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烈日如流火,一輪紅日刺目的發白,曬得竹殿翠綠綠的琉璃瓦上似要淌下火來,竹殿裏多是碗口粗細的翠竹,濃蔭若華,這會兒也被烈日照的有些發蔫了,宮人們連忙一小撮、一小撮的輪流澆水。
太液池湖山如碧,陌上朱朱白白,竹葉的氣息淡雅,正是茂盛的季節,青的仿佛能從葉子上滴下水一般,水澆上去了,頓時就泛起了淡淡濕霧,有股流霧山間白,薄曦衣上輕的雅致味道。
朝堂上暗潮洶湧,內宮卻是一片安詳柔和。
宸妃大位已定,慕容千鳳是一品公主,宸妃卻是超品,內宮以江采衣獨大,再也沒有哪個嬪禦能蹦躂的起來了。
內務府總管心眼沒有八個也有七個,打從江采衣晉封,他就從皇宮東北角到西南角轉了個遍,給各宮各房挨個兒遞話:
那些整天沒事在御花園吊嗓子唱歌的,都把嘴閉緊!
穿霓裳在太液池邊跳舞的,都把舞衣迭巴迭巴!
不管誰家的宮女,都趁早消停,別以為自己長得稍微齊整點,嗓子好了點、舞跳得輕盈了點就琢磨著偶遇皇上,做什麼青雲直上的美夢。宸妃正當寵呢,你們別到時候邀寵失敗,還好死不死的撞宸妃的槍口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宸妃娘娘位子剛剛坐上,正愁沒槍靶子立威呢,自己招子放亮點,別去挨那個刀!
其實江采衣真的想跟內務府總管大人說一句,您真的想多了。
自古後宮邀寵手段層出不窮,美人們邀寵,要的不就是皇帝的恩寵和雨露麼?
但是沈絡這一位,心思壓根就沒放在後宮,在江采衣看來,沈絡對於南楚太子宇文靖的興趣比對女人大得多了。
宇文靖本來住在帝都的驛館,但是沈絡聽到這個安排後,立刻御筆一揮,命禮部尚書安排儀仗,將人恭恭敬敬的從驛館給接到宮裏來。
自然,內宮宇文靖是進不來的,但是,外宮有的是大把地方給宇文靖安排住處。不僅如此,沈絡又給宇文靖增添了兩千羽林軍護衛,將宇文靖圍得密不透風,每日下朝還會過去探望一番。
那番和顏悅色的模樣,連江采衣看了都有點發毛。
別人不知道,江采衣卻是知道的。
沈絡,是一定要攻打南楚的,那麼,他如此禮遇宇文靖是為哪般?把他保護的這麼妥帖又是為哪般?
竹殿陰涼的內室,有清涼冷泉從殿外的桃花泉引來,泉水中夾雜著專門放進去的碎冰,帶來幽幽涼氣。
重紗掐金菡萏紋的淺桃色落地紗柔霧一樣拖曳在地上,隨風上下起伏。
因為夏日熱,周福全並不讓人關上殿門,而是敞著們,取了一展素屏立在門口,擋住內殿景致。
有風過來的時候,帶動竹葉沙沙作響,吹過冷泉,風裏就帶了沁骨的涼意,這屏風雖然素,卻是用沈香木結蘇繡製成,風過去,就有淡淡的香味。
遠處有錦瑟絲弦聲,在宮闕遠處悠然淺揚,琉璃瓦簷上立著黃銅貔貅,口中銜著藍田玉鈴鐺,有一聲沒一聲的晃蕩,正午時分,所有人都懶懶的。
江采衣在榻下床邊,支了一張黑紫色漆木的小幾,幾上放著一盞琺瑯彩皮球花提壺,壺嘴是天鵝嘴的形狀,壺身上的釉微微浮起,一串環環相扣的銀質提練掛在肥圓的壺肚子上。
再一盞粉彩蓮瓣平盞,裏面放著大大小小圓形的鮮紅西瓜瓤,去了籽,聞著味道就沁甜清冽。
江采衣斜坐在小幾前,一手握著圓形的銀勺,將西瓜中心最甜的部分小心一勺一勺挖出來,鮮紅鮮紅的,怎麼看怎麼喜人。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她就忍不住伸脖子向殿外看了又看。
外面,蘭徑鄉風滿,翠色隱隱水迢迢。
嘉寧看著她望眼欲穿的模樣,在一旁抿著嘴笑,「娘娘,時辰差不多,過會兒皇上就來了。娘娘與其急著給皇上挖瓜瓤,不如自己先吃好。等會兒皇上可是要問的。」
說的江采衣臉忍不住的冒熱,抓起旁邊一顆澄黃大梨子就忙不迭啃了起來。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被沈絡每日盯著吃飯的一天。
從獵場回來那日,正好是太醫院來給她請平安脈的日子,沈絡那日正好休沐,不必上朝,也一同看了她的脈案。
「這麼久了,朕每日必幸宸妃,為何她到現在都沒有喜?」沈絡問的輕描淡寫,江采衣卻硬頂著頭皮,心裏哀嚎,連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什麼每日必幸……皇上,這私房話能不能不要這麼光天化日的說啊……
太醫院院正咳了咳,「皇上,宸妃娘娘的身體很好。只是,臣看娘娘的脈,似乎是受了什麼陰寒之物的影響,有點受涼。」
沈絡眉頭微蹙,鳳眸底就淺淺泛上一點冷意,「陰寒之物?」
後宮裏頭各種陰暗齷齪手段層出不窮,莫非是誰給江采衣下了什麼寒涼的藥?
哪知老太醫趕緊搖頭,「皇上,不妨事。宸妃娘娘並沒吃過什麼寒涼的東西,只是夏日天天熱,娘娘或許是帶了什麼寒涼的東西在身上,比如冷玉、冰玉,或是睡了玉榻吧?這些東西能解暑熱,也涼快,但是很寒涼,佩在身上會不易受孕,只要不戴就行了。娘娘體質不寒,只要輕微調養即可。」
老醫正是九代從醫的世家,不僅精通藥理,更擅長保養調理。他很清楚,所謂藥補不如食補,江采衣身體沒有大問題,不需要熬些七七八八的補藥,沒得補出一身虛火來。
「皇上,咱們帝都裏三品以上的人家,總是講究吃些金貴的東西,例如燕窩、紅參,可在臣看來根本就沒有必要。忠勇侯府家的女孩兒打小一日三頓燕窩,長到這會兒,身體底子一點都不好,風吹就倒,時不時的就要病一場。所以啊,這補藥不能當飯吃,補過了,就是過猶不及,反倒燒了身子。自古五穀雜糧最養人,青菜白麵就是集天地靈氣的好東西,吃食,不勝在金貴,而勝在新鮮、多樣。老臣覺得,娘娘調養身體,只需要多進些滋陰谷米、肉蛋、水果、各色時蔬就是最好的了,再加上按節氣休養作息,定能給皇上添一位健康的皇子來!」
沈絡深以為然。
皇帝陛下眼波一轉,內務府總管還不精的跟鬼似的?早就把聖意揣摩的透透的。
當晚,竹殿外頭一直接到太液池蕉葉苑的廣袤花圃就被啟了出來,第二天晨曦微綻的時候,就已經大變樣。
江采衣才踏出竹殿,入目就是整整一片鬱鬱蔥蔥的果樹,鵝黃的梨、金黃的杏,小燈籠一樣沈甸甸的掛在枝頭,火紅的石榴,籽實飽滿紅豔,將厚實的外皮都錚裂開了,露出累累緊實玉珠子般的內裏、紫色的桑葚串串累牘,鮮靈靈的蜜瓜,碧綠的葡萄藤密密纏繞在竹骨上,搭成了一道陰涼的長廊,葡萄顆顆飽滿,被陽光照的如同紫色玻璃包裹的水玉,沈的一直墜到了頭頂,新鮮的還綴著細細的水霧絨毛。
想吃直接就從樹上採摘……夠新鮮了吧?
各色時蔬也由內務府找了個生僻的苗圃一併種了,皇宮水土養人,引的是最好的泉,最肥的土。
江采衣的膳食裏沒有過多華而不實的東西,血燕阿膠之類的,一個月三四次也盡夠了。幸好她本來也長於旭陽山野間,從來也不喜歡吃那些。倒是每日各種各樣的時蔬瓜果都是最最新鮮的,醫正每日為她調配各色五穀,糯糯的穀粥一蠱,最是養人。
為了去掉脈裏的那絲寒氣,沈絡索性派了個習武的宮女教導江采衣吐息,不指望她學什麼武功,強身健體、健健康康的功效還是很強大的。
江采衣每日晨間不愛起床,總是要賴到沈絡下了早朝才爬起來,到了晚上卻又精神萬分,沈絡上手就治她這夜貓子病,自己上朝的時候毫不留情一併拎她起床,中午還要親自回竹殿一趟陪她小憩一個時辰。
半個月過去,人人都能看出來宸妃的精神頭明顯不一樣了,嘉寧雖然天天跟在江采衣身邊,有時候看她還是會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眼睛水亮水亮,面上的皮膚愈髮粉嫩,元氣滿滿的淡紅從皮膚下透出來,讓人看了就精神一振,像是開的健康鮮豔的花朵,每根頭髮,每寸肌膚都是滿滿的生命力。
偏偏江采衣得了便宜還賣乖,咬著沈絡的耳朵膩膩抱怨,「皇上,這麼養著臣妾,肯定是急著要兒子。」
說罷還感歎,「哀哀,衣漸緊,羅裙玉帶,如何愛惜。」
半個月的時間,養身滋陰,江采衣尷尬的發現,人倒是沒胖,可胸前一對粉膩白嫩的乳房又豐滿高聳一圈。
每日穿衣的時候,總是尷尬的不行,怎麼穿都穿不出端莊肅穆的感覺, 每每對上沈絡似笑非笑的美眸,她就羞憤的恨不得鑽到地縫裏頭去。
「衣漸緊總好過衣漸寬。」沈絡微微挑起薔薇色的嘴唇,一把流泉一樣的黑髮蜿蜒在豔麗的紫衣之上,手指在她臉頰上摩挲,手腕處的細細黃金小龍手鏈冰涼的磨蹭著她的肌膚,笑意絲絲縷縷從長睫下溢出,猶如鳳羽在睫尾一掠,「愔愔,春似酒,日痕生紺,裙色明漪。」
還有心情調笑她。
江采衣氣得眼淚都蒙上來一層,「還說呢,皇兒還沒懷上,臣妾自個兒的身形已經快像個乳母了。」
沈絡聞言揚眉,蒼白修長手指在她高聳美好的胸乳前一撫而過,鮮紅蔻丹色在指尖堆疊出穠麗耀目的色澤,輕輕點在柔軟的絲綢上,「朕日後的皇兒,定是個有謀有略之人。」
細微電流竄過,江采衣不由得濕潤著大眼睛顫了顫,啞著聲音,「什、什麼意思?」
他大笑,「皇兒這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
江采衣一愣,然後垂眸看看自己豐滿的胸,頓時明白過來,頓時又羞又氣嘴唇都快咬破了。
沈絡將手裏的摺子卷起來,輕輕柔柔的敲了她頭頂一記,許久才緩緩開口,「你是女人,朕聽聞,女子的第一胎是最最要緊的。如果身子不養健康,就算孩子拼命生下來,也會氣血大虧。」
溫柔的海棠氣息攏過來,他漫不經心的挑弄著她臉頰側墜下的幾絡發絲,用柔軟的發尾輕輕撥弄她燙熱的臉頰,「朕雖然看重子嗣,但是采衣,你更重要。」
你更重要。
她挪了挪身體,更緊的靠近他,只覺得他怎麼那麼好,哪里都好,什麼都好,連肌膚都想要多多的貼緊一些,恨不得就融在一起那樣。
就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都能讓她聽了好生喜悅。
自從關鎮牡丹節那夜後,她的眷念與日俱增,這個男人似乎把什麼東西刻進了她的骨子裏,揉進了她的血肉裏,他那樣溫柔那樣暖和,一舉一動都讓她目不轉睛。
他斜斜靠在梨花木榻旁,披著火紅的衣,長長的,嫵媚火焰似的衣袂似有生命的蔓延,燃燒成了一脈豔麗的瓊花。
他就像時光送來沖淡她心口傷痕的水,滌淨了蒙於記憶的哀傷,他手中似有滿載一船秋色,平鋪了十裏湖光。
甜在眉梢,醉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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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完了西瓜,又想去給沈絡摘幾個石榴,才拔下來兩個,就聽到嘉寧那邊遠遠傳話說皇上已經回竹殿,江采衣連忙一手抓著一顆跑回去。
「皇上今日中午怎麼回來的這麼晚?」
一邊兒的小黃門趕緊回答,「剛剛,陛下去泰陽殿和宇文太子殿一起用午膳,就晚了些。」
又去找宇文靖?
江采衣有點奇怪,沈絡也太關照宇文靖了吧?就算他是南楚太子,也沒有必要做樣子做的這般周到吧?
一面想著,一面踏入竹殿,就看到修長人影正在竹殿中央,絨綢鋪地,白皙細長的十指展開一幅卷軸,正凝神看著。
江采衣莫名看著就有點眼睛發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怔然站在六尺素屏旁。
夏日暑熱,沈絡早就卸了沈重華麗的玄黑外袍,別無其他裝飾,只一身素發與青裳,站在那裏。
地上鋪了一層玉磚,玉磚上又覆著一層竹骨地板,沈絡赤足站在洇紅色波斯地毯上,身側潤玉籠綃,檀櫻倚扇,足底朱雀形狀的黑色柔軟花紋在地毯上延展,生動的仿佛立刻能振翅而起,足踝欺霜賽雪,白的灼目。
他向來穿的華麗,卻很少見如今日一般如此素淡,白綃衣點地,別無裝飾,水佩風裳。長長的黑髮沒有梳成髮髻,而是挽在肩頭流瀉至腰間,宛若柔軟的烏檀,耳畔別了一支白玉象牙櫛梳,根根細透瑩潤。
那樣乾淨、那樣雅致,淡煙流水畫屏幽,卻猶如同什麼盛紅的牡丹盛放綻開在天際一般,當真是極致的素淨,才能襯托出極致的妖嬈。
日光很烈,竹殿裏卻有點暗,一旁的紫銅燭架上燒著一盞盞蓮花形的燈,罩著青色的綢緞罩子,燭焰輕輕跳動,給他身側都籠上了一層溫暖的青光。
美人如玉,此情此景,讓人捨不得驚動,直到涼風吹拂了背部的肌膚。
沈絡轉頭,就看到她傻乎乎的拎著兩個傻大傻大的石榴杵在屏風旁,禁不住微微一笑,將手上的卷軸合了合,「過來。」
江采衣最喜歡聽他說,過來。
她覺得自己最喜歡的事,就是過去他身邊。
立刻像小動物一樣依偎過去,沈絡將她奉上的石榴掐開,指尖上染著淡淡的紅,分外嫵媚。
「這幾日,茺國公主怎麼樣?」沈絡開口,提起了這個幾乎快要被北周後宮上下遺忘的人。
「還關在參商殿,怎麼也不願意不出來。臣妾去看過她一兩次,公主她……精神不好。」
江采衣從來不會逢高踩低,就算自己封了宸妃,也不會薄待後宮裏其他嬪妃和公主。慕容千鳳雖然算是被幽閉,但終究是正一品的公主,又沒有被褫奪誥命,沒道理虧待人家。
沈絡點頭,「尋個時候,讓她改姓‘沈’,賜字‘和寧’。」
江采衣沈默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問,「皇上,給公主改姓賜字……是打算要她出嫁麼?」
其實她更想問,皇上,是要把慕容千鳳嫁給宇文靖麼?
沈絡將石榴子剝下來,送進江采衣嘴裏,看著她有些發木的神態,哂然一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想問什麼。的確,朕打算把茺國公主嫁給宇文靖,你是後宮之主,擇吉日、辦喜宴這些事都要你主持操辦,朕自然要提早知會你。」
「可是陛下,」江采衣壓低聲音,「你不是要攻南楚麼?那日後,宇文靖就是亡國太子,咱們把慕容千鳳嫁給他,豈不是活活葬送了她?」
「宇文靖來結盟,只拿著一紙盟書回國,如何取信楚皇?」沈絡淡淡道,「自古結盟,必有聯姻之好。朕沒有適齡的公主,自然要從世家裏挑,你只管把慕容千鳳給朕嫁出去,不必管她願不願意。」
他定定看著懷裏的姑娘,「采衣,樓清月的教訓你可記清楚了,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宇文靖娶慕容千鳳為側妃也不過是做給楚皇看,至於慕容千鳳是美是醜,是好是壞,他根本不在意。你只要負責慕容千鳳活著出嫁即可,至於她精神好不好,不是你該關注的事。」
江采衣微微垂下頭。
這就是帝王家。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是棋盤上的子,捏扁挫圓都是為了成就權謀,誰管她一個女人日子過得好不好呢?
看她有點難受,沈絡放開手,捏起幾案桌頭的銀刺子,紮了一塊西瓜放入她口中,沁涼甜蜜的味道在喉間緩緩化開。
「朕沒打算殺宇文靖。」沈絡揉揉她的腦袋,「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慕容千鳳做寡婦。如果她有本事,自然能獲得宇文靖喜愛,日子也不會太難。如果她沒這個本事,就只當白費了慕容家這麼多年來的培育,不冤枉。」
說著,側頭,鮮豔的嘴唇在她白皙的耳畔輕緩烙了一個吻。
懷裏的女子顫了一顫,挪著更朝他懷裏蹭了蹭,柔軟的小動物一樣,清涼的發絲貼著他的頸側,眸中就微微點上了笑意。
他喜歡她這樣的女子,喜歡這樣從苦澀土地上開出的明豔鮮花。
世上女子多癡軟心腸,然而世事多舛,不少女子在被摧殘錯待之後,就如同風中浮萍,有走避的,有哭泣的,有怨念的,雖然值得同情,但終究輸給了命運,終生不得展眉。
江采衣卻不一樣。她明明曾被逼至絕境,卻能硬是能開拓出另一條道路,冒著殺頭的風險來到君王身側,讓他激賞。
平地起勢,百折不撓。
縱然榮寵加身,她卻仍舊有一身固守的正氣,有柔中帶剛的堅持,不受金銀左右,不被容華迷眼,不被美色蠱惑。
他就喜愛她這樣的女子。
這樣好的女子,這樣令人心折的女子。
江采衣敏銳抓住了他話裏某個令人驚心動魄的尾音,「皇上,你,你不打算殺宇文靖?是現在不打算殺他,還是永遠不打算殺他?」
北伐就在大獵後,屆時,就是南楚和北周之間你死我活的滅國之戰。
如果南楚國滅亡,宇文靖難道還不跟著殉國麼?
沈絡說他不打算殺宇文靖是什麼意思?
難道,皇上還打算留著這位敵國太子的命?
沈絡十指為梳,垂眸看她,緩緩插進耳側柔軟順直的青絲,一順而過,白皙肌膚透出漆黑發絲的縫隙,有種驚心動魄的豔麗。
「朕不殺他。現在不會,日後也不會。」
江采衣睜大眼睛。
沈絡食指在漆黑案幾上輕敲,似乎是尋找她容易理解的詞語,「前幾日,丞相來議事,說楚皇怕是有殺宇文靖的意向。」
楚皇要殺自己的兒子?江采衣驚呼,「為什麼?」
「不管是為什麼,宇文靖朕定會留著,且要好好護著。」沈絡斜斜撐著手臂,將江采衣半環在懷裏,「采衣,攻破南楚並不難,但是,從來征戰易,守成難。朕攻南楚並不是為了燒殺搶掠,而是為了納南楚國土入北周。」
「可是,南楚除了土地,還有國民。那裏的風土人情都和北周天壤地別,朕攻破南楚,楚人心懷國仇家恨,肯定會對朕的統治大為抵觸。朕可以用強權鎮壓他們一陣,然而長久之後,軍隊就不再有用了,只有令南楚民眾歸心,才能長治久安。」
「南楚的官員,朕是不打算大動的。骨頭太硬不肯服軟的連族誅殺,那些柔順的,朕會將他們一併納入北周朝廷。朕打算,用楚人治楚。」
「屆時,南楚太子宇文靖就將是最好的表率。只要宇文靖歸順朕,其他的南楚貴族自然就再也沒有反抗朕的道理。楚皇宇文治朕自然要殺掉,而宇文靖屆時只是個廢太子,可以留著用來推恩,朕封他個閑王,就能安撫不少南楚士子百姓的心。」
「南楚皇權很脆弱,各地都有藩王。這些藩王不但有軍,還有錢。一旦北伐軍沖入南楚,南楚貴族難免人人自危,許多貴族世家會攜家帶口逃命,他們勢必會擠入這些藩王的屬地,衝擊藩王權柄。這些藩王本來在自己的封地裏作威作福,哪里容得別人來擠佔自己的權勢?只怕會紛紛脫離南楚自立為王……而朕如果挾持著宇文靖,他們就算想自立為王,也沒法名正言順。等朕滅掉楚皇,正好騰出手來一個一個收拾藩王。」
沈絡手肘支著下巴,鳳尾般的睫毛微揚,蒼白指尖壓著微微翹起鮮豔的嘴唇,「采衣,待天下大定,朕朝中既有北周官員,也會有南楚官員,勢必會形成兩個派系。要他們徹底磨合相融,還需要二十年。」
這二十年間,宇文靖是有用的。
二十年後,宇文靖是死是活,就沒人會關心了。
南北融合之後,天下人只尊沈絡為帝,再無二心,宇文靖就會徹底淹沒在歷史中,沈絡也就懶得殺他了。頤養天年吧,還能給皇帝搏個仁善的名聲。
江采衣目瞪口呆,「皇上……南楚還沒打下來,你就已經想好怎麼料理戰後的事了?」
許多偉大的戰爭,都是早早就盤算好的結果。
戰火在大地上燃燒,但是結局,其實是早就已經註定好的事情。
真正為偉大的君王,早就在戰爭之前謀算好了一切,戰爭,只是時機成熟時實現目的的手段罷了。戰爭如此,治國也一樣。
「這個這個……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麼?」采衣歪頭,有點煩躁。
「忘了什麼?」
江采衣一下子站起來,很是焦慮的來回踱步,「慕容家!陛下,你忘了還有慕容家麼?慕容家勢力那麼大,皇上攻南楚,如果慕容家在大後方使壞怎麼辦!?」
沈絡微微扯唇,將她的手挽住,一把拉出竹殿外。
竹殿外,正午的陽光正刺眼,大庭中央,立著一株百年老樹,蒼翠挺拔,鬱鬱蔥蔥,巨大的樹冠如同向天伸出的大傘,展開綠傘版般巨大的陰涼。
「北周世族,就像巨樹。」
江采衣抬手遮住刺目的陽光,看著風中紋絲不動的大樹。
「他們的子孫就像泥土下的樹根,綿延深遠,緊緊紮根,是樹的立身之本。」
「而他們的權柄財富,就是樹葉,汲取養分。采衣,你說樹是沒有根會死,還是沒有葉會死?」
「……」
樹影仿佛鬼鬼崇崇,微風一陣,樹葉晃動,江采衣卻覺得那大樹似乎在不安的晃動,連根底都在發顫,看似堅不可摧,實則脆弱異常。
「事實上,是都會死。」鮮豔的嘴唇吐出的話幽涼入骨,沈絡笑吟吟的將手指搭在她的肩上,柔軟的布料擋不住指尖鮮紅閃過的珊瑚紅色,似是紅蓮業火裏盛開著牡丹花瓣,在指尖伶仃浸著冷意,漆黑的發和雪白的肌膚一線分明,剎那有驚動的殺意一般的美。
「朕要砍了他們的根,他們必然會捨棄樹葉來救樹根。可是沒有了樹葉,樹根又能活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