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心刃(七)

  宸妃娘娘受了寒,發燒昏倒,皇帳裏忙作一團。

  漫漫藥氣熏了滿帳,帳子裏一片人仰馬翻的景象。內侍和宮女們忙著把大桶大桶的熱水擔進擔出,暖爐和湯藥仿佛流水一般送進內帳,太醫院的老醫正領著一群輔醫忙得滿頭大汗,

  江采衣的身上層層迭迭加了兩層被褥,嘉寧寸步不離,灌了三四個熱湯鎏金暖爐塞進被褥,又探手到被底一摸,心底頓時涼了大半。

  江采衣整個人死死地蜷成一團,被窩裏觸手如冰,半點暖氣也無。收回手時嘉寧順便往她額上抹了一把,掌心濕漉漉的,滿手赫然都是冷汗。

  忽然的,江采衣伸出手,握住了嘉寧的手腕,嘉寧掙了一掙,反而被握的更緊。江采衣就那樣昏睡著,面皮泛著淡淡的潮紅,不知何夕,只知道攥實了嘉寧的手壓在心口,似乎是抓著極為重要的東西,誰也不許奪走。

  嘉寧看她樣子不好,不由的擔心,騰出空餘的左手來輕輕撫摸她有點燙熱的額頭,立刻就被燙熱的淚珠觸感嚇了一跳。

  ……江采衣在哭,她在夢裏也默默的流著淚。

  雨聲淅淅瀝瀝的,敲在窗戶上,時疏時密,打濕了糊窗的絹紙,燭光仿佛染上了朱砂一般,連床上人淡淡的般潤粉的唇瓣也更添了一份孱弱。

  嘉甯被江采衣的淚水弄得紅了眼眶,焦慮又擔心,她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江采衣的脈搏處,聽著那細弱的跳動。

  「娘娘……」嘉寧低低的喚,娘娘,你夢見了什麼呢?

  ——江采衣的夢裏是一片迷霧。

  宮裏的石榴花開了,夕陽照耀下紅豔的仿佛是火,漫山遍野都是紅色。

  她站在一片空茫的白霧中,什麼都看不清,一片白濛濛的昏茫。

  前方似乎有人點燈,她努力的撥開眼前的霧氣,有絲踉蹌的拔步緩行。

  水榭柱子從身前一根一根的掠過,她追著前方的那盞燈。提著燈盞的身影拖曳著一片紅色的衣袂默然在白霧中穿行,是時光打磨過的深濃豔紅,衣擺的刺繡上隱隱浮著金色的盤龍,在白霧中如同妖嬈綻放的豔麗牡丹。

  春雨細細柔柔的飄下來,卻還是打不散眼前的霧,杏花梨花紛亂枝頭,一片片的綻放了。

  她心裏焦急,急急追隨著那修長的身影,卻見那豔紅色的人影閃了閃,然後提著燈走向湖邊。春雨綿柔,她那樣小心翼翼的跟著,赤足仿佛不是踩在泥土裏,而是白雲端。

  霧氣越來越濃,她跟著那身影,在一處闊大茂密的枝葉陰影處停住了腳步。

  那個修長的豔紅身影站在清冽的湖水邊,雨打下來,湖面上一圈一圈清圓的漣漪。湖中大片大片的錦鯉紛至遝來,全部都是銀色的錦鯉,在湖中泛著柔和的銀色光澤。

  湖心深處泛起大片大片的銀光,然後緩緩浮出了一個溫柔而純白的身影,上身為人,下身卻有著長長的銀色尾翼,薄如蟬翼,流光溢彩。

  她的心緊了緊,疼的縮成一團。

  初春的石榴花吸飽了雨水,泛起清香,墜墜沉沉,那層層迭迭的火焰色繁複花朵含著雨露,顫顫巍巍的從頭頂的枝端墜下,流火一般,掉進了湖面,打著旋兒。

  魚兒受了驚擾,紛紛轉身竄開,而那模糊而溫柔的銀色人魚,也悠然行遠了。

  而此刻,那豔紅色的人影也轉過身,朝著濃霧的深處走去,決絕而淡漠。

  剎那間,莫名的悲傷像海水一般迅猛倒灌入胸口,瞬間便壓得她無法動彈,仿佛心口重重壓了千金沉鐵。江采衣睜大眼,看著那濃霧中的紅影,又是傷心,又是難過。

  她撥開晨霧,想走過去緊緊擁抱他,她咬緊牙伸出手去,差點就夠到了他的衣角,霧氣卻在這個時候聚攏過來,將她罩住,剝離開她的視線。

  皇上……回頭……

  她張著嘴,撕心裂肺的喊,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出不了聲。

  她掙扎起來,死命的想要撥開這迷霧,死命的伸手,奮力的抓握。

  回頭……

  皇上,求求你回頭,再看我一眼吧……

  夜深了,又白了,一日過去,一日又來。她始終現在那絕望而沉重的夢境裏,一個人被霧氣包裹著,小孩子一樣哭著尋找,哭著乞求。

  江采衣頭上冒起冷汗,淚水浸浸的吸入枕畔的絲繡,她昏昏沉沉的伸出手去,緊緊拽著嘉寧的手腕,溫溫熱熱的,那樣暖和,讓她緊緊的攥著,不願意鬆手。

  ……是皇上麼?那是不是他的手?他終究是來了麼?她要死死的抓住他,怎樣也不能放開。

  「娘娘。」枕畔一句帶著哽咽的女聲,讓江采衣昏迷的神智清醒了些許,眼前的光線逐漸透亮起來,清晰的映出床邊的人。

  是嘉寧。嘉甯坐在床邊,溫柔的替她敷著熱巾子,一隻手被她牢牢握著。身體被嘉寧緊緊摟著,貼著溫熱的軀體,江采衣仰頭看著頭頂層層迭迭的五彩絲線,只覺得似乎快要忘卻了前世今生。

  ……是嘉寧,不是皇上。不是那個她夢裏心頭一直念著的人,江采衣輕輕蠕動著嘴,絕望又渴求的輕喃,「皇上……」

  嘉寧臉色慘白,微微的搖了搖頭,替她掖緊被子,「娘娘,你燒了三天,人都糊塗了。皇上這幾天政務忙,等鬆泛了,他一定會來看你的。您好好養著身子,別讓皇上操心麼!」

  這種安慰人的話,江采衣哪里聽不明白,她慘白著臉搖了搖頭,硬是推被子下床,「皇上在哪?我去,我去求見……」

  她知道,那只繡囊傷了他,她的過往傷了他。她不要她的皇上就這樣恨上她。外頭簷下的銅頭鐵馬在雨裏搖擺,似要把人的靈魂都撞碎了一樣。外頭滿眼的瓢潑大雨,滿眼白茫茫的世界,空成了那樣,濕成了那樣。

  江采衣只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這一輩子,這一輩子,如果沒有了那個人,要怎麼度過?……皇上,你再回頭看看我好不好?再聽我說句話,好不好?

  「娘娘,你還燒著!」嘉甯看著江采衣走了兩步路,腳就虛軟打飄,拽著篾竹簾直喘氣,卻還是執意往外走,心都碎了。

  「娘娘,你昨晚燒的厲害,差點就醒不過來了!你的身子骨哪兒經得起這種大雨!娘娘,奴婢求求你了,皇上人就在那,跑不了,等養好了些,再去見吧……」

  江采衣渾渾噩噩的回頭看了嘉寧一眼,虛軟的手指輕輕推開她,踉踉蹌蹌的往雨裏走。

  ……養好了再去見,怎麼能成?他還氣著麼?她不願意讓他生氣,讓他再多難過一刻都她捨不得。

  ……她多愛他,多愛他啊!

  想起來心都是疼的,陣陣泛著酸楚和思念。他曾經在幽深密林裏給她漫天螢火,在浴帳裏親手給她披上正紅的鳳袍,開口向她求親。

  那件鳳袍子她至今都捨不得穿,紅潑潑的一襲明豔絲綢,金色的鳳凰繡在上頭,羽翼比陽光還要燦爛,像要從那一片鋪天蓋地的紅上燃燒起來,振翅飛翔。

  他知不知道他求親時,她有多開心?他說兩姓聯姻,一堂締約,他說桃花灼灼,宜室宜家。那一晚情絲盡付,原來,那麼早的時候她就愛著,想到能做他的妻子,她連靈魂都歡樂的顫抖。

  ……想見他。

  想見他,這個的念頭變成了執念和貪妄,什麼也阻止不了,什麼也留絆不住。江采衣的連骨頭都發燙,雨點落在身上有著鑽骨的刺痛,她剛走出兩步就絆了一跤,卻仍舊爬起來,在雨霧中尋找。

  嘉寧見攔她不住,連忙命人取來了傘,又拿了一襲厚厚的麼子給江采衣裹上。麼子外頭塗了貂油,裏面是細細的狐毛,風雨不透。這是初冬才穿的衣服,可江采衣高燒未褪,一星半點的著涼都能要命。

  麼子裹在身上很溫暖,細密的狐毛拱著燙熱的皮膚,一眾宮女急的不行,又拗不過宸妃,只能擁著她磕磕絆絆的向丞相的帳子去。

  ******

  三天以來,皇帝一直留在丞相的素帳,即使宸妃生病,也不曾回皇帳探望。

  冷雨凍得渾身直打擺子,江采衣抱著冰冷的傘骨,唇瓣凍得發白,一步步的硬是撐著尋到了蘇傾容的帳外,那副模樣連在帳子外當值的周福全看了都心生不忍。

  「娘娘稍等,皇上和丞相在議事。老奴進去瞅瞅,看看皇上得不得空。」周福全看了江采衣蒼白的臉色和潮紅的臉蛋一眼,歎了口氣,「如果皇上忙,娘娘就先回去養身子罷。」

  江采衣扶著濕滑的木樁,搖搖頭,「公公,告訴皇上,我會一直在這裏等他。」

  老公公歎了口氣,轉身進去了。

  丞相的帳子裏漫著淡淡茶香,皇帝微微敞著雪白中衣,大紅曳撒,斜身枕在丞相的膝上。衣袖低垂而雅致,長長的寬袖卷著一段比冬日夕陽還冷的殘紅,眉目妖豔。半濕的青絲隨意披散在肩頭,滿室豔光展展,燭光逆著照過來,恍惚間整個輝煌大帳都失去了顏色。

  周圍燈影如同綢緞一般軟軟鋪開,丞相青衣長髮,面前擺著地形沙盤,素指捏著黑色的青銅小旗,一面思考一面圈點。

  兩人都默然,一個看沙盤,一個看摺子,桌上的紫珊瑚更漏沙沙的流著,琉璃燈罩的鎏金燭臺寂寂燃燒,靜謐到了極致。

  周福全在門口徘徊了兩趟,看著裏頭的情形,覺得無論如何也不敢開口。皇上臉色平淡,但心情絕對不會好。這個時候開口就是掉腦袋,給他吞一千隻豹子膽,他也不敢去逆那個龍鱗。

  於是周福全掩上簾子,默默躬身退出了蘇傾容的帳篷。

  江采衣遠遠等在雨中,看到周福全慢吞吞的踱出來,她的臉色隨著他搖頭的動作慘白起來。

  老太監深深歎了一口氣,「娘娘,皇上不見。」

  ……皇上不見她。

  他已經,不願意見她了麼?

  江采衣縮在一株開敗的梨花樹下,凝望著風雨中緊緊閉合的帳門,蜷起雙膝抱著傘柄,淚水都留在手臂間。

  皇上就在遠處的帳子裏,可是丞相的素帳戒備森嚴,就連她也不能擅闖。那頂青色大帳佇立雨中,距離週邊的柵欄隔了長長的一段距離。她能看得到那青帳琉璃做的寶頂,能看到帳子周圍森森站立的玄甲衛,甚至能看到帳底隨風擺動的珠箔飄燈,卻看不到皇上的樣子。

  老梨樹上殘留的幾枝清涼梨花也被雨水折落了,留一地悲傷。

  雨水積在腳底,江采衣的雙腳像是泡在冰水裏,一陣寒冷。她靠在梨花樹前,小聲的呢喃著,把全數的愛慕說給荒蕪的梨樹根來聽……

  這裏是很冷的,可是能離他近一些,什麼都值得。她心頭終究還是泛起了淡淡的一絲溫暖,連這樣遙遙看著,都能讓她感到安慰。

  ……

  跟在周福全身邊的小御前太監瞅著這形勢,覺得不可思議,喃喃自言自語,「……不會吧?皇上這就把宸妃撇下了?前頭寶貝的跟個眼珠子似的,說翻臉就翻臉,這,這宸妃莫不是要失寵了吧?」

  周福全一個當頭的耳刮子掃過去,差點把小太監嘴巴打歪,「沒成色的東西!這種時候,還敢在皇上背後嚼嘴,早晚要給人摘了腦袋!你也在皇上跟前當差三四年了,怎麼作死還不知道挑個時辰!」

  小太監委屈的捂著腮幫,「公公……我這不是有事說事麼?你看看這情形,不是失寵,是什麼?據說前頭,皇上和宸妃吵的很厲害,皇上氣得連范大人的刑帳都給掀了,這吵的是什麼話啊?」

  周福全恨鐵不成鋼的再踹小太監一腳,「皇上和宸妃吵了什麼話咱們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說!你個豬腦子,真當宸妃能失寵啊?也不瞧瞧看咱們皇上是什麼人?他心裏頭真煩了誰,不是弄死,就是扔的遠遠的,眼不見為淨!後宮那些個小主子們,皇上幾年裏都沒瞧過一眼!這麼多年,也就宸妃娘娘一個人能在皇上面前吵上架,這是一般般的情分麼?你再看皇上,都氣成這樣了,也沒把宸妃趕出皇帳,反倒是自己走了。如此盛怒還替宸妃顧著臉面,照我看,等秋獵結束回宮,兩口子還是照舊在太極宮雙宿雙棲……你麼,長點心吧!」

  小太監用腳搓著地,「話是這麼說,可、可咱們就這麼幹看著?最近在皇上跟前當差也忒難受了,一不留神就掉腦袋。」

  「不幹看著還能怎樣?」周福全懊喪的背過手,搖搖頭。宸妃不好過,皇上這幾日也不好過,禦膳動不了幾筷子,喜怒難辨。在皇帝面前當差簡直要提一千個心眼子,呼吸都屏著氣兒,就怕一個不留神就惹怒龍顏,就沒人得的了好!

  這江采衣……雖說是掌管六宮的宸妃,其實年紀不大,要過了中元節才十九,還只是個丫頭片子……這點兒年紀就能把皇帝折騰成這樣,可真有她的!

  ******

  雨水下了好幾天,終於還是漸漸變小。由潑天灑地的大水,變成條條細線,最終消減為一滴滴的小雨,綿而輕柔的打在地上,一層新新的草色遙遙。

  一笠天光破雲,小雨潺潺,秋意闌珊。江采衣籠著肩上沉重的裹氈,低低咳嗽著,虛軟的身軀輕輕靠向在身後濕漉漉的梨花樹。幾天的高燒讓她下巴都削尖了,一雙黑眸深的有些嚇人,蒼白的唇,蒼白的皮膚,唯獨剩下頰側餘留一片不正常的潮紅。

  腦袋比鉛鐵還要沉重,她迷迷糊糊的掰手指算著——幾天了?……五天,六天,還是七天?

  這麼久了,她每天都來,可是每天,皇帝都不見她。她就站在柵欄外的匝道上,距離丞相的素帳並不遠,他不會看不到。

  可是,他不見她。即使風吹雨落,寒風摧骨,也不見她。

  這個時候才明白,他的懲罰和叱責都不算什麼,最讓人痛徹心扉的,是在那樣極致的寵愛之後,逐漸疏離的冷漠。

  可她怎麼也忍不住不來。這或許是很卑微的姿態,卑微到了成為乞求。

  周圍人來人往,有喧囂,有駐足,有人細細觀望,別人投來的目光,有驚訝,有惋惜,有幸災樂禍,有事不關己。可是這些於她而言,都只是毫無干係的影像。

  她的等待一開始是為了解釋,現在,卻單純的變成了渴望。渴望什麼呢?或許是看看輕風吹動的他窗邊的茜紗,或許是探聽他的聲音,再或者,只是想要隔著重重的甲胄侍衛和儀鸞華蓋,遙遙的看他的衣袂一眼。

  她於今日才深刻的感受到,皇帝是金鑾殿上最高貴的萬乘之尊,流雲之上,萬山之巔。他不想見的人,任你三朝九叩,使盡千般心計,也不得近前一步。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孤嶠蟠煙,層濤蛻月。風卷起庭前落花穿過秋草,燕泥已盡落花塵,足下是一條寂寞的路,遙遙便展向兩頭,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一層秋雨一層涼,下過雨的天氣,不管太陽怎麼刺眼,都很難暖和的起來。

  青帳側邊的小門裏出來一隊宮女,恭恭敬敬托著雕漆紅木盤子往外走。她們是專門負責送洗的宮女,盤子裏盛的是皇帝褪換下的袞袍,整整齊齊碼在長方盤子裏,旁邊擺著一併褪下的火石、珠佩,皇帝的衣物邊沿由金線裁就,絲不過漿,珠不下水,只穿一次就記檔收庫。

  江采衣定定望著那一隊宮女,眼睛裏透著孩子一樣深深的渴慕和絕望。嘉寧看著心酸,趕忙上前去攔下一位宮女,替江采衣要了一件皇帝的外衫來。

  這些衣服反正都是要送去內務府的,內務府又歸宸妃娘娘管,小宮女自然也不為難,將盛衣服的盤子雙手捧給了江采衣。

  這一刻江采衣無比感激嘉寧的貼心,她將那件長長的外衫抱緊,眷戀的將面龐深深的埋了進去。衣裳帶著淡淡的海棠香味,是她熟悉的氣息,柔軟的布料貼在胸口,心臟悶悶的疼著。

  「——哎呦呦,這不是咱們宸妃娘娘嘛!」一聲細挑的高尖兒女聲傳來,充滿鄙薄和挑釁。

  江采衣背脊微顫,緩緩從沉絡的外衫裏抬起了頭。

  大清早的,雨還沒歇,兩個宮裝麗人結伴兒站面前,一個是徐寶林,一個是曾婕妤。

  江采衣燒的渾身無力,連氣息都是綿弱的,她靠著梨樹坐在地上,胳膊緊緊摟著那一襲金線淡紅外襟衣,氣勢遠遠不如昂頭傲立的兩位小主。

  後宮裏頭,關於皇帝的事兒傳的最快。別看六宮嬪妃被皇帝扔在犄角旮旯裏默不作聲兒,那一雙雙眼睛可沒有閑著。皇帝和宸妃失和的消息不等天明就傳遍了三宮六院,起初還沒人敢相信,結果,這都七八日過去了,皇帝硬是一步都沒有踏入過皇帳。

  宸妃日日來請安,日日被拒之門外。照這個樣子下去,絕對是失寵的苗頭。是以,丞相的帳子外頭最近花紅柳綠熱鬧的緊,不少小主們都來試試運氣,一邊兒看著宸妃出醜,一邊兒想辦法製造承寵的機會。

  徐寶林一頭紅碧璽串子,左勾右挑的穿在黑漆漆的濃密黑髮間,向腦後攢成一條大辮子,碧璽比鴿子血還紅些,雨洗過一樣在頭上瑩瑩碎亮。左耳邊的步搖是一隻神似鳳凰的鸞鳥,以細如毫麼的金絲堆壘而成,腳踏浮雲,挺胸而立,尾羽碩大向上翻卷,通綴滿細小的米粒珍珠。

  天氣雖然冷,但是徐寶林仍舊撿薄的穿,一襲鵝黃色套半臂,長細的水蛇腰,下溜兒的削肩,看向江采衣的眸子裏充滿著嘲弄和奚落。

  徐寶林以前最喜歡圍著江采衣打轉兒,挖空心思討好裝乖,轉頭看見宸妃失勢了,馬上就把幸災樂禍的嘴臉給端了出來。她嗤笑,「娘娘,您抱著陛下的衣裳做什麼?知道的說娘娘是宸妃,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內務府裏哪個浣衣的宮女兒呢!」

  曾婕妤在一旁眸底閃過暗笑。徐寶林就是這麼個見風轉舵且沉不住氣的性子,不點火都能燒著。前腳見你光鮮,能撲到地上舔;後腳見你失勢,抬腿就能往你脊樑上踩!這種人最適合當槍使,不枉她明裏暗裏的攛掇了一晚,一大早就讓徐寶林來觸宸妃的黴頭。

  不過,曾婕妤表面卻顯得很厚道,執袖掩唇,拽了拽徐寶林的衣袖,「妹妹,你別這樣……」

  「哪樣兒啊?」徐寶林酸氣沖天的冷哼,眼白一拋,「是被皇上罰跪的樣兒,還是死乞白臉來吃閉門羹的樣兒?吃了閉門羹還不長記性,非要來礙皇上的眼!嘖嘖,您摟著皇上的衣服,也不嫌臊得慌!沒有男人,就把件衣服當男人使呢?」

  這話實在太難聽!嘉甯眸子一冷,沉下臉,霍的站起來!「大膽!宸妃娘娘駕前,豈容你一個小小的寶林放肆!」

  曾婕妤病也還沒好,在一旁掩著不斷咳喘的口鼻,側身擋在徐寶林和江采衣之間,軟著氣兒勸架,「妹妹!宸妃娘娘尊貴,你怎麼能如此冒犯?還不快給娘娘道歉!」說完,又慌忙面朝江采衣跪下,「寶林妹妹年幼無知,口無遮攔,娘娘千萬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徐寶林這人經不得煽動。人不勸她還好,若是上來勸,她反倒能狂出二裏地外去。這麼久了,江采衣獨佔皇寵,東西六宮大半年都沾不到皇帝陛下一根手指,熬得眼睛都綠了!她心裏早就想活撕了江采衣,嘴上哪里肯饒?

  徐寶林冷冷一笑,薄嘴皮兒上下翕動,甩開曾婕妤的手,「哼,宸妃?拿個宸妃的頭銜就能壓人了?在這後宮裏,品級算個屁!以前天天的撒開狐媚勁兒纏著皇上,現在好了,遭人膩味了吧?這就是報應!別以為做個宸妃就能在我們跟前拿架子,沒了皇寵,你就是個皇后,也早晚得上冷宮裏睡硬板床去!」

  徐寶林聲音又高又尖,把外頭的小太監宮女們全都引了過來,一時間熱鬧非凡。

  曾婕妤不急不緩的兩邊和稀泥,一面勸著徐寶林,一面又反過來撫慰江采衣。她可不像徐寶林那麼沒腦子,在大庭廣眾下跟宸妃發難,她算盤打得精著呢——萬一宸妃複寵,她可以憑著今日的情分沾光,而萬一宸妃徹底失寵了,她還可以落得個敦厚寬和的好名聲,兩邊都不耽誤。

  這番吵鬧,不消一刻鐘就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