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心刃(一)

  宸妃受驚,烏泱泱一群太醫商量了半宿,也沒商量出個什麼所以然來,除了「起勢兇險,恐成棘屙」八個字之外,便再也沒有人能獲得更確切的消息。

  唯獨太醫院院正那裏放出的第一手資料就是——嚇壞了。

  聽聽,宸妃被嚇壞了。傳的再邪乎點兒,那豈不是差點就要被嚇死了!

  結果,被嚇死的不是宸妃,而是其他人——慕容家和江家的人聽到這個信兒,紛紛好懸一口氣上不來,直直厥過去大半。

  把宸妃給驚成這樣,慕容尚河跟江燁挨一頓板子是逃不了的。慕容家和江家的人手忙腳亂,只能先想辦法把人的性命先保下來再說。

  慕容尚河年紀大、而江燁被皇帝一腳踹出了內血,兩人都是經不得打的身體。為了應付杖刑,兩家人給慕容尚河和江燁預備了鹿血和參湯,晚上灌下去,這樣白天挨板子時能吊住一口氣,保住性命。

  可是,皇上的禦旨偏偏拖了幾個晚上還不頒。這到底要怎麼罰,沒個定數。

  懸在頭頂的寶劍還沒落下來的時候,最可怕,兩家人心裏頭是又慌又急……這兩個人又是鹿血又是參湯的夜夜喝,白天的板子卻始終不落下來。再這麼喝下去,只怕輪不上皇上下旨懲罰,他們都要被這補藥給透支了!

  就在估計著鹿血再喝下去,慕容尚河和江燁就可以直接去見閻王的時候,皇帝禦旨終於姍姍來遲。

  皇帳裏,沉絡避開江采衣,召來范行止。

  刑部提刑官一身洗的發白的藍色細棉袍,臉頰像是刀劍削出來的陰冷弧度,蒼白的肌膚,眼珠子黑的發沉,嘴唇像是血抹過一樣鮮紅,隔著三尺之外都能聞到死人味兒。

  范行止這名字北周人聽到耳朵裏,都能激靈靈打個寒蟬。這位二品提刑官是刑部最令人聞風色變的人物。他下手精准,因此也就特別的嚇人。皇上讓他淩遲誰,他絕不會多剮一刀,但也不會留一塊好肉;讓他剝皮,他就能好端端的將整張肉皮從骨頭架子上擼下來,不沾血皮不帶肉絲兒;據說他為了徹查一起投毒案,將死人的頭顱整個兒連骨帶臉皮拆卸開,把口鼻、眼珠都取出來看,研究完了再重新拼回去,竟然還和活生生的一樣整齊……由他料理過的犯人,基本上都是嚇死的。

  范行止親手行刑!還沒動手呢,慕容尚河和江燁就已經嚇得魂飛魄散。

  范行止在沉絡面前跪下,言簡意賅,「陛下,要死還是要殘?」

  沉絡一身石青葛紗,倚在紫的發烏的檀香木椅上,晨光從帷幕外撲進來,將足底微微發紅的櫻桃木地板映的金鱗鱗一片。

  美豔天子雙手交疊,壓在袖口,微微側頭,長髮就被輕輕撩動,露出一截雪白頸子,笑起來的時候比范行止還讓人發毛,「慕容尚河,打折。氣兒給他留一口,讓他躺個十天半月。那老東西活到這把年紀最怕死,他心有畏懼,做事勢必縮手縮腳。與其除掉他,換個人做慕容家家主,和朕對著幹,還不如就這麼朽著吧。慕容尚河沒到死的時候呢。」

  「至於江燁……」沉絡扯了扯唇,很是悠閒的仔細品鑒手裏的墨寶,「不必要命。降一級爵、往殘了打。」

  范行止領命。

  皇帝陛下隨後微微揚手召來個小太監,「打完了給江燁送藥過去,好好問診,那可是朕的老丈人。」

  ……真當成老丈人您把人家打殘?小太監心裏抖得攥成一團,趕忙撿了幾個御醫往江家的帳子趕。

  ******

  范行止行刑很快,親自執仗,在皇帝的觀獵台前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板子給打完了。

  慕容尚河年紀大,風中殘燭一樣,人都是脆的,輕輕幾下腿骨就成粉了。

  江燁稍微複雜一點,皇上的意思是要打殘,但又礙于女婿和岳丈的情分,打的血糊糊的不好看相。於是范行止用上了內勁,傷的都是江燁裏頭的筋骨,皮肉上的傷看上去倒是不重。范行止下手是最有準頭的,讓他把人打成重傷,他就絕不會要命,但淨挑疼的穴位下手,那苦處足夠受刑的人喝一壺的。

  大清早的,在人來人往的地方打板子,全獵場的朝臣、軍官、貴族們都看在眼睛裏,慕容尚河和江燁身上受傷不說,臉上也丟人丟大發了。

  打完了還要謝恩,慕容雲烈扶著祖父,顫抖著的對宣旨太監跪拜。慕容尚河渾濁的老眼泛灰,兩條腿的骨頭盡斷,站也站不住,腿虛的瞅著像是兩條空布袋子,看向江燁的眼神仿佛毒蛇。

  江燁咬牙,強忍著內裏不斷翻湧的血腥氣,想要給慕容尚河道歉,卻被狠狠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慕容尚河顫著雙腿冷笑,「餵不熟的狼崽子!老夫當年白扶持了你!嫁個女兒進宮,就變成了皇上的走狗!」

  江燁青著臉苦不堪言,只是絕望歎息,「慕容大人,這件事真是意外。我對大人的忠心一直沒有變過……」

  慕容尚河咬牙,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嘶叫,「閉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尋摸著,要和仁嘉郡王府聯姻?你那小女兒眼皮高,不願意嫁進慕容家,是要另尋高枝!好,好,好!從此,北周世家和你江燁再無干係,你自去做你的承恩公,當你的好國丈!看看你那皇帝女婿會怎麼好好孝順你!」

  沉絡派來的小太監適時領著太醫竄出來,「晉候大人,皇上擔心您的傷勢,專門派了御醫來給您治傷……宸妃娘娘這次嚇得不輕,皇上一時氣著了,下手有些重,可心裏還是很疼大人的。」

  慕容尚河更是氣得渾身發抖,緊緊攥住慕容雲烈的手腕,被四五個人抬上前來接人的大車,乾癟的身子疼的蜷成一團,頭也不回的回到慕容家的營地去了。

  江燁也早就不能行走,被人架著扶上大車,一路行過去頭昏欲裂,扶著大車的幫子不停吐血。

  這一頓板子打壞了腿,爵位也降了一級,從晉侯降成晉伯。江燁一路上不敢抬頭,也不敢去看那些世家貴族,帝都豪門們意味深長、或是同情、或是鄙夷的目光。

  偏偏,皇帝又擺出一副對他聖眷隆重,情深意重的模樣,又是送醫又是問藥的……還不是為了江采衣!

  皇上這面子是給江采衣留的,他是在告訴所有人——江燁雖然被降爵,但皇帝依然承認他是未來的國丈,江采衣未來皇后的地位誰也動搖不了!

  受罰的是他,江采衣卻是一點虧也沒吃。

  江燁心裏酸的發苦,說不上來是個什麼滋味。女兒受寵,別人看來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好事,卻將他逼入了死穴!

  內侍們一路洋洋灑灑的把江燁抬進了江家的大帳,江采茗看到父親淒慘的樣子,登時跳起來就要過來迎,卻被宋依顏伸出手給攔住。

  「娘親……?」江采茗不解的看著母親。爹爹的眼白都發灰了,腰下用一種詭異的姿勢扭曲著,顯然是傷著了內臟,為什麼母親要攔著她去照顧爹爹?

  宋依顏的表情很冷靜,冷靜的近乎於刻薄,她淡淡搖了搖頭,「茗兒,你爹爹身上沾了血腥氣,你一個女孩子家碰到不好。」

  這個時候,誰還在意這種問題?江采茗哪里顧得上,卻被宋依顏二話不說給拽出了血腥氣彌漫的帳子。

  「娘親!爹爹還在裏頭診治,我總得去搭把手……」江采茗發急,宋依顏卻魔怔似的,用手掠了掠江采茗鬢邊的碎發。

  「茗兒,這獵場上有火石山,據說裏頭的溫泉甚好,女孩兒洗了膚白如玉,容光煥發。茗兒,你得空也去洗洗吧。」宋依顏幽幽的說。

  江采茗不可思議,「娘親!這什麼時候了,您居然跟我說這個!」

  「照顧病人很累,容易憔悴。茗兒,你這麼輕靈漂亮,可不能累壞了容貌。」宋依顏微微一笑,「娘親的櫃子裏頭還有清涼丸,雖然在赤豪身上栽了,但清涼丸依舊是女人美容養顏的好東西。你去吃吧,這幾天,務必要養的漂漂亮亮的。」

  江采茗重重歎一口氣,眼眶發紅,覺得娘親簡直是瘋魔了,「……娘親,女兒已經沒必要打扮了。」

  前有小郡主攪合,帝都豪門把她的狼狽都看在眼睛裏,哪兒還有好人家願意娶她?後有江采衣陷害,直接導致江家和慕容家決裂,她現在連嫁給慕容雲鶴都是不可能的了。

  更別說,皇上……

  江采茗眼睛一酸,只覺得撲天滅地的絕望充斥了四肢百骸。草原上有海東青在頭頂盤旋,梨花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她看著,這三分秋色二分愁,一堤冷雨,滿城飛絮,沒有盡頭。

  宋依顏搖搖頭,從袖口取出一支新鮮丁香花編成的額飾,花朵很小,有白的,有紫色的,鮮靈靈怒放,用心用清水洗過,濕漉漉的帶著沁心微香。

  宋依顏伸出手去,輕輕簪在女兒頭頂的望仙髻上,然後將她的髮絲拍鬆,勾下來幾縷。小小花朵勾在將亂不亂的髮絲間,瞬間就咂出幾分清新嫵媚的風味。

  「茗兒,你瞧著鮮花兒多好,比什麼珠啊玉啊都得人意。簪上它,素淨又鮮豔,娘就喜歡你這樣打扮。花朝美人頭上開,淡掃蛾眉朝至尊。」宋依顏淡淡的替江采茗打扮,「以後,你到了御前,娘不在跟前,你要自己疼自己……」

  江采茗含著淚,「娘,你傻了麼?姐姐寵擅專房,又是宸妃,她對我……恨之入骨,怎麼還會容我去皇上身邊?我怎麼可能還有機會到御前?」

  「等你爹爹傷好了,他必須要去宸妃面前謝罪。到時候我們母女正好一起去拜見江采衣,」宋依顏定定的看著女兒,「茗兒,你告訴娘,你是不是一心只愛皇上,只想跟著皇上?」

  江采茗柔嫩的小手絞在一起,含淚重重點頭,「娘!你還不知道女兒的心意嗎?打小我就沒想嫁給別人,只有皇上,我心裏只有他一個,我本來就應該是皇上的人……」

  宋依顏點頭,「皇上那樣的人,的確配得上我女兒。什麼仁嘉郡王府、什麼左都禦史,他們不要你,是他們有眼無珠,咱們也不稀罕!皇上,尊貴無匹,你合該做他的皇妃,那是江采衣欠你的,她必須要還給你!」

  江采茗哽咽,「娘親,這怎麼可能?姐姐根本就不會放我進宮,咱們捉個白象,她都能潑出命去擋我的恩典。更別提現在爹爹獲罪,這板子一打,咱家還有什麼臉面。女兒現在都沒臉出門見那些貴女們,女兒,女兒連小門小戶裏頭的姑娘都不如了,哪兒還談得上進宮……」

  「你可以,」宋依顏淡淡的說,「娘說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

  燈火青絲絲的,在厚厚透明的牛油中寂靜燃燒。

  帳子裏頭有涼苦的藥味,燈芯子在風裏頭左右細細搖擺,江家帳子內頂上繡著青葉菩提,從帳頂投下影子在地面上,網一般張牙舞爪。

  宋依顏坐在江燁床邊,看著丈夫。

  江燁闔目歇著,頭頂的銀勾上串著一串兒佳楠木佛珠,紅櫻絡子一搖一搖,他傷得重,眼底掛著一圈青黑,發裏夾雜的銀絲越發多了,像是花斑灰鼠的皮毛,刺手而短密。

  宋依顏將那串佛珠拿下來,握在手心兒裏頭一顆一顆的撥。木珠子一顆一顆喀拉喀拉擠著摩挲,將她的手心都硌除了紫色的血印。

  「那江采衣,是個禍胎。」宋依顏在燈火中盯著江燁的睡顏,微微癟起的薄唇扭出一個怪異的弧度,「她恨我,可茗兒是無辜的。」

  「茗兒那麼好。我生她的時候,又快又輕省。她是個不讓娘操心的孩子,從小長在富貴錦繡裏頭,被我捧在心窩子裏寶貝大,無暇無垢的一個人兒……宸妃位、皇后位本來都該是她的,是江采衣奪了她的。江采衣毀了我不夠,還要毀我女兒一輩子。」

  「你這個當爹的保護不了女兒也就罷了,這一次我拼盡所有,也要讓茗兒得償所願!江采衣占了不屬於她的東西,我要讓她自己給吐出來!」

  「我要讓她親手把我女兒迎進宮,親手把茗兒送去皇帝的面前!江燁,你瞧著吧……」宋依顏微微抿出一抹笑,在烏沉沉的燈火中,菩提葉子刺繡在她臉上映上一塊塊斑紋似的陰影,「這一次,我必叫她把心碎在肚子裏,和著血吞!」

  帳外一輪明亮月色,冷的讓人又愛又怕。

  ******

  江采衣是被香醒的。

  獵場裏面牛羊多,每日早晨都有人送來新鮮牛乳和羊乳蒸的乳酪膏,撒上蜜餞和杏幹核桃,再用白糖粉一澆,好吃的能讓人連勺子都吞下去。

  因為在獵場,政務不算多,所以沉絡盡可以好好陪她睡個長點的覺,然而皇家講究養生,用膳、起床都掐著時辰點,所以不管兩人有沒有起身,禦膳都早早備好放在了外帳。

  今日的晨光分外明媚,江采衣眼睛還沒睜開就率先向身邊伸出手去探人,就聽到好聽的微笑戲謔。

  某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從背脊爬上來,江采衣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

  沉絡長髮披散,側身坐在她的床頭,垂頭微笑。他穿著正式黑色十八曳撒宮裝,雙層的丹朱菡綢,下擺和袖口金銀交織著密密的九爪正龍,每片鱗每根羽都纖毫畢現。鮮紅的裏衣在玄金色外袍的吞噬下露出一道細細的沿,像是有人用蔻丹尖描了一筆,細細一線蕩人心魂的妖嬈。

  他微微側過頭去,清晨的光帶著梨花白,輕輕貼著那對挺直優美的鎖骨。

  她的手掛在他的袖口上,而就在床沿十米外,站著兩溜伺候梳洗的宮女,人人低著頭不敢抬眼,周福全則堆著笑臉站在一旁。

  ……她是應該假裝淡定呢還是假裝淡定呢還是假裝淡定呢?

  皇帝衣飾整齊,而她還四仰八叉的趴在龍床上,被一眾宮女和太監給看了個齊全……

  江采衣的臉皮哪里禁得住這個,蹭蹭發紅,連忙從床上滾起來下地……呃,這個時候再端賢德的架子,不知道還有沒有人信?

  周福全在旁邊直往肚子裏歎氣。嬪妃合該是要伺候皇帝的,哪有皇帝起床,嬪妃還睡得迷迷糊糊的道理?這也就是宸妃,換了其他人,早自動去暴室領板子了。

  依著傳統,九白之獵結束後,皇帝也該下場活動活動筋骨,今兒個,陛下就要和宗室們一同去狩獵。

  大清早的,一眾宗室的王爺、郡王、世子們五更不到就齊齊跪在皇帳外面等。哪兒知道一直等天兒亮到大白,也不見皇帝出來。

  皇帝本來不想打攪宸妃睡覺,自己越過她輕輕下床,喚來宮人伺候。誰知道連衣服都換好了,宸妃突然打夢裏頭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他的袖口……這下子,皇帝連動也不動了。

  皇帝不僅自己不動,還不許宮女太監們出聲,整個皇帳裏頭掉下一根針都聽得清清楚楚。

  翠被含鴛色,雕床鏤象牙。這樣一個靜謐的清晨,銅鎏金獸口無聲噴著淡淡沉水香白煙,連窗前弧腿合歡枝架上養著蓮花的清水都靜靜的。皇帳裏,只能聽到宸妃那蝶翼一般輕巧的呼吸。皇帝坐在床邊任宸妃拉著袖子,悠閒的看著她的睡臉。宸妃不睜眼睛,皇帝就不挪身子。

  周福全咂咂嘴……明明每天都能見到,怎麼還看不夠?

  床上的女子枕在蜿蜒的長髮上,貓一樣蜷著柔軟的身體,又懶又纖弱,像是個極為依賴的孩子。明明只是尋常姿色,和皇帝的絕世美貌差了十萬八千里,可陛下就是愛看。

  沉絡的手放在江采衣側躺的額頭上,輕輕摩挲著她額角細細的絨毛,鳳眸溢出春水連潮一般無邊的溫柔。

  江采衣醒來就慌了,抱著被子差點跌下床,沉絡伸出手臂一扶,她跌在他懷裏,手指摸到一片寒涼冷硬的細鱗。江采衣這才注意到他穿了軟甲,軟金絲織成的金龍在日光下細密刺目。

  「朕今日要和宗室們行獵,大約傍晚回來,」沉絡牽著她的手下床,「來,朕陪你用早膳。」

  周福全聞言吞吞口水,在旁邊乾笑,「陛下,王爺們已經在外頭等了一個多時辰了……」

  鳳眸淺淺一掠,沉絡側頭淡淡揚眉,「誰抱怨了,叫進來,和朕一起用早膳。」

  周福全趕緊閉嘴。王爺們就算委屈也不敢當面抱怨啊!再差成色,也不會白目到把皇帝的話當真,真的跑進來和皇帝一同用早膳的好吧!

  宮女們不用說、太監不是齊全人,剁了命根子才能進皇帳來伺候。若是真讓哪個傻王爺進來了,瞅見宸妃衣冠不整的樣……回頭這眼珠子和命根子哪樣能保得住?

  江采衣又羞又惱,小小拽了兩下沉絡的袖子,「皇上既然有事,做什麼還等我,忙正事要緊……」她這一睡不知道睡到了什麼時候,耽誤了他的行獵可怎麼辦?

  「說得好聽。朕要真沒聲沒息走了,有人還不得把帳子哭倒?」沉絡戲謔,紅唇在她的耳朵邊低吻似的輕笑,牙齒輕輕合起咬她一下,舌尖像燙人似的觸過。

  采衣羞得跳了一下,「皇上!」

  被他半抱半拉的坐在桌前,聞著香氣撲鼻的乳酪,江采衣渾身精神都來了,把眼前的米粥、小菜都撥開,她伸爪子就去夠那蠱羊乳膏。

  ……就知道她是這個德性。沉絡微微眯起眼,筷子伸過來頂開江采衣的手。

  「那東西頂胃,空腹吃了能燒死你,又一整天都用不好膳。」皇帝一個眼神過去,周福全趕緊把被江采衣刨開的粥菜給她重新堆了回去。

  沉絡自打管著江采衣吃飯以後,才發現她毛病大。喜歡吃的,哪怕是根草,她也能樂滋滋的去啃地皮;不喜歡吃的,就是鳳凰肉擺在眼前,她也不蘸湯……明明不是被嬌寵著養大的,怎麼就長了這麼一身歪骨頭!

  服侍過江采衣的人都說她好伺候,那是沒人知道她的習性。她是典型寧肯挨餓也要挑食的毛病,沒有喜歡吃的東西就乾脆餓著肚子,不吭聲也不埋怨,自己瞎扛。

  為著這事,他不知道訓斥了她多少次,可她永遠都當耳旁風,擰巴起來別提多討人厭。

  沉絡抿起嘴,從桌子另一頭繞過來,直接把她強行箍在懷裏,一口粥一口飯的餵。

  周福全看著這樣子,心裏直歎氣……蒼天老子唉,真不得了了。

  以前皇上用膳時,都是江采衣站著給布菜,現在倒好,換過來變成皇帝伺候她。

  周福全在御前呆了十幾年,哪兒見過這麼溫柔的皇帝?瞧瞧啊,把宸妃抱在膝蓋上一口一口的餵,不許挑食不許貪嘴,餵一口飯還要哄上兩句,比給雛鳥餵食還精心。

  皇帝手臂箍著宸妃的腰,面前擺了一溜小菜小湯,不吃完不許她下地。明明一炷香就能用完的早膳,這麼折騰著,怎麼也得拖夠兩柱香,別人家頭胎裏養的金孫也沒見這麼慣著。

  宸妃娘娘入宮也好久了,瞧著皇上的新鮮勁非但沒過去,反倒越發喜愛,像眼珠子一樣寶貝個沒夠……敢情皇帝這是著上魔了!

  偏宸妃還不服管,撓心撓肺的就想去扒拉那碗梅子羊奶酥酪膏。宮裏禦廚做的早膳其實是很不錯的,可是有更好吃的東西杵在眼前,其他的都變得不入眼了,再多吃一口都嫌。

  沉絡垂眸看江采衣一眼,瞧她臉皺成一團,飯嚼在嘴裏就是不肯咽,冷冷撇唇,「去把那碗羊奶酥酪撤了!」

  說罷烏金筷子往江采衣手背上狠狠一拍,「手縮回去!」

  江采衣急著想要搶救她的酪碗,抽冷子來這麼一下,頓時動也不敢動,乖乖任他又餵了幾口,還喝了滿滿一碗穀粥,這才消停。

  吃完飯,江采衣眼睛亮晶晶的瞅著沉絡,皇帝這才扯了扯唇,不做聲。

  周福全會意,忙把梅子羊乳酪碗給重新奉上來。江采衣喜孜孜的剛想去接,沉絡就先動手給倒掉了大半,「只許吃一半。酥酪裏頭羊油大,你克化不動。」

  ……暴君!!!

  江采衣給心疼了個半死,委屈的把酥酪抱進懷裏小勺小勺挖著吃。

  雖然陛下一向不贊同她吃這些小食,可他未免看的也太嚴了……江采衣的眼睛滴溜溜往桌上一瞧,突然看到還有滿滿一盤沒動過的羊乳酥餅,她頓時就像耗子看見油一樣,給惦記上了。

  江采衣想了想,跳下沉絡的膝頭,屈膝行禮,「皇上耽擱了這麼久,臣妾惶恐。陛下朝務繁忙,就不用陪臣妾了……周福全,快來服侍陛下漱口。」

  大清早的跟他耍心眼抖機靈?皇帝陛下冷笑著交疊雙臂……她這是變著法子趕人呢,嫌有人管著不自由!信不信,他前腳出了帳子,她後腳就能撲在桌上吃個痛快。

  到底還是個孩子呢……沉絡不聲不響垂眸,掩下眼裏濃濃的笑意。江采衣這姑娘,等真的好好養起來時,才知道並不省心。然而,可他還真就不願意省這份心。替她操心著惦記著,這個人才是實實在在屬於他的。

  瞧瞧桌子邊,她多像個偷不著腥的饞貓,眼巴巴的直盼他走。江采衣越焦急,沉絡手上的動作就越慢,一直吊到她急壞了,他才不慌不忙的放下青鹽和檀香水,眼睛掃了桌子一眼。

  周福全是十幾年修煉下來的人精,一眨眼就能領會到皇帝的意思,即刻就招呼帳外的司膳宮女們來撤盤子。

  !!!!……江采衣一直眼睜睜的看著盤子撤光,包括她心愛的羊乳酥餅,皇帝才洗漱完畢。

  「耽擱許久,朕先走了,外頭還有宗室的人等著。」江采衣方才喝了熱粥,鼻頭粉嫩嫩的泛紅,沉絡把她攏在臂彎裏捏了捏、摸了摸,確定沒有出汗才點頭,「別悶在帳子裏,得空了出去轉轉。」

  零食被收繳,江采衣恨恨的瞪著他,沉絡不以為意,輕笑著在她頭頂心吻了吻。

  ******

  等在帳外的,不僅有宗室王爺們,還有江燁一家。

  江燁是來向宸妃謝罪的。

  這幾日御醫又是扎針、又是大補,好容易才止住了江燁內臟的汙血。然而,江燁的腿腳還是不能隨意挪動,腰以下毫無知覺,癱在輪椅裏面由兩個侍從推著,身後跟著宋依顏和江采茗。

  江采茗今日特地梳了京城裏最流行的墮馬髻,繁複的細細髮辮墜下來一圈。烏墨一樣的青絲上只綴著紫色和白色兩種丁香花,花瓣帶著水汽,清晨的霧在她面上似敷了一層牛乳,看上去比尋常時候更多了幾分白淨。

  若不是江采茗現今兒的名聲實在是不好,帳外的幾個王爺們還真樂意多看她兩眼。

  嘖,可惜了,是個妾養的禍水。江燁這頓板子挨的,和這個閨女兒有脫不開的干係。這閨女看起來長得輕靈脫俗,幹的事兒怎麼就那麼像個喪門星!

  宋依顏挺直了脖子,似乎對於周遭的竊竊私語和異樣眼神不以為意,她直勾勾的盯著密閉的皇帳,臉上凸起的顴骨有種近乎於扎手的尖銳弧度。

  仁嘉郡王只看了宋依顏一眼,就撇過頭去……這宋夫人不像養尊處優的貴婦,倒像是街市上屠戶的媳婦,眼睛下頭橫肉一絲兒一絲兒的往出冒,看著就不像善茬!幸好沒讓沉興娶她的喪門星閨女!人都說閨女像娘,江采茗現在看著白淨,指不定十幾年過去也是一樣德性,那還不把興兒給虧死!

  皇帳的簾子掀開的剎那,江采茗一抬頭,就看到了朝思夜想的帝王和……他懷裏的江采衣。

  江采衣靠在帳內的一層菡萏紗內側,青絲未束,隨意一件晨起的雲錦披帛搭在肩頭,露出的肌膚像窯口剛剛燒出來的細瓷,仔細看白的發膩,丁點瑕疵都沒有。那句話怎麼說?珍珠皮裏頭包了一層水,托在陽光下溫潤透光,細緻到透骨。

  江采衣低頭玩著皇帝袖口一個小小的紅瑪瑙扣子,那扣子紅的發烏,像鴿子血凝成了玉。她白皙的手指繞在上面顯得益發溫潤,色澤像是新鮮牛乳做成的脂膏兒。

  霎時間,一種黃連似的苦澀從舌底一直探到了胃。江采茗覺得眼前天光一黑,連自己頭上的丁香都萎黃了。

  江采衣……那樣容光煥發,一種被寵愛,被滋潤的美。果然是備受皇寵的人,素衣薄裳,簡簡單單,卻細膩柔婉到骨縫裏。

  江采茗苦著心咽下委屈,她和江采衣,看上去是兩姐妹,可內裏卻天差地別。

  江采衣,養的這樣好。跟紫檀木架子上頭紅絲絨裏供著的蜜蠟玉盞一樣,整個人透著白潤。而她雖然是同父的姊妹,甚至還更青春幾個月,可內裏卻糙的像瓦房工匠吃飯用的粗瓷大大碗公。面兒上雖然瞧不出來,可眼皮子毒的男人,一眼就能分辨誰是珍珠、誰是魚目。

  自己這樣精心的打扮著,又算什麼?皇上連一眼都不往自己這裏瞧!

  獵場上宮女們規矩不如宮裏嚴,可以四處逛逛。江采茗聽過一個服侍宸妃沐浴的宮女私下裏和小姐妹們的笑語,話裏話外都是羡慕和讚歎——

  「說實話,咱們宸妃娘娘不算絕色,我原先還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得寵呢,結果服侍了一回沐浴,全懂了!那衣服一脫,嘖嘖,肉皮兒細膩的,能滴出水!背後啊一片雪白,從後頸到腰身,半點的瑕疵也看不著,活脫脫一身凝脂,嫩的像三月打頭的桃花瓣兒!聽高一等的老嬤嬤說,她活到這把年頭了,可還真沒見過哪宮娘娘有過宸妃這麼好的身子!你們見沒見過南通爵爺帶來獵場上的小閨女?三歲出頭,滴粉搓酥的娃兒。我告訴你們,宸妃娘娘那身皮肉,比那三歲丫頭還細嫩呢!早些進宮的時候看著她還青澀,現在大概受皇上雨露滋潤的久,該圓潤的地方圓潤起來,骨肉雲亭。哎喲,那味道全出來了!像是白玉上了層蠟油,不知道滑成什麼樣子。難怪皇上愛極了她呢,據說每日都要臨幸,還不止一回呢!你說說,宸妃娘娘位子坐得該有多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