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番外·很多好吃的

  汴梁。

  汴梁是南楚舊都城,街道不如北周皇都闊達,卻別具風情,是不少詩人才子嚮往的聖地。

  街道不寬,一半是堤岸、一半是河,岸上鋪著大塊大塊鴉青色的石板,雨水一沖能照出人影。空氣濕漉漉的,短短的青苔和綠蕨填滿了石板的縫隙,花紋一樣在遠處綿延如畫。

  河裏點綴著大大小小的小扁舟,是楚人的主要交通工具,零零散散的在河上浮著。連許多生意人都直接在烏篷船上招攬生意,做買賣的時候用長長的竿子挑起來貨物遞上岸,買家則將銅錢裝在布囊裏掛上竿子遞回去。

  早先,北周扣邊,硬是撬開了汴梁結實的青銅天門。北周軍剛剛攻進來的時候,汴梁也經過一場浩劫。天子剛剛入京,就下手殺了南楚高門八十五家,所有和宇文皇族沾親帶故的無一倖免。伏屍上萬,流血漂櫓,連汴梁城正中的淮河都染紅了。整整一個月,河面上只能看到一層厚厚的血油,數月不散。

  那時候,南楚人只要聽到北周皇帝、丞相的名字都要栗栗然。

  國破山河碎,無數南楚士子投水殉國。更有人披麻戴孝,跪在從皇宮到城西鍘龍台的主幹道——咸陽路兩旁,哭著目送那些曾經的天潢貴胄,南楚皇族們上刑場。大大小小的舊南楚皇族身穿囚衣,戴著枷板,排隊被送上鍘刀。

  天子不留任何後患,除了太子宇文靖一個,其他全部送上刑場。鍘龍台有二十丈高,殺的太狠太多,連生鐵刃都卷了起來。鍘龍台下一把黃土都能攥的出血,周圍杏花全數開成了紅色,幾年過去,不減鮮豔。

  這鮮血染過的江山,抹掉了烏蒙之後,幾年後便是一番盛世繁華的驚人氣象。

  天子將北周與南楚合二為一,合稱大周。才不過幾年時間,南楚人便已經紛紛以周人自居了。改朝換代和老百姓沒有關係,不過就是江山跟誰姓而已,自己日子過得好才是真的。山河還是那片山河,姓宇文還是姓沉,根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以前的南楚皇族,窮急了,只會榨吸平民骨頭裏的二兩油。藩王們割據一方,南楚人連過個城門都要收錢;漁民們出海打漁,一不留神就要被海盜扣下,海疆一片荒蕪,漁民們一邊要給朝廷交稅,一邊還要給海盜納貢,人活的一點也沒有安全感。

  現在,海禁開了,商路水路都通透闊達,完全不是那副靡靡的氣象。大周天子來錢的手段多,不打老百姓腰包的主意。人們家底兒一天天殷實起來,吃食也越發豐富,誰還惦記當初做南楚的苦哈哈日子?

  吃誰的飯,服誰的管。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人家宇文太子都降了,我一平民百姓難道還跟自己過不去?

  ……哦,不過,自然還是有骨頭硬的。比如南楚書香門第,傅家。

  傅家老爺子是天下聞名的鴻儒,七老八十的,也不知道還能再活幾天。但傅老爺子就敢給新皇帝下臉子。自打周天子破了汴梁城,他便關起門來一步也不踏出府。只吃家裏小院種植的米糧,號稱不食周粟。

  就連皇帝親筆下旨請他擔任文書院的院正,傅老爺子也高調稱病抗旨。皇帝不想殺讀書人,更不至於和手無寸鐵的老人家過不去,只採用勸和的手段。可惜,吏部尚書三次上門,都被傅老爺子拒之門外。

  江山已定,眼看著大周第一次秋闈就要開始了,沉絡有意請傅老爺子出山擔任主考官,好讓原南楚的士子們安心,不過,傅老爺子依然巍然不動。

  南楚的降臣被稱為「楚派」,和被稱為「北派」的北周臣子們在朝堂上黨爭不斷,傅老爺子也就被當成了個活靶子。

  楚派屬於敗國舊貴族,比不得北派們腰杆硬,心裏總是覺得低人一頭,於是顯得十分色厲內荏。這次秋闈,楚派咬死了一定要傅老爺子來擔任主考,好給楚派長臉。而北派是陪皇帝馬背上打下江山的,本就不把軟柿子一樣的楚派放在眼裏,樂得看那傅老爺子抗旨,自找死路。

  眼看著秋闈近了,大周疆域是原先北周的兩倍,考生也多了兩倍。另外全部的國史、大典都要重新修纂。北周和南楚文化不同,考學和書籍需要重新統一,這項工作冗餘浩繁,不是鴻儒,還真接不下來這麼重的擔子。

  文書院裏,北周鴻儒們都齊備了,可南楚這方面還缺個打頭的。皇帝本來屬意傅老爺子,然而最近,他似乎又對這件事閉口不談了。楚派官員們咂摸不准皇帝的意思,更摸不准新皇帝的脾性,只能在下頭暗暗著急。

  南楚人本來就擅文,在朝堂上一站班……武將鐵定拼不過人家北派。那麼他們就一定要在文臣上長勢。如果連文書院的院正都讓北派的人坐了……那楚派還有丁點面子嗎?!要被打壓成什麼樣子了?

  楚派官員們最近愁眉苦臉的歎氣,個個輪番上傅家當說客,結果都被傅老爺子罵了出來。傅老爺子呀傅老爺子,你哏什麼呀!宇文皇族都被殺乾淨了,你難道還以為南楚還能復辟嗎?怎麼就不懂得出山來孝敬孝敬新皇帝,大家一起好好過日子混飯吃呢?!……無數楚派官員恨得牙根癢癢,可是誰拿那個老傢伙也沒辦法。

  至於秋闈主考官,多肥的包子,簡直是人人爭著咬。若是讓傅老爺子當主考,那麼楚派的腰杆好歹也能挺上幾分,別的不說,多提拔些個楚人入朝,壯大一下楚派的人數也成啊!傅老爺子你怎麼就那麼不識時務呢!

  其實,北派也很煩。他們面對楚派的殘兵敗將們,那是打心眼裏的看不起。大周建國之初,北派打壓楚派的事件屢見不鮮。可是皇帝太損,合併江山後,就直接給北派和楚派的高官們指了婚、聯了姻。這下子一上朝,兩派面對面想當鬥眼雞,還要掂量掂量姻親關係,簡直憋屈壞了!

  兩派人就這麼彼此磨合著,互相咬一咬,偶爾又好一好。誰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搞點什麼小動作,都要防著四面八方的插刀。

  小小抱個團可以,想結黨?脖子縫漏風了吧?!北周和南楚可不一樣,沒有藩王。軍權直接握在皇帝的手裏,受皇室供養。戰袍、兵器、餉銀都是直接由軍部派發,皇帝想收拾誰,只消動動手指頭。今晚誰敢動歪腦筋,明早太陽沒出來前就管教你人頭落地。

  想起當初周天子一手壓滅北周世家時的暴戾血腥,楚派的膽子都快嚇破了。大周剛剛開國的時候,還曾有幾個不長眼的藩王們不服管,四處放火鬧事。皇帝正找茬呢,哪里會放過這種好機會?立刻發兵。百萬玄甲衛動一動如同江河匯川,將所有藩王和藩帥包卷起來剿殺,完全就是剿匪的架勢。造反的殺,沒造反的一樣殺,幾座城屠過去,所有人都乖了。

  大周新建國,都城仍然是原先的北周皇城。皇帝將汴梁改成了副都,每年花三個月來巡幸。新的帝都選在北周和南楚的中間地帶,還沒有建好。等到新都建成,就會舉族遷都。

  今年七月初七,恰逢皇帝在汴梁,於是整個汴梁都分外透著熱鬧繁華。

  南楚多雨,雨輕的像是牛毛一樣,貼在臉上幾乎沒有感覺。傍晚街頭正是熱鬧的時候,街邊什麼攤子都有,連河裏的船都在做小吃。儘管已經月上梢頭,但是絲毫不影響汴梁坊間夜市的熱鬧。

  南楚多柳,絲絛如煙,翠綠枝條垂下水面,烏篷船行過的時候擦著船頂,街道和河中都有小食烘烤的香味。樓闕上,姑娘們用烏木椽子頂開麻黃蓑草編的窗戶,從裏頭透出五光十色的燈火來,把臨水的石基都映紅了。

  南楚當真和北周不一樣,處處透著精緻。打眼望去煙柳滿城,據說南楚有一百八十寺,寺院佛塔的寶頂春筍一樣林立在樓闕中。到了時辰,整個汴梁城都悠悠回蕩著黃銅鐘聲,玉笛暗飛,仿佛整個城市都在歌唱。

  暗暗燈火裏頭,修長身形的青年撐著傘,挽著身側姑娘的手。傘上潑墨般一段風流轉折的梅花,薄薄雨霧順著桐油傘面掛下來,微微看去,一眼望不盡的驚世容光。

  雨滴打在肩上涼涼的,燈火虛暗的地方,衣袖上的銀色紋路在暗暗泛光。水邊長著茉莉叢,潔白的小小花朵連成了片,開完了就落在地上,積得白白厚厚的一層,連空氣都熏得幽香陣陣。

  汴梁人習慣出門帶傘,這會兒雨勢綿弱,街上有人打傘,也有人仰頭享受的漫步於這一場燈花中的微雨。江采衣從來沒有遊過汴梁,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

  楚人很會吃,花樣也多。身邊的小孩子們挨著腳一溜跑過去,幾乎人手一個糖人兒,更有其他不知道什麼七七八八的串串,聞著什麼味道都有。

  還有攤子上鋪著厚厚的米粉,香甜的糯米卷在米粉上滾動,聞起來讓人食指大動,江采衣目不錯珠的盯著,就差沒流口水了。

  燈花暗,他們打著傘,熱鬧的街市上,人們看不到傘下風光,更猜不到傘下相攜相行的居然就是周天子和他的皇后。人間煙火,笑聲嘈雜,那樣熱鬧那樣溫暖。

  「來一塊驢打滾,兩塊,不要多。」今天出來就是給她解饞的,沉絡捏起軟乎乎的甜點放進江采衣高高捧起的手掌心。

  那軟軟糯糯的東西燙呼呼的,捧在手裏想要化了一樣。黃、白、紅三色分明煞是好看。是大黃米麵、黃豆麵、澄沙、白糖揉起來的,中間還加了棗泥。還沒咬進嘴裏,就香濃的快要熏醉人啦。

  「好吃!皇上……比宮裏的好吃……」她嘴邊都是糖粉,滿眼都是陶醉。

  「出來了,就不要叫皇上。」沉絡笑著彎下身去,手指慢吞吞的擦著她被白糖沾了甜味的面頰,「禦書房用的都是北周廚子,自然做不出南楚味道。這東西脹人,不許吃多。」

  不叫皇上,那麼叫……「官人。」她故意學南楚人對夫君的叫法,看他似乎很受用,更加放甜了聲音,軟著腰撞他一下,「官人,還有什麼好吃的?我可是從早晨一直餓到現在,等著呢。」

  昨個兒沉嵐來她宮裏,加油添醋的描述了一番汴梁小吃,鬧得她心慌。結果,就寢的時候,就忍不住在皇帝夫君跟前狠狠轉述了一番。

  本意是想把沉絡說的流口水、和自己一起痛苦的。哪知道被沉絡反將一軍,繪聲繪色的把汴梁小吃更添彩的給她細細分說了一番,比沉嵐說的精彩多了,害她差點兒失眠。

  「瞧你那點出息。」沉絡將她攏在臂彎裏,「這一條街,全是吃玩,今晚就讓你從街頭吃到街尾。我陪你。」

  下巴微微揚了揚,示意她開始。

  江采衣傻眼,打眼看去,一整條街燈火直通天際,連邊都看不到。每個攤都不重樣兒,撐破肚皮也吃不完啊!不過她向來眼大肚子小,豪氣千雲的站在街頭,一副挽袖子要吃個底兒掉的架勢。

  這裏的糖葫蘆不比北周,是用山楂和柑橘串起來的,裹著一層紅糖糖稀,外面還撒一層芝麻,紅果果的誘人至極。

  金色的炸奶糕。雪色江米滾過羊奶皮,揉勻揪成小球兒,摁扁,包上用紅糖、桂花、面幹,拌勻製成餡兒,用溫油迅速滾過一圈。撈起來黃嫩嫩的,輕輕咬上一口,桂花漿從舌尖滾過,連呼吸都是香的。

  還有河上用竹簽子簽的小紅蟹,外頭裹了面烤熟撒上椒鹽,連殼都是酥脆的。沉絡召來河上的小船,買了三串子給她,「這種味宮裏做不出來。這街上髒,做的人也不講究,越是這種地方,越地道。同樣的人送進禦膳房洗乾淨手,做出來的就不是這個風味。」

  街上有賣冰酪的,街頭的冰酪沒有宮裏精緻,做的很簡易,但是勝在料足個兒大。用蜂蜜和各種莓果葡萄凍在一起,想吃了,就用小錘子砸下一塊來,用江米做的碗盛了,舔一口涼津津的。連碗都可以吃,又薄又脆。

  更別提不重樣兒的鴨血粉絲湯、桂花鴨、老湯生煎包、金春鍋貼、黃橋燒餅、米糕、皂角銀耳粥、杏仁豆腐、芸豆糕、茯苓餅、爆肚、銀絲卷兒、粉蒸牛羊肉、臘牛羊肉、炒粉魚、炒涼粉、辣子蒜羊血、羊血麼咯、葫蘆頭泡饃、水盆大肉、石子饃、菜豆腐、菜疙瘩、醬辣子、豆腐腦、生麼丸子、貴妃餅、太后餅、玫瑰甑糕、薑絲拌湯、炒燴麻食、煎餅、鹹麼子、薺菜春捲、豆黃糕、餃子宴、涼皮、黃桂柿子餅、蜂蜜粽子、泡泡油糕、金線油塔、胡麻餅、千層油酥餅、洋芋擦擦、蕎面麼麼、灌湯包子、柿麵糊塌、合兒餅、肉夾饃、鍋盔牙子、老漢喜、攪團、酸梅湯、黃桂稠酒、酥油餅、栗糕、鮮肉棕子、蝦爆鱔面、、醉豆花、雙麻豆花、紫米八寶飯、豆皮飯、蠣餅、三鮮豆皮、炒魚面、熱乾面、東坡餅、酸辣豆花、五香捆蹄、鼎邊糊、白蜂糕、荷葉蒸肉、蒸蒸糕、藕絲糕、水晶涼糕、雙色米糕、艾饃饃、三鮮蒸餅、豬油發糕、三大炮、蛋烘糕、珍珠圓子、葉兒耙、幹八寶飯、雙味蛋烘糕、紅棗油花、苕餅、小方酥鍋魁、酥餃、鮮花餅、雞汁鍋貼、鍋魁夾鹵肉、釀藕、蜜汁紅棗、肥腸粉、過橋米線、醪糟湯圓、冰糖蛤螞羹、八寶稀飯、郭湯圓、豆沙銀肺、陳皮兔、玻璃魚肚、五香胗幹、太白豆腐、如意涼卷……

  楚人愛吃面,光面的種類都數不清,紅油燃面、雞絲涼麵、素面、海味煨面、宋嫂面、砂鍋面、青菠面、甜水面、譚豆花面、武功旗花面、寬頻蘸水面、羊肉臊子麼絡面、撥刀面、扯面、著頭面、涎水面、梆梆面、馬虎面、漿水面、菠菜面……有的麵食一人份就能擺出十來碗,每只碗裏的面品種都不同,有的寬如褲帶,有的細如發絲,一碗就一筷子的量,各種風味跳變。

  還有現場用面捏花饃饃的表演,攤子跟前圍了不少孩子。江采衣不以為恥,跟著小孩子們一起圍上去看攤主做花饃饃。

  攤主用揉筋道的面捏成孔雀、燕子、猴子、壽桃等等,各式各樣,色彩繽紛,活靈活現。看客還可以自己捏著玩。江采衣拿了一團彩面,捏把捏把,好容易團成了一條魚的形狀,結果蒸出來整個都脫了型。而沉絡伸過兩根指頭,幾下就給她捏出一個兔子頭來,出了鍋白白胖胖,別提多鮮活,她都捨不得咬。

  街上有人拉著條麻繩,繩子內側擺著大大小小的銅鏡、簪子、胰子等東西,叫做扔圈圈。可以站在麻繩外頭用竹圈去套,套中了就是你的,一個大錢玩一次。江采衣買空了竹圈,最後只套了一個小胭脂盒子,卻依舊開心的不行,歡天喜地的覺得自己賺了。

  小街上還有古寶齋,賣些珠寶、古董和字畫,人頭攢動。雖然這種街頭的小古寶齋裏不會有什麼好東西,可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也不少。汴梁接近海口,總會有海上的黑貨在這裏出售。

  以前,南楚鎖著海疆,海盜總是騷擾個沒完,每年光是治海就要花掉一大筆開支。現在海禁開了,海軍常駐外島,外海的小國都來朝貢,街上就多了許多發色發黃,眼睛藍綠的異族人,叫做「客籍人」,用彆扭的官話叫賣手裏的海貨。

  那些客籍人塊頭大,身前擺著大口大口的箱子,東西堆疊在一起閃閃發亮。有水銀鏡子,有切割完美的珠寶,還有木桶裝起來的酒。沉絡眼睛微微一掃,低聲在江采衣耳邊說,「瞧著,這些人定是海盜。」

  海盜!江采衣咂舌,回頭又看了看。那些客籍人穿著苧麻黑背心,腰上纏著各種色澤的寶石,赤裸裸的露著兩條碗口粗的手臂,手臂上刺著密密麻麻猙獰的刺青,胸前還露著褐色卷毛。「既然是海盜,難道不抓起來麼?」

  「抓什麼?」沉絡微笑,「他們只要不搶周人的船,我管他們做什麼營生?這些海盜在外海截了別國的商船,搶了珠寶不好銷贓,只能來大周賣掉。他們只求快速脫手,賣的便宜。周人識貨,只要付一點銀子就能買到好東西。我們一本萬利,何樂而不為?橫豎是我們佔便宜,又不流血。」

  ……喂喂喂,要是給被打劫商船的國主聽到這話,大概即刻要吐血吧?

  沉絡真正吃人不吐骨頭,收了周邊小國的保護費,卻還允許海盜在自己國土上銷贓。現在客籍漁民和商船,只有掛上大周的棋子,領到大周朝廷頒發的黃銅文牒,才能在海上暢通無阻,光這一項,大周朝廷就又收的一把好稅。

  文寶齋裏頭買東西的人很多,路過門口的時候,江采衣聽到夥計熱情洋溢的給客人介紹著,「瞧瞧這個戒子,是外海的黑貨,真正的綠水頭貓眼睛!聽說,外海的貓,毛有一尺長,雪白雪白的,眼睛藍綠色,像這戒子一樣!比咱們的土貓漂亮去了!……這也就是咱們皇上開了海禁,才能有這麼好的東西。做周人日子過得好,如果是以前宇文皇爺當家,咱們哪里來的閒錢買這些個玩意?!」

  那夥計眉飛色舞的說著,眉宇間都是作為周人的驕傲。江采衣聽了那話,心裏頭為了身側的這個人而高興,不禁就抓緊了他的衣袖。

  終於,皇上他終於被楚人敞開心扉接納。雖然朝堂上兩派黨爭還在繼續,可是就如同他說過的一樣,再過幾年後,周人和楚人就將不再分彼此,互相磨合容納,終成一體。

  沉絡握緊了她,領她來到一個攤子。老闆賣的湯綠糊糊的,叫做豆汁,綠豆漚成的,據說汴梁人都愛喝這個。

  江采衣剛要張口喝,眼角餘光卻看到沉絡的表情十分意味深長。她還沒來得及警戒,就被他握住碗底一仰,被迫一大口豆汁就灌下口去……

  「如何,汴梁最著名的小食,據說越喝越香。」他袖子掩著紅唇,眉目都彎了起來,笑意悠然。(沒喝過的童鞋絕對不瞭解!!)

  「……陛下,我跟你沒仇吧!!!!!!!」這味道簡直能殺人,江采衣剛要發飆,驟然一顆紅通通,裹著冰糖的山楂就塞進了嘴裏。酸甜的口感化開,登時覺得美味如天堂。周天子托腮歪著頭,含笑看她的模樣,那種絲絲害羞又甜蜜的感覺一直從喉嚨滲到心裏頭去。

  手指微微偏,他將傘傾瀉下來,擋住所有人的目光,輕輕吮住她的嘴唇,「這樣,有沒有越喝越香的感覺,嗯?」

  河邊的地上有人鬥促織,江采衣也去湊熱鬧。沉絡捏了一根草,在蟋蟀籠子裏稍微撥了撥,「采衣,別瞎挑個大的。要紫頭,腿粗、須長。喏,這個。白銀鬥線貫頂,頭色紅中泛蓼,翅金項藍,臉黑,爪翅足白,肉紫,腦袋絳紅——這是醬紫鳳頭將軍,雖然不是最好的,也將將算是名品。」

  他說著,一邊用草頭的毛邊將那鳳頭將軍逗急了,再放進罐子裏,立刻就將其他促織殺的潰不成軍。

  江采衣簡直不敢置信,「陛下,你怎麼什麼都懂!」讓她這個從小旭陽野地裏頭玩大的人情何以堪!他是天之驕子,從小長於宮廷,怎麼條條道兒都精通,簡直不給別人留活路!

  他輕笑,搖了搖頭,「我少時也淘氣過。剛出蕭華宮的時候才六歲,丞相曾經帶我把皇都遊了個遍,什麼也沒有落下,包括鬥促織。丞相于我……亦如友亦如父。」

  江采衣完全想像不來那個清冷如雪的蘇傾容會帶著沉絡玩促織這種野玩意。就像她想不到,這個人會為了蒹葭扭轉乾坤,逆了天下。

  蒹葭是龍,最喜歡在孩子們面前賣弄那手騰雲駕霧的本事,幾個小皇子簡直愛她愛的要死。而她偏偏就只在蘇傾容面前,那樣乖巧,那樣羞澀。她曾經看著蒹葭卷著尾巴,遮著一半妃紅的臉,輕輕的舔著蘇傾容的手心。

  他們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天人五衰的那一天。而那也不知是多久的以後了。江采衣沉沉的想著,那麼,她和沉絡呢?他們,有沒有那麼長的永遠?

  街上有人賣七夕紅線,沉絡抽了一把,捏了捏,挑一根在手裏打起一個蝴蝶型的盤結,在她小指上繞了兩圈,再和自己的連在一起。

  「據說這樣,能系住姻緣。」他微微笑了笑,「這是楚人的習慣。我們試試,靈不靈?」

  月下穿針拜九霄,在天願做比翼鳥,家家穿進紅絲千萬條,只求姻緣滿圓。

  細細的一條紅線,由千萬條細絲絞成,箍在指頭上結結實實。一個人的指頭動一動,立刻就能引動另一個人的手。

  這便是牽絆吧?細微處,連著指尖,勾在心頭。

  天際一抹微微的灰金,裹在雲裏,仿佛香灰一樣的沉沒下去,只餘留清泊一樣的月光在瓦梁上披著銀霜。淮河裏頭有人坐在畫舫上頭吹簫,一朵朵睡蓮被船頭抵開,順著水流從船兩側劃開去。星光倒映在淮河裏,是蒼天倒影在人間的像,水上的人像是在銀河上行船。

  燈花微涼,空氣溫潤,她低垂著頭抿嘴笑彎彎的,倚在他的身邊,喜悅的看著兩人紅線系著的手。

  沉絡垂眼瞧著她,她額角細碎的絨發在薄光中柔的發出金褐色,汴梁的燕子多,尾巴像剪刀一樣,在眼前一掠而過,燕尾微風帶起她臉畔的一縷長髮,輕靈鮮活,那樣惹人心動。

  她悄悄勾著手指頭,這邊一動,他的手指也跟著輕顫。一條紅線鉤掛著兩個人,似是牽起了前世今生,千年萬年。一抬頭,就看到他眉目含春,望過去儘是溫柔。

  即使面對面,也填不盡那麼多的喜愛,那麼多的相思。江采衣突然眼角微紅,將頭靠過去,輕輕抵在他的肩膀處。他那個地方留了傷,總讓她微微的疼,微微的怕。

  他舉著油紙傘,紫竹骨被磨得透潤光滑,紫的發烏,一手舉著傘,兩人仿佛就在一個縮小的世界裏,歲月和燈火在身側流淌。

  「一根紅繩就是一輩子,」她有點哽咽,緊緊蜷著小指頭不捨得放開。勾勾手,小孩子一樣拉著他的指頭,「這輩子,我和陛下都不分開。」

  他微微回過頭來,淡紅色大襟衣上一截潔白如玉的優美頸子,青絲鬆鬆挽個髻,綠色的天眼石墜角兒在袖口上發著沉沉的水亮。

  「下輩子呢?」良久,他才慢慢的問,「采衣……下輩子,你還要不要嫁給我?」

  下輩子?

  下輩子,他也許不是皇帝,沒有坐擁這萬里江山。或許,他是書院裏悠然的先生,或許是山水間縱橫的俠客,或許是沙漠裏苦行的商旅,也或許只是山明水淨的江南橋上,執著二十八骨油傘看煙雨濛濛,靡靡蒼生的青衣路人。

  可是那是他啊。百折千回也鐫刻在骨子裏,記得那樣清楚。過了千年萬年,千代萬代都不會忘記的,最重要的人。就是上了奈何橋,也要找個地兒留下他的名字。就算轉生輪回,也能在人潮中一眼認出。眉間心頭,永生不忘。

  她點了頭,溫柔的說,好。

  雖然知道她一定會答應,可是她真的答應了,他心裏頭還是止不住覺得喜悅。人心總是貪的,有了一就有二,有了三還要四,沉絡抓出十根紅繩,用了一點勁道,將她的手腕捉下來攤平。

  一根指頭系上了,嫌不夠,再系上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有了這輩子不夠,還要再來幾個輪回。她靜靜仰面站著,見他索性扔掉了傘,濛濛的細雨霧在他睫毛上結了細小的水珠,遮住一片春光。

  他的氣息貼著耳畔,手指玉一樣骨節修長漂亮,靈活的勾來繞去,將整整彼此的十個指頭都纏上了紅線。纏完後,兩個人手握著手,十指連心,死死糾纏。

  江采衣暈暈的,頭頂傳來溫柔的觸感,他的下巴抵在她頭頂心。衣服上沾著的沉水香仿佛迷障一樣,將她整個人都陷在溫柔之中。

  她有點哽咽,「陛下,紅線纏了十個指頭,就要十輩子都在一起,對嗎?」

  「對。」

  「那你不許食言!你是皇帝,金口玉牙,一言九鼎,以後的十輩子,你都要找到我,」她愛嬌的靠上去,臉頰貼著他襟口的銀線秋菱紋,「這樣,我們十個輪回就可以在一起了,對吧?」

  「不止。等十輩子子都過完了,我就從頭再系一遍。」他笑,低頭,欲吻她。

  細雨灑在背上,涼涼的,有馬車和嬉笑的青年們從身側走過,燈籠的火光從他的身形和眉目間流過,綻開驚人的風華。

  「砰!」有燈籠掉落在地上的響聲。

  一盞氣死風燈在青石板上滾了幾圈,滾來江采衣腳下。她一驚,連忙酡紅著臉推開沉絡。沉絡不悅,微微側頭,反手將她半護在身後,然後悠悠抬眼,看向前方。

  摔掉燈籠的是個高個兒青年,那青年一身酒氣,腰上別著金袋子和許多五顏六色的玉,看著沉絡的目光止不住的驚豔,連帶身後的人們紛紛鴉雀無聲,呆滯一樣的看著他的臉。

  沉絡早就習慣了別人對自己容貌的反應,只是淡淡掃了他們一眼,便摟著江采衣轉身。哪知,那高個兒青年居然閃身一攔,直愣愣擋在兩人身前死盯著沉絡,差點沒直接流口水出來。

  他目不錯珠的看著這絕世美人的容貌,差點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那黑髮映襯下一抹額頭白得透了明,從肌膚裏往外透著涼薄,令人望而驚豔。豔到了極致,反透著幾分淩厲。便是月下牡丹盛放,也沒有如此嫵媚肅殺的風情。

  這還只是暗燈陰庇處,就已美絕天光!若是光線明亮處細細欣賞……青年色眯眯的擠開笑,整張臉的肉都擁在一起。他自認風流的用扇子柄尖兒,抵住沉絡優美的下頜,微微托起,標準的流氓惡霸姿勢——

  「好個美人兒……不知家住何方?芳齡幾何?可有婚配呢?」

  ……

  江采衣狠狠吞了一口口水。

  被調戲了。

  皇上被調戲了。

  皇上被個男人調戲了。

  淚目啊!!!!人家連她這個女人看都不看啊!!!!直奔沉絡而去啊!!!!還問沉絡可曾婚配啊!把她這個活生生杵著的配偶當空氣啊!!!!

  ……良久,風流青年的扇柄托的手都酸了,沉絡長而嫵媚的眸子才緩緩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