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整整連綿了整夜,臨到天明時分才漸漸變小,只是頭頂上的雲仍舊有三丈厚,看著雨還是沒有下透。皇帳四角都掛著八寶琉璃燈,雪白的如意攢花結長穗被水給打了個透濕,滴滴答答的掛著水珠子。
黎明的光還是霧濛濛的,前幾天還刺目熾熱的太陽今兒個變成了柔白色的圓盤子,終究是比夜裏暖和了許多。
宮人們漸次熄滅了燈裏的煙火,早起的太監們已經圍了上來奮力清洗著皇帳外的殘雨。因為雨勢漸小,所以帳子上的牛皮撤了下來,只留一層厚厚的桐油苧麻,偌大的皇帳登時猶如立在白霧中的樓閣,金龍填漆的金龍在淅瀝瀝的雨聲裏面洗滌一新。
皇帳口修了齊齊十八人並肩寬的黃檀木階,直通栓馬樁。五步一柱,十步一方鎮石,小雨未停,順著桐油布滑下來,把滴水下頭的金絲藤紅漆竹簾打的透濕,簾子角細細落下手指粗細的水流。
江采衣已經整整跪了一夜,從膝蓋向上已經沒有知覺,像是整個人被凍在地上。
熹微如畫,就在不遠的地方,江采茗和曾婕妤兩個人也並肩跪著。
江采茗和曾婕妤的情況更加糟糕,直接就跪在大雨裏頭,沒有片瓦遮擋,更沒有太監宮女膽敢給她們打傘。一夜的瓢潑大雨落下來,生生澆成了兩隻落湯雞。風一吹,身上透濕的衣衫貼在皮膚上,猶如無數刀尖切割而過。
曾婕妤本來就病著,袖子裏的暖手筒早就熄滅了,雨水從她微微泛青的面頰滑下來,髮髻正中大紅的牡丹細細瑟縮。
江采茗抬起濕漉漉的睫毛,咬牙切齒的逆著朦朧晨光看著鎏金銅爐旁的姐姐,下了一整夜的雨,渾身濕冷,可她從喉頭到肺腑都火燒火燎的灼燙著。
昨晚整整一晚……她跪在帳外,被迫聽著內帳的種種香豔。裏面男歡女愛,呻吟嬌喘,而外面雷電就劈在身側,驚出她一身冷汗。她的雙膝跪在草中,被細碎的石子劃出了無數血口,心上,也劃得血肉模糊。
昨晚,她一層一層的解開外襟、披帛、中單,然後躺上龍床……就像是把自己所有的自尊都一層一層的剝落掉了一樣。她毫無保留的奉送自己,卻被視若敝履,連皇帝的指尖都沒有沾著。而江采衣……
那一聲一聲的喘息,一句一句的呻吟在雨裏清晰可辨,皇帝出來的時候,紅衣散發,薄薄的繚綾襟口盤龍金織,他露出衣襟的鎖骨白的驚心,泛著嫵媚的淡紅痕跡,容光豔華,傾國無雙。
而江采衣雖然狼狽,長髮掩映下那密密的吻痕卻不容錯辯。
她遙遙的望著,心頭像是被烙鐵捅了進去狠狠翻攪,燒的她四肢百骸都在冷雨裏發燙。
一個低階的小太監繞著黃檀木臺階碎步趕過來,捏著聲音不鹹不淡的宣旨,「江縣君,皇上有旨,即刻納縣君入宮,封二品昭儀。縣君如今也是娘娘了,快起身去收拾收拾,等著正式的晉位封旨罷!」
江采茗倒吸口氣,一時間手足無措的頓在原地。昨晚的種種如同噩夢一般,她的一顆心都被烏血泡的發木了,又恨又怕,直直把牙根咬出了血。她以為自己再也不能夠活著走出皇帳,哪知道天才亮,就等到了這夢寐以求的好消息!
昭儀!
北周後宮裏都是三品以下的小主,夠格叫上一聲娘娘的,至今還只有江采衣一人。沒想到,皇上居然封她做二品昭儀,直追江采衣!
「公公……」江采茗撲過去奪過小太監手裏的恩旨,不敢置信的展開,顫著指頭撫摸了一遍又一遍。那不是正式的恩旨,只是秉筆太監臨時草擬的文字,沒有一個字出於皇帝的御筆。然而她還是視若珍寶,看著看著,眼眶都微微發濕。
終於,她終於也是皇帝的女人了!她終於成為他的妃妾之一,有名正言順親近他的名分。她日日月月的盼,把自己枯竭成了一汪荒草潭子,以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如今,這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麼?
江采茗喜極而泣,耷拉著濕漉漉的亂髮把恩旨抱進了懷裏。
「公公,」江采茗啞著嗓子,眸子黑的發亮,「陛下有沒有吩咐過,妾身日後住在哪一宮、哪一殿?封號為何?幾時侍寢?」
小太監當即噴笑出聲,「昭儀娘娘,您也未免太心急了!皇上日理萬機,哪有空安排這些庶務?這些事都歸內務府管,內務府歸宸妃娘娘管。您住在哪宮,現在還定不下來,封號也沒有擬。至於侍寢就更不好說了,能入宮,並不代表能得陛下恩寵。您的綠頭牌改日做好了,自會有人放到盤子裏,呈上御前。皇上有沒有心情翻牌子不好說,翻誰的牌子就更不好說了。」
江采茗心裏一空,細細碎碎的疼了起來,她沒有想到,自己入宮的步驟是這樣的簡單和輕賤。可是轉念一想,又高興了起來……她不害怕皇帝的心冷,比起以前困守閨中,現在的她已經距離他近了一大步!娘親說的對,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她有無盡的耐心和熱情,積年累月下來,還怕捂不熱皇帝的心麼?
小太監冷眼看著江采茗,心裏嗤的冷笑一聲。這新封的茗昭儀顴骨薄,耳垂尖,在雨裏頭澆了一夜,模樣跟只落湯雞似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小家子氣,傳言說她只是個妾養的……難怪呢,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有福的面相。
雖說是封了二品昭儀,可皇帝從頭到尾都沒瞄過她一眼。昨晚鬧騰了大半夜,茗昭儀連衣服都脫光了,還不是被從龍床上揪下來?日後還能指望有什麼恩寵加身?她也不打聽打聽,皇帝在後宮扔了多少嬪妃?這些個小主們天天的連皇帝人影都見不上,封二品和封七品又有什麼區別?不都是些活寡婦?
曾婕妤有病在身,咳起來連心連肺,她在一旁聽著江采茗晉封的消息,臉上漸漸不是顏色起來。昨夜聽了一晚的活春宮,她也傷心。本來看到宸妃罰跪,心裏頭才剛剛鬆快了些,結果轉頭就來了這一出。
……不過轉念想了想,曾婕妤終究還是漸漸回過了神。她伸手拍撫著咳喘的胸口,瞟了一眼歡天喜地的江采茗,艱難的起身,扶著自己宮裏的小侍女,抬腿走了。
小侍女憤憤不平的扁著嘴,「江家出了一個宸妃已經夠鬧心了,居然還要再封一個昭儀?以後小主們的日子還怎麼過啊?」
曾婕妤撇著唇淡淡冷笑,「傻話。你是沒看到昨晚的動靜鬧得有多大!皇上不等天明人就走了,留下宸妃一個人跪在雨裏。江采茗瞎高興,還以為皇帝對她生了情呢。瞧著吧,她就是個筏子!皇上封她是敲山震虎,氣宸妃呢!」
曾婕妤彎下身子又是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倚在小侍女身上無力的喘氣,薄薄熹光照在她淡白色的唇瓣上,病弱纖細,素面朝天的模樣看上去,頗有人淡如菊的味道。
「封的好,封的越高越好!後宮就需要有個人出來打破僵局。宸妃專房專寵了這麼久,她也不嫌脹的慌!」曾婕妤氣咻咻的說,「我們只需要隔岸觀火……只有皇上和宸妃鬧崩,六宮嬪妃才有出頭之日!」
小侍女恍然大悟,「小主思慮深遠。」
曾婕妤慘然一笑,神似凝佇,看向天際烏沉沉的厚重白雲,「思慮深遠……這都是無寵的嬪妃說的話。如果有人護著寵著,我何嘗不願意目光短淺、天真無邪?什麼命造就什麼女人,進宮時,我也是白紙一張。只是,這宮裏的日子太長太淡,我總得給自己掙條出頭的道兒吧……」
慘澹朝陽照著山河,低吟雨瀝,兀然間,風就將沾了冰水的發絲吹得黏在臉上。
……
江采衣雖然被罰跪,可終究還是掌管六宮的宸妃。有嬪妃晉位,仍舊要來向她行禮。
江采茗抱著恩旨抬頭看去,昨日還盛氣淩人的姐姐就跪在黃銅滴水下頭,被夜雨打的荒涼。想起昨晚讓她鐵爪撓心般的嬌吟和喘息,江采茗頓時覺得心頭的憤恨都有了出口。
江采茗擺著腰肢走上黃檀木階,雖然被雨淋了一夜,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喜氣壓也壓不住,從每個毛孔裏面散發出來,臉頰透紅,讓她連走路都透著那麼一股子得意和輕飄。
嘉甯蹲在江采衣身邊,眯起眼睛,看著江采茗扭著腰,嫋嫋的對江采衣行了下蹲的福禮,「姐姐,方才內侍傳來皇上的禦旨,要納妹妹為昭儀。姐姐進宮早,規矩懂得多,日後少不得要多擔待擔待妹妹的莽撞。」
嘉寧明顯感覺到懷裏的江采衣整個人一顫,雨簌簌的下著,身側一盞雕漆明紙燈籠已經熄滅,江采衣看著眼前的江采茗,抓著嘉寧的胳膊,硬是挺直了背脊。
「妹妹給姐姐行禮了,」緊緊盯著江采衣,江采茗嫋嫋蹲身,儀態萬方的行了三個大福禮,蠕動的嘴唇猶如剔骨的薄刀,「姐姐,方才內務府的公公說,三天后就能把妹妹的綠頭牌制好,遞上御前。妹妹生嫩,頭一回侍奉皇上,心裏羞得很、也慌得很,裏頭的規矩和忌諱還要姐姐多指點才好呢。」
再怎麼強裝,深重的悲哀終究還是從眸底流出來,江采衣只覺得渾身都被冷雨澆成了木人,即使這樣,還是抵不住從五臟六腑裏透出來的寒氣。
「侍寢迎駕,自有宮裏的敬事嬤嬤教你規矩,本宮沒什麼好指點你的。」江采衣冷冷的回答,她中氣低弱如同遊絲,只能儘量提高聲調強撐著作為宸妃的高傲和自尊。然而,那聲音還是細弱的幾乎一出口,就被風聲卷去了不知何方,「本宮喜歡清靜,無需嬪妃請安,大家日後各自輕省,不要見面的好!進了宮就按品級說話,姐姐妹妹之流的稱呼,你給我噎回去!」
嘉甯緊緊摟著江采衣,在旁邊堆起一臉甜笑,「要問侍寢的規矩,茗昭儀算是找錯人了。咱們宸妃娘娘日日和皇上同臥同起,睡的是一張床,從來不用遵守尋常規矩。要知道,守規矩的沒情分,有情分的不必講規矩,昭儀娘娘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自然不懂這些門道。」
一句「黃花大閨女」把江采茗奚落的刷白了臉,到底是被皇帝從龍榻上攆走的人,再怎麼晉封,還是落了個上趕著不是買賣的名聲。她訕訕的起身,袖子狠勁兒一拋,擰身跟著小太監下去了。
「德性!」嘉寧咬牙切齒的提高了聲音罵道,「封個昭儀,就屁顛顛的趕來顯擺!小人得志的樣子,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的嘴臉……娘娘!」
嘉寧驚叫一聲,一把攬住身側驟然沉重的嬌軀,手摸過去,頓時就紅了眼眶。
江采衣側身倒在她懷裏,呼吸輕細,一握黑漆漆的長髮,從簪子裏脫出來,散落在雨濕淋漓的地板上。
「……來人!快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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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大帳。
宋依顏伸著脖子,從淩晨起就站在帳外等消息。昨晚,她將江采茗留在了皇上的內帳,是兵行險招,有極大風險。
成功了,就此平步青雲,萬一失敗……她想也不敢想!
遠處,得得馬蹄急促,一個小黃門太監氣喘吁吁的疾馳而來。宋依顏緊張的瞪大眼睛,也不知是福是禍,還沒等傳旨太監到跟前,她就已經慌得跪在了地上。
小太監氣喘吁吁翻身下馬,「恭喜宋夫人!昨晚皇上有旨,封江縣君為二品昭儀,即刻入宮。」
宋依顏高懸了半夜的心頓時踏實放回了肚子裏,回過神來,就是滔天的狂喜!她慌忙從地上爬起來,又是福身又是作揖,喜孜孜的左右招呼人。
「快快快,快請公公進來歇歇!」宋依顏歡喜的雙手發顫,連規矩都顧不上了,趕忙摸出一把碎金角子,不由分說往傳旨太監的手裏塞,「公公坐!快告訴妾身,昭儀娘娘她精神好不好?如今晉位,給分了什麼宮室?昨夜雨涼,昭儀侍寢後身子好不好?她身邊服侍的宮女們都還盡心麼?侍寢後身子虛,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替她暖一蠱紅棗薑湯……」
小太監縮回手,搶回被宋依顏握住的馬韁,尖細語調比瀝瀝的雨水還要涼薄,「宋夫人,咱家就是來傳個禦旨,沒別的意思。您問的這些都是大內禁宮的雜物,不能亂打聽。至於侍寢……」
他眼睛斜著瞥了一眼這喜出望外的老婦人,不鹽不醬的捏著嗓子,「您操心過頭了,昨晚,茗昭儀沒侍寢。」
「什麼?」潑天狂喜猶如被兜頭潑了一桶雪水,宋依顏高漲的興奮頓時涼了好幾分,「沒侍寢?沒侍寢怎麼封的昭儀?」
小太監眼神一冷,「宋夫人,您這是在過問陛下的房事了?」
宋依顏嚇得膝蓋一軟,知道自己逾越了,連忙惶惶然咚地跪下,抬眉看那小公公依舊冷著臉,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趕緊一巴掌甩上右臉,「啪」的一聲打歪了自己的嘴,「愚婦粗陋,冒犯聖躬,萬望公公海涵!」
小太監不吱聲,籠著袖子,看著宋依顏又連賞自己了數個嘴巴,表情才漸漸回暖。
宋依顏咽了咽口水,想要再多打聽幾句,卻怎麼也不好開口。轉念一想,好歹茗兒已經得了名分,還是二品的昭儀,總是喜大於憂。至於昨晚的細節,等她去和女兒見面,再細細問個清楚也罷。
於是宋依顏重新堆滿笑容,「還請公公多留一會兒,進來喝口茶。昭儀娘娘進宮太倉促,什麼東西都沒有備齊。且等妾身收拾些衣物和首飾,送給昭儀娘娘……」
宋依顏腦子轉的像飛一樣,喜慌慌的尋思著——先裝上幾大包清涼丸和珍珠粉,給茗兒養養身子,還有無數的補品、首飾和環釵,對了,銀子也要多拿些!要帶的東西太多,光收拾整全就要耗費大半天……
「不行!」小太監斷然拒絕,「外頭的東西一律不許帶進宮!茗昭儀入了宮,就是皇上的女人。衣物首飾,都由內務府統一分配。每個月的銀兩花用也有固定份例,宋夫人省省吧,趁早別少折騰這些。」
宋依顏一僵,某種陰冷而捉摸不透的不詳直覺縈繞在心頭,漸漸漾起恐慌。她看著傳旨太監,總覺得有許多不對勁——嬪妃晉封是多麼喜慶的大事,怎麼就這麼涼潑潑的遣個太監來說一聲就算完了?
二品昭儀晉封,至少要有正使持節,副使隨從來報喜。可茗兒晉封,即沒有內鑾儀衛的儀仗,也不設節案香案。不僅沒有的禮部的冊寶,連冊封使和內鑾校尉都不見人影!
宋依顏慌了,訕訕舔了舔乾澀的上唇,原地轉了好幾圈,「不成不成,冊封儀式如此簡薄,裏頭定有緣故。公公你等等,妾身去收拾收拾,等下隨公公一同去見見昭儀娘娘。」
她必須問問茗兒,問題究竟出在了哪里?如果事情不順,她也好想辦法去給江采衣敲敲警鐘,免得江采衣暗地裏對茗兒下黑手!
小太監吊高眼角,頓時透出濃濃的不屑來,「喲!宋夫人好大口氣!去見見昭儀娘娘?茗昭儀進的是皇宮大內!您當那是您家的菜園子麼,想什麼時候逛就什麼時候逛?」
「這……」
「嬪妃入宮,非上諭恩准不得私自會見家眷,宋夫人老實呆著吧!」小太監冷哼,再不多留,翻身上馬一緊韁繩,「禦旨,咱家跟您送到了。還有什麼事兒,遞摺子問宸妃娘娘去!」
說罷拍馬跑了。宋依顏站在原地,不知怎的冷的格格打顫。遠處,十裏寒塘,天地蒼茫,雨落婆娑。
她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了巍峨的大內紅牆。皇宮,密密實實的五層樓闕,十丈高、九丈寬的銅釘城門,鐵水澆鑄的大鎖密不透風,那層層疊疊的豪奢宮殿仿佛一個鐵甕,關住了所有的消息,關住了所有的自由,連一片紅葉都無法隨水流出。
長久以來的願望實現了,可是心底怎麼那樣空落落?昨日還能握著手細細喁喁,貼心貼肺的寶貝女兒,今日就已經遠在天邊,稀裏糊塗的關在了那鐵甕裏頭,或許直至白頭,都不得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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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茗入宮的消息,就如同深潭下的死水一樣,寂靜無聲的過去了。而獵場西角搭起來的漆黑帳篷裏面,卻整整鬧騰了一晚。
宇文靖太子遇刺,是羽林軍裏頭出了細作。雷宇晨帶著羽林衛名冊和畫像連夜上山,挨個比對困在石山上的羽林衛們。
結果……居然就抓出來一條誰也想不到的大魚!
雷宇晨和副將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這個清雅的白髮青年竟然就是差點刺殺了南楚太子的兇手!
——畫蘭,天璽帝九年入宮,帝少時曾幸於太液池梨花園。因為是男妃,皇帝臨幸後敬事房不記檔,只記得約莫也就侍寢過三四次。
再往深了挖,就更不得了。畫蘭只是別名,他的真實身份,居然就是南楚那個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的少年將軍孟天蘭!小小年紀就掌管海疆,死守著南楚的海防,被蘇傾容設計入獄的孟家小將軍!
二話不說先把人鎖拿下獄後,雷宇晨背後密密冒起了一層白毛汗——好傢伙,這教坊是怎麼辦事的?居然就把這麼一號人物給送進了宮裏?!還好不是很得寵,否則這不是給皇帝的枕畔放刀子麼!
消息一經呈上御前,皇帝當晚就現身了范行止用黑色帳篷臨時搭起的大獄。
晚間雨水冰涼,帳子裏頭黑漆漆的,角落一盆暗淡橘紅炭火,在寒濕的雨氣裏將滅不滅。
帳子是黑的,刑具也是黑的。范行止這人一向乾淨的近乎於變態,每件刑具都差人擦得晶光透亮,寒刃一般亮在燈頭的紗罩下,刺粼粼的讓人骨頭發酸。
纖細的白髮青年吊著雙手,手腕上套著手指粗細的鐵索,整個人懸空拽在天頂上,腳不著地,已經昏厥過去幾次了。
提刑官范大人還沒有開始用刑,他籠著袖子,歪頭站在畫蘭面前細細打量,像在看著一株花,一棵樹,一副構架精美的死人骨頭。雷宇晨看他那副樣子,壯碩的虎軀忍不住就打了個寒戰。
范行止一身黑衣,蒼白的指頭捧著荷葉綠銅盞,靜的仿佛融化在了黑霧裏頭,正在細細思考該從哪里下手,皇帝就掀簾子進來。
沉絡來得很突然,范行止和雷宇晨立刻下跪退避。
帳子裏很靜,畫蘭在微弱的火光下困難的睜眼,青色琉璃燈盞在黑暗之中搖曳,他努力的想看清燈光下那朦朧的方寸光明。入目的是一襲鮮紅如血的衣袂鋪展,在刺繡的金紅與一線夜的淡淡燭火之間,宛如月下大紅牡丹徐徐綻放。
呵,沒想到……他竟然會來。
外面大雨瓢潑,他的衣擺都被冷雨淋濕了,可是擋不住一身淡而撩人的海棠香味,闊別幾年,依然熟悉。
畫蘭的呼吸有瞬間的迷離,微微掀開睫毛,看著面前那個人徐徐伸過手來。
那手指白皙細長,骨節分明,色澤猶如初初開窖的清瓷 火的薄弱光絲流過指尖,滑上丹紅夔龍紋箭袖,一線靡靡嫵媚的妖豔。
恍惚間,就想起來幾年前他跪在梨花樹下,抬頭望去,那個傾國傾城的美豔少年就是這樣低頭,向他伸出手。極清冷的鳳眸,卻偏偏又從深處滲透出一點極灼人的熱,波光流動中隱隱藏著鋒銳,仿佛寒刃的鋒線,一種極盡敏銳的豔。讓他心房一陣劇烈而冗長的瑟縮。
「哢」一聲後,那美麗的手指解開了他手上的鐵環。
畫蘭還未反應過來,就驟然被捏住了最要緊的穴道,沉絡的指尖發力極狠,猙獰如刀,畫蘭劇痛之下右拳一揮而出,擦著皇帝的臉頰出去。
「哼……功夫果然都在右手上,不愧是孟天蘭。」皇帝偏偏頭避開,手指貼著畫蘭的背脊滑下去,折過他的右手。抓握片刻,淒厲慘叫登時劃破黑賬裏陰冷的空氣。
雷宇晨在一旁激得毛髮森立,聽到畫蘭右手骨骼被節節抓碎的脆響,不由自主地用右手緊緊掐住了左手虎口。左右看著,皇帝的表情不對勁!雖然平靜到可以稱得上柔和,可他下手分明就是要命的架勢!
……這孟天蘭哪里惹到他了?!!
「陛下!」雷宇晨在御前不敢拔刀,只得潑命沖上去狠狠用肩膀架住皇帝的手腕!雄健身軀整個擋在沉絡和畫蘭之間,猶如鐵坨一般死死楔了進來!
虛弱的白髮青年額頭滿是細密汗珠,頸子軟軟的垂在皇帝肩膀處,撒開一背雪白的蜿蜒發絲。
「陛下!陛下!這是南楚的孟天蘭!暫時殺不得!南楚三千里海疆佈防圖,都在他的腦子裏!」雷宇晨扛的滿頭大汗,吃力嘶叫。
「滾開!」沉絡冷笑,手指並未收力,一個甩手就將雷宇晨整個人震飛了出去,「朕今日有興致,非親自審審這細作。看是朕的手厲害,還是他的嘴巴緊!」
雷宇晨連人帶鐵甲轟然摔在地上,震的胸腔一陣裂痛。
電光石火間白髮猶如破散的碎雪,畫蘭整頭白髮都被大力扯起,抓著後腦轟然按在了面前的供桌上!砸的銅盞四散,桌面隱隱開裂,白髮青年死死咬著嘴唇,額頭鮮血如注!
大片大片的血跡染紅了白衣,畫蘭口鼻出血,倒嗆入肺。他五指緊緊摳著供桌包銀的堅硬桌角,疼到了這種程度,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扣在後腦的五指越收越緊,連頭部骨骼都在隱隱哀鳴。范行止看著頓覺不對,給雷宇晨使了個眼色——皇上下手若是失了輕重,轉瞬就會捏碎畫蘭的頭顱骨!
范行止上前一步,雷宇晨也爬起來……現在,必須豁出去了!哪怕是被皇上殺頭,也要先保下孟天蘭再說!
正打算一左一右去抱皇帝的手臂,雷宇晨和范行止的肩上突然分別搭下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淡淡將他們按了回去。
「退下,你們根本攔不住他……我來吧。」淡淡柔美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雷宇晨抬頭,一片雨過天青的梅子色的衣袖劃過他的臉頰,熟悉的背影擋在他們身前,散著流泉般的柔膩青絲,簡單挽起一方白玉竹節簪,清豔無雙。
供桌前,一片殷紅如血的龍袍烈火一般灼灼,皇帝優美的腰線在燭火中有著繁雜的盤龍蜿蜒,沉絡慢慢轉過頭來,揚起形狀嫵媚的鳳尾長睫。
「喲,丞相。」沉絡微微勾了勾嘴唇,清淺開口,毫無笑意,「你要怎麼阻止朕?」
蘇傾容不回答,微微抬著下頜,手指搭著手指,慢慢走了過去。
然後畫蘭低叫了一聲,被隨手扔下地。
厲風刀割一般呼嘯劃過耳邊,聲若裂雲,震驚四座。雷宇晨耳膜一陣轟鳴,頭頂的黑色帳篷猶如被狂風席捲上天的黑色羽翅,在夜空中四散成碎片!
電光火石,兩道勁健如虯龍的身影拔地而起,天青色和豔紅色兩道身影在上空交纏,以人眼難以看清的速度和力量迸發出分金裂土的暴烈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