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御駕回鑾,羽林衛和內侍們剛剛點了卯,紛紛散開去掛車,牽馬,還有兩個時辰才到點,天邊卻起了霧。
天際發了一點微微的白,太陽還沒升,墨色的草原和樹林裏頭就仿佛平地生了煙一般,濃濃的漫天遍地的白霧,輕軟而濕潤,貼著地浮在腳邊頭頂,在外面多呆一會兒睫毛上就結了密密的水珠。
簷角的鐵馬微微碰撞,聲音清脆而緩慢,仿佛因為霧氣,連時辰都變得緩慢而柔軟,獵場森林外的大湖由帝都外的曲水彙聚而來,土壤混合了溫泉的熱度,湖邊的杜鵑和梔子都開得仿佛春色當好,在霧氣中透出一丁點豔色痕跡。
為了關押畫蘭,刑部早早就送來了囚車,手臂粗的烏木上掛著青銅色的鐵鏈,范行止命人收拾了帳子,將白髮青年牢牢拴在囚車裏,打算跟在御駕後直返刑部大牢。天色還黑著,囚車外的守備們手持松油火把,照的烏木囚車烏油寒涼。
白髮青年散著頭髮,背後薄薄的白衣已經被鮮血浸濕了,額角還未癒合的傷口滲著點滴鮮血。他仿佛感受不到霧氣透骨的森冷,只是沉默斜靠在囚車烏木柱子上。
范行止這個人一向沉默,他手下的刑官們自然也啞然。周圍靜成了一片,只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畫蘭動了動手腕,發現最要緊的穴道都被范行止用銀針封了個遍,便也不再做任何無謂的掙扎,安然靜坐。
雷宇晨打遠走過來,看著畫蘭獨自蜷縮在囚車裏,不禁暗暗感慨:這孟天蘭實在算是個硬骨頭,幾日裏,嚴刑酷法嘗了個遍,他卻愣是挺著一聲不吭。再這樣硬氣下去,等把他送到刑部,怕就要由范行止親自動手了。
想到范行止的手段,雷宇晨這個沙場悍將都不免從尾椎下頭打個顫,范行止有五間刑房,按照金木水火土列序,前四間刑房都不用范行止親自動手,唯獨那間土刑房是他親自刑訊的地方……一旦進去,出來的就不是人,而是鬼!
至今為止,還沒有范行止問不出來的事。
雷宇晨舉著火把,側身坐在囚車旁側的銅梆子上,結下腰間的酒囊扔進去,「給,孟天蘭。」
白髮青年伸出手拾起,潔白的指甲裏面有著鮮血的痕跡,「……好酒,謝了。」
一大壺冰冷的烈酒沿著喉嚨滑下單薄的身軀,從舌底到腸胃都是刀割一般的辣痛,畫蘭喝了幾口後就停下,攥著酒囊沉默的靠在烏木柱子上。
雷宇晨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屁股往裏挪了挪,「我說,孟天蘭……」
白髮青年沒有抬頭,只是靜靜的低垂著頸子,宛若一隻寂靜的鶴。
「孟天蘭,你有沒有想過,到北周來,做北周的將軍?」不等畫蘭回答,雷宇晨急忙解釋,「我,我和你一同打過大獵,知道你有才,實在有些捨不得……孟天蘭,你也夠會藏的,居然藏到皇上的後宮裏頭去了,你居心叵測我也知道,只是那句話怎麼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你難道不懷念征戰沙場的時候?只要你投誠北周,我拼了命上書,必然能給你在軍中留一席之地。以你之才,未來封侯拜將,都是掌中之事。」
畫蘭輕挑了挑嘴角,「雷將軍是來做說客的?那我恐怕皇上找錯人了。北周巧舌如簧的人這麼多,怎麼也輪不上派將軍來罷?」
雷宇晨暗暗頭疼,他哪里是來做說客的?皇上的意思是讓范行止把這位孟天蘭折騰到吐口為止,壓根沒有一根頭髮絲勸降的意思……
這位孟小將軍曾是皇上禦口親封的選侍,是皇上臨幸過的人。想想就後怕,這不是在枕頭邊擱把刀子麼!皇上那時候太年輕,若是驟然有個好歹……丞相去哪里再弄個皇子來?別說皇上,這事兒就連丞相本人都窩著火呢!
雷宇晨歎氣,抬頭看那白霧濛濛包裹下的朦朧夜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火光照在身上的鎧甲上,鐵的顏色沉重而冰冷。
「孟天蘭,」年輕的羽林將軍聲音中透著某種惋惜和沙啞,「據我所知,你十三歲接手南楚海疆,那時候南楚海疆盜賊猖獗,沿海防線一觸即潰,別說城牆,就連破船都沒有幾艘。」
「我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還跟在爹娘屁股後頭淘氣打架,你卻已經是海疆守備兼將軍了。我聽說你十三歲時,海盜來襲,你領著寥寥不到三百人的守備隊往海峽裏灌油,燒死了海盜的船隊,在東南海玩了一把淮陰侯名垂千古的扛鼎之戰,嚇得海盜逆風敗退,前隊燒死了自己的後隊,一戰成名。」
畫蘭微微淡笑,雙手把前額的白髮握緊,掃到腦後去,「為將者,最重要的就是謙卑。雷將軍,我十三歲的小把戲你都能用心研讀,可見的確是個人物。」
雷宇晨頓時覺得有種找到了知音的感覺,他實在實在是放不下孟天蘭的才華,若是就這麼讓范行止給折騰死了……「……十三歲開始縱橫沙場,孟天蘭,你真的,甘心這樣去死麼?」
萬里江山,光陰剎那,只有上了沙場才能明白那種在血和肉之間縱橫的感覺,沒有一個將軍捨棄的了那種感覺。
畫蘭抬起白色的長長睫毛看過去,黑暗和火把都倒映在瀲灩深邃的瞳仁裏,月已西沉,只剩天邊一絲灰燼一般即將升起的陽光。
南楚海疆,一半灘塗,一半無垠的碧藍大海。即使多年過去,他依然能夠清晰的記得自己曾經守護的疆域,記得那裏的碧波鹹清,記得那裏的潮熱的海風,記得鐘鼓樓上,高高飄揚的南楚鳳凰旗……不甘心,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那又能怎樣?
雷宇晨眼看著天際發白,知道時辰不多便有些焦急,「孟天蘭,等回了宮,你就要進刑部!一旦進去,你就完了!范行止不知道會用什麼手段料理你,只要你點個頭,我馬上……」
畫蘭舉手打斷雷宇晨的話,有些輕微的失笑。這位雷宇晨將軍在追女人和勸降這兩件事上顯然沒有任何天賦,「不必再勸了,雷將軍,如果如今易地而處,你會背叛你的主君麼?」
雷宇晨的手腕放在膝蓋上,他認真的看著畫蘭,「背叛我的主君?在問這句話之前,孟天蘭,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主君和我的主君,是否一樣?」
畫蘭靜默。
雷宇晨一字一句,「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你,南楚的如今的態勢用危如累卵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可是,楚皇現在在幹什麼?他只顧著自己長生不老,只顧著跟自己的兒子玩鬥心術!太子宇文靖,看似有才有能,卻居然為了活下去,向敵國皇帝借兵攻打自己的弟弟!他為了自己的命,不惜引火焚身,打算將北周騎兵引入自己祖國的疆土!責難英雄、翻案奸人、誹薄經典、臆斷古人、小人得志,這就是現在的南楚!上樑不正下樑必然歪斜,現在南楚滿朝上下淨是些麻木不仁,給根骨頭就是主子的人,南楚皇族摧毀了一個國家的根本,一個民族的精氣!你們南楚從上到下,脊樑已經斷了!」
畫蘭的臉色漸漸變得煞白。
「孟天蘭,你知不知道,同樣的情形發生在北周的時候,我的主君是怎麼做的?」雷宇晨按劍而立,多年前瓦拉那一仗多麼兇險,小小的天子才剛即位,內政不穩,外敵難禦,北周風雨飄搖,似乎整個江山的重量都壓在小天子的肩上。
那可小天子沒有後退一步,他站在戰場最前鋒的城樓上,挺拔如竹,鮮紅龍袍旌旗一般飛舞,如同火焰在漫天黃沙狂風中烈烈燃燒。
流星一般的雨箭擦著他的臉頰和衣袂劃過,他睫毛也沒有眨一下,更沒有後退半步,戰場上的血腥和火焰潑上了城樓,殺聲震天,那美得讓人目眩的孩子定定站在城樓上,和拼殺的將士們一起守著星辰月落。
皇上他說什麼?他說,此戰定我河山!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如果北周覆滅,朕必不獨活,死無面目見祖宗,朕便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
在那鮮血重重的混沌廝殺間,霎時將士烈馬都生出萬丈豪氣,國邦榮辱,士卒熱血,需要鐵血的君王在身後支撐!
當時,皇上不過是剛剛走出蕭華宮的六尺孤兒,卻已然有著錚錚鐵骨,他與北周河山共生死,這河山就必然是他的。
雷宇晨緊緊盯著畫蘭的眼睛,「我忠於我的主君,是因為他值得!」
某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從四肢百骸襲來,畫蘭整個人似乎脫力一般靠在車壁上,他的肩膀的弧度瘦削而單薄,從側面看去肩胛骨似乎都有突出而紮人的弧線。
「你很幸運。」畫蘭放棄了爭辯,微微的闔上眼睛,「你真的很幸運,雷宇晨。你所效忠的主君強大、聖明,可是我,我不幸,沒有生在一個強大的國家,沒有遇上聖明的主君。可是,難道因為這樣,我就要放棄南楚了麼?」
雷宇晨微微蹙起眉頭,「不放棄又能怎樣?孟天蘭,我承認你是當世名將,甚至遠勝於我。但是,僅僅一個名將無法挽救狂瀾。戰爭的勝負靠的是整體國力和戰力,而非一兩個名將的得失。你即便用盡全力,也只能固守一兩個城池罷了。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你連最後的城池也守不住。」
這個道理畫蘭自然百分之百懂得。他或許連明天也活不過,收拾河山又從何談起?就算他能逃出北周,南楚又有誰能啟用他?
可是……
「南楚,難道因為它貧苦,積弱,我就要放棄它麼?」畫蘭輕揚嘴角,緩緩搖了搖頭,「雷將軍,那是我的故鄉,我的故國。就是拼盡一切,我也要護——即使只有半座城池,即使只有一時半刻。」
氣節是他所有的,重要的東西,一個人如果連骨子裏的驕傲都沒了,還有什麼用?或許有人認為「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哪怕卑躬屈膝的活著。可如果每個人都都這樣的話,那麼早就亡國了,南楚皇族都是一堆軟骨頭,可他孟天蘭並不是為了這些無能皇族在堅持。
「我孟天蘭,寧可站著死,不可跪著活。」畫蘭轉頭看著雷宇晨,一線火光竄進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這個白髮男子有著清秀而溫柔的容貌,連氣質都是柔婉的,難怪會被教坊選入後宮,可是雷宇晨從他眼睛裏看到了只有最堅定的軍人才有的尊嚴。
雷宇晨沙啞著握緊烏油的桐木,「孟天蘭,你的選擇只有失敗一途。」
畫蘭慢慢的說,「於我而言,選擇只有願意與否,沒有輸贏權衡。我知道,即使我重掌軍權,南楚也很難取勝,可南楚是我的家國,是我無法放棄的土地。」
雨霧裏面夾雜著淡淡的濕氣,一片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你不必再勸了,雷將軍,你既然知道我十三歲執掌南楚海疆,就也應該知道我孟家軍的銘則。」
雷宇晨啞然點頭,「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不愧是未嘗敗績的孟家軍。」
畫蘭眼中笑意流露,點了點頭。血跡將他側面雪白色的發絲染成鮮紅,一根一根紅豔交織著蒼白,這個單薄的白衣男子縮身坐在黴跡斑斑的濕冷囚車裏面,連聲音都是細小的,然而,沒有人能懷疑他的堅定,」對。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就算孟家軍不在了,只要我孟天蘭還在,就永遠不會忘掉這句話。「
「——我孟天蘭,生於南楚,也必戰于南楚。」
雷宇晨低頭站起來,掌心按著劍柄,頭頂是北周搖曳的玄金大旗,「孟天蘭,我敬你是條漢子。如果有朝一日戰場相遇,我很期待做你的對手。」
……
陰暗的黎明之前,山雨濃霧,啼鳥為雨調音,倚月臨水拂花照影,通向皇帳的路上楓葉開始轉紅,沙啞的殷紅色從霧中透出來,接著一層密密的濕潤水珠。
「疾風彰勁草,板蕩識誠臣。」聽了雷宇晨的彙報,北周傾國傾城的美豔帝王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紅唇挑起一抹似朝若諷的冷笑,「想不到,宇文治還有這等良臣,南楚的海疆佈防,從他嘴裏決然套不出來,不必讓范行止白費力氣了。」
「皇上……」雷宇晨猶豫,「也就是說,不送孟天蘭去刑部了?」
「對。」沉絡慢慢轉過身,「直接處死。」
雷宇晨心裏一凜,有些不舍,「就不能……」
就不能如何?話頭起了一半,雷宇晨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孟天蘭對南楚越忠誠,就會對北周越危險。反正皇帝從來也沒有打算過勸降孟天蘭,不過就是存了些利用的心思罷了,既然利用價值不再,那麼自然沒有留他性命的理由。
重重的歎口氣,吸口氣,再歎口氣。雷宇晨轉頭看向曲水的湖邊,鐘鼓樓透了個碧綠色的簷角鎏金寶頂在濃霧裏,燃著明亮火光,仿佛霧海裏的燈塔,灑然漂浮在一片奶白中。
明日御駕回鑾,曲水湖邊,就是孟天蘭斬首之處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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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駕回鑾時,濃霧未散。
玄金交織的大旗在風裏頭翻滾,皇帝的駱車外,一溜毫無雜色的雪白駿馬披金玉紅纓,兵衛以甲盾居外,輅座、輅亭外罩著天青色彈墨刻絲的帳子,圓盤垂著鏤金垂雲,四周三層鏤金雲板,緊緊繃著三層青緞幨帷製成,金雲龍羽紋理相間。(皇帝出行使用駱車,這裏用玉駱,最高規格)
輅蓋高將近三米,輅圓盤為金黃色圓頂,五爪怒龍目次欲裂盤亙其上,在地板投下蜿蜒曲折的影子,車軫上一溜玄金色緞帶和花毯,車門下垂著東珠珠簾,四面各三,後樹的青緞太常旗十二面,旗面上分別繡各有日月五星、二十八星宿,前後左右跟著纛二十杆,旗二十執,撒袋五對,曲柄黃傘四,直柄黃傘八,紅傘二,藍傘,白傘,繡龍黃扇,金黃素扇,繡龍紅扇。
楓紅染得熾烈,夏日已盡,秋日的豔色浸染而來,鋪天蓋地的楓紅擦著人面,濃霧中陽光像是抻直的金絲一樣,根根分明,紮在窗櫺上曲折而下,猶若金弦輕拂著淡紅的窗櫺,看起來刺目眨眼,卻只有秋日寒涼的溫度。
江采衣領著後妃們垂首侍立在御駕路旁,她緊緊絞著手,聽著皇帝的駱車漸漸駛近,車輪子碾壓在滿滿一地楓紅上,沙沙作響。
玉駱車很大,大的占滿了足夠五十匹馬並行的大道,每一次輪匝的響動都讓她的心緊緊提起來,心頭烙鐵一般的火燙。
皇帝站在駱車前的朱欄裏,玄金袍服,犀角的牙梳挽起那一頭又長又柔的漆黑青絲,整整齊齊挽進珍珠發冠,從江采衣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搭在朱欄上的手,很閒適的擱著,白玉般一閃,駱車就從她眼前閃過去了。
這麼多日,是她距離他最近的一回。她多想抬頭,多想毫無顧忌的看看他,可皇帝沒有發話,更沒有停留,所以江采衣只能和其他宮妃們一樣,靜靜的跪在路旁,垂頭恭送聖駕,看著他的駱車駛近,然後再遠去。
朝飛暮倦,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一切美若圖畫。江采衣的目光悵然的緊緊跟著跟著長長的油壁車馬,隨著駱車遠去,尖銳的痛楚也慢慢褪去,然後湧上而來潮水一樣的空茫和虛妄。
原來思念可以這麼長,這麼深重,原來咫尺天涯真能讓人變成行屍走肉。節氣交替,綠樹染上了楓紅,曲水在寒天裏頭益發的綠了,只是這一切江采衣都仿佛注意不到,靈魂在某個虛無的地方緩緩浮蕩。
他溫柔的微笑和溫暖的擁抱,都仿佛是在昨天,又好像已經是前世了,原來,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當你恍然,早已不復存在。
江采衣白霧中中漸漸淡去的駱車伸出手去,指尖都被霧氣染得蒼白。
原來,那麼那麼愛他。
愛是一鼎一鑊裏朝朝暮暮的恩情,是時刻相處的溫柔以待,那種感覺仿佛從骨縫裏頭開始啃噬,然後從頭到尾都將她滅頂。
原來她那樣那樣愛他,眷戀而且貪妄,不管他是否回頭,不管他是否還在意,她就是固執的一直等在這裏。
風來的突然,似乎在笑人癡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