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的霧也太邪乎了,半響都不散。」嘉寧提著裙子,只覺得鞋幫子一陣潮濕,都已經出了太陽,濃霧卻怎麼都不散,似乎有什麼東西膠著霧氣一樣,團團濃白,人在霧裏行走還需要挑上羊角燈。
「姑姑別急,等晌午起了風就好了,風一吹,霧就散了。」采菱在一旁使勁兒哄熱氣氛,嘉寧也用了全身力氣扯閒篇,可不管怎麼逗弄,江采衣都是一副茫然的樣子,嘉寧心裏一歎,這件事果然還沒有過去。
皇上回宮了,等御駕過完,也就是嬪妃們起身的時間。方才皇帝駱車行過的時候宸妃娘娘頭都沒敢抬,這會兒心裏指不定怎麼難過呢。
這件事兒其實已經被皇上壓到最低了,否則,一個宮妃私自相授的罪名安下來,別說恩寵,就是整個宮人的性命都不夠交代的!
就是眼下,皇帝也沒有放話說讓宸妃移宮,江采衣回宮以後一定還是照舊住在太極宮紫宸殿,不還是和皇帝同床共枕麼?皇上在獵場上不見人影,總不能不回自己寢宮吧?只要見了面就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慢慢來,總還是有轉機的。
「……咦?」采菱面頰被一隻小蟲的翅膀打到,她舉手扇了一下,有些詫異,「螢火蟲?這小東西白天出來做什麼?」
霧氣很濃,螢火蟲的尾巴依舊有著淡淡的光彩,江采衣的腳步定住了,愣愣的盯著濃霧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
眼看到了曲水邊,宸妃的車駕已經套好了,嘉寧把羊角燈遞給宮女,自己卷起宸妃鑾駕前的紅漆竹簾,一一檢查車廂裏的鎏金暖龕籠,檀木櫃等物事,卻沒有注意到江采衣越走越遠。
遠處,悠然一陣清越笛聲,不是竹笛也不是玉笛,倒像是誰咬著柳葉吹出來的穠豔小調。
濃霧裏面,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穿著白衣,面容看不清,梳著墨黑的兩個小鬟髻,白衣似乎和濃霧化成了一片,唯獨衣擺上的菊花一朵一朵婉轉擺動。
江采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衣服,那調子,那瘦小輕靈的身形……「玉兒!」
前方的小身影似乎被她的喊聲驚擾到,微微一顫,然後匆忙逃入濃霧裏。
江采衣只覺得胸口幾乎要炸裂一般發疼,霎時就紅了眼睛,「玉兒,玉兒……」她不會看錯,那個身影,那件衣服……
「玉兒,你等等姐姐,等等姐姐……」江采衣恨不得撲上去壓滅著漫天遍地的濃霧,恨不得自己的雙腳長上翅膀,她顧不得背後嘉寧和采菱的呼喊,拔腿就追。
「娘娘!你去哪里!」霧太深,嘉寧頓感不妙,抄起火把也追過來,可惜楓樹、竹林到處都是濃白,一個人掉進去,十步之外就難以看清。
「怎麼,怎麼會有這麼多螢火蟲?」采菱抹把臉,啞然看著整個樹林騰然而起的藍白色小蟲,猶如一隊燈火,焦急的在濃霧和湖邊團團飛旋。
前方,深殿無燈,薄茫如霧,只有一座孤獨的塔樓靜靜的佇立在曲水邊。
鼓樓已經斑白成月白色,碧綠的寶頂,黃銅鐘上頭密密的覆上了一層銅綠,在晨鐘裏緩緩晃蕩。
江采衣緊緊追隨,樹枝貼著水汽劃過衣衫,她卻連喘氣也顧不上。
那穿著白衣的小小的身影上了塔樓,像是一個虛無的夢,在薄霧中蠱惑心思。江采衣跑掉了一隻鞋,腳底被尖銳的石子和樹枝割得鮮血淋漓,可是她顧不上,只是瘋了一樣追逐著。
「娘娘!」嘉寧焦急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聲音細細回蕩,帶了丁點哭音。
江采衣毫不猶豫的跟著那小小的身影的加速跑上塔樓,她忘了理智,忘了玉兒已經不在的事實,她忘了一切,只顧得上發瘋一般的奔跑。
天藍的像是一面鏡子,乾淨的倒映出塵世的影子,乾淨的似乎伸手就能碰觸到她思之餘狂的人,前方似乎傳來了甜蜜的呼喊。
姐姐……
你有沒有在數九寒天的時候被凍的渾身發抖,然後因為一聲呼喚而渾身驟暖的經歷?你有沒有絕望的如置身地獄時,因為一聲呼喚,而全世界鮮豔如洗的感受?
因為一聲呼喚?
——姐姐,姐姐,姐姐……
江采衣只要一閉上眼,就能想起那白玉捏成一樣的小玉兒坐在旭陽垂柳下的樣子,細碎的陽光透過她額角的絨毛偏斜照在粉嫩的小臉上,多麼乾淨多麼剔透,仿佛伸出手去碰一碰,她就要像雪花一樣化掉。
江采衣沒有辦法停下腳步,足下破舊的木階發出吱吱嘎嘎的響動,塔壁上一幅幅褪色的佛法木浮雕金漆斑駁,飛快從身側略過,散發著老舊的檀香味。
玉兒,玉兒!那是她曾經終其一生的希望。
那小小的孩子是她心中的畫,任歲月如馳,滄海桑田,容顏一直懸掛在心中被珍藏著,永遠的如山般蔥蘢,水般澄澈。
江采衣的足底被老舊木梯刺入了無數木刺,每一步都有鮮血如花一般綻放在階梯上。
鼓樓高十丈,聳立在一片氤氳白霧中,一圈一圈的階梯仿佛毫無盡頭。藍天之上,仿佛玉兒微笑著伸出小小的手,沖她攤開柔軟的掌心。
江采衣拼命向天上伸出手去,似乎要拉住那一隻虛妄幻想中的手。
「玉兒!」江采衣淚水滿腮,「你等等我,好不好……」
自從葬了玉兒,她再也沒有回去過旭陽,那座墳塋,那泓湖水,再見一面都會觸景傷情,痛徹心扉,一遍遍的提醒她玉兒已經不在。
……玉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你知不知道,每年你生辰的時候,我都會替你縫製衣衫,每個新年,我都替你包福袋繡紅包,盼你長大?
玉兒,我們說好永遠在一起的……
雖然愛恨無常,雖然世事殘酷,可是我們說好永遠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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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禦輦。
駱車很大,華蓋在頭頂來回搖曳,一條一條絲絛卷著霧氣貼在銅鈴上,雷宇晨、閆子航等幾人均在駱車上侍奉君王,可是人人都看出來了,皇帝壓根心不在焉。
皇帝雙臂撐在桌上,微微低著頭,長髮如墨從耳兩側垂下來,看不清表情。
遠遠的快馬飛馳來一個侍衛,滿臉焦急,顧不得君前解刀直接立馬沖上駱車的舷梯,整個人滾下來高喊,「皇上!」
「還不快閉嘴!找死呢。」雷宇晨上手就抽來一劍,「皇上的駱車也是你衝撞的?滾!」眼看皇上這會兒都快被宸妃那個魔障逼瘋了,還敢來嚷嚷!
嘩啦一下,駱亭前的珠簾被大力扯開,皇帝蹙著眉心抱臂冷冷看著他們,還沒等那侍衛把話說清,遠遠的周福全也趕了過來。
沉絡回宮,周福全卻被留下來照應江采衣。御前總管給宸妃打下手,相信再也沒有其他嬪妃膽敢在江采衣面前嚼那舌根。周福全今兒一早心就慌得很,老覺得要出事兒,一步也不離的跟著宸妃。哪知道安排宸妃車輦的一小功夫,就給出事了!
「不好了!」周福全驚悸的咽一口唾沫,不要命了一般沖上去趴在駱車板上,咧開哭音,「皇上,不好了!宸妃娘娘不知怎的和茗昭儀打起來了!您去瞧瞧麼皇上,這可不是普通的撕扯,宸妃娘娘和茗昭儀在曲水鼓樓上!那樓有快十丈高,圍欄都是糟木頭……」
沉絡心裏狠狠揪緊,連聽完都不能,甩開周福全眨眼就趕了出去!
鼓樓下圍著侍衛,然而因為霧太濃,什麼也看不清。鼓樓的頂層木頭太糟,侍衛和太監們因為急著救人,一股腦往上沖的時候踩塌了階梯,只能眼巴巴的仰著脖子焦急張望,不知道頂樓的宸妃和茗昭儀是怎樣一副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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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沖上鼓樓頂層的時候,映入眼簾的不是那個白衣小姑娘,而是江采茗。
「你……」
江采茗的樣子很糟糕,一襲醬色長衫皺皺巴巴裹在身上,頭髮蓬亂,臉頰的肉都似乎給塌了下去,只有眼睛亮的滲人。
「你找玉兒?」江采茗呲開牙一笑,手隨意指了指,「那小姑娘不是玉兒,是個年紀小的宮女,背影有些像。我讓她穿了玉兒的衣服引你來,如果不是如此,你還真難找啊,姐姐。」
姐姐二字猶如一把尖刀,刺得江采衣瞳孔緊縮,「你想幹什麼?」
江采茗的牙齒因為怨恨咬的死緊,發出格格的聲響,她古怪的笑了一聲,「想幹什麼?我早就說過了,我要皇上,我要侍寢!」
「不可能。」
江采茗聞言渾身發抖,雙目通紅,「不可能,為什麼不可能?你是江家的女兒,我也是江家的女兒,為什麼你要這樣欺負我!十年前是我先對皇上一見鍾情,是我!你根本就不喜歡皇上,你喜歡的,是旭陽那個魚妖!」
江采衣歪頭看著江采茗,一步一步走了過來。塔頂風大,吹得人搖搖欲墜,濃霧裹在腳下,讓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江采茗,我妹妹呢?」
江采茗一邊後退一邊低泣,「從小,你就是江家的嫡女!占盡了便宜!你知道當庶女是個什麼滋味麼?鄰里貴女們都看不起我,說我不是正房夫人生的!去參加郊遊家宴,那些嫡女小姐都避著我!我娘不能封誥命,我連入宮遴選的資格都沒有!」
「我妹妹,她在哪里?」
「江采玉的死跟我沒有關係!我只是推了她一把,我不知道她不能受涼,我不是有心害她性命,可是你非要和我不死不休!你為什麼不能放別人一馬?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你心裏只有仇恨,仇恨!」
「再問你一遍,我妹妹在哪里?」
「你簡直瘋了,瘋了!」江采茗尖叫,胭脂被淚水泡成了殷紅的色塊,狼狽的一塊塊黏在臉頰上,「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歡皇上,可是你假扮我入宮,奪了我的恩寵,奪了我的丈夫!你的所作所為和那些最卑劣的人有什麼兩樣?你為了不讓我和娘親見面,把我關押在獵場的最角落,沒人服侍,沒人搭理!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你想把我關在角落裏,永遠和皇上見不著面,你想永永遠遠佔有本來屬於我的幸福!好吧,你贏了,你害苦我了,夠了麼?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折磨我,我發誓娘親絕不會饒過玉兒!」
「你錯了,我輸了!」江采衣驟然飛撲過去掐住江采茗的脖子,兩人扭打間背後枯朽的欄杆裂開,塔樓高處,大風掛的簷角鐵馬瘋狂撞擊,吹得兩人搖搖欲墜。
江采衣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恨不得就此扼斷了江采茗的脖子,她咬著唇,一點點的收緊了指頭,直到江采茗的頸子發出恐怖的格格聲,指縫裏溢出青紫的顏色,「江采茗,你說我贏了?你錯了!我輸了,我輸了!就算殺了你,我心愛的的妹妹永遠不會回來了!她埋在旭陽湖邊,再也沒有長大的機會,我一直是輸家,永遠都是!」
江采茗青著臉驚叫,掙扎扭動間腳下踩空,她尖叫著去抓身側的柱子,可還沒有夠到時就被江采衣緊緊扭住雙臂,雙手扣著雙手,從高高的樓臺上直摔而下!
風刮擦在耳邊,身下是曲水深不見底的大湖,恍然仿佛回到了旭陽湖邊。
柳葉的小調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誰家唱斷的錦瑟絲弦,驚起西風冷樓闕。
湖邊上密密飛舞著螢火蟲,驚慌的來回飛旋,可是托不起江采衣墜落的身影,滿身蔚藍的星光,如泣如訴。
江采衣滿目的淚水間,似乎有那個失去已久的小姑娘在對她淺淺微笑。
「姐姐……」小小的玉兒彎起眉眼微笑,「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我化作一隻小小的螢火蟲,替你點亮無望的黑夜,無處不在,一生相伴,好不好?」
「姐姐,別怕,別怕啊,我變成一隻螢火蟲,停在你的肩膀上,你哭了,我替你接一接淚水,你笑了,我就親一親你的嘴角。」
「不要自責,也不要難過,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姐姐……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天那麼藍,藍的溫柔,藍的純粹。故人何在,煙水茫茫。斷鴻聲裏,立盡斜陽。
「一命抵一命,去給我妹妹陪葬吧。」輕輕低喃,江采衣閉上眼,於半空中放開手,兩人猶如風中的樹葉一樣,輕飄飄的墜落而下。
玉兒。
願你來世,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沒有悲傷,再不尋找。
沉絡趕到塔下的時候,正巧看到她們二人迸開塔頂圍欄,猶如秋涼的枯葉一樣,墜入秋日冰冷的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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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冷,冷的發抖,不但冷而且孤獨。
她夢到自己墜落到冰做的地獄裏面,渾身口鼻裏面都裹滿了冰雪,連血都變成了冰碴,她覺得自己就要碎了,骨縫裏面都在顫抖。
世界昏茫,只感覺到一雙有力的十指緊緊抓在她的手臂上,那麼用力,指甲陷入了她的肌膚。
那人如此用力的擁抱她,似乎要將她嵌入他燙熱的身體,合二為一。
采衣,采衣,采衣。
是誰一聲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這樣焦急,這樣溫柔,這樣珍惜,仿佛她是天下的至寶?
溫熱的唇舌在她冰冷蒼白的唇上來回吮吻,暖的她渾身發抖,直覺的依偎過去,伸出手,就觸摸到絲綢一樣光滑的發絲。
她的手被猛然抓緊,那溫暖的手狠狠握緊她,仿佛要將她刻入自己的血肉,無論她如何掙動,都不肯放。
采衣。
他的聲音那般溫柔,一絲一縷,糖一樣在她耳畔纏綿。他的語調有著不容錯辯的急切,似乎要將她的所有神智吞噬殆盡,只歸他一人所有。
她哭了,在夢中小聲小聲的哭泣,緊緊的攥著那個聲音,不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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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快去換身衣服吧。」周福全湊手接過沉絡水淋淋的外袍,他長髮的水滴順著手臂和背脊流下來,寒氣一陣一陣的往裏滲。
周福全連多看皇帝一眼都不敢,默默的遞著幹布子。皇上把宸妃從湖裏抱上來的時候,臉色和死人也差不多了,白的像紙一樣,渾身水淋淋的就往太醫的帳子裏沖,一路人仰馬翻。
「娘娘沒事,」老太醫終於把手指從江采衣手腕上收回來。可憐見的,一院子的御醫裏三遍外三遍的,把宸妃給看了又看,診了又診,可皇帝還是不放心,所以他只好反復再三確認——宸妃她真的沒事。
「皇上救得很及時,娘娘只是有點受涼。秋天的湖水的確冷,所以恐怕還會燒幾天。不過娘娘身體的底子打得好,燒幾日也就沒事了……只是要多靜養,臥床休息。」老太醫憋著氣,小聲喏喏,抬眼皮子看了一眼皇帝。
周福全在一邊使了個眼色,他連忙躬身退出。
沉絡隨手扯了一件白紗襟衣換上,頭髮也顧不上擦,還潮濕的披在肩上,周福全連忙命人多搬了幾籠暖龕來,橘紅色的火燒的人腳底發燥,但是皇帝卻仿佛沒有什麼感覺一般,只是將手指放在江采衣的額頭上。
周福全和嘉寧見一切都已經打理好,便躬身退出去了。這是在皇帝的駱車上,駱亭就猶如一間宮室,因為要顧及宸妃的病情,所以皇帝吩咐前方緩行,駱車走的又慢又穩。
周福全走的時候闔上了門,吩咐小太監再多備兩床錦被來,「宸妃娘娘受了涼,怕還要睡上一天。皇上有旨,回宮直接開朱雀門,把駱車禦輦停到太極宮門口,一路圍上布擋風,別讓秋風再侵了娘娘。派人給司殿說一聲,把紫宸殿收拾的暖和點,宸妃娘娘要是再受涼,有你們吃一壺的!」
老太監扭頭往那緊閉的房門看一眼,重重歎口氣。真到了這個份上,怕是什麼都拋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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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裏銀絲炭燒的很暖和,整個大床都讓給了江采衣,左右彈墨帳子撩起來,柔暖火光一絲一絲在帷幕上隱隱蕩漾。
江采衣額頭冰涼,額角細密的絨毛又軟又柔,不像其他嬪妃用頭油擯的整齊油亮,瞧起來青澀稚嫩。
沉絡側身坐在她身畔,只一身白色中單,被她扯著手腕,靜默凝視。
窗外,楓紅初染,隨著駱車的緩慢行進似乎走在無窮無盡的紅色上,秋色旖旎,豔色無邊。
江采衣在哭,沉絡第一次見她這樣傷心的哭泣,她像個小小的孩子一樣,委屈的可憐的哭著,軟軟的抱著他的手腕抽噎,鼻頭發紅,整張小臉埋進他的頸窩裏,聲聲喚著聽不清的句子。
沉絡俯下身去,紅豔嘴唇貼著她的額角,連氣息都在顫抖。
然後他聽清了她的話,一字一句,都在重複同一件事——「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既不是抱怨,也不是指責,她只是在夢中傾述著自己的思念和愛戀,她緊緊的抓著他的衣袖,細柔嗓音不住的哭著問,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你為什麼不來看我?
我等著你,一直在等著你啊!
她說著說著,總是重複這一句話,千言萬語都沒有了,就是這麼一句話,哀傷的,難過的,孩子一樣茫然的話。
他怎麼能讓自己的戀人受這樣的苦楚?這是他的長安,捧在手心裏一生一世的長安,要讓她至死無憂的長安。
她像個受傷的小動物,顫抖著整個人縮在他的手臂間哭泣,這是第一次,沉絡在一個人面前不知道該怎麼辦,情是如此百轉千回的一件事,內心酸澀,說不出話來。
江采衣……
他的嘴唇碰到她的淚,將那鹹苦的淚滴一點一點吮入唇瓣。
她在夢中,大概感覺不到他的氣息發顫,只一逕自顧自的哭。她那麼傷心,臉蛋燒的發紅,哭的整個臉蛋都是濕漉漉的,難看至極。
可是,這是江采衣。
她給他的感覺,和所有人都不同。
她讓他心口好像裂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又仿似堵滿了,滿滿的痛苦。他沒有從蘇傾容的身上嘗到過如此扭曲的痛苦,煩悶又暴躁,甜蜜又焦急。
為什麼江采衣總是能讓他第一眼就看到?當初在相看小宴上,一個個秀女從他眼前劃過,他連眼皮都不曾抬過一次,偶然抬眼,就從人群中看到了她,滿滿的悲傷,堅硬的表情,碎裂的眼睛。
為何就是那個瞬間,便在一片漫天的白色梨花之間看到她,或許,那便是註定二字。
初初見面的那時,她頂替江采茗入宮侍寢。蓬萊閣的燭火燒的很模糊,她怯生生的靠將過來,低垂著頭小心翼翼的,連打量他一眼都不敢,漆黑的發絲間隙中露出白皙的耳垂上,吊著小小的銀絲纏枝小燈籠,一切都那麼脆弱那麼嬌柔。
彼時,他高高在上,她伏跪在石磚上,一天一地,一尊一卑。他並未將她放在眼裏,只當她是腳底的一顆棋,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在慢慢的轉變。
沉絡長長睫毛搭下來,手臂緊緊抱著哭泣的姑娘,蒼白手指扣著她不斷顫動的後腦。她濕漉漉的眼睛貼著他的頸子,熱熱的淚水不住滑下他熾熱的血管,滑入他的衣襟,然後隱沒。只覺得她這樣子,他什麼都能給她,什麼都願意給她,什麼都行。
原來,愛一個人,會慢慢從高傲變得卑微。
這樣明白。
這世上就是會有一個人,讓你看到眉眼間都是花火,這世上就有一個人,讓你看到她笑,會輕揚唇角,看到她皺眉,欲以身代勞。無論她犯了什麼錯都付之一笑,不是因為不介意,而是因為不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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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楚。
嘈雜腳步在皇宮裏來回焦急來回,太監,宮女,侍衛,猶如驚蟄的蟲兒,整個南楚皇宮彌漫著一種末世臨近的嘈雜。
「——北周發兵了!」
「北周發兵攻打瓦剌,距離南楚太近!一個不留神拐到南楚邊境來,就是滅國之禍!」
「瞎操心什麼?宇文靖太子才剛剛和北周公主成親,定立盟約,北周要打的是瓦剌殘部,別杞人憂天好不好!」
「這哪里就是杞人憂天?北周皇帝嫁個公主做幌子,你們還真的賣帳?打個瓦剌需要這麼多人麼?」
「就算真的有危險,也該是藩王來擋!現在太子軍動不得,淮王坐視不理,皇上的親衛還要保護汴梁呢,哪里分的出兵來守邊!」
「皇上,皇上在哪里?」
「皇上還在丹房……」
類似這種毫無意義的爭論最近充斥汴梁的宮廷,一人凝然靜立,距離這些嘈雜遠遠的,獨身走入皇宮偏安一隅的桃花林。
桃林中一竹屋,一清泉,一個日晷,隨著陽光的移動指示著時辰。
一位紫色長袍青年腳步匆匆的趕來,「大國師,北周發兵了!」
被稱為大國師的人靜靜籠著袖子,鶴髮童顏,仙風道骨。他轉眸看向日晷,淡淡撇唇,「與其說北周發兵,不如說蘇傾容發兵了吧?」
青年咽了咽口水,「大國師,這次據說來了將近一百萬北周精兵……」
「莫說一百萬,就算是一千萬,也改變不了什麼。」國師轉過身來,眯起眼,「東葛,作為我的弟子,你應該知道咱們陰陽家自古以來研究天地、國運。南楚至少還有二百年國祚,莫說一個北周,就是十個北周,也覆滅不了氣數未盡的國家。」
「可……」東葛腦門急出了汗,「那是蘇傾容,驚才絕豔,算無遺策的蘇傾容!大國師,別人不知道,咱們可是知道的,他是……」
「他是?」大國師微挑嘴角,「他是什麼?」
東葛喏喏的,「他是陰陽家不世出的天才,大國師,我們能看到的,難道蘇傾容就看不到嗎?星辰轉運,國祚河山,他比我們每個人都清楚命運的走向!」
大國師的眼睛似乎受刺激的狠狠一縮,周身桃花開的春色殷殷,天色沉暮,日晷沉沉的走著,日光只剩下一點點挑在山頭上,遠的地方已經透出淡淡星光。
他至今也無法忘記許多年前,陰陽家星辰堂光滑如鏡的地面上,一片寒色如鐵,大堂中央,淡然凝立的身影一襲天水碧色長衫,恍若一抹冷冷豔色滴入那深濃的黑暗。蘇傾容,陰陽家最絕頂的天才籠著袖口,美若女子,冷若冰霜。
陰陽家的每個人都怕他,每個人都對他避若蛇蠍,蘇傾容這個人,現在想起來依舊讓人背脊發涼。而讓陰陽家最害怕的,不是蘇傾容絕世美貌下的心狠手毒,而是一個問題。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麼?」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但是從古至今,沒有人做到過。陰陽家能觀測命運,卻無法干預,更不敢干預。陰陽家的每一個預示都得到了驗證,每一次占卜都無比正確。天象迢迢,為什麼有人會想要改變命運?
「蘇傾容看到的東西,大概比我們都多,那麼他,憑什麼認為可以憑藉人力改變一個王朝的氣數?」大國師慢慢的冷靜下來,扭頭看向東葛,「東葛,你知道什麼是命運麼?」
「……」
「命運,就已經安排好了的東西。每個人,每個王朝,都在既定的命運下運轉,猶如星辰的排列一樣不可違抗。」
大國師淡淡仰頭,冷笑,「東葛,你看看日晷,看看星象。南楚則還有百年國祚,而北周將會覆滅。北周以龍為尊,南楚以鳳為主,龍起而鳳則落,鳳起而龍則亡,二者不能並存,而我看到的星象,一直是鳳起龍滅。」
「蘇傾容如果想要改變命運,那麼就先問問他,有沒有本事轉動天上的星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