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絡眯起眼睛的時候,徐九就覺得不對勁了。
這美貌驚人的男人並不怎麼惱,只是兩根指頭夾著下頜的扇子不徐不緩挪開,好整以暇挑起一抹寒冷笑容。
人的氣勢是天生的,何況帝王之尊,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徐九執扇子的手頓時就篩糠似得發起抖來。
徐九是汴梁最大京商——徐家排行第九的孫子。徐家買賣做的大,連漕運的船隻都有他家一份活計,在汴梁很是活躍。周天子重商,買賣人的地位高,有的大京商甚至能跟朝裏的大人們說得上話,因此,徐家在汴梁小有地位,連帶著徐九也有些找不著北了。
這徐九不做生意,手裏有徐家的乾股,每日裏只坐著吃分紅。橫豎沒事幹,閑的蛋疼,就上街招貓逗狗、呼朋引伴的玩樂,也算是汴梁南街的地頭小霸王。大周的民風比南楚時期開放的多,他也就越發放肆了。
調戲美人是徐九的日常消遣……可,可是眼前的這個人,驚豔過後,怎麼瞧著就那麼叫人害怕呢!
沉絡向前走了幾步,燈火就越發分明。極白的肌膚,極黑的眉眼,鴉青色柔軟至極的黑髮,望過去連袖口的海棠都有了一種近乎於淩厲的妖豔,驚得徐九連連往後退……這一身氣勢,壓根不是一般男人能有的!
徐九的同伴裏頭有人立刻發覺不對。這位美人雖然是常服裝扮,可是衣袍下擺那隱隱的海水牙子,可不是一般身份的人敢穿的!
那遊伴倒抽冷氣,狠勁在徐九背後拉扯,「快放手!你看他的衣袍,只怕是大周宗室裏頭的人!我瞧著,怎麼也少不了個郡王!你這簍子捅大發了!」
徐九其實也已經嚇得魂飛天外了,可是男人活著就要個面子,鬼使神差的他居然還死撐——「美人兒,你,你哪里人氏?跟,跟了爺,讓你吃香的、喝、喝辣的……」
沉絡漂亮的鳳眸勾著撩人的光,捏著那柄扇子不鬆手,柔聲問,「那感情好。敢問這位爺是何方人士,哪兒來的本事讓我吃香的喝辣的?」
徐九被那一眼瞟的魂飛魄散,色令志昏,「爺、爺是汴梁徐家老九,有的是錢……」
「原來是汴梁徐家。」沉絡問清楚了名字來歷,微微點了點頭,突然轉頭看向徐九的遊伴,妃紅色的唇瓣緩緩吐出笑意,「沒想到,朕這一趟出來的巧。不但能遇到徐家老九,還能碰到你啊……傅開書。」
那個「朕」一出口,立刻所有人的臉都白了。人人面色如土的擁擠成一團烏泱,撲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徐九的眼珠子突鼓了出來,上下牙鬼打牆一樣格格打架,他瞪著眼前笑吟吟的絕世美人,已經直接嚇傻,木頭人一樣僵在原地,手上還保持著架扇子的姿勢!
——皇帝!他竟然招惹上了皇帝!皇帝未必很可怕,然而周天子絕對可怕!
傳言周天子冠世美人,武霸天下,是世上最招惹不起的人物。汴梁西頭的鍘龍臺上血跡還未乾,一條淮河,當初將多少汴梁高官的血都沖到了南海!而他,他居然讓雀啄瞎了眼,把扇子架到這位周天子脖子上去了!
沉絡才不耐煩跟這混賬浪費時間,右手打了個響,巷子四面八方立刻傳來馬蹄鐵甲的轟隆隆聲響,一個眨眼周圍就密密實實圍滿了羽林衛。汴梁是剛打下來的南楚舊都,又靠著海,治安不如老本營北周。皇帝沒傻到私服逛街不帶護衛,只不過沒讓護衛們在眼皮子跟前晃而已。
羽林將軍右手握拳抵在心口,全數羽林軍齊齊跪下,刀戟的聲響整齊劃一齊呼萬歲。
冰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徐九兩腿直顫,憋不住熱熱的尿了褲子,下體一陣透濕。然而,比徐九更加震驚的,是跪在地上的傅開書。
傅開書是書香傅家的嫡孫,傅老爺子的長孫。他瞠目結舌的看著皇帝彎腰拾起地上的傘,悠然打開,遮在身畔的女子頭頂,只覺得喉嚨裏黏黏糊糊的,魂飛魄散——這就是大周天子!撬開汴梁大門,屠殺了上萬宇文皇族,血染南楚的鐵血帝王!就是這位周天子下旨,邀請自家老爺子擔任文書院院正和秋闈主考官,卻被拒絕了!
傅老爺子執拗,把自己關在府裏閉門不出,拒絕和大周朝廷的官員交流。當初老爺子聽說楚皇被殺,在府中哭的差點斷了氣。不顧家人反對在傅家祠堂裏替宇文治立了一座長生牌位,添香供奉。大周立國都幾年了,老爺子還在府裏頭自己鋤菜種地,不許子孫們吃大周的一口飯,把整個傅家至於周天子血跡未乾的刀鋒之下!
傅開書嘴裏發苦,在皇帝的目光中屈膝深深的跪下去。
傅開書是南楚滅亡前最後一班春闈的新科狀元,很有才名,只可惜他這一榜正趕上北周軍大肆進攻。南楚皇室捉襟見肘,亂作一團,壓根顧不上搭理這些新晉的三甲進士。
大周建國之後重開恩科,以前的新科進士都不作數。傅開書這狀元自然也作廢。幾年來他心裏煩悶,才會和徐九一起上街瞎逛。誰知道好死不死的,居然就碰上徐九把皇帝給調戲了!
一個廢狀元,和周天子連照面都沒打過,皇帝卻能在燈火陰暗處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傅開書心裏涼森森的……汴梁還有什麼事能逃出皇帝的法眼?今晚,怕是十死無生。
性命交待在這裏也罷,只是傅家怕也要受牽連……
羽林將軍的刀已經二話不說舉到了徐九和傅開書的脖子上,只要皇帝一個眼色就會砍下。
沉絡卻揚了揚手示意雷宇晨收刀。那菲薄的眼皮微微半落,目光流若春江,皇帝驟然笑了笑,摟著身側的江采衣轉回身去。
遙遙的,傅開書聽到皇帝極好聽的聲音,輕淙泉水滴上琴弦一般。
——「帶上他們,去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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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甲摩擦著足下的石板地,發出尖銳的聲音,讓人耳膜發麻。
汴梁皇宮規制和北周皇宮一樣,皇帝居於正殿太極宮,太子則居於東宮。周天子入住汴梁之後,著手將楚宮重新修繕了一番。傅開書和徐九兩人被羽林軍押著,踉踉蹌蹌拖在馬後面,一路給狼狽拖進宮。
穿過外宮,越過重重疊疊的宮牆。就看到月影重重,高大繁雜的枝條在月下伸出鬼魅一樣憧憧的手指,點綴著雪白玲瓏的小花。雨還沒有停,地面踩上去有輕輕的水花濺起聲響。
傅開書足下才一頓,就被羽林軍從背後狠狠搡了一把,「不許張望,走!」
徐九早就嚇傻了,幾乎是軟在地上由兩個高大的侍衛拖著前行,鼻涕眼淚淹了一臉,可憐兮兮的望著傅開書。可是傅開書自身難保,根本顧及不著他,只好歎氣,低頭疾走。
傅開書心中極度不安——皇帝為什麼留著他們二人一命,還帶來太子東宮?
東宮是太子沉乾的住所,據說,沉乾是周天子最珍愛的兒子。他是大周皇后生的長子,足足疼了三天才生下來。皇后產子的時候北周軍和南楚交戰正逢生死關頭,為了這一胎,皇帝竟然扔下幾十萬御駕軍,一夜疾馳千里,從戰場上趕回帝都陪產!太子生的很兇險,若不是皇后咬牙堅持,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
小小的嬰兒一落地,才擦乾淨血跡,皇帝就把他包在繈褓裏抱出來,讓百官們對著一個嬰兒伏地跪拜,行謁見太子的大禮。
攻下汴梁後,周天子竟然吩咐內務府先修太子東宮,再修太極宮。據說,東宮建的比皇帝的太極宮還更華麗幾分;又據說,皇帝手裏有什麼好東西,第二天天不亮,就會出現在太子宮裏……這是怎樣的一種愛重?那東宮太子如今不過九歲,據說已經跟在皇帝身邊聽政了五年!
這麼隨意瞎想著,傅開書就踉踉蹌蹌的來到了東宮。跨過三丈高的大紅門,拐過安慶湖的回廊,一間間暖閣和配殿過去,羽林侍衛們在殿外猛然一停,齊齊跪地抱拳,分成兩列將帝后迎進了門。
這裏是東宮的核心,穿過一片密密的竹林,就聞到茉莉的花香。
東宮正殿的形狀像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飛簷高高揚起。燈火通明,地上挨著臺階放著一溜溜紗宮燈,廊下新開的虎頭重瓣茉莉開的正水靈,很是清心。
遠遠的聽到有孩子的笑鬧聲,傅開書迷迷糊糊被人架著來到正殿臺階下。打眼一望,居然看到了正殿前的空地上,幾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在鬥摔跤。
侍衛們脫得只剩一件白白的短褂,臉色猙獰,在白粉畫成的圈裏扭成一團。旁邊在有清脆童音在叫好,大殿臺階下的青銅寶鼎上插著細細的線香,在計時。
傅開書被羽林衛押著跪在瓦簷的滴水下頭,眼前的石板地像是裂紋青瓷。燈火用石榴紗裹著,特別明亮,逆光看過去刺得眼睛流淚,他只能看到石階上頭的幾個人影。
低一點的臺階牙子上席地坐了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不過三歲,金蟒袍朱紫色貼花領子,腰上系著紅犀牛皮穗,皮膚嫩的像雪,眉目精緻極了。但因為還小,只顯得可愛圓潤,張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左顧右盼。
看年紀,這應該是周天子最小的兒子——三皇子沉彥。真是白雪堆成的孩子,嘴畔還有小小的梨渦。
再往上的臺階上,另一個大點的六歲男孩雙手抱臂岔腿站著,翠色長袍隨意撩在膝蓋上,看到精彩處一面拍手一面吆喝。他唇色豐豔,眼角一顆鮮紅的小痣妖嬈撩人,已經有了的風流俊麗的模子——這應該是二皇子沉嵐。
再再然後……立於臺階最上,燈火下,身影模糊不清的素衣少年,便是東宮了罷?
逆著光看不清,但傅開書依稀感覺到東宮衣裳極素淨,只在袍角細細繪著梅子青海水牙子,薄薄搭在腳面上。粉底皂靴上有銀鉤玉扣,發著沉沉的光亮。
掌殿女官見帝后來了,連忙迎上前,行了個深深的跪禮,「陛下萬歲,娘娘千歲!小殿下們正在鬥摔跤呢!」她笑著努努嘴,指著場上扭打成一團的兩個武士,「這邊兒是東宮殿下的人,那邊兒是二殿下的人。」
傅開書這才反應過來,皇帝一直摟在手臂間的那個女子就是皇后!他有些不可思議的對皇后看了又看。皇后梳著細細的狄髻,不算絕色,和皇帝站在一起很不醒目,然而溫婉細膩到了骨子裏。靈靈的清水模樣兒絕對不到二十歲,乍看去,還以為是哪位剛被皇帝開臉的貼身小宮女呢……居然是三個皇子的母親!
沉絡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司殿宮女不要聲張。眼看著摔跤比賽的時間臨近結束,武士們紛紛更加賣力,喝吼連連,連背脊上的肌肉都僨張起來。
傅開書暗暗心驚——這麼晚了,所有的皇子居然都還在一處玩耍。難不成,全部的皇子都養在東宮?
皇子多,且都是皇后嫡出,日後恐有奪位之爭。周天子竟然把兒子們都送來太子處養活,是不是要讓東宮親手帶大所有弟弟?如此皇子們長大後手足之情濃厚,而東宮于其他皇子們,便有了一種類似于父輩的威嚴,是一種長久的威懾和瞭解。……皇帝這麼安排,是為了保護東宮無可匹敵的太子位麼?
看來周天子當真是極為珍愛這個兒子!民諺不假——皇帝愛長子,百姓疼么兒。東宮,是周天子心中無可取代的孩子。
「嗨呀!」
二皇子一聲沮喪吼叫打斷了傅開書的冥想。二皇子的武士顯出頹勢,眼看要落敗,沉嵐又急又恨,在臺階上頓足,「一群乾吃飯不長勁的!沖回去,攻他左下盤!還不爬起來!」
粉嫩嫩的小三皇子咬著指頭觀戰,小腦袋左右搖擺,也不知道該給誰加油的好——大哥哥是東宮之主,負責讓他吃飽肚子的,當然不能得罪。可是,二哥哥專職弄些稀奇古怪的好東西給他玩,也萬萬不能得罪呀!
小傢伙愁壞了,嘴巴咬的紅通通的,好一會兒才憋出來一個「好!」……也不指名道姓是在給誰叫好。擺明就是讓兩邊都受用,兩邊都不得罪。
半刻過去,二皇子的人馬還是敗落下來,武士癱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氣。沉嵐不甘心,扭頭對燈火下的小少年嚷嚷,「大哥哥,咱們再比一回!」
「再比一回你還是贏不了。」燈火下的少年終於出聲了,溫雅清越,淡淡一抹,在秋日的濕涼空氣裏很快就散了。
然後輕輕踏足聲響起,那薄薄的、繡著海水牙子的袍角緩緩流泉一樣從臺階上落下來。燈火輝煌處,少年一根一根纖長的睫毛歷歷分明。
傅開書倒吸一口冷氣,幽幽的燈花在石榴紗裏頭晃了晃,人眼似乎也跟著花了。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才複又睜開。
東宮微微低著頭,素白的衣袖挽在手腕上頭,露出細細的手臂。庭院裏滿樹繁華,燈花如落雨,飄搖滿地綾羅的影。少年鬢邊落著細細的碎發,肌膚如宣紙,眉眼像是清水墨給淡淡撩了一撩。薄皮杏眼,乾淨的像是新出官窯的白釉,暈開那樣一種雪般的清淺。
傅開書只覺得舌頭都麻了,扭頭去看皇帝,大周天子生的一副石破天驚的美貌,令人望而心顫。那少年東宮還小,尚且遠遠不及周天子的美色。
然而,傅開書是書香世家,他不僅寫得一手好字,還畫的一手好畫。畫畫的人懂得看人——美人在骨不在皮。東宮的容貌只是長得慢,待到眉目綻開,簡直無法想像將會是怎樣一副難以描繪的模樣。
東宮垂著頭站在二皇子跟前,柔聲問弟弟,「知道為什麼你贏不了麼?」
二皇子撇嘴,「我的侍衛武功不如大哥哥的。」
東宮輕輕搖頭,「錯。武士分三等,我用下等武士對付你的上等武士,敗一局。用上等武士對付你的中等武士,勝一局。用中等武士對付你的下等武士,再勝。一共三局,我贏你兩次,便贏了比賽。一樣的武士,只要調換一下出場順序,勝負便完全不同。制勝之道,在謀而不在器,武士是棋子,核心還在於你這只下棋的手。」
「忌數與齊諸公子馳逐重射。孫子見其馬足不甚相遠,馬有上、中、下輩。於是孫子謂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勝。’田忌信然之,與王及諸公子逐射千金。及臨質,孫子曰:‘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五千金。於是忌進孫子于威王。威王問兵法,遂以為師。」
東宮將二皇子有些歪的寶菱花領正了正,手指似有若無的碰著弟弟的面頰,很是溫柔,「喏,這便是田忌賽馬。今兒大哥哥教你的,記牢了吧?」
教的這麼形象,哪里會記不牢。二皇子笑嘻嘻的在哥哥懷裏黏糊了一會兒,轉頭看到沉絡和江采衣,立刻振臂高聲歡呼,「哇!好多好東西!」
江采衣手上拎著在街上買來的小玩意和小吃食,花花綠綠一大堆。沉絡交疊雙臂靠在一旁的大紅宮柱上,見兒子們沖過來,淺笑著微微直起身。
小三皇子直接從臺階上蹦下,小傢伙個頭小,收拾的五彩斑斕,跑在地上跟個雪團子一樣。他啪嗒啪嗒的滾過來一把抱住沉絡腰上垂下的佩劍,蹲在地下任父皇拖著自己走,咯咯咯咯樂得不行。
沉絡彎腰把腳邊的小傢伙一把拎起來,扔進江采衣懷裏,小小的肉團子便窩在母親懷裏繼續滾著樂,也不知道在高興個啥。
二皇子則簡單直接,雙手搶過江采衣手裏的東西,撒歡跑開,「謝謝母后!太好啦!大哥哥、彥兒,來分好吃的嘍!」
江采衣一時弄不住這幾個皮猴子,眨眼間東西都被搶光,呆在原地,「喂嵐兒!我沒說這些東西……」是要分給你們的……
司殿宮女氣急敗壞的追在二皇子屁股後頭,「殿下!殿下!您還沒向皇上和娘娘請安呢!您您您——」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皮的要死,踢天弄井、人憎狗嫌。連皇后都兜不住,司殿宮女和嬤嬤們哪里管得了?
二皇子哪會聽司殿的嘮叨?這些恭謹禮儀、天家風範對他而言都是穿耳風。……什麼父皇母后?那是我爹我娘!我愛怎麼撒嬌就怎麼撒嬌,愛怎麼蹦躂就怎麼蹦躂。小孩子多會看大人臉色啊,知道你心疼,知道你愛,就敢撒著歡蹬鼻子上臉!
二皇子抱著滿懷的好玩意兒,蹭到皇帝身邊,笑嘻嘻的撞一撞,「父皇,聽說有外海小國給您進貢了個布穀鳥座鐘?什麼時候讓兒子瞧瞧唄。」
那玩意兒可稀罕了,像是日晷,卻靠三個銅針走數,可以計時,可以報時。時辰到了就有一隻綠漆漆紅腦袋的木頭小鳥從洞裏頭鑽出來,「布穀、布穀」的扯嗓子叫,不同時辰叫的聲音還不一樣。
二皇子小小年紀,便是有了名的愛打秋風。去誰家串門,誰家都得把好東西藏緊了。這祖宗消息靈通的緊,專挑人心頭愛的玩意兒搶,搞得幾個宗室們時不時的就要來御前哭訴一番。
「朕有了什麼好東西,你總是跑頭一個。」美豔周天子指頭抵著下巴輕笑,眸底一片柔軟,「知道你喜歡,給你留著呢。明天過來取。」
二皇子歡呼一聲,笑眯眯的彎起漂亮鳳眸,一顆小紅痣綴在眼角俏皮的不行,他撒嬌著晃了父皇的大腿幾下,便抱著那堆好玩意兒去找江采衣了。
幾個皮猴子都歡天喜地的鬧騰,只有東宮,整肅衣冠,規規矩矩的跪在地上。在禮數行足之後他才緩緩的抬起頭來,一舉一動溫文典雅,那頭黑綢子一樣的長髮拖在腰後,隨著抬頭的姿勢緩緩的鋪開。
東宮即使在自己的寢宮裏也穿著正經宮裝,襟口的盤扣扣的一絲不苟,下袍海水牙子文絲不亂。四周溜紗宮燈明亮,幾隻秋日的杏花零零散散著怒放,皇帝扶起小小的清雅少年,一舉一動都如在畫中。
兩個小的撒著歡兒,你推我搡的爬上母親膝頭。二皇子和三皇子長得快,尤其是小三皇子,粉嘟嘟賊瓷實的一個肉球,看著人不大,拎在手裏分量可不輕。
這兩個傢伙一氣兒壓在皇后懷裏,江采衣的臉色頓時就有點白了。東宮看在眼裏,立刻把小二小三從母親懷裏拎出來,湊過去去在江采衣懷裏偎了一下,轉瞬就離開了。
江采衣溫柔的掖了掖東宮散開的鬢髮,母親手指的馨香溫暖沾在耳畔,東宮孩子氣的咬咬下唇,幾不可見的微笑,白玉似的耳朵尖就有點泛紅。
皇帝對東宮沒有皇后那樣親熱的肢體動作,只是斜斜倚在檀木大椅上。宮人遞了茶過來,東宮親手接過,再遞入沉絡手中。小少年站在父親身邊,背脊纖細,就顯得薄薄素衣有些寬大。微風將他的白衣吹出漣漪般的起伏,鳥兒一樣輕盈。他微微的抬起頭來看著父皇,長睫下一片溫柔。
正殿內燈火通明,窗上用雪色的絲線打成線絡子,綴在簷頭的黃銅鐵馬角上。秋末了晚上露水重,涼絲絲的,馬上就有內侍搬了暖盆過來,用落地的銅絲罩罩住,整個東宮正殿溫暖如春。
前方周天子一家其樂融融,徐九和傅開書被羽林衛押著站在簷下,雙腿卻又濕又冷,重的麻木。傅開書一開始還驚悸萬分,驚恐到了極點反而就漸漸冷靜了下來。
旁邊的梧桐樹葉子像是張開的手掌,黑幽幽的。葉子上有水滴落下來,掉在傅開書的脖子上,寒的他猛然一秫,頓時從骨頭縫裏頭滲出寒意來。
不知怎麼的,傅開書看著皇帝一家,驟然就想起來蒼月草原上的獅子。
獅子其性狡詐兇狠,大獅子捕來了獵物,並不急著咬斷喉嚨,而是拖回去給小獅子們玩弄。獵物在掌下捉了放,放了捉,欲擒故縱,折磨的奄奄一息。直到獵物被活活撕碎,小獅子們便在這殘酷的玩耍中學會了狩獵。
傅開書從喉頭冷到心頭——莫非,他和徐九,就是被抓回窩,給小獅子們練手的玩意兒!?
皇帝看也不看臺階下面色如喪考妣的兩人,垂眸吹涼了手裏的茶盞,也不喝,在手心裏頭捂著,燈火照在細長的指頭上,鍍上層薄薄的金,十指無暇,玉一樣。他笑瞄了一眼滿地亂滾的小兒子,似是很隨意的對東宮說,「這回來汴梁,住的習慣不習慣?」
東宮點頭,「很好。」
皇帝嗯了一聲,唇邊帶著柔和的笑意,說出口的話卻讓滿殿的人鴉雀無聲,「住得慣就好。那麼這次御駕回北都,朕就不帶著你們了。」
即便東宮少年老成,聽到這話眼皮也忍不住狠狠跳了一下,他臉上終於露出點孩子似的無措來,喃喃道,「……父皇?」
他從小就跟在父親身邊,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原以為這次在汴梁最多停留三個月,時間到了,全家人就一同擺駕回北都。哪知道,父皇竟然開口要把他留在汴梁,不帶回去了?
幾位御前管理大臣守在殿外,聽了這話也是面面相覷,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皇上在想什麼?東宮雖然早熟,但到底是個不到十歲的半大孩子,就這麼撇在汴梁算是怎麼回事?
然而心裏頭再怎麼犯嘀咕,幾個管理大臣也不敢吱聲。皇帝鐵血,雖然善於納諫,但他一旦篤定了什麼事情,便不容他人置喙。這個時候誰也沒膽子去勸,誰插嘴誰找死。
東宮無措了一秒,很快就鎮靜下來,細長柔密的睫毛覆著那雙璀璨的薄皮杏眼,連小二皇子和小三皇子都安靜下來,幾雙黑溜溜的眼睛轉也不轉盯著皇帝。
皇帝伸出手去按在長子的肩上,也不施力,紅豔衣袖滑在東宮素色白衣的襟口處,連刺繡都映的發赤,沉乾只覺得沉甸甸的力量從肩頭直直壓到心頭去。
「大周朝開國已有幾年,但舊南楚的餘孽還未清消乾淨。尤其是汴梁的情況,比北都複雜得多。」沉絡的語調溫和,但不容置疑,「若是你降得住汴梁的楚人,那麼日後接管大周便不在話下。這兩年你就呆在汴梁歷練歷練,朕不在,你便是楚地的王,想怎麼施展都可以。等新都城建好,朕再帶你們全搬過去。」
「北都的老臣們跟著朕一起打江山,早就認主了,不會服你這麼個半大孩子,你日後很難用順手。自己的班底要自己調教,汴梁是個新地方,你在這裏收攏些人,日後都是你的臂膀。朕把金吾衛留在汴梁,隨你調遣……沉乾。」那美豔的帝王深深的看著自己心愛的長子,手指更用力幾分抓著的他的肩膀,衣袖上牡丹開的如同火焰般鮮豔。
東宮身子狠狠一震。父皇鮮少叫他的名字,小少年不由更挺了挺背脊,雙手覆著父皇壓在肩處的手,微微施力,攥緊了父親的每根指頭。
「不必擔心,朕在北都坐鎮,做你的主心骨。趁朕還替你看的了這一攤子,儘管放手去練練罷。」
至此,皇帝突然揚下巴,示意東宮去看下頭的徐九和傅開書,「乾兒,猜猜這兩個人是誰?」
東宮依言看過來,皇帝華麗的尾睫像是鳳羽一樣在眼尾輕輕翹起,指尖一根一根搭在兒子纖細的肩膀上,似有若無的輕輕點動,「今晚朕和你母后在街頭碰上的。一個是京商徐家的徐九,敢把扇子架在朕脖子上,另一個是徐九的遊伴,傅家長孫。」
東宮介面,「啊,傅開書。」
傅開書驚喘。皇帝認得他就罷了,沒想到太子也認得他!這父子倆怎麼都有這麼可怕的好記性!感情汴梁叫得上名號的人全都被他們印在腦子裏呢?!
皇帝哂笑,「正是。這倆殺才交給你。隨意辦,死傷不論,也不必回稟。」
說罷,挽了皇后的手離去。
臨走前,小三皇子依依不捨的在皇后左臉右臉吧唧吧唧親了個夠,才被皇帝忍無可忍的拽開。
東宮扯回弟弟們單膝跪下恭送父母,孩子們一溜背脊都挺得直直的。直到帝后身畔長長一隊內侍的宮燈光亮逐漸遠去,東宮都微微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表情。
皇帝和皇后人一走,東宮的院子立刻就清寒了下來。聽說東宮的規矩比太極宮還大,連天際的雪白梨花都有種莫名的肅殺嚴厲。東宮起身,手裏牽著弟弟,寒冽目光直刺徐九,「殺才!誰教你的規矩,竟敢直視本宮!」
徐九早就嚇尿了褲子,神經都不怎麼整齊了,鼓著眼珠子死死盯著東宮,連被呵斥了也不知道趕緊低頭。
傅開書連忙將頭垂到胸前,暗自歎息。那徐九還真不是狗膽包天直視東宮太子,實在是,他已經嚇傻了。
徐九的眼珠子就像死人一樣嵌在眶子裏不會動彈,直勾勾的發灰,身後羽林衛在他背脊上踹了一腳,徐九就像爛泥一樣直接啪嗒摔在了地磚上,渾身骨頭散架一樣的抖。
東宮雙手交疊著走上臺階,月色披霜,他側側站在那裏,衣角沾著月白色的寒露。
薄皮杏眼看向徐九,「就是你,用扇子架我父皇的脖子?」
徐九牙齒格格打架,眼淚鼻涕一起噴,「千歲爺饒命!小的,小的不知道那是皇上!!小的,小的……」說著,尿濕的褲腿上又是一陣失禁熱流。
東宮冷笑,「沒氣性的東西,淨撿軟柿子捏,你們徐家都一個德行!蒙州遭了雪災,你徐家欺負災民勢弱,把新米換成黴米、混著土塊高價倒賣,還在事後給御史大夫們塞銀子堵嘴……你們以為這事兒瞞得住?本宮瞧著,這京商也該學學規矩了,手裏有幾個錢就敢在汴梁拿大!你們徐家號稱富可敵國,且不知道你們有多富?敵的又是誰的國?」
傅開書暗暗發顫,這東宮可真正陰損,幾句話就給徐家帶上了大逆不道的帽子,掐的都是徐家命門。東宮收拾徐九是這等手段,輪到自己,只怕也不會手軟!
徐九早就已經反駁不了什麼,淚涕橫流的軟在地上看著東宮。
東宮一抬手,「他用哪只髒手碰的父皇?整根臂給本宮剁下來!然後杖斃。明天一早,聯手帶人給徐家扔回去,免得有人以為我大周連個京商都不敢殺!」
徐九發出恐怖的長長哀嚎,小三皇子年紀小,縮了縮肩膀,爬到東宮的床上窩在被褥裏,只露出一對黑漆漆的眼睛。
二皇子不耐煩看這些,抬腿要走,被東宮抓住後領子攬在膝上,「你多大的人了,躲什麼躲?一起來辦!」
東宮把弟弟抱在膝上,燈火下,清豔的眉目,令人望而生畏。
杖殺徐九,那灘死人就倒在腳邊,傅開書是幾代傳下來的讀書人,一陣陣血腥氣熏得他快要嘔吐出來,膝蓋撐不住,軟的像面一樣。東宮這是在殺雞給猴看。為了震懾他,開頭就來一刀狠的!……這是個九歲的孩子麼?如此老辣!
東宮瞥了一眼滿地鮮血,摸摸懷裏弟弟柔軟的頭髮,「嵐兒,你舌頭長,明兒記得管好嘴。母后性子軟,給她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仔細你的手心。」
二皇子翻了個白眼,「成了成了,我的大哥哥,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我知道。你怎麼跟父皇一個樣,動不動就拿手板子唬人!」
東宮縱容的笑了笑,把下身那海水江牙邊抖了一抖,端端的坐在了椅子上,一舉一動,典雅溫和的如同禮儀範本,挑不出來一毫釐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