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帳裏金樽薄酒,白衣輕裘。雕漆宮燈在頭頂結著雪白的長長穗子,燭火浮動著琉璃燈青色的光。
皇帝把辦事的地點挪到了丞相帳子,所以一干重臣就都在這裏,可大家都知道皇帝心情不好,誰也不敢撒開了高興。
外面鬧成一片,可是皇帝本人毫無表情。
有個傳事的小太監自告奮勇出去探了探,回來稟報,「皇上,徐寶林和宸妃娘娘鬧起來了。」
沉絡細長的指頭撫摸著眼前的蕉葉凍石盞邊沿,漫不經心的刻畫著,似是沒有任何反應。
小太監左右看了看,抓抓腦袋,「似乎是徐寶林對宸妃娘娘出言不遜,惹怒了宸妃娘娘,娘娘在叱責徐寶林。」他語調頓了頓,又狀似無意的補了一句,「曾婕妤撐著病,在忙著勸架呢。」
沉絡聞言,緩緩掀起雪白的眼皮看著那小太監,漆黑睫毛的陰影長長投射在眼底,有種莫名的深長意味。
美豔天子淡淡微笑,「……曾婕妤?」
一旁的曾茂年趕緊誠惶誠恐的站起來,跪地,「回陛下,是老臣的孫女,和宸妃娘娘一批進的宮。得蒙皇上聖恩,封了婕妤,現居熙甯宮。」
曾茂年乃是書香之家出身,很有學問和名聲,六十多歲的年紀,已經是聞名天下的鴻儒。
當初皇帝後宮選秀,豪門士族的閨女沒有留幾個,反倒是選了些寒門和書香門第出身的女孩兒進宮。曾婕妤作為曾家長孫女,獲封婕妤,已經是北周後宮裏面比較高的位份了。
只是,曾茂年自然是不滿足的。都是寒門出身,憑什麼江燁就可以憑藉宸妃青雲直上,而他就得一直呆在國子監裏頭?
秋闈過去,春闈就在眼前了。北周官員採用科舉選拔,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高官。他只有當上春闈科舉的座師,日後才有可能升到中書省去。北周一共有兩個德高望重的鴻儒,一位是他曾茂年,另一位也是個寒門出身的清貧翰林,那麼,皇上會選誰作為春闈的座師?
書香世家是寒門,曾經被慕容家壓的死死的。他們和普通世族不一樣,根基薄,靠吃皇糧過活,也沒有大權可謀。但,書香門第滿門清貴,對天下士子、清流和讀書人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一門裏,怎麼著也能出幾個禦史言官。
此次春闈,皇帝提名了兩位寒門出身的座師人選,倒也不是看在學識的份上,只不過是以此給某些書香世家一個契機,讓他們自動從慕容家身上剝離下來而已。腦袋靈光點兒的,立時就能反應過來皇帝的意思……這是要抬舉寒門了!慕容家的頹敗人人都看在眼裏,被皇帝剷除是遲早的事情,從此以後,寒門背後的靠山恐怕就是皇帝了!
誰願意放過這個投靠皇權的機會?春闈座師的職位,曾茂年是下了死力氣在爭,可惜,一直到現在,皇帝也沒有明確的傾向。於是,曾茂年難免就把腦筋動到了宮裏的孫女身上,指望著她能掙出頭,好替自己吹吹枕頭風兒。所以……所以最近,曾茂年和曾婕妤的聯繫很是頻繁,也暗地使了些小伎倆。
沉絡聽完傳事太監的報告,垂眸看向曾茂年,捏著手上的黃絹摺子,毫無笑意的勾了勾唇。
「以下犯上,不識尊卑,徐寶林算是活夠了。」皇帝冷笑,「曾茂年,朕看,你也活夠了。」
曾茂年驚得差點從地上直跳起來!他咽了咽口水,背脊一緊,被皇帝看的汗毛森立,「……陛下?何出此言?」
「還裝傻?」皇帝手上的茶盞二話不說當空砸下來,正面命中傳事小太監的面門!直直把人砸出去十幾米。小太監哀嚎一聲,癱在地上,已經沒有出的氣了。
「陛下!陛下保重聖躬!」曾茂年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得腿肚子直打結,也不知道皇帝看透了他多少小九九,只好哆嗦著身子死死貼在地上,牙齒格格打戰,強自辯白,「老臣有罪!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聖上,還請聖上明示……」
沉絡看著被砸到血肉橫飛的小太監,陰鷙的勾了勾嘴角。
好個曾茂年,好個曾婕妤!——那晚,江采茗想要爬上龍床,曾婕妤立刻就生起了病,還以此作為由頭將宸妃調離皇帳,給江采茗爭取夠了時間,哪里就有這麼巧的事?!
江采衣剛剛失寵,徐寶林就來鬧事,鬧事不說,還鬧到他耳朵裏。一個傳事小太監,居然敢在御前多嘴多舌,話裏話外的抬高曾婕妤——抱病勸架,多麼賢良淑德!這祖孫倆算盤打的可真好,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環套著一環!
「朕禦極十幾年,還沒見過這麼會辦差的太監!」沉絡摔掉手裏的漆金摺子,命人將那半死的小太監拖了出去,「曾茂年,你灌了多少銀子給他?」
曾茂年魂飛魄散,沒想到私底下如此細小的動作也瞞不過皇帝的眼睛,登時覺得天旋地轉,汗津津的趴跪在地上!
這事兒說起來,還跟懿德王府的尤庶妃有關係。尤庶妃是曾茂年的外甥女兒,小門小戶的書香人家出身。尤家敗落後,她就進了懿德王府,人倒是很得懿德王爺寵愛,只可惜,懿德王府裏有個小郡主沉梓熙,橫行霸道,壓的尤庶妃喘不過氣來。
尤庶妃日子過得苦,不知怎的,就跟宋依顏給搭上了線。一來二去,宋依顏就把將江采茗送上龍床的計畫告訴了尤庶妃,請她一同合計。
好嘛!尤庶妃得了消息就趕來通知曾茂年。恰好春闈就在眼前,曾茂年心裏急得很,眼看著曾婕妤在宮裏沒有出頭之日,正找門路呢,得了這個消息立刻如獲至寶!想到能扳倒宸妃,曾茂年高興的差點跳起來!他立刻就通知了宮裏的曾婕妤,讓她裏應外合的作病拖住江采衣,好給江采茗充足的時間爬上龍榻。
——江采茗成不成功無所謂,反正只要宸妃因此獲罪失寵就好了!
事後,曾茂年又給這小傳事太監塞了不少銀子,讓他不著痕跡的往皇上面前遞話。這不今兒一早,外頭就給導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戲!
曾茂年嚇得抖若篩糠。他本來是想趁機推出曾婕妤,讓皇帝對孫女兒有個好印象的,哪知道弄巧成拙,被皇帝一眼就給看透了!
皇帝靠在蘇傾容的肩上,肩胛由於俯身的姿勢而微微隆起,猶如兩片浮起的蝶翼,他指頭撥弄了一下垂在肩膀上未束的頭髮,黑髮壓在白色的鎖骨和紅色的輕紗上,分外觸目,只是神情冷若冰霜,看不到一絲溫和。
「周福全,去傳旨。徐寶林直接賜死,至於曾婕妤,」沉絡冷笑一聲,「既然身體不好,就降為選侍,老老實實呆在寢宮裏治病。你曾家若不放心,直接回去養也可以!」
曾茂年聞言頓覺五雷轟頂!養病!說得好聽些是養病,其實不就是軟禁麼?更甚的,皇上這是要把孫女兒直接趕出宮了!如果真的走到這一步,曾家以後還有何顏面在朝廷裏抬頭做人!
曾茂年老臉頹敗的如同被青灰抹了一層,痛哭流涕的拖著肥油油的肚子,幾步蹭到皇帝腳邊,「陛下!求陛下開恩啊!曾婕妤進了宮,就是陛下的女人。她是從曾家嫁進宮的,怎麼有臉再回家去?……這是要了她的命啊!一切都是老臣的錯!求陛下看在老臣薄面上,給婕妤小主留條活路罷!」
皇帝淺淺揚起微挑的鳳眸,眸底的溫度沒有暖上一分,五指直接扣在曾茂年的脖子上,狠勁一抓,差點捏碎了他的下頜骨。
「沒有直接賜死她,已經是留你面子!曾茂年,別以為朕不知道,為個春闈座師,你這三個月來的小動作就沒停過!禮部侍郎的祠堂裏現在還擺著你送的紫玉觀音。別告訴朕,那是你用一年二百兩的俸祿買的!慕容家還沒倒,你的心倒變大了,一個婕妤,也敢拿自己當皇親國戚,敢情滿朝都是朕的老丈人?」
曾茂年嚇得直倒氣,險些厥過去。他萬萬沒想到,皇帝連他在暗地裏的私交打點都瞭解的一清二楚!那尊紫玉觀音價值萬金,是他封在壽禮中,悄悄給禮部侍郎送去的,壓根沒有外人知道。皇上這一番敲打,就是在警告他平日朝裏的一舉一動,陛下統統若指掌!
曾茂年背後的涼汗聚成了小溪,連厚厚的朝服都浸濕了,不斷磕頭求饒。
沉絡鬆開著手指,微微冷笑,眸底殺機微現,「別說家財,就連你來錢的路子朕也一清二楚!你也算個鴻儒,讀書讀出個黃金屋來朕也不多過問。但你若想把手伸到朕的後宮裏,那就是好高騖遠,百日發夢!」
「陛下……」曾茂年抖若篩糠,滿身濕汗,隱約就覺得脖頸微微發疼,腦袋快要保不住了!
「……罷了,你下去吧。」一直默不作聲的蘇傾容終於開口,手掌無聲的搭在皇帝肩上,微微的按住了他。
蘇傾容擺手示意閆子航送曾茂年出去,臨走前淡淡看了曾茂年一眼,「以後,少在皇上跟前抖機靈。春闈座師的人選,皇上自會決斷。你不必使這等手段,更別在皇上面前玩什麼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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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茂年唯唯諾諾的退下,人到了帳子外還覺得手腳發軟,呼哧呼哧的直喘氣,只覺得自己白撿了一條命……方才陛下那眼神,分明就是想殺人了!
「喲,被皇上罵了?」一聲輕佻而柔和的男嗓傳來。
曾茂年轉頭,看到慕容家的二少爺慕容雲鶴懶洋洋的趴在柵欄外的粗壯木樁子上,趣味盎然的看著他狼狽的模樣。
見到慕容雲鶴的剎那,閆子航漆黑清冷的眸底有一絲陰暗的震盪。
慕容雲鶴仿佛看不見閆子航一般,繼續笑嘻嘻的看著曾茂年,「曾大人麼,你稍微悠著點。皇上不願意看到我們世家結黨營私,難道就願意看著你們這些寒門結黨麼?寒門比起世家來,更缺少根基,皇上想收拾誰,還不是順手的事兒?」
曾茂年被他說的老臉透紅,狼狽的拱了拱手,攆狼似的跑了。
慕容雲鶴托著下巴,這才轉頭來看閆子航,對年輕的吏部尚書大人微微一笑。「老曾大人為了春闈座師一職蹦躂了幾個月,可惜,全是白忙活。」慕容雲鶴彎起黑眸,袍袖細軟,涼涼滑過濕漉漉的木樁,漆黑眉目幽幽顧盼,「皇上真正屬意的人選,恐怕是尚書大人你吧。不過而立之年就能獲此殊榮,閆大人前途無量。」
白日裏草香幽微,雨聲綿綿無盡,閆子航一語不發,撐一把青傘,越過慕容雲鶴的肩頭,看向遙遠的獵場上,那裏,有他親手掛滿的一樹花勝。
那年的雨就是這樣細柔,他和慕容雲鶴還年少,兩人站在灰色的城牆下,抬頭就看到了那個可愛的姑娘。她那麼少有,少有的,讓人心口會溢滿純真,憧憬和美。
「爾敏,你會娶我嗎?」她曾經問他,頭頂是雪壓壓一片白梅。
「會。」那時他這樣回答,堅定的一塌糊塗,「只要我還愛你,還想娶你,就會在秋天的樹上掛好花勝。小盈,你什麼時候想嫁給我了,就去把花勝取下來。」
然後呢……然後她嫁了,只是,和他無關。過往的全都收在暗中隱隱藏了,此時一點一滴,都流失在茫茫的雨聲裏,哀傷而迅忽。
每年秋天,花勝還是會掛在樹梢,只不過獨自秋風舞,伊人空悠悠。
看著慕容雲鶴,他有很多話想要問出口,例如她過得好不好。可是終究,他依舊選擇緘默,只因為多問一句話,或許都會造成慕容雲鶴的憤怒和猜忌。所以最終,他只是面無表情的沉默著,頂著慕容雲鶴陰鷙的目光轉過身去,背對著,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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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都退下了,空落落的帳子裏,只剩下北周的丞相和天子。
小雨似乎無窮無盡的在下,繁華散落,一季梨花開謝成滿天的緋白絕色。
蘇傾容轉頭向窗外看去,遠處的柵欄外,玄甲衛層層圍立,而宸妃還沒有離開。
她孤身坐在枯枝蟠紮的老梨樹下,仿佛從開天闢地起便等待在那裏。低垂著頸子、白皙單薄的肌膚透出漆黑發絲,就連身後開敗了梨花的枝椏,都裹著水珠,單涼的在風裏顫抖。
「絡兒,那個丫頭還沒走,你真的不出去看一眼?」蘇傾容看向沉絡,滿頭青絲軟軟的一彎雲似的兜著,烏黑流水般瀉下來,漆黑的眼深若三千弱水,直直凝視著他。
沉絡漫不經心,燭火流金,蒼天盡碧,他斜靠在窗櫺上,宛如盛放的豔紅火焰,任何人都碰觸不得。
這時候周福全正好端上了養身的茶湯,「皇上,這幾日您一直睡不好,用些參茶吧……」
皇帝細長的指頭捏起茶盞蓋,裏面是清澈淡黃的湯水,沉絡毫無興趣,厭仄勾起杏仁參湯茶盞子,將那香濃的湯汁全潑進青牙倭尊口洗裏,案上的禦膳更是一口都沒有動過。
周福全見了,心疼的直抹眼淚,砰咚跪下,「陛下!您可要千萬保重龍體啊!幾天幾宿的不睡,膳也不用,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沉絡冷冷瞪他一眼,「嚎什麼嚎,朕死不了,滾!」
周福全再也不敢冒死勸諫,趕緊領著侍膳的小太監收拾好滿桌完好的禦膳,卻行退下。
蘇傾容微淡挑了挑嘴角,低著頭,烏亮的黑色發絲柔軟的覆蓋著雪白而優美的頸項,那雙在燭火中帶著琉璃色的眼睛溫柔的看著北周年輕的天子。
皇帝眼裏帶著寂寥的味道,卻仿佛被漫天的清冷壓下。外面,宸妃日日來請安,和皇帝只隔著不到百米的距離,人就在觸目可及的地方,可沉絡卻一眼也不往窗外看。
遠處細雨綿綿中,佇立著一棟朦朧白霧中的千層鼓樓,鼓樓上燃著燈籠,在雨霧裏透著光。
蘇傾容走去沉絡身邊,層染的菩提葉青緞軟軟拂在腳面上,湖水色的駝絨地毯洗淨了所有聲響。他伸過手來,輕柔挽起皇帝滿把烏檀木般漆黑的長髮,然後,把他的面頰輕輕按在肩膀上。
沉絡額頭抵著蘇傾容的頸邊,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蘇傾容肩周處被他抓的隱隱一陣狠疼,然而他只是微微皺眉,卻沒有避開,任皇帝抓著。年輕的天子閉上了睫毛,連吐息都泛著寒涼。
江采衣……
日日的念著,每念一次,就會更恨上一分。那個繡囊,那縷銀髮是他心裏的病,每根銀絲都像又細又利的刀,割得他犯血。
江采衣……她剛剛入宮的時候,他早就知道她滿口的情意全是假的。可那時候不計較,現在卻忘不掉。心裏那樣喜歡,到這個份上,只恨不得她從頭到尾都做得最好,恨不得她從一開始,就是全心全意。
蘇傾容伸出手去,手指滑過年輕皇帝的耳畔,掠過順滑的發絲,最後壓在沉絡的背脊上,猶如一個隱約的擁抱。
這個絕代美貌的年青人,曾經只是個孩子。剛剛從蕭華宮接出來的時候,粗衣蓬發,食不果腹,然而絲毫不掩天香國色,聖君之質。
這個孩子剛剛接來身邊時,眼睛總是沉沉的抿著,細細手指握在掌心,眸底倒映著蕭華宮外三千尺深水梨花,冰冷刻骨。
然後,他一點一點領他上龍座,一步一步帶他臨天下,將一個六尺之孤,帶到如今這般模樣。
沉絡很小的時候,曾經問過一次自己的父皇——昭和帝的事情,問過一次之後,就再也不問了。他曾帶著他,於城門上火轟瓦剌軍,將他的父皇燒成了飛灰。那一刻,是小小的天子親口下令,殺掉了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這個決定是正確的,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那把火是不是把他心頭最後的一點人情也燒成了灰。
……再後來,他不是沒有察覺到美麗少年深深的傾慕,但他知道自己不回應,沉絡不會勉強,於是一盆雪水澆寒了他的依戀。
這個美麗的孩子長大了,成就一代帝王,骨子裏卻是偏激的愛和恨。不是被他放在心頭的人,不會被他逼上這兩極。他有什麼,就一定要捏的死緊,定要那人每一絲每一豪都握在掌中,片刻不能偏離。
蘇傾容微微一笑,捏起桌上畫盞斟茶,蹙眉忍著肩上越發尖銳的痛楚,靜靜空氣中只有茶水流瀉的聲響。
他只問他,「絡兒,外頭跪著的那個丫頭,你喜歡麼?」
沉絡一手抵著額頭,五根白皙手指都插在額頭的長髮裏,閉著長長的睫毛,冷笑,「喜歡。然後呢?」
「……沒有然後。」
茶在幽涼的空氣裏泛著白霧。
既然喜歡,就沒有然後了。
她做錯了事,傷害了你,你就可以不喜歡了麼?
……這就是情。可改死生輪回,可動四肢百骸,只能孤注一擲。其中的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這個他親手帶大的孩子,如今也必須一味一味,親口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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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寶林這回是活不成嘍。」
周福全出了帳子,一邊將皇帝的口諭遞下去,一邊嘖嘖搖頭。扭頭看向細雨裏面石頭人兒一樣默默等待的宸妃,老太監心裏直歎氣兒——這丫頭,真真是皇上的心尖子。不過就是被奚落了個一兩句,瞧把皇上心疼的,簡直恨不得當場捏死徐寶林和曾婕妤。
周福全也算是看著沉絡長大的,眼見皇帝一日日的和宸妃鬧著,心說不出的難過。唉!兩頭傷心,都不好過,這又算是虐待誰呢?
身邊的小太監瞧著手裏一口都沒動過的禦膳,腦子活跳開了,靈光一現,「周公公,皇上成日這樣折騰自己的身子,不是個事。不就是女人麼?要不,小的再找個漂亮娘娘來,哄皇上開心?」
小太監一副很有心得的樣子,「公公你看,宸妃娘娘柔情似水,但是單薄了點。咱們是不是該給皇上換換口味了?找個騷點、辣點的美人來伺候,興許皇上口味一改,也就沒那麼糟心了……」
周福全冷冷吊著眼梢兒,呸了一口,「不長進的瞎眼尾子!你當是給咱們皇帝上菜呢,還酸的辣的苦的鹹的!宮裏的女人就那麼幾樣,你省省吧你!」
小太監抓抓腦袋,「如果宮裏的嬪妃不行,可以從外頭找啊……」
周福全一個拂塵柄敲過去,「個二傻子,趕緊滾吧,這麼餿的主意你也敢提!外頭找?有本事,去找個比皇上還漂亮的女人來!否則就趁早打消這念頭!六宮裏誰給你好處吃了,膽子肥成這樣?傳事的小林子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句曾婕妤,直接就被砸出了腦漿!前車之鑒,看見沒有?……這會兒,還輪不上六宮打陛下的主意!」
周福全重重跺腳,兩下教訓完小太監,又很是無奈的鬆了鬆酸痛的肩膀。
唉,後宮就是個錢塘潮,眼看見前潮快失勢,後潮那是勁趕勁的往上拍!非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踩著別人腦袋上位不可!後宮的嬪妃們盼皇寵,盼的太急了!她們還以為皇帝和宸妃鬧上一場,江采衣就能失寵呢。
周福全咂摸著這些門道,一個勁搖頭。皇帝的後宮清冷,本以為那些扔在灰窩子裏的妃嬪們都過慣了沒男人的清淨日子哩!得,沒想到宸妃這裏稍稍的動靜了一下,她們就像驚蟄後的蟲兒一樣活泛起來了。
活泛個屁。老公公心裏明白,這會兒誰蹦躂著往上湊,誰的腦袋搬家。皇帝那是什麼樣的人?六七歲上就跟著丞相在金鑾殿上和一眾朝臣鬥法拿權,瓦剌人逼到鼻子下頭,都沒有皺過眉。如此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拿穩了朝政,獨斷乾坤,想做什麼,朝堂上已經無人膽敢置喙。
從小到大,誰見過他這樣失態?還是為個女人!
旁的不說,就皇上那樣貌,掃一眼就能讓人掉魂,隨便瞄眼鏡子就能豔壓六宮粉黛。若不是心裏真喜歡,哪里願意天天夜夜的往龍床上帶!又怎麼會動怒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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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開落,夤夜閃爍,深秋之末,入夜月涼如水。
雨停了,入夜的獵場十分熱鬧,像是有無數的蚊蟲螻蟻,蟬蛹蟋蟀,從地底草叢間細細密密爬湧而出,嘈雜伴著歡笑。
遠處的帳子一頂接著一頂,燈火漸次亮了起來,照的萬里草場如同染了金黃的絹。水邊最高的鼓樓之上,那鐵柱撞擊青銅的聲音沉悶的傳來,在深秋的夜裏如同遲暮的呻吟一般,冷冷的,沒有溫度的,響了幾聲。
燈紅酒綠,玉杯交錯,舞女衣袖翩飛,丹紅色絲薄的袖子後面,媚色斜飛、歌姬描繪著粼粼金粉的眼角間流淌比醇酒還更醉人的嫵媚眼色,一個旋身,和著士大夫們如意擊節的聲音,銅壺滴漏,長夜永晝。
江采衣遠遠的繞開那片熱鬧,孤身走在曲水邊。
明日,圍獵就結束了。回宮之後,她還有沒有再見他一面的機會?
衣袖旁,幾隻瑩瑩的藍色蟲兒圍在身邊浮動,是螢火蟲。
「玉兒,是你嗎?」江采衣伸出手去,一隻小小的螢火蟲停在她指尖,仿佛很是擔憂的震著翅膀,微微的震動聲仿佛低低的哭泣。
「玉兒,姐姐好想你啊。」她捧著那小小的蟲子,席地坐下來,小蟲很乖的趴在她手上,尾巴點著柔藍的小小火焰。
「玉兒,寶貝,你在哪里?」江采衣緩緩撫摸著小蟲的背脊,「如果你能入夢,就告訴姐姐你在哪里吧,好麼?不管你在哪里,姐姐一定會去找你,絕不再讓你受一點傷。」
「玉兒,如果你在就好了,姐姐不知道怎麼辦,這一次,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
那只小小的蟲兒從指尖飛起來,圍著她的頭頂旋轉,然後似乎猶猶豫豫的往旁邊的竹林裏面飛。
她跟著那小小的螢火蟲,走近竹林,鼓樓的拱門扣在一叢青青竹子間,像是在山水中抹了一道白。月亮半藏在雲裏頭,幽幽然的,連光都帶了溫度,撫在皮膚上冰涼冰涼的。
竹影森森,她本來也沒有多看,只是眨眼一閃,猶自就定住了。
月光下淡淡的一個身影,豔紅優美,不知是在賞月還是在等人。
沉絡靠在鼓樓月白的門柱上,身姿挺拔如竹,淡淡抱臂垂眸,後腦抵著玉色的壁石,枕著一頭烏亮柔軟的長長黑髮,只露出長睫掩映下美豔絕倫的側臉。
想不到,渴盼了幾天的人能在這裏巧遇。一瞬間,漫湧而上的眷戀和思念讓她定在原地,淚盈於睫。她貪婪的凝視著,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他一定不想見到她,所以她要藏好自己,小心呼吸,不要驚擾他。這樣,只有這樣,才能再多看他一會兒。
皇帝月光下的神色淡漠,似乎沒有發現她。
江采衣覺得五臟六腑都燒成了炭火,連筋骨都泛起痛楚,她微微顫抖著唇,一瞬不瞬的看著。眼淚糊了視線,就一遍遍擦掉。那樣專注、那樣不舍的看著,只一眼,就覺得從地獄裏升天,從指間處回暖。
……原來,連看他一眼,都能讓她這樣心碎,這樣不舍,像是怕夢碎了一樣小心翼翼,生怕絞碎了這份平靜。
以前日日能相見的時候不覺得,直到突然有一天,當連看他一眼都成了奢求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過去自以為是的豁達簡直就是笑話。愛一個人,少見一刻都是折磨,才過去九日,她就已經覺得像是過去了五六十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拉的猶如十輩子那麼長,那麼荒涼。
她不知道這樣多早晚是個盡頭,九天,就像過完了一生。她每日癡癡的守在門口等著,每個風吹草動都要扯心動肺。以為他來了,驚喜的心口直跳,發現他沒有來,整個人便枯作塵灰。幾日裏大悲大喜,五臟都虛浮著,空落落的荒茫。
周福全跟在皇帝身邊,看著兩人隔著一川竹林,兩處沉默,不禁歎息。這情字是個什麼玩意兒?生生就要折磨死人。宸妃發燒昏倒,皇帝明明連政務都處理不下去了,匆匆趕到皇帳外,卻怎麼也不肯進去,咬著牙候在外頭,寧願隔著一層薄薄的帳子心疼,也絕不進去瞧一眼。
這會兒,分明就想得不行,心裏揪著宸妃的病,從丞相的帳子出來後步步拐彎,硬是繞到這裏等著,等了幾個時辰。費這麼大勁,就為隔著幽幽竹林瞧她那麼一眼。
……到底是何苦來哉?
周福全自然是不懂的,沉絡自然也不會解釋什麼。他闔上鳳眸,背靠著身後的木柱,苦笑,枕著一頭漆黑柔長的黑髮。
月色在一片黑暗裏湮滅而去,再也不見。西風凋碧樹,足底的青石長階,幽幽通向碧竹深處,荒涼的仿佛染盡生離死別。
江采衣站在原地,看著他那修長淡然的身影在淚水中慢慢模糊,遠處的太監躬身提著暗黃的石榴宮燈,投下淺淺柔光。一片夜風裏雪白梨花伸展到天際,開成荼蘼,他殷紅的衣裾拖曳過腳下,夜色也掩不盡一片嫵媚的落影。
幽涼的風颯颯響著,兩個人,兩種心思。隔著短短的距離,卻無法彼此靠近。
這就是情。
若不是情到深處難自禁,又怎會百轉柔腸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