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心刃(三)

  宋依顏站在金黃的照壁前,那鎏金刻成的畫壁上刻著滄海伴行濤明月出,道道金鱗光芒反射在她的面皮上,一片猙獰。

  江采衣背靠鱗甲,強忍背後被割除的鑽心的疼。

  「……不行。」她輕輕開口,心已經碎成一片接著一片,在無邊的痛苦中沉浮。

  「……絕對不行。」江采衣喃喃的說,手臂環過雙膝僅僅揪住裙底的擺幅,幾乎要撕裂了去。

  絕不可以,絕不可能。讓江采茗侍奉皇上?她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一千一萬個不答應!皇上他不是個物事,他是……他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有無窮無盡的溫柔。她磕磕絆絆,跌跌撞撞走近他的懷抱,好容易才汲得一腔讓人顫抖的溫暖。他是她心心念念的戀人,愛的那樣深刻。

  秋天了,方才明明還是湛藍的天,驟然就密密佈上了層層烏雲,蓋頭一樣厚厚的聚集在皇帳雲頂上。悶雷響動,風行草偃,低低的風貼著地刮擦,又狠又勁,明媚的彩色世界頓時褪去鮮豔,草木都被陰雲映的發灰。

  帝都的秋天來了,旭陽在更西北的地方,那裏應該早就進入了冬日吧?

  江采衣記得旭陽的冬風,刀子一樣卷著雪片刮擦,刮黃了枯草,刮的滿地粗砂。

  這樣的寒風裏頭,她的玉兒睡在哪里?在哪里啊?

  如夢山河,如泣如訴,寒風從帳底鑽進來,呼呼卷起薄薄裙角,冷的順著小腿竄上全身。

  江采衣神智昏潰,臉龐埋在手心,好久才抹乾淨一手的水漬,緩緩抬起頭來。大帳中燭火焚燒的璀璨,她再怎麼強自鎮定,宋依顏依舊瞧清楚了她的痛苦。

  玉兒是江采衣心口永不癒合的傷,什麼時候捅一刀進去,什麼時候就能讓她痛不欲生!

  江燁歪在地上,惡狠狠的瞪著宋依顏。這女人往日看去只覺得刻薄,哪知居然陰毒到這等田地!玉兒去得早,可她是個水晶心肝,與世無爭,純白如雪的孩子,她是翠秀以命換命得來的孩子……江燁氣得肚腹抽搐,咳得渾身打擺子。

  然而無論是江采衣還是江燁,宋依顏壓根不在乎。她直挺挺站在照壁前,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只要有江采玉這個擋箭牌,江采衣也好、江燁也好,絕不敢動她分毫!

  宋依顏淡淡咀嚼江采衣的話,冷笑,「不行?那便算了,娘娘現在就可以處置了我。回頭,自會有人把江采玉的屍骨分成幾塊兒給你寄來!呵呵,說什麼姐妹情深,原來在娘娘心中,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還不如只相處了半年的男人重要!」

  「自古深明大義的賢妃,哪個不是挑好女人贈給夫君?江采衣,你真以為你能獨霸皇寵一輩子?」宋依顏捂嘴笑,「男人的面目我看的清清楚楚,愛你的時候怎樣都好,厭棄你了,你就什麼都不是!」

  「你……你……」江采衣手指緊緊攥在襟口,她想要說話,想要開口。可是喉嚨裏堵著滿滿的腥甜,眼睛酸的發痛,直直抽縮。

  深明大義的賢妃?挑女人贈給夫君?這話說得容易,那是刀子沒有割在自己的肉上!剛剛開始入宮的時候她或許做得到,可是現在,現在怎麼可能?別說是江采茗,只要想到任何一個女人和皇上……都能讓她活生生把心抻碎了!

  一邊是玉兒的屍骨,一邊是她的陛下。天隆隆作響,江采衣似乎一會兒看到了玉兒,一會兒看到了沉絡。

  玉兒穿著雪白衣裳,在旭陽的大柳樹下頭跟她俏生生的招手,笑的很甜美。可是驟然一陣冬風簌簌,玉兒就在風中崩成了雪白色的碎片。

  皇上披著灑金紅羅紗的大襟袍,白皙手指伸入後頸柔滑的黑髮下,微微一撥,俐落的勾起滿把青絲,背後是漫天落地的朝陽細碎浮影。早晨臨走的時候,他還笑著吻她的發心,告訴她傍晚就回來。

  等著玉兒的是什麼?碎屍山崖,從此屍骨無存?!等待著陛下的又是什麼?一個陌生的,被她親手奉上的女人?!

  江采衣牙齒格格戰慄,整個身體在冰與火中撕扯,她想要伸出手去,將她深愛的妹妹和君王抱緊,眼前卻只有燭光中,宋依顏猙獰而高傲的臉。

  嘉寧上前就狠狠給了宋依顏一個嘴巴,「真真是殺才!敢在陛下的皇帳裏和娘娘放肆!」

  嘉寧握緊身後的短刀,心跳如鼓,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宋依顏!趁著所有人還在迷亂,直接動手!這宋依顏是個禍根,而江采茗更是禍根中的禍根,這娘倆一個也不能留!娘娘都被人拿著把柄逼到眼前了,如果還下不去手,那就是給以後的日子找來無窮後患!

  殺了她,哪怕違背娘娘的命令,也要殺了她!嘉寧是何等俐落的性子,眉目一凝,毫不猶豫從背後抽出短刀狠勁兒一捅,直沖宋依顏的肚腹!

  宋依顏捂著肚子高聲尖叫出聲,向後栽倒在地上,眼睛突兀的鼓起,氣咻咻喘著,又驚又怕的死瞪著嘉寧。

  一片猩紅色的血色從刀鋒上溢開,滴在短密的波斯絨地毯上,卻不是宋依顏的血。

  「娘娘!」嘉寧驚叫,趕緊扔掉短刀。江采衣雙手直接抓著刀鋒,寒冷利刃割開了她的手心,她用足了全身的力量才堪堪止住刀尖的力道。

  「娘娘……」嘉寧紅了眼眶,抖著手扯過腰間的帕子包好江采衣的手,「娘娘別怕,先叫侍衛來押下這賤婦,奴婢這就去找皇上!」

  「不能去!」江采衣顧不得滿手鮮血,一把抓緊嘉寧的雙臂,「不能去……你去了就是要我的命!不能去,不能去……嘉寧求求你……」江采衣喃喃的說著,然後就不斷有腥甜的液體湧出唇齒,她垂著頸子撐手在嘉寧身上,脊一顫,猛然就噴出一口鮮血來!

  嘉寧無措的抱著江采衣,淚水崩解,連連而下……宸妃娘娘,她的心裏有多少悲苦?多少沉積的憤懣?她可以忍著淚,卻忍不住血啊……

  五臟六腑都燒得灼成一團,江采衣顧不上這些,抬起衣袖抹了抹唇齒,然後慢慢的蹭到宋依顏身邊。江采衣跪著,宋依顏則仰面一屁股坐在地上,都是狼狽萬分的姿勢。

  「你想要什麼?」江采衣含著血,輕聲問。

  皇帳靜的能聽到燭火焚燒線繩的響動,風呼喇喇貼著地直往裏鑽,吹寒了溫婉的芙蓉面。

  宋依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江采衣。她的面容在燭火裏頭模糊不清,金銀錯紋的巨獸橫臥在大帳中央,獸口噴著白軟的沉睡香,寶石藍釉尊裏面,一支晚秋的杏花開的殘豔。

  江采衣咬著牙,一字一句,「把玉兒還給我,你要什麼都行……除了皇上。」

  不等宋依顏開口,江采衣顫抖著繼續,「除了皇上,其他的你開口,我不會搖頭。你要我再不追究江家,可以;你要我寬恕一切,可以;你要榮華富貴,可以;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她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她承認過的事情,她答應過的承諾,就算從此痛斷心腸,也不會反悔!

  宋依顏愣了一下,然後瘋了似的大笑,整張臉的橫肉都歡愉的擠在了一起,「江采衣!你奪走茗兒宸妃位的時候,可曾想到有這麼一天?你在大宴上羞辱我們的時候,可曾想到這麼一天?瞧瞧,這就是報應麼!」

  笑容一冷,宋依顏挺著巨大的肚子,嘲諷的盯著江采衣,「娘娘,這是你求人的態度麼?外頭問街坊借二十兩銀子,還要三拜九叩,把腦門兒磕出血來才能夠!何況你問我要的是一個好端端的人?!」

  ……嘉寧捂著嘴,扭過頭去,再也不能忍心去看。

  北周宸妃,被天子捧在手心,那樣珍惜著寶愛著,呵口氣都怕化掉的人兒,乖順的躬下身,額頭抵在宋依顏的腳邊對她行禮,猶如一隻被粗暴折斷的高傲白鶴。

  「請把玉兒還給我……求你……求你。」江采衣平靜的直起身,再重新深深的跪下去,肘伏地,鼻額枕在手心,是標準的大福禮,用一種極盡屈辱的方式,對仇人卑躬屈膝。

  閉眸,深深的咽了一口和著血氣的冷氣,江采衣只覺得心冷成死灰,一寸一寸都枯萎,滿身的恨都死死壓在骨肉中,卻硬是逼自己忍下,跪下。

  她如何願意在自己最痛恨的人面前低頭?可是為了愛的人,她願意屈折這一身傲骨,壓抑滿腔痛苦。

  什麼都可以,只有皇上不行。

  只有皇上不行……

  哪怕一輩子仇不得報,冤不能伸,她都認了。或許這仇恨終究會在心裏潰爛成傷疤,或許這種鬱鬱和憤怒終究會要了她命,她也願意。她一直躲在陛下的懷抱裏,自始至終,總是他在為她妥協。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已經用了這麼多的情,直到抉擇的這一天來臨,她才明白。

  ……什麼都可以,唯獨皇上不行。

  宋依顏只覺得痛快至極,江采衣的底線一退再退,已然任她拿捏。看見江采衣跪著,就像是看見翠秀跪著。自始至終,宋依顏都難以消解對翠秀刻骨的仇恨,如今看著翠秀的女兒在腳邊苦苦哀求,真是分外解恨!

  腦子微微轉了轉,宋依顏還在思忖,卻聽到「嚶嚀」一聲,江采茗悠悠轉醒。

  宋依顏斜著眼睛,扯出一個冷酷的笑容,「茗兒,你姐姐剛才給我磕了頭,說不管我們要什麼,她都答應。」

  江采茗不明所以,但是看到江采衣血糊糊的手心和娘親蓬亂的發絲時又是驚聲尖叫一聲,趕忙撲來扶起宋依顏,「娘親!你的肚子……」

  宋依顏才不在乎自己的假肚子,揮揮手攬住女兒柔弱的薄薄肩膀,「好茗兒,你想要什麼?盡可以提。不如給你指個王府正妃的婚事?或是封個郡主?娘看,懿德王府的世子沉敏不錯……」

  江采茗眨眨水眸,歪著頭看了母親一會兒,緩慢的搖頭。

  「娘親,女兒說過了。此生沒有其他指望,只願侍奉御前,永伴君側。」

  換言之,她只要皇帝。

  ******

  烏雲裏隱隱悶著雷,天色還不晚,但是已經黑的如同子夜。看來,一場瓢潑大雨是逃不掉了。

  帳子外傳來嘈雜聲響,一個面生的小宮女獲准打簾子進來外帳,與內帳隔著一層簾子跪拜。

  小宮女的嗓音沙啞,似乎是剛剛哭過,「稟告宸妃娘娘,我們玉漱宮的婕妤小主病重,今早咳了血,御醫說她恐怕要入癆症之門。本來是不想打攪娘娘的,可小主她怕自己若是夜裏去了,連個知道的人都沒有。小主說,盼著能見見娘娘,」

  絞著手指,小宮女很惶恐,「若是娘娘沒空,那奴婢就就退下了。」

  江采衣聞言一驚,將死沉沉的頭從臂間抬起,「曾婕妤?」

  曾婕妤和她是同時進宮的嬪妃,是北周鴻儒曾茂年家的孫女。曾家是個書香世家,沒有太大權柄,就是名聲好。說白了,曾婕妤和江采衣一樣算是寒門出身。

  明明來獵場的時候,曾婕妤還是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病的這樣重?江采衣撐著身子,「嘉寧,我們去看看。」

  她不能留在這裏,她迫切的需要逃避。江采衣根本沒有辦法解決玉兒和江采茗的要求,她一把抓過嘉寧遞來的大氅和油傘,幾乎是用逃的奔出皇帳。身後的江燁、宋依顏和江采茗,她無力去想,無力去管,只一人在冷雨中疾走。

  要不要告訴皇上?冷雨的寒氣吸在口鼻間,她的內裏被刺得刀割一樣痛,頭昏昏沉沉的,看向一地綿延遠去的烏雲群山巒嶂。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陛下殺伐決斷毫不容情,如果說了,或許玉兒就此屍骨無存。她怎麼忍得?怎麼忍得!

  如果不說,難道就滿足江采茗的要求?

  江采衣生平第一次,選擇了拖延。

  拖著吧……拖著,或許宋依顏母女會改變主意,拖著,或許能慢慢尋找到玉兒的屍身,拖著,拖著……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嘉甯吩咐其他侍女去撐傘,自己則放慢步子落後了江采衣幾米,然後毫不猶豫拉來秋菱。

  「娘娘已經糊塗了,這樣下去要壞事,」嘉寧低聲吩咐,「趕緊去找周福全公公,把宋夫人的事兒跟他說清楚!傍晚皇上就回來了,這事兒必須讓陛下知道,越瞞越糟糕!」

  秋菱急急一蹲身子,「是,姑姑!」一溜煙冒雨跑了。

  背後的皇帝禦帳,帷幕被雨水大濕,金漆填畫的九天雲海中,龍目灼灼,鱗甲怒張。

  ******

  江采衣走了,江燁也被江家的車馬接走,宋依顏也走了。但是江采茗還留在皇帳裏。

  非上諭允許,等閒內侍宮女不得入內帳,所以空蕩蕩的內帳中,只有江采茗一個人。

  她抬起脖子,看向帳頂的彩金繡雲圖案,想著娘親方才的話。

  「……要讓江采衣主動迎你入宮,娘看很難。事已至此,我們只好逼一逼她了!」

  「……江采衣被曾婕妤拖著抽不開身,你要把握機會。一旦陛下回來,你們成了事,她不認也得認!」

  「……你不要怕皇上生氣。娘手裏有江采衣的把柄,就算拼上命,她也不會讓你被陛下責罰!一旦龍顏大怒,你就把一切往江采衣頭上推,說這是她的主意!」

  「……江采衣想把事兒拖過去,我偏偏不讓她如願!你記住,不管誰問,你都要說是江采衣做主。收你進宮的是她,送你上龍床的也是她。我就不信生米煮成熟飯的時候,江采衣敢否認!除非她要讓她妹妹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江采茗靜靜的呼吸,收拾好了內帳的血跡和淩亂,然後靜靜的解開襟口的嫵媚盤扣,放下龍床上的紗幔,蜷著身子躺進了宸妃和皇帝同床共枕的寢帳。

  孤注一擲,就在今晚。

  今晚,她的心願,一定要實現……

  ******

  曾婕妤帳子不大,裏面熱熱鬧鬧的坐了一圈兒平時見不著的小儀、小媛們,還有位姓徐的寶林。秋雨淅瀝瀝的砸在帳頂的桐油布上頭,越來越密。

  江采衣扶著嘉寧的手,強自振作精神走了進來。在座的諸位小主都只是九嬪以下的位分,見到宸妃的鑾駕,便紛紛起身行禮、湧上來不斷寒暄。

  曾婕妤病歪歪的倚在床頭,見到了江采衣也掙扎著要下床。秋日的天氣並不算冷,可她身上還是厚厚的蓋了一層夾棉的雀金呢錦被。

  江采衣瞧著,曾婕妤的臉色白裏透著青,指頭尖都在泛虛汗,大熱天懷裏還緊緊抱著個琺瑯彩紋的暖炭球,想來身子是虛寒透了,連忙幾步上去按住她,「都病成這樣,快不要拘禮了。」

  曾婕妤一身綠色曳地交領襦裙,黃色窄袖短衫,袖口一片一片連綿婉轉的桃形忍冬紋,腰上垂著鮮紅色腰帶,隨著她咳嗽的動作微微顫動。

  再怎麼生病,也不能阻止女人愛美的心,其他幾位小儀小媛也都是羅衫葉繡重,金鳳銀鵝各梢頭。

  徐寶林一襲朱色寬袍大袖、青紗中單,黻領朱縠逯麼裾,天衣飄揚,嫋嫋的立在一旁。她很是殷勤的擠開嘉寧,扶著江采衣在曾婕妤床邊的圈椅上坐下。

  一時間,幾位小主紛紛倒水的倒水,端茶的端茶,都擠著上前來跟江采衣說話。

  曾婕妤看著這一屋子的淩亂,趕忙捂著嘴驚天動地的咳嗽了一整,終於把江采衣的注意力給拉了回來,「娘娘百忙,還特地趕來看我這個病鬼,真讓嬪妾惶恐……」

  江采衣見她說一句話還要喘兩口,立刻推開周圍桃紅柳綠的幾個小主兒,直接側身坐上曾婕妤的床畔。

  曾婕妤是真的病了。一旁的銀卷球裏燒著鱷梨香塔子,這麼濃的香,還是遮不住屋子裏特有的病氣。

  都是年輕花骨朵一樣的姑娘,在家裏被父親母親寶貝大的女孩子,結果就病成這樣……江采衣伸手摸了摸曾婕妤蒼白的面頰,心裏止不住的難過,雖然是不相熟的嬪妃,也談不上什麼情分,但她最看不得病怏怏的女孩子。這一天,有太多太多的痛苦。她忍著心裏絞成一團的苦,握著曾婕妤的手,耐心聽她哭訴些雞毛蒜皮的事兒。

  曾婕妤一面跟江采衣哭天抹淚的訴委屈,一面冷冷瞟了後面被冷落的眾位小主子一眼,心裏暗唾——呿!平時,她的玉漱宮裏連個麻雀都看不見,結果這次生個病,倒招來烏泱泱一片串門兒探病的好姐妹……誰信呢?只怕探病是假,堵人是真。這些小主兒們呆在這,全是等著討好宸妃呢!

  後宮人情冷淡,有幾個真朋友?她是個無寵的嬪妃,只在剛入宮的時候承過一次恩寵,就這,也已經快被其他小主用眼刀戳成篩子了。比起她,這些小主們恐怕早就在肚子裏把宸妃活活撕碎幾回了吧?偏偏個個面上都做的親親熱熱,心裏在計量什麼,不言自明。

  曾婕妤用帕子掖掖眼角,「娘娘,我這病來的兇險,怕是哪天一口氣上不來,直接就過去了。」

  縱然看出來曾婕妤的病遠遠沒有那麼嚴重,江采衣還是耐心的聽著,這是她在玉兒身邊養成的習慣,「別胡說,好好喝藥,總會好的。」

  「我這廢物身子,喝什麼藥都不管用,」曾婕妤表情越發悲苦,「縱使用老人參吊著,怕也是治標不治本。還浪費那個錢幹什麼?眼看皇上就要北伐了,咱們能省點銀子,就省點……咳咳……」

  聽話聽梢,鑼鼓聽音。江采衣執掌六宮以來,聽到過嬪妃們各式各樣的上訴,曾婕妤的意思她一聽就明白,可她並沒有苛責,只是點頭,「你病了,多花些銀子不算什麼,身體要緊。明日本宮和內務府總管知會一聲,在你養病期間,多撥些份例銀子給你。」

  要錢成功,曾婕妤機靈的把話頭轉向別處,自始至終,都沒有給其他小主和江采衣說話的機會。

  眾位小主見宸妃的注意力全放在曾婕妤身上,個個訕訕的絞手絹,卻沒有任何立場上前。人家宸妃是來探病的,自然以病人為主,她們想吃乾醋也沒道理不是?

  看著宸妃,諸位小主兒心頭實在不是那個滋味兒。

  都是一起進宮的,可是,皇寵壓根沒她們什麼事。早期,江采衣和葉子衿較勁的時候,樓清月還能順道揩把油,現在呢?宸妃一個人霸攬專房,皇上連後宮都不踏足了。

  以前,後宮裏嬪妃人少,皇帝興致也不高,一年到頭沒幾個承寵的,人人日子都一樣,嫁人和沒嫁人更一個樣。然而,再怎麼寂寥,大家總還是有個念想——皇上再怎麼寡欲,偶爾還是會有臨幸的時候,一個不小心輪到誰,可不就是中了頭彩麼!

  結果,選秀選來個江采衣,六宮嬪禦算是徹底被絕了生路,連皇帝的一丁點雨露都沾不著了。

  宸妃人很公正,她管著內務府和六宮事物,各宮小主子再也沒有你撕我咬,你冬天少個炭火、我夏天短個冰碗的破事兒,日子是好過了許多……不過,傷在心頭。

  別的不說,皇帝絕世美貌,風華無雙。那樣的人品、那樣的容光,再加上尊貴無匹的身份,誰家女兒不癡戀?嬪妃們盼皇帝盼的脖子都長了,熬幹了腦油,就琢磨著怎麼近皇帝的身。

  最簡單的法子,就是攀上江采衣。

  大家心裏都明的跟鏡一樣,想要在這後宮裏出頭,只有去和江采衣套近乎一途。別嫌後宮的女人逢高踩低,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則!哪怕日日跟在江采衣身後提燈籠呢,也能在皇帝面前混個臉熟不是?

  可惜,皇帝禦旨一下,直接讓江采衣住進了太極宮紫宸殿,日日同床共枕。下級嬪妃沒有上諭,壓根進不去太極宮,想和江采衣攀交情,也沒處下手啊!嬪妃們的這點小算盤也給落空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江采衣開始徹底獨寵,皇帝連牌子都不翻了。一個一個的鎏金綠頭牌扔在敬事房生灰塵,再這麼下去,等她坐上了皇后,大家的日子就都別過了!

  曾婕妤嘴裏犯苦,心頭的醋能潑天,面上卻仍舊對江采衣擺出最恭謹溫婉的神氣。

  後宮裏的女人活得不容易,受寵的就算了,不受寵的,睜眼看太陽、閉眼看月亮,活得比水還淡。她的玉漱宮在西頭,宮牆日日被陽光曬得發亮,摸上去,卻仍舊是冰涼一片。沒有皇帝,這宮裏哪有一絲人氣兒呢?家裏祖父眼紅江燁步步高升,恨得罵她不上進、不得皇上喜歡,不能蔭蔽娘家……可是祖父哪里知道,寵愛這種事,和上進又有多大關係?

  所以說,江采衣既是眾人眼裏礙事的大頭釘,恨不得連根拔起,卻又是送她們上青雲的獨木橋,人人都想踩上去沾個光。可這獨木橋太窄,每個小主都想擠上去……那就各憑本事了。

  曾婕妤又咳了幾咳,嬌嬌弱弱的抬頭凝視江采衣,「不瞞娘娘說,今日嬪妾厚顏請來娘娘,實在是有事相求。」

  江采衣點點頭,「你說。」

  曾婕妤眼珠子滴溜了一圈,眼淚淹了上來,「娘娘你看嬪妾這身子,估計是活不長了。嬪妾沒有別的心願,就希望娘娘看在咱們共同侍奉皇上的份上……讓嬪妾去給陛下磕個頭吧!」

  「嘿!」徐寶林在一旁咬牙。曾婕妤繞了這麼大一圈兒,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宸妃呢!好一招曲線救國,知道自己生病招不來皇帝,就乾脆去招宸妃,如此一來曲裏拐彎的,還不是能去皇上眼皮子下頭晃一遭?

  雖說曾婕妤病著,不健康不好看,可是,北周後妃受寵與否和美貌並無太大干係。橫豎誰也美不過皇帝,那麼拼的就是一個印象值。曹婕妤這幅病怏怏的模樣,說不定還就此讓皇上給記住了呢!

  江采衣不是猜不出曾婕妤的想法,只是覺得心頭一陣空落落的難受,焦躁不安。玉兒的屍骨還沒有著落,江采茗對皇帝虎視眈眈,誓不甘休,還有這麼多後宮的女人也在盼著陛下……

  暮色四合,雨下的越發密集,下在帳頂沙沙一片,嘈雜刺耳,每一滴都像是在掐她的心口。江采衣從指尖到足尖都寸寸冰寒,帳外的羊角燈一盞一盞點了起來,在風雨裏左右打擺子。

  皇上回來了罷?她想著,心口悶的發疼,腦袋卻漸漸清明起來。

  她要見他,現在就要見他!他那麼溫暖,被他抱著,她一定能穩下心,想到辦法……

  再在這裏多呆一刻都不能忍受,江采衣霍然起身。

  「娘娘!」曹婕妤以為惹宸妃生氣了,連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拽緊她的胳膊,整個抱住,「娘娘若是覺得不妥,那嬪妾就不去了。只求娘娘可憐可憐嬪妾,多陪嬪妾說說話兒吧!」

  扒在袖口的曹婕妤雖然纏膩,可再怎麼也是個病人,江采衣不好硬是甩掉她,心裏卻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外頭的雨下的她心跳不止,慌亂的直覺似乎就要出什麼大事!

  「也罷,」江采衣惦記著想要早點見到皇帝,從曹婕妤手裏抽回衣袖,「陛下這會兒應該已經從獵場上回來了,你要想來,就一起過來磕頭吧!」

  ******

  電閃雷鳴雨越下越密集,從天際射出道道雨箭,密集的毫無間歇,遠處的山巒在黑壓壓的水霧中連成一片,烏雲似乎低的沉到了地上,原先獵場還有一片密密的杏林,這會兒花朵都在風雨裏頭折落了,粉白花瓣掉在水裏,匯成一條條粉白的河。

  幾個內侍跺著腳擠在傘下頭,寒風一陣一陣灌進肺裏,他們伸長了脖子張望,盼了好久,終於盼來雄勁的馬蹄聲。

  皇帝領著幾個宗室王爺,騎馬衝破雨霧疾馳而來,一勒韁繩,駿馬長嘶,馬身渾身是雨水,順著肌肉溝一道道流下。

  「皇上,可把您盼回來了!」內侍們圍上來,七手八腳的給皇帝打傘,

  懿德王爺笑,「今天這雨下的邪性,閃電都快劈裂半邊天了,都說秋雨綿綿,這陣勢可真反常。」

  沉絡揮揮手示意宗室王爺們退下,在外帳褪去甲胄、卸下箭囊。那金絲甲胄織的很細密,這麼大的雨都沒有透水,皇帝渾身上下,只有長長漆黑青絲被雨打的濕潤。

  宮女遞上單絲羅熱絹子,沉絡散了頭髮,略略擦擦。手指一提,從懷中拎出一個毛茸茸的玩意兒。大大的眼睛,銀白色斑紋皮毛,小東西懵懂的垂著四肢,肉呼呼的大爪子在空中刨著。

  副總管太監常滿祿趕緊接過,定睛一看,喲!是個小老虎崽子,生龍活虎的!更珍奇的是,小老虎是奶白色,俗稱銀虎。還不到兩個月,比貓大些兒,在皇帝懷裏頭護的妥帖,一點也沒濕。

  常滿祿咂咂嘴,皇上和王爺們出獵,打了幾車的野物,卻只撿了這小傢伙帶回來——不用說,鐵定是給宸妃解悶子逗樂的。

  沉絡一面擦拭頭髮一面吩咐,「送去馴獸園,牙齒和爪子磨圓。這東西野性大,調教溫順了再給宸妃。」

  常滿祿知道輕重,抱著奶白虎笑著哈腰,「遵旨。咱們馴獸園調教野物可有一套兒,絕對能把這老虎教的乖乖的,不咬人、不胡鬧脾氣,隨便摸隨便抱,比個貓兒還聽話!」

  馬屁還沒有拍完,就見周福全急慌慌的從雨裏奔過來,似乎有要事說。可惜皇上動作快,已經掀了簾子進內帳去了。

  「大總管,」常滿祿抱著老虎,歪腦袋看周福全那副狼狽的樣兒,咧嘴笑,「看你急急慌慌的,趕著投胎呢?」

  「閉嘴!要出大事了!」周福全一拍大腿,急的在外帳直跺腳,「我今日陪著皇上去獵場,剛才回來!秋菱那丫頭片子趕來說了件事兒……真要命了!這事要是不趁早稟報陛下,只怕遲早要捅大簍子!」

  常滿祿啞口,抱著老虎一齊發呆,「可……陛下已經進賬子了。太監非上諭不得入內,否則要殺頭的……」

  ******

  禦帳內,靜悄悄的,白蠟靜靜在燒。

  外面風雨大作,禦帳卻溫暖如春,雖然是初秋,但還是升了幾塊炭火,扣在銅罩子裏頭。幾支石榴花剪斷了枝條插在清水裏,怒放著小小火焰色的花朵。

  床頭的銀鉤子放了下來,一層層帷幕無聲墜在地上,隱隱透出個玲瓏的人影,睡的正香。

  沉絡微微一笑,鳳眸溫柔,靠在床柱上,三分寵溺七分戲謔,「怎麼,不等朕回來就睡了?」

  裏面沒有聲音,只有勻淨的呼吸聲。

  江采茗縮在錦被裏頭,緊緊咬唇,睫毛下頭泛起淚來。

  床上柔軟而絲滑,身子一躺上去,就像陷在錦繡堆裏一樣,把人的心都甜的要化了。這是君王的臥榻處,翠閣下簾鉤,小樓醉春紅,被褥間錦緞浮光掠影,彌漫著淡淡的海棠香氣,一分媚惑,一分清幽。

  這一輩子,能在這裏躺上一回……也足夠了,足夠了!睡在這裏,就像是一個夢,貼著他的氣息,暖春欲醉,讓人魂飛魄散,捨生忘死。

  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于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

  那一年,曲江上洋洋灑灑的蓮花燈把半個天都照白了,十裏煙雨重重,燈花逐水流。他站在曲水邊,伸手一撈,就把她的心都撈的乾乾淨淨,半點不再是自己的。

  人生一場虛空大夢,韶華白首,不過轉瞬,唯獨她的相思等了這麼這麼久,這麼漫長,始終沒有變過。

  江采茗摒著氣,聽皇帝慢慢走近的足音,那修長的影子投在帷幕上,風華獨絕,一線燭火隱隱蕩漾。

  她身上只穿著薄薄的小衣,是精心挑選過的水藍底子合歡花繡,暗色銀線描的花莖脈絡,玉色半透的花葉子蓋在腳尖,絲綢涼的讓她渾身打顫。

  沉絡身上有濕氣,便沒有掀開簾子,只是隔著兩層紅羅紗逗她。江采茗不敢應聲,心砰砰的跳著,又是酸楚又是甜蜜。

  早先躺上龍床的時候,江采茗在枕頭下摸出了幾張紙,一看就是皇帝寫給江采衣的。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皇帝的筆跡風骨偏向柳公權,鋒棱明顯,斬釘截鐵,力透紙背。一字字點如墜石,畫如夏雲,鉤如屈金,戈如發弩。縱橫有象低昂有態,遒媚勁健雄渾雍容……那樣剛勁的字,寫出來的卻是纏綿無比的詞。

  他就在外面,是她這麼多年的渴望,這麼多年的等待……他的溫柔給了姐姐那麼多,是不是也可以分一些給她?

  江采茗躺在帷幕裏頭,用被子裹著身,只覺得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涼。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皇上不知道,他與她而言,也是那天際的美人,渺渺兮予懷,癡癡盼望。

  娘親曾經勸過她忘記,可是忘記談何容易?曲水燈火邊,他用一盞蓮燈挽就了她的心結,那晚豔豔的水光瀲灩了一生,從此再也無法繞開視線,她就是忘記自己,也不會忘記他。

  沉絡見帳子裏的半天不答話,莞爾。透過朦朧的紗帳,他的愛妃將腦袋埋在錦被裏,一動不動,只露出兩環髮髻。

  莫名就有了玩笑的心思,只覺得她一天更可愛甚一天,修長手指從帳下伸進來,慢慢拉扯覆蓋她頭頂的被子,「裝什麼睡?朕知道你醒著。」

  江采茗吞吞口水,盯著那玉一樣白皙的指頭,骨節分明,指甲泛著淡淡殷紅,輕柔而戲謔的撫弄著她身上的被面。

  「還跟朕生早膳的氣?」他輕笑,指腹碰到她的面頰,觸到一片柔軟紅熱的肌膚,「朕今日……」

  江采茗再也不能遏制心頭的渴望,緊緊抓住了他停在耳畔的手指。她緊緊摟著,將他的手抱進了懷裏,緊張又高興,手心發汗,渾身顫抖。

  沉絡唇畔溫柔的笑意驟然頓住。

  「嘩!」

  江采茗忽然就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周身一冷,她頭頂的被子被毫不留情一扯而下!冷風倒灌,她狼狽的一滾而起,床畔的玉鉤子因為大力撕扯摔在地上,清脆崩散!

  ……戰戰兢兢的抬眸望過去,她朝思暮想的美豔帝王一手挽著灑金紅羅軟簾,一手揪著從她身上掀下來的錦被,美眸狠戾陰冷,似乎下一秒就會撕碎她。

  江采茗縱然有心理準備,一樣嚇得尖叫起來,驚駭的蜷起身子,在空氣中戰戰兢兢的發抖。

  沉絡一身大紅曳撒,扔下手中的紅羅帳,面無表情交疊雙臂,柔聲輕問,「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