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著光,江采衣看著江燁一家互相攙扶著走進來。
光線有點刺眼,今日是個風迷眼的天氣,太陽像個潑了紅漆的圓輪,周圍一圈烏金色的光透破雲光。
帶著秋涼的風微微吹起紇絲的大帳,帳子上用金漆填的五福萬壽雲海金龍鱗甲怒張,帳底綴著的鎏金小銀鈴打在足下紅色櫻桃木地板上,大帳靜悄悄的,那聲音分外空洞,空的人心頭一陣細密抽搐。
江家的三口人戰戰兢兢的屈身走進來。江采衣覺得看不清,就微微眯起了眼睛,擋住那冰涼又刺白的陽光。
每次看到江燁、宋依顏、江采茗三個人在一起,她的心就像還未癒合的傷口被血皮揭起來一樣,從骨縫裏頭滲著冷,冷的像是玉兒故去的秋日,冷的像是母親咽氣的寒夜。
江采衣指甲在身畔的梧桐鳳凰琴上劃過,發出低低喑喑的哀吟,像用陰冷的鋒刃刮過琴骨錚錚。
玉兒故去的前一年,除夕夜,雪下得好大好大,暗青色蒼穹中紙錢一樣潑灑的雪片巴掌一樣,踩上去咯吱咯吱響。風灌進脖子裏頭都能結了冰,窗簷下頭冰棱子一直結到了地面。
她在玉兒烏黑的髮辮上綁了條綃金紅的細細發繩,和黑髮編在一起,墜下發梢,在風裏搖盪一線紅潤溫暖,像開春柳梢兒一般俏皮。
那天丙午年,寒三九,大雪蒼茫,滿地銀霜。
主屋點了鞭炮,炸開一地雪珠子,江采茗穿了一身貂毛福字狐狸皮大氅,紫貂滾邊油滑的蹭著面頰,她開心的抿嘴笑著拍手。鞭炮一響,人人喜笑顏開,江采茗就愛嬌的躲進江燁的懷裏,嚇得又叫又跳。
宋依顏端著暖茶在一旁笑看,他們三口人一起守歲迎春,說不盡的美滿。主屋裏燒著牛油大蠟,烤著黃銅銀絲炭盆,盆上的彩陶繪著家和萬事興,繪著百年好合,繪著年年有餘。
只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熱鬧沒有她和玉兒的份。除夕夜吃鍋子,滾滾的濃香從主屋飄出來,她就那樣握著玉兒冰冷柔軟的小手,站在大雪飄飛的門廊外,看著他們一家三口言笑晏晏,其樂融融。
江采茗依次給宋依顏和江燁夾菜和黃魚,宋依顏笑著撫摸女兒紅潤的臉頰,為她遞上一蠱暖暖的姜茶,江燁則笑吟吟的把黃魚一口咽下,給了江采茗一個大大的笑容。
江采衣記得,那天,每個人都穿了些什麼衣服,都說了些什麼話。那年是丙午年最冷的冬夜,她連臺階上積了多厚的冰層都清清楚楚,她站在主屋前頭,恨得嘴裏發苦。
玉兒渴望的看著主屋,也想過去湊湊熱鬧。那樣一個小小的孩子,怎麼會不渴望父親的溫暖呢?可是玉兒太懂事了,她不發話,玉兒就乖乖陪她站在大雪裏。
江采衣看著妹妹,覺得她真漂亮,真可愛!瞧瞧,雪堆成的孩子,紅紅的頭繩,甜甜的笑。呀,這樣美好的孩子,爹爹怎麼會忍心不喜愛呢?!
於是她帶著玉兒走進了主屋,讓玉兒去和爹爹請安。
玉兒開心極了,鬆開了她的手。幼小的鳥兒一樣跑向江燁,張開雙臂,「爹爹——」
「哎呀!」正在端盤子的侍女被撞到,湯汁不小心潑下來,灑上了玉兒的衣服。滿屋子輕鬆歡樂的氣氛在她們二人出現的剎那像被潑了一盆冷水,驟然寒冷下來。
江燁、宋依顏、江采茗三人都驚訝的望過來,像是不明白這樣好的時節,這樣喜慶的時辰,她們姐妹二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這裏,是他們三人的家,是他們單獨的世界,溫暖、快樂,排外。而她江采衣和玉兒,只不過是兩個不合時宜的侵入者。
宋依顏的笑容淡了,江采茗更是撅起小嘴小聲嘟囔,「她們來這裏做什麼呀?」
江采衣忍不住想要大笑。
她們來這裏做什麼?她不過是想要滿足一下妹妹對父親的渴望,不過是想要江燁抱一抱玉兒。這麼可愛這麼美好的孩子……爹爹,她一樣是你的孩子啊!
宋依顏笑吟吟的站起來,「大小姐,今兒個守歲,你和玉兒要來,也該提前知會我一聲。現在堂裏只準備了三個鍋子,你看——」
除夕守歲,父親和女兒相見吃飯,還需要提前知會麼?江采衣笑容慘澹,玉兒則愣愣的站在門廊下頭,朝江燁伸出去的兩隻小手臂緩緩落了下來。
然後玉兒捏緊了手,小小的孩子冷靜躬身,跪在地上對江燁行禮,說,除夕走舊歲,玉兒給爹爹拜年了。
玉兒老老實實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我們就不打攪了。」
……我們就不打攪了。
這句話刻肌刻骨,痛得江采衣整個人要縮成一團。原來她捧在手心的心肝寶貝,於別人來說,不過是個打攪人的玩意兒。
一地鞭炮崩散的鮮紅炮衣混在雪裏,像是誰的血在流。
她帶著玉兒回了屋,用大大的棉被把妹妹包裹起來,冬日的冷風吹的白色明紙呼啦啦發響。
年還是要過的,她找來麵粉和餡料給玉兒包了湯餃子賀歲。玉兒嘴巴小,她包的餃子只有兩個錢幣那麼大,雪白雪白的圍成一圈兒。
姐妹兩個圍在床上,搭一方矮腳小桌子熱騰騰的吃,你一口我一口。湯餃子裏放了紫菜和黃花,濃濃的香氣彌漫了閨房。玉兒頭上帶著她做的暖耳,毛茸茸豎著,可愛的讓她怎麼都看不夠……那個時候想著,等妹妹長大了,她就單獨出門立個女戶,從此和江家再無牽連。
她的妹妹是這樣美好的孩子,江燁不珍惜,自有她來寶貝。
她那個時候是這樣想的,哪怕日後嫁個貧苦的農戶、販夫走卒也不要緊,她願意。只要那個男人願意接納她,對玉兒好,她就盡心盡力服侍他,打理家事,好好愛他,絕不重蹈母親的覆轍。她一直都很努力很忙碌,忙著刺繡、忙著做些女孩子家賺錢的零活兒。
這樣,日後,她就能給給玉兒攢一份厚厚的嫁妝,給玉兒尋個清白的好門第,不讓妹妹再受一絲委屈。公侯王府?她不稀罕,她只想把妹妹嫁給一個有擔當的真漢子!
只有靠這樣的希望支撐,她才能熬過悲苦的少女時期和對母親的思念。
不知道什麼時候,玉兒不吃餃子了,而是兩眼亮晶晶的看著她。江采衣不明所以,又夾了一個餃子,沒吃幾口就捂著腮幫叫,「哎呀!」
張嘴一吐,是一枚銅錢,給包在餃子裏了,取個彩頭。
玉兒高興的拍拍小手,「真好!姐姐吃到銅錢餃子了,姐姐大吉大利!姐姐,玉兒盼著咱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想起方才妹妹在主屋受到的屈辱,她喉嚨一酸,「玉兒,這樣的今日,這樣的今朝,是你願意要的麼?姐姐給不了你更好的,是姐姐沒有用。」
那個小小的孩子聞言撲來她的懷裏,緊緊抱著她的頸子,溫暖香甜的氣息呼在耳畔,「姐姐,有你的今日,就是最美的今日,有你的今朝,我年年都要。」
她抱著妹妹,只覺得溫暖湧遍了全身,從足底一直暖和到喉嚨裏去,開心又酸楚。玉兒,真是娘親留下的最好的禮物,是世上最柔軟的光。那時候,她只覺得自己抱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燃燒她整個希望的太陽。
閉了閉眼,江采衣深深吸了一口氣,手向身邊一摸,卻只抓到空空一片,霎時就握緊了拳,眼淚一直往心裏流。
……再怎麼抓,也不會再有妹妹的小手,不會有玉兒柔軟的小身子溫暖的偎在身畔喊她——姐姐、姐姐……
江家!這一切,她不能忘,也忘不掉,這樣的痛沒有解藥,她心裏的恨像烈焰燃燒,不能控制,無法停息。
她的玉兒,那麼好的孩子,那麼乖的孩子啊!那是她的心肝寶貝,是她曾經對生活唯一的寄望和堅持,現在……現在還剩下了什麼?
她在心裏築了一座墳,裏面葬著她的玉兒。小小的孩子躺在那座心墳裏面,永遠是晶瑩剔透,白衣勝雪的模樣,永遠閉著眼睛,躺在旭陽陌陌的垂柳下面。
丙午那年的雪一直在下,下在心頭,積著厚厚的冷,從未消解。
江采衣站起身,垂頭看著跪在前方紅毯上的三個人,扯出一個陰冷透骨的笑容。
江燁一頭就跪下,他的腿還沒好,行動不靈便。昔日的晉候爺如今後腦全是黑白交雜的斑白的發,看起來瘦了好多,眼皮下一片憔悴的灰白,原本高大的身形也有些佝僂了。
江采茗則跪的更低,身體微顫扶著父親,連面對江采衣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把額頭緊緊抵在地毯上。
宋依顏磕了頭之後就挺起身,她的面容在陰影裏頭顯得越發刻薄突兀,江采衣轉眼睛看她,手腕拖著下巴,細細品味她的形貌。
果然,人的容貌和經歷有著密切的關係。當初,這個女人作為勝利者佔據了父親愛情的時候,是多麼一種輕靈高雅、不染纖塵的模樣!似乎全世界的從容淡定都在她身上。
而今,不過短短半年,她的顴骨就已經高高凸起,滿臉無法控制的道道橫肉,薄薄的嘴唇癟扭在一起,那層皮肉似乎用指尖鬆鬆一挑就會脫落下來,裏頭每根骨頭都帶著紮人的尖刺。
謝罪之後,宋依顏緩緩抬起頭來,聲音沙啞,「娘娘,臣婦想和您談談。」
江采衣眯起烏黑杏眼,冷笑,「你?想和本宮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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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坐在紫檀木雕龍桌案前,猶如一尊鐵石心腸的雕像。
宋依顏舔舔嘴,為了能給茗兒說個好婚事,她好話說了一輪,也賠罪了無數遍,沒想到江采衣如同石頭捏成的人兒,半點不動心。
宋依顏用手托著巨大的肚子,悲哀的看著江采衣。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寵妃,可是這樣的高位這樣的榮寵,不也腐蝕掉她了的本心嗎?她何曾如此高高在上,用眼角看著別人過?
搖搖頭,宋依顏淡淡開口,「娘娘,眼下帳子裏頭沒有別人,我也不在您跟前繞圈子……我知道娘娘心裏一直怨著我,我給您下跪磕頭了。」
宋依顏深深的拜下去,她的身體一直不好,這麼一跪全身都在打擺子。江采茗看不得母親如此卑微,激動地就要上來扶,卻被宋依顏一手擋開,「娘娘,茗兒怎麼說也是跟你血脈相連的親妹妹,你恨我、怨我,都可以,但請你不要把這恨意撒到茗兒身上。」
「撒到她身上?呵。」江采衣涼涼的斟了杯茶,緩緩抵到唇邊,「跪完了就滾吧,本宮看見你們母女倆心情就不好。趕明兒心絞痛又犯了,皇上還得再送宋夫人一頓板子。」
「娘娘是聰明人,何苦說這樣的暗話。」宋依顏淡淡抬頭,「茗兒的親事是怎麼毀的,娘娘心裏比誰都清楚!當初娘娘是怎麼來到宮裏侍奉聖駕,我想天下人心裏都明的像鏡一樣。誰是皇上真正想娶的人?誰又是冒名頂替的西貝貨?」
江采衣微微傾身,唇畔散開一絲蔑笑,宋依顏這點兒道行還真傷不著她,「西貝貨?你是說本宮是冒牌?那也沒見皇上要迎你家這位正主兒進宮麼?」
「我如今也不敢求娘娘讓茗兒入宮。我只是請你看在茗兒如今境況淒涼的份兒上,給茗兒尋個好親事。您如今是宸妃,您要下旨賜婚,便是懿德王府的世子妃,茗兒也做得。」
江采茗一急——娘親不是說要讓她入宮的嗎?怎麼又改口成賜婚了?!她急的要起身,卻被宋依顏按了回去。
江采衣捏緊了手裏的茶杯,只覺得這宋依顏簡直就是個滾刀肉牛皮糖。她一手毀了江采茗的婚事,哪兒還可能再尋個好的給她?這些人真當她是個軟柿子,把娘親的死,玉兒的死都忘了乾乾淨淨了不成!
「本宮的確是宸妃,」江采衣冷笑,「本宮不僅可以賜婚,還能殺人。宋夫人要是再惹得本宮心煩,別怪本宮直接處置了你!」
「今日,我來娘娘面前說這些話,還真沒想要活著出去,」宋依顏壓低眼皮,頓時眸底就有了一種莫名詭異的,令人戰慄的陰鷙,「娘娘也別隨便嚇人,臣婦是您母家——江家的主母。是你的嫡母!動輒賜死嫡母……娘娘就算自己不顧名聲了,皇上還要因此惹上一手腥呢!」
「你算本宮的哪門子嫡母?!」江采衣怒極,將手心的石青焦葉凍石杯狠狠扔了出去,正好砸在宋依顏的鬢角,登時血流如注,「本宮的嫡母早就葬了!你不過……不過是旭陽野地裏撿來的侍妾,少在本宮面前拿大!帶著你的女兒滾!否則本宮就在這裏教教你規矩!」
江采茗淒涼大叫,宋依顏很平靜的抬袖將額角的鮮血抹去,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一樣。
「娘娘如此恨民婦,不過就是因為已故的翠秀夫人罷,」宋依顏閉了閉眼。說起翠秀,身邊的江燁明顯是狠狠的一抖,她登時恨得心頭一把血火般的燒,卻仍舊狠狠咽了回去,裝作一派從容,「娘娘恨民婦一直以來寵擅專房,奪走了爵爺的寵愛,可是娘娘,你恨得真的有道理麼?」
「當初和爵爺相遇,我們是真心相愛,這愛或許讓翠秀夫人傷心,可是感情到了,我們如何控制?我父親殉城,我獨身孤苦無依,是爵爺收留了我。那個時候,我有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可是爵爺依然對我傾心……娘娘,你只恨我奪走了父親的愛,卻不想想你憑什麼把所有的罪過歸在我一個人的頭上?」
「娘娘,你有沒有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何嘗願意做個妾?哪個女人願意做妾?這都是命!妾難道就不委屈嗎?就不痛苦嗎?那時候,我鐵了心跟著爵爺,什麼都不要,沒名沒分的和他住在帝都!別人都怎麼看我的?以為我不過是個巷子裏的官妓,被爵爺養著的粉頭,我連出門都沒臉面!我就不可憐嗎?付出感情,付出身體,為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心甘情願消耗青春!我的茗兒出生後,只是個庶女,無論做什麼都要被你壓一頭,這對庶出的孩子何嘗公平?對茗兒又何嘗公平!」
「一個巴掌拍不響兒,如果翠秀夫人和爵爺情比金堅,又如何會有我的出現呢?如果翠秀夫人能和爵爺心意相通,琴瑟和鳴,那麼我如論如何都沒有今日!在帝都這麼多年,我日日和高門府邸裏的夫人們斡旋交遊。可翠秀夫人呢?連門也不出。這樣她怎麼能和爵爺有話說?她怎麼知道爵爺的苦悶,如何對爵爺知心知意?翠秀夫人坐著嫡妻的位置,卻並沒有盡到嫡妻的責任!留不住男人的心,就別總是怨別人!」
「……你這賤人!」江采衣轟然起身,胸口劇烈起伏,只覺得一陣陣腥甜往喉頭滾,她咬牙切齒上前,恨不得直接掐死這個口吐狂言的婦人!
她的娘親,何嘗不想盡一個妻子的責任?!可是江燁給她機會了嗎?!宋依顏給她機會了嗎?!娘親她,只是個生於旭陽長於旭陽的老實女子,她一輩子都在和土地、雞鴨、牛羊打交道。來了帝都,自然人人都看不起,穿的衣服也不好,再加上天天面對著丈夫永遠冰冷的臉和淡漠的態度……娘親她如何做個好妻子!?她在家裏一點地位也沒有!她的丈夫哪里給了她做好妻子的機會!
帳口的嘉甯看到娘娘臉色不對,連忙幾步趕回來抱住江采衣跪下,「娘娘!這狂婦口不擇言,惹怒了娘娘,拖出去就是!快別氣壞了娘娘啊!」
宋依顏嘴不停歇,頭上的血滴答在唇上,她沉沉的眸子毛骨悚然的瞪著江采衣,一面繼續振振有詞——
「娘娘,你已經傷害了太多人,停手吧!無論爵爺怎麼傷害了你,無論我的受寵讓你多麼憤懣,他終究是你的父親,他的女兒也是你的妹妹!仇恨也好,傷害也罷,如果你不懂得扼制,就會一遍遍複製下去,怨怨相報何時了?寬恕讓人變得高貴!」
「我妹妹?」江采衣捂著心口,只覺得一陣陣鑽痛不斷襲上,她站都快要站不穩,直指江采茗,「……你、你還有臉提我妹妹?我妹妹是怎麼死的?!是被誰推下水?!你敢不敢說實話!我妹妹死了這麼多年,墳頭上的草都已經長到一人高了,你居然有臉和我講寬恕?!」
宋依顏悲哀的搖頭,一手抹掉滿臉鮮血,憐憫的看著江采衣,「茗兒她犯過錯,可是她只是傻。她沒有想著謀害誰的命,她不過是單純的過分,以為推玉兒那一下,就可以和自己心愛的人離得近一些……沒有人是聖人,沒有人永不犯錯,茗兒她只是太傻了!娘娘,你不懂茗兒,她是這世上最傻最單純的姑娘,十幾年來,連螞蟻都沒有踩死過一隻。仁善堂雖然掛著我的名字,可都是茗兒一手打理起來的。她是切切實實的想要替那些窮苦百姓做事。前年裏,京城鬧時疫,有個孩子不行了,茗兒連江府都沒有回,親手照顧那孩子……茗兒,她是個無私,內心充滿熱情和溫暖的姑娘,你呢?你以自己的母親為名,你內心充滿的,真的是愛嗎?」
「要記住,你今日的皇寵和尊榮,本來都是茗兒的!你搶了她的丈夫,還要至她於死地,你于心何忍!茗兒她寬恕了你,不怪你,你卻還要害她!你號稱因為翠秀夫人和采玉小姐而做這些事……難道不是自私自利麼?」
「打著娘親和妹妹的旗幟,你獲得了本屬於別人的榮華富貴!誰比誰高尚?娘娘你也嫁人了,作著皇上的嬪妃,你該知道一個女人的不易……女人,何苦要去為難女人?活在這個世上的,有幾個真正快樂的?退一步海闊天空,選擇放下,就是放過自己。學會寬容,對大家都好!」
嘉寧站在一旁,心裏焦急的不行,更恨不得直接上去呼宋依顏兩巴掌……娘娘雖然性格尖銳,但歸根結底是個柔軟心腸,嘴巴也不利,碰上這種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只能自己吞著發恨。這宋依顏如此囂張,是不想要命了!如果小郡主在就好了!
「好一番長篇大論,」江采衣咬牙冷笑,「宋夫人準備了好久吧?可惜你再繞舌頭,本宮也只有一句話——想要原諒,你們做夢!」
她恨恨的轉頭去看跪在地上的江燁,這個父親,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爵爺,曾經是多麼殘忍多麼得意啊!現在卻只能趴在女人的腳邊戰戰兢兢,連一句話也不敢說!他的血性哪里去了?如果真的還惦念著娘親,為什麼不出來說一句話!
……我們會不會原諒曾經深深傷害我們的人?哪怕她深深懺悔,哪怕她已經毫無反抗之力?哪怕她已經其言也善?宋依顏如今徹底淪落成了弱者,任誰看上去都很可憐。
然而,可憐,就應該被原諒嗎?憑什麼宋依顏年輕貌美的時候可以毫無顧忌的踐踏別人,失勢了之後就要求別人無原則的寬恕?
她的母親,她的妹妹,被別人傷害了難道就只有緘默不語,作出一付高尚的樣子嗎?宋依顏傷害別人的時候可以肆意張揚,自己受了傷害就委屈的楚楚可憐?這世道莫非是她宋依顏開的,只需她放火,不許人點燈?她憑什麼在這個時候,輕描淡寫的要求原諒!
江采衣緊緊抓著嘉寧的手臂,喃喃背著從小就深刻記憶著的一句話,「以彼之道還之彼身!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惡到頭都有報,且看來早與來遲!」
她不信天道輪回和報應,她的心口被刺了一刀又一刀,她必須要還回去,她受不了,再多看他們一眼她就要崩潰!
「想要本宮指婚,可以!」江采衣咬牙露出一個猙獰的笑,看向明黃色的皇帳之外,手指出去,「本宮的內務府大總管身邊,還有個妾的空兒!」
「娘娘!」這次連江燁都驚慌怒喝出聲,「內務府總管是個太監!你,你怎麼能……」
江采衣盯著江采茗絕望的神色,冷冷一甩衣袖,「你要嫁人,只有他!這已經是我給你最大的寬容!如何?傳旨……」
「你,你……」江采茗眼眶頓時湧入兩行清淚,「你已經瘋了……」
「我瘋了?」江采衣慘然一笑,連嘴唇都發白,渾身顫抖。陽光刺眼,外頭飄著秋日的血紅色木棉絮,洋洋灑灑像是心頭的血。她雙腿發軟,按著嘉寧勉強支撐自己的身體,「我是瘋了!嫁給太監怎麼了?……你還有命能嫁個太監!我妹妹……我妹妹她……她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就死了!她這輩子除了喝藥,從來不知道什麼叫青梅竹馬,什麼叫兒女情長,什麼叫洞房花燭!……她連為自己婚事煩惱的機會都沒有!」
「江采衣……」宋依顏抖著身體哆嗦著唇,「你究竟……要折磨我我到什麼時候?折磨我到什麼地步?」
「年年月月日日瞬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北周宸妃猛然回過身來,聲嘶力竭的狠厲怒喝!她的大紅衣擺在空氣中旋過一個心驚的弧度,那語調仿佛從地獄深處浮上來一樣深晦,冷的一字一句如墜冰窖,絕無任何轉寰餘地。
江采茗聞言驚叫一聲,眼睛一翻昏倒在地,滿頭的小小丁香落了一地,像是心碎的痕跡。
「茗兒!茗兒……」宋依顏流著淚膝行過去,將昏厥的女兒緊緊摟在懷裏,雙眸漸漸燃起仇恨的紅豔。
宋依顏攬著女兒嬌弱的柔軟身軀,手在她微弱的鼻息下輕探,知道江采茗只是驚嚇過度才會昏厥過去,輕輕鬆了一口氣。
「江采衣,」宋依顏淚跡斑斑,聲音像是鬼魂一樣幽若。她的頭髮散了,在背上糾結成斑白的一片枯澀,「你滿心都是恨,你已經再無人性……我絕對不會讓這樣毀掉茗兒!」
江采衣不搭理她,冷冷昂著頭。倔強的、冰冷的、鶴一般的姿態,「下旨,賜婚。」
嘉寧深深一福,「是,娘娘。」說著就要躬身退出去傳旨。
宋依顏厲聲大喝,「慢著!」
她輕輕將江采茗放在地毯上,渺無聲息的站起身,緩緩走上江采衣身前。
走得越近,宋依顏的面龐就越發清晰,這個老婦人如今榮華不再,雞皮鶴發,皺褶縱橫。兩個女人面對面站著,背上都豎著刀刃般的尖刺。
江采衣滿目輕蔑,宋依顏也不吝多讓,她緩緩將手伸進內襟,握住一個東西。
「娘娘,」宋依顏淡淡開口,「前頭,我跪下求你寬恕,你不願意,那麼我也不需要你的寬恕了。本來,我就不想讓你給茗兒指婚。」
「茗兒心系陛下,你是知道的,茗兒和皇上才是真正般配的夫妻。娘娘,你奪了茗兒的丈夫,這是個錯誤。那麼就請娘娘修正這個錯誤,把皇上還給茗兒吧。」
嘉寧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這個宋依顏在說什麼瘋話?不,不只是說瘋話,她整個人都不對勁!嘉寧悄悄摸到身後的一把短刀,汗津津的握緊。
江采衣根本不搭理她這胡言亂語,只是扭頭吩咐嘉寧,「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傳旨!」
「她敢!」宋依顏獰笑,「江采衣,瞧你的樣子,肯定覺得我在說瘋話。可惜我沒有!你欠了茗兒,你就必須還給她!」
江采衣大怒,「做夢!江采茗想要侍奉皇上,下輩子也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的茗兒不僅要侍奉皇上,還要當妃、貴妃、宸妃、皇后……有你這麼個姐姐鋪路,她自然會順利一路青雲,」宋依顏呵呵笑,掏出衣服內襟裏頭藏著的東西,展開在江采衣眼前,「看看這個……江采衣,有這個東西,別說是個宸妃,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你都必須給茗兒摘下來!」
江采衣臉色大變。
托在宋依顏掌心的,是一襲冰雪色的白布,上面一朵一朵小小的菊花開的豔烈,那樣熟悉,午夜夢回也無法忘記。那是她一針一線仔細繡出來的壽衣,然後披在心愛的妹妹身上,最終送走了她……
江采衣轟然一震,只覺得蒼穹倒轉,渾身的血都湧上眼眶,牙齒打顫,世界在呼嘯,在崩碎……她的玉兒!
宋依顏在笑,笑的尖利而得意,笑的胸有成竹,「你許多年沒有回過旭陽了罷?自從那個魚妖不見了,旭陽湖水就年年氾濫,把岸邊的墳塋都泡鬆了。」
「——你敢挖我妹妹的墳!」
江采衣骨節一節一節的發痛,天旋地轉,她差點把牙齒咬迸出血,伸出手緊緊掐住宋依顏的脖子,狠命用力!宋依顏如同卡住脖子的鴨,憋紅著臉粗噶輕笑。
「挖了……又怎樣?!魚妖的鱗片那麼珍貴,你全陪葬給了江采玉,這樣好的東西,我自然……不會憑它躺在土裏!」
「江采玉的屍身……在我手上!……你再掐,我就讓你永遠也找不到她!」宋依顏憋得舌頭都吐了出來,眼珠子紅如血,恐怖的鼓了出來,就在她以為江采衣會這麼活活掐死她的時候,脖子上的壓力驟然一鬆,江采衣慘白著臉踉踉蹌蹌倒退了幾步。
周圍光線像是有只手一把抓彎了,交錯著猙獰的陰影,颯颯風響剮在地上猶如什麼金屬在切割,震得她目呲欲裂。
……姐姐,姐姐呀。
小小的,雪白的孩子,坐在旭陽的柳樹下頭吹著柳葉卷成的小笛子,她吹得調子那樣好聽,旭陽的院子小,可是管不住玉兒飛揚的靈魂。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姐姐,有你的今日,就是最美的今日,有你的今朝,我年年都要。
……姐姐,你不要怕啊,我會永遠陪著你的。姐姐,我捨不得你。
玉兒這輩子落著了什麼?活了幾歲,卻只落下個「捨不得」。撐著病怏怏的身體,喝著苦澀的藥,是因為捨不得;服了冥緣丹毒,掙扎著在劇痛中求生,是因為捨不得;連她最後留在世間的一眼,都是那樣捨不得。
捨不得,捨不得,捨不得!玉兒小小年紀,留下,是為了捨不得,走了,還是捨不得。
她小小的玉兒,捨不得死,捨不得閉眼,在最後還讓她點亮蠟燭,一切一切,都是因為她。
她的妹妹何其淒慘!何其悲涼!
她愛了這麼多年的心肝寶貝,卻護不住,護不住啊……她多麼無能!玉兒活著的時候沒有享到福,就連死了,還要被人扒出來!
「娘親……」江采衣脫力向後倒去,砰的摔在巨大的龍鱗照壁上,震碎一臉痛楚的淚。淚留在面上,鹹的像是苦澀的刀刃,劃在臉上,疼的她張嘴哭不出聲!背後的金龍猙獰而扭曲,堅硬的鎏金銀甲刮著她的背,割出道道血印,可她沒有感覺。
「娘親,我對不起你……」江采衣恍惚仰頭看向皇帳穹頂,穹頂的絲綢顏色是冷冷的紅,她嘴裏是腥的,鹹的,似乎有腥甜的液體堵在喉間,耳邊是宋依顏尖利的低笑。
娘親,我對不起你……你留給我的玉兒,我護不住,如今,竟然連她的屍身都要被人羞辱,連安息都不做不到。她的妹妹,是不是常常在地下跟她喊疼,喊苦?
宋依顏撫著胸口大口大口的進氣,好容易緩過來勁兒。當初她為了那些寶貝鱗片,去挖玉兒的墳,還順便割下了江采玉身上壽衣的一角以備不時之需,現在看來,真是對了!
「你讓江采玉含了魚妖的鱗片,她的屍身至今不腐……咳咳……江采玉的身子現在還好好的,我把她藏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我要你送茗兒入宮,用心扶持茗兒當上皇后!事成之後,我可以把江采玉的身子還給你,否則……」她冷笑,「你若敢傷我性命,傷害茗兒一分一毫,我就把江采玉扔到枯羊懸崖上去!你知道旭陽的枯羊懸崖吧?上頭都是牛羊的死屍,漫天的禿鷲和大鷹!你聽說過藏人的天葬麼?把一個屍身剝光了扔上懸崖去,不到一炷香的時辰就能被吃完!吃得乾乾淨淨,連一絲兒肉都不帶,只剩下一個白白的骷髏架子!聽說,被禿鷹分吃了的人去黃泉不能轉生,只能當個骷髏鬼,連渾身的肉都找不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