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心刃(四)

  到底入了秋,烏雲遮月,夜裏的風刮起來和冬天裏一樣寒冷。周福全和常滿祿哆哆嗦嗦的站在外帳的雨搭下頭,那寒氣從褲腳鑽進去,凍得雙膝發硬,打不了彎兒,兩條腿都已經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皇帳外的牛皮雨搭在淒風冷雨裏撕扯,牛皮上釘了銀鉚釘,碰撞的聲響尖銳而鋒利,大雨鐵箭一樣從天際俯衝而下,在青磚上砸起冰珠一般的水花,皇帳在陰黑的烏雲裏呼喇喇翻扯,甩開一陣陣漫流的冰冷雨水。

  內侍和宮女們穿著軟底鞋站在皇帳的臺階下,一小會兒的功夫,雨水就已經積了上來,浸透鞋底,凍得腳心兒一片僵麻。宮燈被大雨打濕了,一隊內侍連忙撐著木頭椽子將明紙糊的宮燈換下來,掛上琉璃風燈。風燈的火苗在陰雲中分外黃弱,投在地上的亮紋來回搖擺,簷頭的鐵馬瘋狂碰撞,讓人心神不寧。

  常滿祿懷裏頭的奶白虎嗚嗚嘶叫,小爪子來回揪扯著他的袖口。狂風裏由內帳傳來一絲極盡鋒銳的破裂聲,像是什麼瓷器摔碎在地上,隱約夾雜著女子的哭泣和尖叫,淒厲的宛若用刀子在心口下撬了一把。

  周福全和常滿祿都是御前服侍的總管太監,驟然聽到這種聲響,不由嚇得膝頭狠狠一抖。周福全側耳聽了聽,喃喃道,「怎麼著?皇上早上走的時候還好好的,轉頭就和宸妃娘娘氣上了?」

  常滿祿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應該吧,皇上在宸妃娘娘跟前向來是和聲細語的,要不要進去看看,別是出了什麼事兒。」

  一旁廊下站著的黃門小太監心頭一跳,面色蒼白如鬼。他咽了咽喉頭艱澀的唾液,小心翼翼湊過頭來,「周總管……內帳裏不是宸妃娘娘,是江家的福瑞縣君。今兒,江家來給宸妃娘娘請罪,晉伯大人和夫人走後,江縣君就留在帳子裏頭,一直沒有出來……」

  「什麼!」周福全渾身狠狠一震,臉上血色盡褪,心下大駭。他狠勁兒一跺腳,連櫻桃木地板都晃了三晃,「一群混賬!江縣君沒有上諭,怎麼能私自留在內帳?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越過皇上擅自做主?是嫌腦袋掛在脖子上太輕飄,非要去滾去皇城根下找死不成!」

  常滿祿聞言也差點厥過去,險些把懷裏的奶白虎給摔在地上——皇上才出獵一天,內帳居然就留了外人!這麼大的事兒,居然就沒個人來稟告!

  江縣君是個什麼東西!?說正經點是宸妃娘娘的妹妹,可是壓根就沒進過皇上的眼皮子!宸妃是宸妃,江采茗是江采茗,雖說身上流著一樣的血,可在皇帝心裏那可是天壤地別!這幫內侍小太監不知道輕重死活,居然就敢不經皇帝點頭,把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塞進內帳裏……這玩的是哪一出?不想要全班內侍的命了!

  小太監看著兩位總管惡鬼似的神色,嚇得腿一軟跪在地上,嗓子都變了形,「公公,這,這都是宸妃娘娘的吩咐……」

  「放屁!」常滿祿氣得破口大麼,「小兔崽子!死到跟前還在滿口胡噴!宸妃娘娘什麼時候下過這樣的令?!」

  小太監抖若篩糠,上下牙格格打戰,「這、這是宋夫人說的。宸妃娘娘要舉薦江縣君給皇上,且已經收作了‘媵’,不用選秀,直接就呆在御前侍奉……」

  自古以來,後宮就是沒有硝煙的戰場,不少嬪妃為了鞏固地位,都使用過這一招——妲己、趙飛燕,不都召來了自己年輕貌美的妹妹一起侍奉君王麼?皇帝也是男人,男人誰嫌老婆多?娥皇女英共事一夫自古就是佳話。

  最重要的是,宮裏人心隔肚皮,總不如自家姐妹來的一條心。宸妃娘娘給皇上準備這驚喜,也是情理之中。萬一自己失寵了,還有妹妹頂上來。只要後宮跟著江家姓,宸妃的位子還不是坐的穩穩的麼?

  更何況,宸妃如今的皇寵如日中天,她要舉薦自己的妹妹,底下哪個內侍和宮女能夠吭一聲?自然也就默許江采茗留在內帳,可是看如今兩位總管太監的臉色,這事兒似乎辦的有大大的問題!

  周福全氣得臉色發綠,「你們這幫狗膽瞎眼的玩意,早晚要把整班御前太監都給折進去!別說這話是宋夫人代傳,就算是宸妃娘娘親口下令,也必須稟告陛下!這是皇帳!裏頭放著的,是皇上的禦榻!龍床上該躺什麼女人,只有皇上能說了算,哪怕宸妃娘娘也不能擅自安排!你們腦子被米漿給糊了,搞不懂這兒真正的主子是誰!?在御前伺候了這麼多年,怎的一個比一個迷瞪?不明白咱們皇上是個什麼性子麼!……都洗乾淨脖子,且等著死吧!今晚不剁上十來個內侍,這事兒完不了!」

  這時候,內帳傳來一聲冷靜的吩咐,「來人!」

  是皇帝的聲音,清越冰冷如同金石在琴弦上淡漠一劃而過。

  常滿祿聽到這聲兒,登時膝蓋一軟,爛泥一樣的癱倒了地上——完了!周福全陪著皇上去獵場,留在禦帳伺候的卻是他!雖然江采茗不是他放進去的,可是捅出了這麼大的簍子,一個怠忽職守的罪名怎麼也少不了。若是惹得皇帝不悅,直接活剮了他也不為過!

  常滿祿伸手緊緊周福全的褲腳,慌得淚涕橫流,「大總管!這事兒你千萬救救我!」

  周福全老臉血色盡褪,腳踢了踢,甩掉常滿祿的手,「……才離開半日就出了這種岔子,我也沒話交代!皇上發起怒來,我自身難保怎麼救你?罷罷!等會兒我冒死進去,你去躲得遠點!皇上見不到你這張臉還罷,若是想起你來……神仙老子也救不了你!」

  常滿祿連連磕頭,抱著奶白虎一溜煙竄進雨簾裏。人還沒躲好,一小隊全副甲胄的侍衛和內侍就奉召小跑步聚來,周福全還沒醒過神,內帳就被皇帝一把掀開。

  狂風挾著冷雨往內帳的篾竹簾紗裏頭猛吹,簾子被卷的猛然打上橫樑,震得人耳膜發疼,嘈雜一片。

  侍衛們毫不猶豫魚貫而入,太監們在周福全的帶領下,蝦著腰小碎步跟在後面蹭進來,人人沉默,大氣也不敢出。

  內帳裏禦榻一塌糊塗,紫檀木藻井被掰折,枯枝般缺損了一大半,藕荷色的水雲繡簾橫亂散在地上,紅羅紗帳堆疊,猶如一個鮮紅色的墳塋。鳥喙銀勾滾在櫻桃木地板上,陰沉沉的反射燭光。

  內帳裏此刻陰冷的如同雪洞,一眼望去廣闊空漠,連白蠟上的火苗都泛著慘澹的青。江采茗跪在那一堆狼藉中間,身上只穿了一件半透的小衣,狼狽不堪,嚶嚶的啜泣。

  皇帝穿著殷紅色的九章紋兗冕,白紗中單,玄色的蔽膝上金勾若畫,微微潮濕的長髮散在背上,冷冷交疊雙臂。

  周福全微微抬起眼皮,立刻就被皇帝一個眼神嚇得差點尿褲子。江采茗這回算是腦袋進水,給自己惹上大禍了!皇帝雖有絕世美貌,卻向來極為厭惡女人近身,江采茗私上龍床、脫得溜光戳在皇帝的眼窩子裏,這不是找剮是什麼!

  沉絡淡淡開口,「拖出去。」

  幾個侍衛大踏步上前毫不留情一把扯起江采茗,按押在地上。江采茗一個嬌弱的女孩兒,拉扯間小衣都掉下了手臂,露出淺桃色的肚兜和大半個胸乳,白花花的肉在冰冷空氣中直直輕顫。

  皇帝瞧見了,但他顯然不介意江采茗的身子被侍衛們看個通透,微微上勾的鳳眸冷若寒潭,對她半裸的嬌軀沒有半分波動和興味。江采茗狼狽的撈起散在地上的床帳遮蔽身體,披頭散髮的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向皇帳外拖。

  「皇上!」江采茗啞著嗓子哭著叫喚,腳跟緊緊抵著地磚縫子,抵抗侍衛們將她拖出去的手勢,叫喊一聲比一聲尖利,「是姐姐讓臣女在這裏等著皇上的!這是姐姐的安排,臣女只是奉命行事!皇上,您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姐姐啊皇上……」

  幾個小太監聽了這話恨不得堵住耳朵,宮裏男女間的破事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這等宮廷秘辛聽到耳朵裏,簡直能要命!這江縣君自己找死也就罷了,還要拖無辜宮人下水!

  撿起散落一地的紗帳,小太監們手腳麻利的連被褥都一併扯了下來,幾個人抱在懷裏,準備退出皇帳。

  周福全看了直發急,狠狠一個眼刀掃過去,輕聲呵斥,「沒成色!只知道扔被褥?咱們皇上是多講究的人,還不快連床都換掉!」

  沉絡菲薄的眼皮壓著烏沉沉的長睫毛,伸手接過內侍遞上的青葉荷花釉盞,瞧了一眼周福全,「自己去內務府領二十板子。今日是誰當值?好得很。現在能在朕的床上放個女人,明日就能放個刺客進來!」

  周福全渾身發緊,滿額頭的大汗,心裏暗道不好。連自個兒都得了二十個板子,看來常滿祿這一關是難過了!雖說江采茗不是常滿祿放進去的,可是作為御前副總管,在皇帝外出期間鬧出了這檔子事兒,追究起來,常滿祿跑不了個瀆職的罪名!皇帝若是納了江采茗也就罷了,不過是內闈豔事,笑一笑就能過。可皇帝如此厭惡江采茗,常滿祿犯的就是殺頭的大罪,怕連江家也要被牽連!

  那邊兒江采茗還在哭叫,皇帝厭惡的背過身,「聒噪。送去給范行止拔掉舌頭,或者杖斃,讓她自己選。」

  江采茗沒有想到皇帝如此冷情,她已經一再說明事兒是江采衣安排的,是被宸妃送上龍床的啊!

  周福全平白得了二十個板子,心裏冷汗連連,也顧不得禮數,趕緊一把捂住江采茗的嘴,生怕她再說出什麼惹怒聖躬的話來。皇帝的臉上已經隱隱生出狠戾了,再煽風點火下去,怕就要血流成河了!

  「江縣君,快閉嘴。皇帳也是你能亂闖的?皇上也是你能亂鬧的?讓范大人去了口舌,從此以後安安靜靜的過日子罷。」周福全也不是不憐惜年輕姑娘,可她壓根摸不著皇帝的半根脈絡,就敢拿宸妃當甲胄,腦子都還沒長齊全呢。

  江采茗眼淚糊了滿臉,眼看就要被拖出去,極度的恐懼和絕望中驟然生出狠勁兒來,張嘴一咬,差點嚼掉周福全的大半手指!

  老太監哀叫一聲驟然鬆手,江采茗得了空氣,向皇帝腳邊撲去,「我不要拔舌!皇上!這一切都是姐姐的意思,臣女做錯了什麼?不過就是聽宸妃娘娘的話行事而已!」

  美豔的皇帝陛下冷笑,「不要拔舌,那就杖斃。」

  江采茗沒想到皇帝完全不搭理她的話,膝行幾步哀哀跪倒在冰涼的地磚上,砰砰磕頭,「皇上……臣女就算膽大包天,也知道私入皇帳、自薦枕席是死罪!如果沒有姐姐授意,臣女萬萬不敢做這樣的事。皇上明鑒!如果您實在不信,可以去問姐姐……」

  「敢說這話,定是你拿住了宸妃的把柄,」皇帝勾了勾嘴角,鳳眸裏毫無笑意,緩緩轉過身去,「朕還真想知道,宸妃有什麼命門握在你手裏?你說出來便罷,不說,讓范行止來問也是一樣。」

  身側太監和侍衛們呼哧呼哧抬著巨大的沉香木龍榻退出皇帳,內帳簾子全掀了上去,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口,風和雨斜吹進來,把角落的青花纏枝花卉紋六角套瓶吹得左右搖晃。

  皇帝潔白修長的手指微揚了揚,轉身朝外帳而去,「還不弄走?留在這裏礙朕的眼?」

  江采茗心跳如鼓,整個身條撲跪在冰冷的地磚上,冷涔涔的寒氣從胸口直透血管,連心頭都凍得一片僵麻。仿佛她趴著的地方不是奢華皇帳,而是白皚皚的雪地,空茫一片,寒徹透骨。

  她爬起來,手卻發滑,又跌了回去。膝蓋和手肘一片青腫,皇帝背對著她,一背微微濕潤的,綢緞般柔軟的黑髮。那頭長長青絲蜿蜒的搭在肩背上,流泉一樣披在腰下,連髮梢都是柔亮的觸感。她活了這麼久,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美貌可以如此淩厲敏銳,像把利劍一般直劈人心。

  她愛上他的時候,是在丙午三月最美的春,現在,好容易到了觸手可得的時候,他卻說,她礙了他的眼。

  礙眼!她礙了他的眼……江采茗腦袋轟然。想起來爹爹平日在家裏說過的話:天子無情。他多麼無情,她癡戀多年被他無視,江家被他打壓,爹爹被他明褒暗貶……他的有情,唯獨就給了江采衣。

  可是,江采衣,她憑什麼?

  從小到大,江采衣就是嫡女,占盡了正統出身的種種好處。因為是嫡女,所以明裏暗裏對娘親不敬;朝廷有賞賜,江采衣理所當然的占頭一份;江府分院落,江采衣直接就住最大的;就連兩個寶貴的封號,也是被江采衣得了更尊貴的縣主,而留給她個次一等的縣君……

  憑什麼?江采衣憑什麼獲得皇上的情?她的宸妃是搶來的,寵愛也是搶來的!她搶了,她就真的珍惜麼?

  看著皇帝的背影,江采茗剎那間淚水模糊,頓時覺得生死都已經置之度外,就這麼趴在青磚上,帶著淚水苦笑,「皇上要臣女的舌頭,就允許臣女最後和陛下說幾句話吧!」

  皇帝足下不停,殷紅的罩紗袞袍拖曳在地上,猶如開綻的巨大花瓣。雨水透進來,浸的江采茗一陣透濕,小衣黏貼在身上,風一吹冷的直寒戰。

  「皇上對姐姐情深意重,可是皇上,您以為姐姐她真的喜歡您嗎?您以為她是為侍奉您才進宮的嗎?九年前,皇上在曲江的明月樓上臨水而立,臣女一見傾心,一直一直眷念于陛下,可是姐姐呢?她在旭陽有心儀已久的情人!那人一頭銀髮,潔白無瑕,姐姐她從未忘記!那才是她心心念念的愛人,那才是她生死相許的愛情!」

  沉絡的腳步頓住,猛然回過頭來!

  周福全知道大事不好,渾身格格打戰,看著那江采茗帶著嘲諷和殘忍的笑意,一步步爬來,手指牽住皇帝足下曳撒冷硬的銀邊。

  江采茗抬頭微笑,眼眶被淚水泡的發赤,輕聲啞然,看著手中那片殷紅如血的衣角,鮮豔的迷失了她的眼睛,「皇上,臣女知道的事情還很多。姐姐說她愛的人,有世上最潔白的靈魂。她日出日落都惦記著那個人,她說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她人離開了旭陽,心卻從來不曾離開,她的脖子上,至今還掛著藏有那人銀髮的繡囊!」

  ******

  江采衣領著曾婕妤乘青輦回到禦帳附近,正好和抬著廢棄龍床的兩對宮人們擦肩而過。

  雨勢越發密集,草木葳蕤,青輦上的油布邊似水簾一樣掛著冷雨,隨風澆濕了江采衣的身子。身邊的曾婕妤披著鶴氅,凍得小臉越發青白,縮著身子依偎在江采衣的身側,嬌嬌弱弱不勝一碰的模樣。

  那沉香木的龍床有足足五六人寬,兩隊宮人扛著甚為沉重。人人沉默無聲,領頭的內侍提著兩溜紅紗罩著的小宮燈在前方開路,漆黑的雨夜裏面,人影仿佛在黑暗深處浮動的亡魂。

  這一季的梨花已經開敗,墜在雨裏,在足底踩成零落的香泥。

  禦帳近在眼前,燈火通明,風雨中顯得越發巍峨。牛皮上的鉚釘反射著簷角宮燈的火光,光圈一層層地穿透雨霧,又漸漸淡去。禦帳外,兩對粉衣宮人垂首斂袖,默然侍立。

  江采衣看到熟悉的龍床被抬走,不明所以,連忙回頭想問問,卻發現那些宮人似乎極為驚懼,對她行禮之後就匆匆跑開,居然沒有人膽敢上前給她回話。

  周福全縮著身子等在禦帳外頭,見到宸妃青輦連忙湊過來,伸出手臂讓江采衣搭著下輦,「娘娘,皇上等您很久了。」

  皇上回來了?江采衣心裏一暖,頓時覺得喜悅從每個指尖透進來,她甚至等不得身後的曾婕妤,提起被雨打濕的裙角就向內帳裏頭跑去。

  她跑的那樣歡悅那樣焦急,地上的青石板被大水沖過,冰冷而光滑,絲履踏在上面,寒意能從腳跟直竄上心臟。可她半刻都不願意等待,她那樣焦渴,那樣渴望,似乎再多等待一秒就要死掉一樣。

  「——姐姐!姐姐救我!」內帳的簾子還沒有掀開,裏頭就躥出一個狼狽的身影,模糊的直撲過來,和江采衣直直撞在一起。

  「哢!」一聲,是雙膝重重跪地的聲響。

  江采衣被冰冷柔軟的雙臂給纏住,腳下狠狠一絆,趕緊抓住身側低垂至地的珠簾才穩住身形。珠簾雜亂一陣碰撞,光滑冰涼,映的帳內光線有些陸離扭曲。

  「你——」江采衣的膝蓋被江采茗狠狠抓著,一陣鑽心痛楚。

  江采茗整張臉都埋在她的裙裾裏,哭的撕心裂肺,「姐姐……我明明是奉了姐姐的命,在帳子裏等著伺候皇上的,可皇上卻非要怪罪於我!說我拿著把柄威脅姐姐……這是莫須有的罪名啊,姐姐權傾六宮,是北周的宸妃娘娘,我哪里來的本事脅迫姐姐呢?姐姐,求求你……快去跟皇上解釋清楚,救救妹妹的命啊……」

  江采衣艱難的低頭,看到江采茗哭的撕心裂肺,她身上小衣殘破、頭髮蓬亂,白皙柔軟的嬌軀暴露在空氣中,又是委屈又是驚懼的模樣。

  這時候,剛好有驚雷貼著頭頂炸開,青白色一陣閃爍,震懵了江采衣的神智。她艱難的緊緊抓著那幾根珠簾,須臾不敢放手,然後無措的,恍然的,看向內帳裏面。

  耳畔似有嗡嗡聲,什麼也聽不清。但是,她偏偏就清楚聽到了江采茗說的「把柄」二字。江采茗這一番哭鬧,就是為了提醒她,她還有「把柄」在宋依顏手裏。

  把柄。

  ……原來如此。

  原來,這才是宋依顏真正想做的事情。她不給她逃避的時間,不給她逃避的機會,見縫插針,不擇手段。

  江采衣扭頭去看周福全,老太監的臉龐藏在暗淡的燭火中,看不真切,只是清楚寫著無可奈何和恐懼。

  周圍的宮人似乎都比往常沉默的多,一對一對的立在廊下,手捧牡丹鎏銀香爐提燈,垂眉斂目,風吹雨潑都寂然不動,宛如釘在地上的石頭雕像。

  方才急切的心情猶如烈火被冰雪兜頭一潑,極大的恐懼竄上心頭,江采衣像個被鐵水澆鑄的人偶,茫然的隔著一層薄薄月白薄紗,站在距離內帳不到一步的地方。

  裏頭,就是皇上。

  他的影子很清晰,他坐在九層紫銅燈架下,江采衣從一副青絲之間看去,那個修長的人影清晰可辨。

  大風把透濕的月白紗簾一角猛吹起來,江采衣甚至可以隱約看到皇帝足下的衣擺,那鮮紅衣袂上的金色牡丹展開層層豐潤的花瓣,恍如盛開。

  「娘娘,皇上在裏頭等您呢。」老太監乾巴巴的聲音猶如從什麼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

  說著這話的時候,江采衣背後也傳來輕巧的足音。曾婕妤款款從青輦上下來,緩緩停在江采衣背後。她身上鶴氅的水墜落在地板上,清晰的一滴又一滴。

  前面,跪著江采茗,後面,跟著曾婕妤。

  江采衣顫抖著伸出手去,鬼使神差撩起了面前的薄薄紗帳。

  內帳裏,北周的皇帝陛下手指托著下頜坐在桌邊。他柔軟的黑色長髮鋪在朱砂紅的展衣上,衣上栩栩如生的赤翟猶如翻飛的豔麗火焰,混沌成一片無比無際。

  ******

  江采衣舉步走進房中,一步一步,虛軟得如同踏在雲端,空蕩蕩地全不著力。

  她的大腦裏一片空白,機械式的邁步,身後跟著曾婕妤迤邐而行。

  前方的皇帝是火焰,而她的影子倒映在石磚地上,猶如撲火的飛蛾。只是,她追逐的火焰有是冰冷的。

  皇上在微笑,表情柔和,可他渾身的疏離和冷漠卻不容錯辯。她是他的枕邊人,他的一舉一動她都刻在心上,他一個斂眉一個輕笑她都懂得。

  他形狀嫵媚的鳳眸裏面冰封著冷,江采衣的步伐越邁越小,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這一刻她恐懼到了極致。某種痛苦的情緒在堆積,慢慢地,像是一把鈍器,敲在心頭,很慢,不重,只能堵在喉頭,悶在心底的遲鈍的疼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難受。

  曾婕妤好幾年都沒有見過皇帝,又是緊張又是興奮,黑幽幽的燈火中,她嫋嫋的跪下身去,對前方的君王行著柔婉的大禮。

  外面的雨聲下的蒼涼,沉絡瞄了曾婕妤一眼,徐徐吹散了手中茶盞的白煙,蒼白手指壓著鮮豔紅唇,挑起一個嘲謔的微笑。

  江采衣僵硬的站在皇帝面前,聽他叫著,「愛妃。」

  驟然聽到他的聲音,密密的酸楚就從眼眶沖了上來。她有好多話要說,好多事情要解釋,可她猶如蠟做的死人,僵在原地無法開口。江采茗就在身後,只要她說錯一句話,玉兒就會被送上禿鷲盤亙的懸崖!就是拼上性命,她也必須保護江采茗。

  「采衣,」沉絡並未搭理曾婕妤,淡淡開口,「江縣君,是你送進來的麼?」

  江采衣突然害怕起來,怔然望著,一語不發。她像是被鬼糊了口,淚水困在黑眸,無法回答。

  「她是你妹妹,你若一定要迎她入宮,朕也不會下你這個面子,」沉絡並未看她,而是轉著手指尖小巧的荷瓣托盞,似乎很是專注,「你想給她討個什麼位份?選侍?婕妤?貴嬪?還是四妃?」

  那話一字猶如一刀,他每說一句,她就要狠狠的發抖。他的嗓音華麗而且冰涼,比任何時候都更殘忍。

  「皇上……」

  「若有難處,你儘管提。」他淡淡的捏著手裏的茶盞,神色極為平靜,「現在不提,日後若再想說,朕也不會聽。」

  她當然想要說給他聽!她想要跑過去狠狠的抱住他,告訴他,她真的沒有辦法!……雖然被淚水迷蒙了眼睛,可是她能夠清晰的看到,有某種莫名的鴻溝在兩人之間輕輕刻畫。

  他就在眼前,她想要不顧一切的撲過去挽救,去溫暖,去撕裂兩人之間越來越清楚的冷漠。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打碎一切阻隔在他們中間的障礙……她呼吸急促,面額潮紅,手指緊縮,她在激烈的衝動中顫抖,可事實上,她卻只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安靜看著冷淡在悄然蔓延。

  「……你好得很。」沉絡不疾不徐,淺淺冷笑。指頭沾了金雀枝馥鬱的味道,送進唇裏緩緩咬著。指腹一陣疼痛,咬的泛出血絲來。

  曾婕妤眼皮子一揭,心裏暗暗高興,還帶了一分二分的幸災樂禍。今兒個日子挑的好,居然被她碰到皇帝和宸妃在起爭執!自古以來,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後宮,皇帝都最恨人拉幫結派,而宸妃卻偏偏犯了這個忌諱!江采衣先是舉薦江采茗,接著又帶著她來請安……任誰都會認為,宸妃是在擴大勢力,企圖獨霸北周後宮!而獨霸後宮的妃子,距離干涉朝政也就不遠了!

  如此,她就來添一把火吧!

  曾婕妤死死控制住嘴角漸次擴大的笑意,頭頂一片小小的青白色火焰燃燒,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嬌聲婉轉,「臣妾給陛下請安。今日宸妃娘娘見臣妾身上不好,特地領著臣妾來見見皇上!娘娘慈懷賢仁,臣妾銘感五內。日後,臣妾一定萬死不辭,報答宸妃娘娘的恩典!」

  江采衣唇齒發寒,扭轉頸子望著曾婕妤。她病的那樣重,卻那樣嬌媚,弱不勝衣,心機無限。弱弱的燭光照在她一身繡著蘆荻的蜜合色深衣上,緯線發青,經線發紫,花紋從裏面婉轉著透出來,說不盡的悱惻纏綿,惹人憐愛。

  沉絡並未回應曾婕妤的話,曾婕妤有些訕訕,打眼望去,皇帝的目光落在宸妃的頸子上,十分尋味。

  「都出去,」皇帝緩緩從大椅上站起來,「宸妃,你過來。」

  話雖這麼說,江采衣卻沒有動,而是皇帝起身向她走來。江采衣仰高了脖子,看他修長的身形走得越來越近,直到他的陰影罩滿了她。皇帝象揥篦髮,插在墨玉般的長髮間,外披輕盈的縐紗細葛衫,中單展衣潔白如瑳,貼著地拖著長長的衣袂,目光清寒如同瑟瑟秋水。

  他低著頭,兩根冰涼的指頭捏著她的下巴,很輕柔,很平靜。

  潔白修長的指腹緩緩滑下她冰涼的脖頸,輕柔撫起層層戰慄,他的指尖伸入她後頸的單衣內側,解開頸後死扣著的紅繩繩結,從她懷中抽出一個柔軟而溫暖的東西。

  「……皇上!」江采衣終於知道自己心底始終蟄伏的巨大恐懼來自於哪里,這是一種道不明的直覺,沒有緣由的,突然心就被恐懼噬空,然後夾雜而來的是無法平息的慌亂。

  繡囊!那裏面裝的,是蒹葭的銀髮,是她曾經所有的愛和嚮往啊!

  ******

  繡囊很輕薄,輕而易舉一撕就開。扔掉外皮,留在皇帝掌心的,是一縷妥帖護著的,綢緞一樣銀色的秀髮。

  那頭髮,優美柔軟。不是老人頭上那種灰敗的白,也不是畫蘭頭上那種落雪的白,而是仿佛月光融解在天際般的溫柔色澤,湖水一樣,在燭火中灼灼。

  沈絡笑了。他站在紫銅燈架壓壓的陰影中,笑的不能自抑,笑的沈默,笑的向後靠去,倚著身後堅硬的龍鱗照壁。

  ——姐姐她在旭陽有心儀已久的情人!那人一頭銀髮,潔白無瑕,姐姐她從未忘記!那才是她心心念念的愛人,那才是她生死相許的愛情!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釋。

  他依稀記得,他曾攬著她在庭院裏喝酒。她的臉頰燙熱而紅嫣,笑著在他鎖骨那裏磨蹭,十分乖巧的模樣。只是酒在肚子裏,事在心裏,他們中間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她心上去,那時候他寵過她,也寵過葉子衿,卻從未曾見到過她流露一絲嫉妒或者幽怨。

  ……原來如此。

  在她心裏,住著一個世上最潔白的靈魂,那個人才是她的心上人。那個人必然不是他沉絡,原來她當初嘴裏的喜歡,沒有一句是真的。

  外頭陰風陣陣,風雨仿佛夾著冰茬子,卷的燭火呼呼欲滅,仿佛什麼刀鋒割過肌膚,讓他在覺得自己的骨頭發緊。

  沉絡覺得血液在冰冷的肌膚下慢慢沸騰起來,熱度仿佛可以灼傷血管。某種衝動讓他想要伸出手去折斷她的手腕,最好連脖子和頭顱都一起折斷了,才能壓滅心頭這升騰的火焰,不讓她刺痛他的眼睛。

  沈絡垂下長長的睫毛,看到自己的手已經伸了出去。可是那手指卻似乎有自己的意識一般,根根蜷縮起來,收回了掌心,艱澀的感覺一寸寸漫至喉嚨。

  這樣寒冷的秋夜,外面雷嘯雨奔,山河烏蒙,如泣如訴。江采衣孤獨茫然又脆弱的站著,身影仿佛籠著一層模模糊糊的霧氣。

  呵,她入宮那一晚就是這副模樣。那晚芙蓉在月下妖嬈,她跪在他面前,紅豔的外衫輕軟的從肩膀滑落下來,露出裏面清雅的綠裙。那晚一堂紅燭晃蕩,她漆黑髮間金色的玉笄六珈微微輕顫,一雙眼睛打開,明淨而激烈,有拼盡一切的倔強。

  還曾經有一個晚上,他驟然興起,偶然經過蓬萊閣去看她。她蹲在蓬萊閣的臺階上,哼著歌曲,抱著懷裏的一個小小的汝窯瓷盆,裏面養著綠綠的水草,還有幾條銀色的小小錦鯉。

  那一夜,他穿著一身銀色龍袍,撥開月光,就看到了她。

  她在看到他身影的一瞬間,目光驚喜而溫柔,那樣羞澀那樣甜美。她向他奔來,急遽的腳步聲裏有不盡的歡悅,她張開雙臂,鳥兒一樣撲過來,緊緊的擁抱住他,仿佛生怕他消失一般。他那時覺得有趣,揚起眉角戲謔的叫了一聲愛妃,低頭,卻看她仿佛從某種夢中漸漸清醒過來,愣愣的看著他,然後緩緩放下雙手。身邊的樓闕在月色下斜斜照出長長陰影,仿佛她失望搭下去的睫毛。

  現在想來,她那時是把他誤認作了誰?

  有什麼東西撕裂開來,美豔的帝王背脊輕輕一顫,似乎是發生了極為劇烈的嘔吐,他一手撐著身下黑幽幽的紫檀桌面,不由得捏緊了手心的那縷銀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