓮靜靜安養在瓷缸裏,小豔疏香最嬌軟,陽光透過薄薄的絹紙窗紗透進來,碎金般洋洋灑灑。
江燁大禮參拜之後,抬起頭,就看到了禦案之後斜斜靠坐的帝王和他身畔的江采衣。
沈絡手腕托著頰側,長長的頭髮沒有梳成髮髻,而是挽在肩頭,墨染的流泉一般,從月白的紋路上流瀉而下,漆黑的頭髮上枕著一截皓腕,猶如桃花冉冉盛放,那般嫵媚豔麗。
他微微垂眸,似乎是非常感興趣的把玩著江采衣的手,修長五指如同凝脂一般玉白,卻又柔韌剛硬,交纏著女兒家的嬌軟柔荑,隱隱透出絲絲曖昧氣息。
江采衣站在沈絡身邊,垂頭不語,十分乖巧的模樣,只是唇上一點微微濕潤腫脹,十分顯眼。
……顯然在他進來之前,皇帝和江采衣很是唇齒纏綿了一陣。
想起茗兒在家中臉色慘白,氣息奄奄的模樣,江燁就覺得胸口怒氣略略湧滾!
今早出門前,茗兒抖顫著捧著裝著禮物的盒子,珍而重之的遞給他,發白的粉唇翕動著,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串串落淚。
他上了馬車之後,都能看到茗兒跪在家門口,殷殷渴盼,望著他馬車的車轍。
茗兒……柔弱無辜良善的茗兒,好像冬日淅淅瀝瀝的小雨,純淨透明,她本應該入宮陪伴在君王身邊,享盡榮華富貴和帝王的寵溺。
為什麼?江采衣這個做姐姐的,竟然如此惡毒,如此折磨羞辱這樣柔弱無依的茗兒!
江燁暗暗冷斥著江采衣,卻似乎忘記了,這個站在帝王身側,單薄而倔強的影子,也同樣是他的骨血。
是他的髮妻拼命為他生育的骨血!
他只顧著暗斥江采衣陰毒,卻絲毫也不反思,他這個做父親的,可曾給過這個女兒一絲一毫的溫暖?
他的心裏只有那柔弱善良的二女兒,卻忘記了自己如何讓自己的長女嘗盡了人間至痛至苦,失去了一個又一個最愛的親人。
***
沈絡極其敏銳的發現,手中江采衣的指頭微微一顫。
……嘖,究竟是個小姑娘罷了,半點心思都藏不住。
紅唇微微上挑,密密長睫搭下來,沈絡越發溫柔的纏緊江采衣的指頭,江家長女和父親關係冷淡,他自然是有耳聞的。
只是,是真的麼?
***
一番拜謝、君臣寒暄過後,江燁獻上了江采茗準備的禮物,一個紅檀青鳥鏤空漆木盒子,放在沈絡的禦案頭。
沈絡漫不經心的將手放在漆盒蓋子上,卻並不打開,而是淡淡嗯了一聲。
江燁本來正琢磨著怎麼趁機跟皇帝提起江采茗的事,卻被沈絡冷淡的動作弄得很尷尬,有些不知所措。
江采衣站在一邊,透過側面看到陽光鍍上沈絡優雅豔麗的側面和緩緩上勾的鮮豔嘴角。
沈絡開口問江燁,愛卿新接手戶部,交接可還順利?
江燁連忙回答順利。
還沒等江燁回答完,沈絡就淡淡啟唇打斷他,說最近吏部幾個貪官鬧騰的很凶,愛卿你可要把戶部看緊了。
江燁連忙點頭,正打算接著皇帝的話頭往下說,沈絡卻又換了問題,笑著問:愛卿,新宅子住不住的習慣?
江燁腦子轉不過來,慌忙組織語言準備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沈絡卻迅速拋出了另一個新的話題,話題切換極其迅速。
許多問題江燁還沒有想好如何應對,皇帝就已經把話題跳開了。
江采衣看著父親腦門上越來越茂密的細細汗珠,不禁心裏暗暗一抽,悄悄看了看沈絡,只覺得他的手段實在深的可怕。
皇上說話的時候,語氣並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難得的柔和。但是你如果被他柔和的語調弄懵了那就完蛋了。
皇帝語速並不快,但是雲遮霧罩的提出一堆問題,並且個個話題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把江燁徹底搞昏,所有思路均被打亂,極度不知所措,也極度不安。那麼接下來,無論江燁原本想說什麼,只怕都會受到情緒影響很難組織好句子。
這一番言語交鋒下來,江燁大概已經昏昏沈沈,原本十分的精明也只有三分了。
果然,江燁臉色泛起青黑,話語也開始不流利。
沈絡唇畔笑意越發明顯,於禦案上微微傾身,把玩著江采衣的手指,似乎是非常漫不經心的對江燁笑道,「江愛卿,朕今日看你越發清瘦了。是不是平時不太顧惜身體,下朝之後也忙著和諸多愛卿處理政事?」
江采衣只覺得頭皮上每根頭髮都豎了起來,萬萬沒有想到皇帝的第一個問題就如此兇險!
這句話可不是閒話家常,這位皇帝向來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不做一件多餘的事!
這看上去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實際上暗藏殺機:
────如果江燁回答自己非常積極,勤勤懇懇,下了朝也和各位大人打成一片,玩命處理各種政事,那他基本上就完蛋了。這可不就表示他私底下在拉攏大臣、結黨營私麼?真真是不得好死的罪!
────可是如果江燁回答,他下朝之後就什麼都不幹,賦閒回家風花雪月,那也就是自己罵自己消極怠工。那江燁這個戶部尚書還要不要做?一樣完蛋!
江燁腦仁兒發麻,冷汗順著背脊淌落,思考良久還是沒有好的答案。
末了,他咽了口口水,期期艾艾的說,「啟稟皇上,微臣剛剛接手戶部,最近事情多,所以清減些也是有的……」
江采衣微微皺起眉頭,暗暗冷笑。
江燁的回答,等於是將皇帝的問題繞了過去,他自以為聰明,其實正犯下大錯!
帝王提問,做臣子的就一定要正面回答,哪怕會得罪皇帝也不要緊!繞過問題只會讓皇帝覺得油滑精明,猜忌更重!
禦書房的門半開著,此時突然閃過紅光一角。
江采衣抬眼一望,訝然發現半開門外站著一個十分美麗的紅衣女子,也不知是何時來的。
那女子面若銀盤,杏眼桃腮十分美豔,胸前的抹胸開的很低,隱隱露出豐滿飽滿的雪白乳房,似乎隨便一掐,就蜜汁四溢,讓人看了就情生欲動。
女子不僅容顏美麗,更有一份異域風情,她和侍衛一樣站在禦書房外側,十分恭謹的低著頭,唯獨一雙大眼睛含情帶笑,很是精神。
她表情高傲,卻完全不會惹人反感,反倒有種茂盛年華少女的耀眼任性,看在人眼裏只覺得明媚鮮妍,仿佛這般青春年華就該有這般理所當然的張揚。
江采衣分神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十分茫然。
在這個當口,為什麼會突然跑來個美人,還站在禦書房門口?
沒有皇上的命令,沒有女人可以站在禦書房門口的,這位女子是來幹什麼的?
莫非是皇上的新寵?
不太像啊!
這個問題江采衣來不及思考,就聽到沈絡笑聲兀然一收,突然傾下身體,話鋒如劍單刀直入的問江燁,「江愛卿,你對朕打算北伐瓦剌這件事怎麼看?」
江燁大驚,頭上來不及擦去的汗被風一吹,冷颼颼的發寒!
糟糕!
皇上已經接連幾日不曾提過北伐,他和慕容尚河都以為皇帝已經將這個心思擱下了,早已經放鬆警惕……哪知道陛下竟然會突然提起!
毫無防備!
如此突然!
沈絡淡淡的垂著雪白眼皮,看著江燁青紅交雜的臉色冷笑,「江愛卿你啞巴了?有什麼想法,說說看。」
……老天!這才是皇上今天召他談話的真正目的吧!
方才東拉西扯了一大堆,其實都不在正題上!
江燁手心發寒,迅速在心裏百般合計。
北伐這件事,他是無論如何必須反對的!
因為一旦打仗,就要動用大批戶部和國庫的錢糧,這些錢糧雖然表面上屬於皇室,實際上卻屬於北周世族,被慕容尚河牢牢控制著,如果大肆抽錢,就會極大損傷世族們的利益!
況且,北周世族們已經過慣了好日子,都想要安享太平不願意打仗。
於是江燁整合心情,盡力平靜的侃侃而談,「皇上,臣認為,北伐這件事,實在不可行!」
沈絡懶懶搭著十指,「哦,怎麼說?」
江燁拱手,「回聖上,理由有三:
其一,陛下北伐的目的不外乎是繼續打擊瓦剌殘餘勢力,可是自從七年前的那一戰之後,瓦剌在胭脂山外的部落已經幾乎被掃蕩平坦,目前對我北周絕對無法形成威脅,沒必要;
其二,瓦剌部落東面邊境和南楚接壤,如果此刻發兵,只怕會引起南楚的警惕,認為我北周野心勃勃,兩國從此和平交好只怕會就此終結;
其三,打仗需要消耗巨大的錢糧,對於我北周實在負擔太大啊!」
這三個理由沈絡已經在無數的摺子上見過,都已經看膩了,他聽得十分平靜。
江燁卻說得十分惶恐,不斷窺探陛下的神色,嘴巴越發乾巴巴的,到最後越來越小聲。
沈絡並不打斷江燁,而是耐心聽完,末了笑吟吟的曲起長指微微扣動著禦案漆黑的桌面,發出奪奪的好聽聲音。
沈絡微微抬起素色的衣袖壓著唇角,眸底彎彎,隨意半綰的青絲繚繞蔓延,使得那個笑如煙如霧。
「那麼朕來提幾條想法。」
沈絡將背脊靠在椅背上,身體微微彎斜挨著江采衣,他的體溫冷而涼薄,帶著好聞的海棠香氣。
然後江燁聽到帝王陰柔動聽的聲音:
「第一,瓦剌現在不形成威脅,不代表他們以後不形成威脅。不趁現在剿滅,難道還讓他們休養生息五十年?」
「這……」江燁汗津津的,完全無法反駁。
「第二,南楚同樣遭受瓦剌侵犯騷擾多年,我們只要不碰觸南楚國境,南楚又有什麼話說?何況百年前南楚和北周就是一國,我北周先祖的骨骸,還埋在他們南楚呢!打完瓦剌派個公主嫁去南楚和親,兩國交好不是問題。」
「是、是……」江燁臉色極其難看,完全無力反駁。
「那麼最後,錢的問題────」
「陛下!」涉及到這個關鍵問題,江燁頓時目放精光,極其清醒的抬起頭來,語調用了十分的力量, 「陛下!我北周現在絕對沒有足夠的錢支撐這一場仗!」
沈絡眉角一揚,緩緩的坐直了身體。
江采衣屏住氣,此時算是終於聽明白了:瓦剌也好、南楚也好,全是幌子,對於這場戰爭,皇帝和世族們真正的交鋒點在錢上!
反復拉扯過後,這場談話終於到達了問題核心!
「江愛卿,」沈絡的聲音低沈好聽,一字一頓的微帶上揚。「你身為戶部尚書,不會不知道戶部有多少存銀罷?朕記得今年的歲入有一億兩呢,嗯?」
聽到這句話江燁眼眸驟亮,緊張感一掃而光,他滿面紅光十分自信,嗓音裏面也帶了許多鏗鏘有力,「陛下!戶部的存銀多少和可供支配的銀子多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沈絡交握著十指,靜靜等著他說,面色平靜。
可算是抓到了話頭,江燁相信自己在財政這方面比皇帝更有話語權,於是打開話匣子侃侃而談,「陛下,今年戶部歲入雖多,可是打這場仗至少需要約兩千萬兩!今年戶部歲入有一億兩不假,可是要花錢的地方更多,單是工部那邊需要的錢就入不敷出了啊!」
江采衣聽到這話心裏一跳,迅速轉頭去看皇帝。
沈絡眸光微動,神色不變,反而微微一笑淡淡問,「哦?愛卿說說,工部那邊都有哪些地方需要花錢?」
江燁連忙回稟,「陛下,工部今年要修興安渠、鎮義渠、國豐渠,還有晉州的煤礦,房州的鐵礦,鞍山的銅鐵礦,都需要開採冶煉……」
江燁為了說服沈絡,恨不得身上長夠八張嘴,他說的越詳細,沈絡嘴邊的笑容也就越發明顯。
唉!
江采衣暗地裏搖搖頭,還以為自己父親爬到這個位子上,是有多麼了不起呢,現在看來嘴上也沒個把門的,這麼一點小試探就把自己套進去了。
江燁這麼滔滔不絕的,看似很有道理,其實他不但挑戰了帝王權威,還等於越俎代庖插足了工部!
一個戶部尚書,怎麼會對工部的情況那麼瞭解?
對於帝王來說,最好的臣子,就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臣子。像江燁這樣人在戶部,卻對工部瞭若指掌,說起工部的事情如數家珍的,簡直就是自找死路。
等到江燁竹筒倒豆子般說到口乾,沈絡才緩緩的,一字一頓的淡淡問,「那麼,如果朕不用你戶部的錢,也不用國庫的錢呢?這仗還能打麼?」
江燁愣了。
皇上這話……是在開玩笑麼?
沈絡盯著江燁的眼睛,淺聲重複,異常清晰,「朕說,朕如果不用戶部的錢呢?」
江燁差點暈過去,鬧了半天,皇帝和他繞了一大圈,是讓他在缺錢這件事情上立論!否定前兩點,捏死最後一點,然後推翻!
這……
這……
江燁驚疑不定的看去,帝王的白玉指尖輕輕插入耳畔青絲,不緩不慢的輕輕梳理著,等待他的回答。
不用戶部的錢,也不調國庫的錢……皇上準備從哪裡弄兩千萬兩銀子來?
他乾巴巴的張嘴,「皇上……皇上……」
江燁本想問沈絡哪來的兩千萬兩銀子,可這就等同於打探帝王隱私,是殺頭的大罪!
沈絡似乎是笑了,十分悠然,紅唇中露出珠玉般潔白的貝齒,「江愛卿,你沒聽錯,朕不動用戶部、國庫任何一分銀子,也不問各位世族要錢。那麼這場仗,朕就可以打了吧?」
江燁眉頭一皺,突然轉念一想,心思就活絡開了……
如果皇上真的不動用戶部錢糧,也不動國庫,那麼就算他去打瓦剌,又有什麼關係呢?
北周世族關心的是手裏的銀子會不會少,這是根本的利益。
不管陛下的銀子打哪裡來,只要削不到世族們頭上來,不就無所謂麼?
……這樣想想,陛下堅持要打瓦剌,會不會是好大喜功的原因?……
想著想著,江燁竟然覺得心頭一喜:這不等於是件好事麼?皇上自去打他的仗,國庫的銀兩依舊掌握在世族手中,皆大歡喜。
等晚上回去,他可以立刻將這件事報告給慕容尚河!畢竟皇上將籌戰款的目光從戶部和國庫上挪開了,也算是他江燁的功勞一件!
江燁面色一喜,連連對沈絡磕頭,「如果不動用戶部和國庫銀子,皇上自然可以打。」
沈絡滿意的點點頭,示意江燁起身,「既然如此,愛卿晚上就寫個摺子,明天早朝遞上來。這次出征,也有愛卿你的一份功勞。」
江燁喜得連連應聲。
父親啊父親,你真的被皇上算計了……
江采衣緩緩呼出一口氣,無奈的搖搖頭,暗自歎息。
不管皇上讓江燁寫這封摺子的目的是什麼,不管皇上打算從哪裡弄來那兩千萬兩的銀子,有些問題,是絕對不能回答的!
方才沈絡問────如果朕不動用戶部、國庫任何一分銀子,也不問各位世族要錢。那麼這場仗,朕就可以打了吧?
對於這個問題,江燁只顧著保護世族利益,卻沒有發現沈絡已經悄悄將江燁置於皇權地位之上了。
皇帝出征,竟然還需要江燁同意麼?那麼沈絡和江燁,誰是君?誰是臣?
不管江燁如何為慕容家考慮,君臣主次問題卻是斷斷不能搞混的啊!而江燁竟然毫無察覺,理所當然的就答應下來了!
日後如果皇上想要清算,單這一條拿出來就足夠讓江燁死個七八遍了!
采衣悄悄看向沈絡,果然,那狹長漆黑的美麗鳳眸頓時十分玩味幽深。
江采衣暗暗心頭發涼,如果說她之前並不清楚沈絡對於江家的態度,眼下她也已經完全清楚了。
她在這個時候才真真正正確定,沈絡對於江家絕絕對對不懷好意!
……這恐怕正是沈絡叫她來禦書房伴駕的目的。
皇上在故意透露給她這個資訊。
***
一切塵埃落地的時候,沈絡才微微一笑,伸手打開了禦案上的那只漆木大盒。
盒子裏鋪著一方素色的白色錦緞,半絲花紋都沒有。
錦緞上,靜靜躺著幾塊漆黑的墨錠。
墨色光彩異常,而且香氣氤氳,看得出用料很講究。
每一塊墨錠上都刻著梅蘭竹菊的花樣,不同花樣的墨錠散發的香氣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塊墨錠的角落,都刻著一個婉轉精巧的「茗」字。
江采衣站在一旁心裏暗暗冷笑。
原來,這就是江采茗送來的東西。
精心製作幾塊墨錠博得皇帝注意,然後在顯眼的地方刻上自己的名字,只要沈絡使用這些墨錠,就會日日看到江采茗的閨名,提醒皇帝江家還有一位癡心不改的女子在癡癡等待。
更誇張的,襯托墨錠的素錦上還有幾點深色,一看就是眼淚暈開的痕跡。
女子幽怨淒婉,昭然若揭。
一旁的江燁心情正放鬆,俊臉泛著淡淡紅光。
江采衣眼睛一轉,就好像沒看見似的,小小冷嗤了一聲。
沈絡緩緩轉過頭看她,唇瓣帶著香豔慵散的笑意,白玉般的手腕從袖口寸寸劃出,繁複的花紋在絲織的衣料上依附一般的蔓生,而交領之處露出小片雪一般妖豔的肌膚,素色衫子窈窕姿。
「江燁愛卿心思果然清雅。」
沈絡笑道,似乎心情極好,一個使勁兒竟然將江采衣拉扯入懷裏,牢牢困在膝蓋上。一雙形狀優美的鳳目笑意流淌閃爍,眼角眉梢春水含情,揚聲笑問:「那墨錠上的小字是誰的?瞧瞧朕的愛妃都吃醋了。」
語音綿軟,繾綣多情,江采衣一縮脖子,他的氣息在她耳畔輕吐,他的唇簡直像是吻上了耳後一般。
如此實在是不夠莊重。
江燁俊臉有些掛不住,心裏更是心疼江采茗,末了,只是淡淡說,「啟稟陛下,微臣哪裡有這樣清雅的心思?這是臣的二女兒準備的,她也另外替衣妃娘娘準備了一份。那墨錠上的小字……便是臣的二女兒的。」
此話將江采茗形容的即善良又癡情,不但對於姊姊沒有任何抱怨,還悉心送上了一份和沈絡一樣的禮。
頓了頓,江燁繼續補充,「這是小女將梅花、松枝、竹葉、秋菊上的露水掃下來,混了最好的墨料,幹搗細篩,以代郡鹿角膠煎為膏汁攪合,又摻了珍珠和花粉,來來回回搗幾萬杵,花費一個多月才製成的。若用此墨書寫,可有久久餘香不散。」
這又是十分的才情和情致了。
江采衣都忍不住要為江采茗拍拍手,瞧瞧江燁那張嘴,把江采茗誇得跟朵花似得,倒顯得她這個頂了妹妹恩寵的姐姐十分無恥。
她進宮已有一個月,整整一個月,她的父親可曾擔心過她過得怎樣?會不會被葉子衿為難?在深宮禁內會不會孤苦無依,悄悄哭泣?
沒有,全都沒有。
他滿心打算的,都是如何讓他心愛的二女兒如願嫁的如意郎君,伴在君側,盡享榮華。
淡淡看著父親,江采衣泛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冷笑。
江燁久久等不到皇上的反應,眼看著御座上的那一對互動越來越香豔放肆,忍不住冷著臉出聲,「陛下,微臣的小女兒……」又開始關於江采茗如何善良可人的誇獎。
沈絡懶得聽那一長篇關於江采茗的溢美之詞,突然心頭一動,覺得懷裏的小女人體溫越來越低,便垂下眼眸去看江采衣。
春花搖曳,在禦案之上投出一種浮花一般的清雅淺淡,沈絡專注的仔細的看著她。
衣衫襟口隨著沈絡低頭下去的姿勢微微下垂,她的鎖骨挺直而驚豔,仿佛振翅的蝴蝶,幾絲散髮垂下來,在那令人心蕩神馳的鎖骨上微微清掃。
她的臉頰,正貼在他領口露出的肌膚上。
懷裏的少女,冷的像塊冰。
他心意一動,目光遊移,就見江采衣無意識的緊緊握拳,抓著他的衣袖,狠咬著牙,睫毛上帶著點點淚滴,死死凝望著江燁。
她不像是在看父親,倒像是在看著勢不兩立的仇人……仇恨中,又有濃濃悲哀。
她的拳頭握得很緊很緊,她的身體自從江燁進門之後就一直沒有放鬆過,繃著,繃著,緊緊繃著。
……好生倔強,真的好生倔強。
剎那間有種極其柔軟的神色浮上眼底,連沈絡自己也不知道。
他微微收緊了手臂,就感到懷抱裏面的微微掙動,好像抱了一隻受了傷的小獅子。
她的眼睛裏面,滿滿的恨,滿滿的悲傷。
那種悲傷不會蔓延,而是被她一個人抱緊,將她自己紮的鮮血淋漓。
靠近她,有點像靠近一個自己默然舔傷口的小動物,驚懼的,顫抖的,卻又勇敢。
琉璃燈螢火似的光軟軟的籠下來,淡淡的,美貌的帝王眸子微微一眯,他很想看這個小家夥亮出爪子撓他一下,又恨不得將她揉碎了一口吞了。
莫名就覺得她這幅抑鬱悲傷的模樣十分傷眼睛。
「晉候果然教女有方,將愛妃調教的十分討朕歡喜。」
這樣想著,沈絡淡淡開口打斷江燁的話,唇瓣湊近江采衣的後頸,隱秘的輕輕一咬,就能感覺到采衣全身痙攣。
……皇上!
江燁還跪在跟前呢!江采衣滿臉通紅,哀求的望著沈絡,漆黑髮絲間透出一輪染紅的小巧耳朵,染著柔霧似得紅。
他竟然……他竟然當著江燁的面調戲她……
江采衣渾身發抖,卻突然發覺他的指尖輕輕點在她的手心,順著手指的肌理撫摸,然後修長的指頭密密插入她指頭的縫隙,握起合攏,將她的冰冷手指纏緊。
他的手勢那麼輕柔那麼溫軟,淡淡的溫度從他的手上傳來,溫暖而乾燥。
溫暖順著指尖蔓延到全身,一下子就有了一種放鬆而柔軟的感覺,仿佛泡在溫水裏一般。
江采衣動了動手,卻發現沈絡握的更緊,更用力。
她訝異的掀起睫毛,偷偷看了他一眼。
皇上他……是在暖她的手麼?
他的手指,好溫暖,好有力啊!那樣緊緊握著,就仿佛將強大的熱度都透入了她的血脈似的。
心頭刺刺冷冷的疼痛,恍惚間緩緩褪去,溫潤的紅漸漸染上臉頰。
這樣一個燦烈的下午,禦書房裏彌漫著睡蓮的香氣,她的父親跪在帝王身前,一字一句說著她妹妹的好。
就這樣的一個下午,她想不到,竟然是他從身後伸過手臂來,將她緊緊的籠在懷中,一痕素色衣袖交纏著她的綠色衣裙,沾上一絲一縷海棠的香。
纖薄的背脊貼在他懷中,她莫名感到,來自這幾乎還算陌生的夫君的溫柔。
***
江燁見沈絡對於江采茗似乎沒有任何上心的意思,不得不硬著頭皮咽下關於江采茗的話題,拱手說,「皇上,臣還有一事請奏。」
「……說。」許久之後,沈絡放柔聲音,懶洋洋的抽出手,曲起兩根手指,撐住側歪的頭顱。
江燁磕頭,「皇上,臣有幸得皇上看重擔任戶部尚書,這已經是天大的皇恩,至於陛下御賜的大宅……臣實在愧不敢受!」
沈絡鳳眸斜斜撇過來,輕笑,「哦?朕賜給你的你不敢受,那若是慕容尚河賜你的呢?你受不受?」
「皇上!」江燁俊臉鐵青。
「罷了,既然愛卿堅決推辭,朕又怎麼好強人所難。」沈絡卻並不為難他,笑吟吟的,收緊力量將江采衣禁錮在懷裏,不許她亂動。
然後,沈絡揚了揚下巴,對門外喚道「進來罷。」
江燁一凜,卻不知道皇上喚的是誰,連忙扭頭看去。
禦書房的門打開了,吹入帶著涼苦竹葉氣息和梨花香味的風。
方才站在門口,那有著異域風情的紅衣美女笑眯眯的走了進來。
江燁和江采衣都不明所以的看著她,不知道沈絡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那女子笑意盈盈,腰肢如同冬眠乍醒的慵懶的蛇,她對著江燁柔柔一拜,語調仿佛黃鶯出穀,柔膩纏綿,「奴婢鶯兒拜見晉侯大人。」
江采衣驟然挺直了身體!莫非這女子是……
有著九重紫薇般華貴美貌的帝王微微眯起漆黑的眼睛,唇邊的笑曖昧不清,帶著若有若無的惡意。
「江愛卿,朕聽說你帷幕無托,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甚是可惜。愛卿既然不喜歡朕賜的宅子,那麼……這位美人,愛卿你可喜歡?」
沈絡脖頸的肌膚溫度帶著薄薄涼意,壓在江采衣的臉頰上,她迅速抬頭看向沈絡!
美貌的帝王垂頭,給了她一個微微的笑意。
……這女子是皇上要賜給江燁的!
鶯兒露齒一笑,俏生生站在那裏,就要去挽江燁的手。
江燁黑眸一冷,二話不說避開鶯兒,轉身斂眉沈聲說,「陛下,這臣不能要!」
……他已經引起慕容尚河的猜忌了,連御賜的宅子也不敢接受,又如何能接受一名美人?
這女人是不是皇帝安插的眼線也未可知,他如何能放在身邊?
何況……他和依顏鶼鰈情深,曾經執手發誓過永不相負,又怎麼能帶個美人回去傷她的心?
沈絡頓時冷下臉,懶懶淡淡輕笑,「哦?朕賜房子你不要,賞美人你也不要。愛卿如此無欲無求,朕倒弄不明白你究竟喜歡什麼了。」
江燁的俊顏聞言頓時加白了一分,心底冷冷沈了下去,如同浸濕著冰水。
……他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皇帝的好意,就算不是抗旨,也是十分不識好歹了。
臣子在帝王面前萬萬不能顯得自己無欲無求,否則只會被解讀成另外一個信號:此人具有更大的野心!正是因為具有更大的野心,才會對手邊的財富和美人視如糞土!
他萬萬不能讓皇帝如此猜忌他!
江燁夾在慕容尚河和皇帝之間左右為難,竟然是騎虎難下了。
沈絡微微捏捏江采衣的肩,她立刻會意宛然一笑,連忙從沈絡懷中爬出來柔柔跪地,
「皇上,」她語調清揚,「臣妾代父親謝皇上龍恩!」
看著僵硬的江燁,江采衣宛然一笑,衣袖掩住嘴唇,「父親切莫不好意思,母親向來大度,定然會好好寬待鶯兒姑娘的。」
衣妃說話了,那麼江燁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拒絕第二次,除非他打算跟皇上當場撕破臉!
而比起惹眼的豪宅,一個美人倒也不會在世族中激起多麼大的非議,兩相權衡下,他似乎只剩下鶯兒這一個選擇。
那位鶯兒姑娘聞言更是十分有眼色的靠過來,玉手就勢挽上江燁的手臂,十分親密的對沈絡謝恩。
江燁被她拉著,僵硬著身體對沈絡行禮。
沈絡這才露出滿意的表情,鳳眸微微上揚看著跪地的江燁和鶯兒,「愛卿辛苦了,今日朕就賜你在青鸞殿歇下,晚些再回府,你,」
優美男嗓慵懶柔和,沈絡眼睛裏笑意盈盈,溫軟得宛若桃花,白玉般膩潔的指尖輕輕點向美麗的鶯兒,「你也一起去,好好侍候朕的尚書,若朕的愛卿有半點不滿意,你也不必活著出來了。下去吧!」
江燁一分一分地直起身,動作之僵硬,跟著旁邊的鶯兒簡直能聽到他的脊柱在格格作響。
皇上擺明瞭就是要監視他和這女子成就好事!為了防止他陽奉陰違,竟然賜鶯兒在禁宮內服侍!
……這簡直就是在強行逼他接受這女人!
江燁胸中怒火噴湧,臉上卻不敢有一絲顯露,只得讓那鶯兒嬌滴滴的靠上來,一陣女子的芬芳嬌軟。
揮揮手,鶯兒妖妖媚媚的跟在江燁身後出門去,沈絡轉頭,就看到身側的江采衣牙齒咬著紅唇,眼睛亮亮的看著他們的背影。
……比起方才那副受傷的小獅子樣,現在這個樣子就比較順眼一點了。
沈絡抱著手臂轉頭看她,心情好到微微掀起了鮮妍唇角,暗忖。
這樣想著,他突然站起身,緩步走去禦書房門口,然後,親手緩緩關緊了門。
***
吱呀的沈重聲響緩緩響徹,江采衣頓時有絲驚慌的看著從門邊慢慢轉過身來的絕世美人。
他關好了門,走回禦案邊,黑色頭髮映現著一線雪白的頸子,唇角含笑,慵懶優雅,菲薄的素色單衣,領口微開,精緻鎖骨上滾著白玉光彩,漆黑長髮柔順委頓,有陽光薄薄一層透下來,柔軟搖曳流動,竟然有了水底一般的靜謐。
「高興麼?」
沈絡突然開口問。
禦書房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頓時顯得有些空曠,江采衣立刻緊張起來,怔怔看著他的陰影籠罩在她頭頂,淺淺暈開。
沈絡似乎非常耐心,衣衫拂過地面的澄泥金磚,春光中竟似有淡淡光華。
「朕賜給你父親一名美人,你高興麼?」
他重複問。
咬著嘴,江采衣恍然點點頭,然後下巴就被一下抬高,骨節修長,線條秀麗的手托起她的臉,冰涼而殷紅的指甲驟然點到她唇上,輕柔分開,沈絡垂下長長的眼睫,將紅唇輕輕貼在了她的唇瓣上,含吻吸吮。
「高興的話,就露個可愛一點的表情給朕看啊……」
沈絡品嘗著唇下的粉嫩舌尖,伸過手去將她的腰緊緊箍住,扯起一個淡淡的微笑,語調在尾音上浮起上揚,綢緞滑過肌膚般在在勾人。
揪著他袖口的少女臉色迷蒙潤紅,他撬開她的唇舌,那帶著清涼香味的柔軟嘴唇他已經熟悉,這不是他第一次吻女人,卻從來不如這次一般甜美。
說不得,就是迷戀這種柔軟的感覺。
其他的,不想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