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破曉

  寒江上清洌洌的煙火浮動,眨眼就有了入深秋的樣子。

  今兒個到了霜降,太液池上一片銀色冰晶熠熠閃光。今年的節氣分明,不僅僅是池水,整個帝都通天落地的降下了白霜。

  天邊的陽光色澤極淡,卷著淡灰色的雲,只在邊沿透出那麼一絲淡白金色的光,像是香灰燒盡了餘火,軟軟的兜著,在卷鋪開去,染得大半個蒼穹都是淡灰色。

  皇宮裏也結了霜,太極宮外外頭楓紅一片,楓葉被冰凍上一層硬硬的霜殼,越發的紅豔驚人,用手一捋,清脆作響。

  青石階上頭凍了一層冰,小太監的皂靴踩上去發出清脆的聲響,像踏在冬天的冰河一樣,寒氣直鑽腳趾頭。

  周福全籠著袖子口守在太極宮紫宸殿外頭,冷得直跺腳。他一面呵氣,一面忙著指揮殿外的小太監們,「快快快!紫宸殿裏的炭火燒到頭了,快撤下來換新的。今年寒天來得早,窗櫺子都結冰了!回頭拿熱水來捂一捂窗子的卡扣,不然開窗的時候上下凍在一起,能把檀木窗櫺給掰折了!」

  幾個太監一身雪青色罩袍,手腳利索,很快就從角門外搬了二十來個扣著金絲銅罩的炭火龕來。銀絲炭裏混著迦南木香塔子,火燒起來又柔又暖,猶如春來。

  這炭火是直供皇帝寢宮的,誰也不敢怠慢。內務府的總管劉公公親自督查著送來,一面張羅著人往殿裏搬,一面和周福全搭話,「周公公,宸妃娘娘醒了沒有?」

  周福全重重給手心呵了口氣暖身子,一股白煙四散,臉上的神情鬆快,「還沒醒。不過太醫院的崔老醫正來瞧過了幾遍,說娘娘已經燒完了,應該就是今明兩日清醒。娘娘前段時間養得好,身體底子厚,這會兒不醒是好事,睡著養氣嘛。等精神頭養足了,自然而然就睜眼睛了。」

  劉公公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真是喜事。等娘娘醒來,咱們也不用一天到晚提著神了。皇上那樣著緊,要是娘娘有個什麼不好,咱們以後都要提著腦袋走路了。」

  可不是!周福全深有同感,江采衣一日不睜眼,皇帝就一日不展眉。那副陰沉冷淡的樣子直教人打哆嗦,這幾日皇上除了金鑾殿升座大朝,下朝頭一件事就是往回趕,政務都放在手邊處理,就為了就近看顧她。

  周福全朝內殿努了努嘴,小聲對劉公公咬耳朵,「以後伺候宸妃主子,可要更添一百個小心……那位,可不得了!」

  內務府總管通透的跟什麼一樣,腰弓的更低,「周公公放心,咱們省的。娘娘是皇上捧在手心的人,咱們只有更用心服侍的份。」

  兩個太監是老鄉,鄉里鄉親的,自然事事互相提點。劉公公管著內務府,是內廷裏混跡許久的老人兒,和前朝各家各戶不兜搭半絲關係。他人聰明,無論外頭的朝臣或者後宮的小主子怎麼拉攏,怎麼巴結,他該服侍服侍,該恭敬恭敬,絕不結黨受賄。穩穩拿自己那一份俸祿,安生度日。要知道,內廷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誰敢搗鬼,就是誅九族的大禍!

  天氣沉沉的,從雲層裏頭飄下小雨來,混著細細的冰碴,貼在臉上一陣寒冷。殿裏頭溫暖,那熱乎氣也透過牆壁窗櫺透出來些,讓貼著牆根站著的老太監伸了伸腰,熱乎了些許。

  周福全也就只敢在這個老鄉跟前說說事兒,「我看這形勢啊,宸妃的皇后之位是手拿把攥了。按理說,等有了皇嗣再立後比較名正言順,可皇上昨日就命秉筆擬旨,讓禮部開制皇后的金寶、金冊……我瞧著,近期怕就要立後了罷?」

  劉公公點頭,「這事應該差不多,我這兒也接到旨意,要開制鳳袍鳳冠了。鳳冠的珠子還是皇上親自選的,昨日剛剛定下來樣式。我正忙著把漣漪院的宮室給收拾出來,專門做繡房呢!」

  按理說,皇后的鳳袍是絕頂精細的活兒,怎麼打算也要三個月的時間才能完工。可是皇帝旨意已定,大手筆增派了三倍的人手,要求務必一個月完工。

  一個月後的臘八是春節前最大吉大利的日子,用作大婚的最好不過,就是略略倉促了點。可這次皇帝是橫了心要立後,內務府就算豁出去也得把事兒辦好不是?

  皇帝性子決斷,一旦定下來的事就是雷厲風行。宸妃的位份放在那裏,立後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誰也甭想攔著。皇帝和先帝可不一樣,朝裏朝外總攬大權,屍山血海裏頭定的河山、登的皇座。立後是他的家務事,他點頭,外臣再怎麼有意見也無權置喙。哪家朝臣要是看不清楚自己的立場,伸手管得太寬,只會聯手帶臂被皇帝剁個乾淨。

  宮裏的規矩嚴,走動都掐著時辰,內務府劉公公也不好多呆,盯著人換好炭盆就準備回值房。臨走前眉毛動了動,細聲細氣兒的小聲問周福全,「周公公,問你個事。」

  周福全湊過耳朵。

  劉公公臉上一絲兒為難,「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就是有些難辦罷了。茗昭儀,你記得吧?」

  周福全公公這幾天心都在江采衣身上操著,哪里還記得江采茗,這麼一說才猛然一個醒神,「茗昭儀?她又出什麼么蛾子了?」

  劉公公哂笑,「瞧您說的,一個昭儀能折騰什麼么蛾子出來。那日宸妃娘娘落水,茗昭儀也掉湖裏了,不過岸上的侍衛伸手快,把她給撈了上來。皇上回宮,茗昭儀自然也跟著一起回來,現在人就在後宮裏頭扔著呢。後宮原是該歸宸妃娘娘管的,現在娘娘睡著,我這裏也沒有主意——該給她放到哪個宮室去,派幾個人伺候?這麼一個大活人,還是個有位份的娘娘,我這裏不敢怠慢啊。」

  周福全提起來江采茗就咬牙切齒,要不是她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脫光了上龍床,也不至於鬧得皇帝和江采衣失和。常滿祿一個兢兢業業的御前二總管,就是為這事被皇帝處置,直接沒了命!出事那日,他讓常滿祿跑遠點,躲躲風頭,可皇上哪里是能糊弄的人?轉頭就殺,毫不手軟!

  「隨便應付應付就得了,」周福全想起來稀裏糊塗的送命的常滿祿,就氣得打顫,「留一口飯餓不死她,就不算違逆主子的意思。茗昭儀得不了好,瞧著吧!」

  周福全也不知道,皇帝那樣狠的人,為什麼到現在還留著江采茗一條命?可是帝王心思難測,他也沒有那個狗膽去猜度上意。不過,既然宸妃都能和茗昭儀掐起來,可見是水火不容,照著皇帝對江采衣寵溺的程度,不用給江采茗什麼好臉子,准沒錯!

  劉公公吃了定心丸,把後宮的風向參悟准了,眉開眼笑,「周公公到底是御前伺候的人,這麼一提點,我心裏就有譜了。」說罷一拱手,「炭火都已經換好,我回值房去了!今兒天冷,炭燒得快,我多備了兩倍的炭火在角門裏。這炭燒三個時辰正正好,不熱不涼,煩勞周公公多著人換幾趟炭火,千萬別凍著宸妃娘娘。」

  「你的孝心我知道,遲早跟宸妃娘娘多說幾句。」周福全扯了扯涼木木的面皮,「啊對了,茗昭儀新來乍到,你內務府管不過來,一時間少了炭也不是什麼大罪過。」

  劉公公哪里就有不明白的,眉開眼笑一躬身走了。

  身旁的機靈小太監討好的笑,一把摻住周福全,「周公公,咱們知道你心裏為常滿祿公公抱不平呢!您快別氣了!咱們是缺了命根的太監,不敢明著擠兌茗昭儀,也只好拿炭火份例做做文章罷了……那茗昭儀進了宮,就吃不了好果子!咱們太監不敢拿她如何,其他小主子們可沒有這層顧忌!皇上專寵宸妃娘娘,其他各宮心裏早就憋著氣呢,這趟火不撒出來,遲早要憋出病來。宸妃娘娘她們動不了,茗昭儀可不一樣——她是江家的閨女,現成兒的替罪羊、出氣筒!到時候不用公公髒手,自然有人整治的她哭不出來!常滿祿公公那是運氣不好,給茗昭儀隔空害了,咱們逢年過節的給他燒點元寶金紙,把宮裏的事兒絮叨絮叨,也讓常公公在地底下揚眉吐氣。」

  周福全聞言長長的歎了口氣,攏攏袖子,怔怔看著紫宸殿前的秋草。霜打的白茫茫一片,冬日不遠了。

  ******

  深秋霜降,昨夜梧桐葉上三更雨,全數化成了薄薄的冰霜。楓紅如血的當口,因為冷,早梅花都已經抽苞了。細碎的冰碴聲隨著風聲敲在簷角的鐵馬上頭,可是,紫宸殿裏卻是溫暖如春的。

  江采衣於一陣虛茫的夢境中睜開眼,一切景物都仿佛隔著一層蒙紗,緩緩才清晰起來。

  殿內靜謐到了極處,床前的熏香銅鶴鼎高高昂著頭,嘴裏叼著鎏金纏絲的喜鵲登枝銀球,裏面淡淡的暖舞徐徐飄散。

  她動了一動手臂,毫無僵硬的感覺,外頭風聲帶著深秋的哨響,可是周身卻又柔又暖,身上身下都是鵝絨蠶絲繡的被褥,她仿佛陷身在春日裏,被褥上淡淡的海棠香味。

  聞到這香味她心裏緊緊的一疼,小動物一樣蜷緊了身子,眷戀的嗅著。這樣久違的味道,那樣凜冽又那樣溫柔,仿佛夢裏心裏時時枕著的,他的長髮的味道……

  炭火一盆暖橘,寂然無聲透過她臉側薄薄的彈墨帳子照過來,一個修長挺拔的人影隱約不遠。

  江采衣覺得呼吸都快停滯了,心跳的厲害,半是渴望半是恐懼,半個肩膀縮在被褥裏,怯怯的用手去撩擋住視線的紗帳。

  靠窗的小榻上,紅衣帝王側身斜坐,窗外是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霧冰落了漫天,花非花霧非霧。冰雨出生於天,落于大地,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沉絡側頭彎臂靠在窗櫺上,枕著一頭烏黑柔軟的長髮,蜿蜒順著肩上殷紅的騰龍紋路披在腰下。他耳畔斜斜插著素面的犀角珍珠篦子,珠子瑩白柔潤,齒梳挽著垂落的幾縷青絲,流泉一般的漆黑。

  他還是那樣,大紅敞衣,衣擺猶如火焰中怒放搖曳的牡丹,還是雪白中單,薄薄的雪色衣袖蝶翅一般附在他形狀優美的指頭上,幾乎融成了一色。

  浮的城,晚的燈,輕的雨。

  依舊是容光絕世,豔色傾城,在火光中朦朧遙遠。

  江采衣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整個人縮起來,慌的放了帳子,從細細的縫隙中貪婪張望。她緊張的手心都在抽搐,坐在被褥上可憐兮兮的凝視著,連呼吸都屏著。

  這點動靜自然瞞不過皇帝,他擱下手裏的政務,於窗前回過頭來。

  江采衣嚇得手一抖,渾身跟鬼壓床般動也不能動,呆呆任他走來,手指撩開雙層蟲草花帳,勾在一旁的銀鉤上。

  江采衣哪里敢對上他的眼睛?她蓬頭亂髮,像是什麼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垂頭,把額頭放在膝蓋上,心裏卻是顫抖的,顫抖的感覺到他的身體坐到了她的身側,然後顫抖的感覺他抬起了她的頭。

  「終於醒了,朕一直給你溫著藥,」一點溫柔的撫觸在耳畔,那白淨有力的手指勾住她臉頰一側散亂的發,挽上頭頂,露出一張乾乾淨淨的小臉來。

  他說著話,她聽著,平靜又柔和,卻那樣不真實。

  「你睡了這麼多日,熱毒早就排淨了,只是氣血還要補一補。」沉絡淡淡勾著唇角,溫柔的斂著長睫,手指捏著鶴喙瓷勺在青玉藥碗裏緩緩推了推,然後遞到她唇邊,「來。」

  那漂亮的手指就在眼前,玉雕的透骨色澤,撩人的海棠香。

  江采衣笨拙的開口,笨拙的喝藥。殿裏玉壺光轉,紫銅燭架子上燒著柔和的牛油大蠟,溫和的光線浮在梁枋的金旋彩畫上,柔和溫暖,一片流年靜好。

  湯裏補藥下的很重,光是千年的老人參就用了三根。江采衣心裏惶惶的,吃了幾口就再也咽不下去。她抿著嘴巴低頭絞著手,一根一根柔軟的手指恨不得就此絞斷了,眼裏酸酸泛上一層濕潤來。

  多盼著他就這樣多坐一會兒,多盼著時間就這麼停著,就算讓她變成石雕都不覺得可惜。近情心怯,是這樣嗎?思之欲狂的人就在眼前,她卻像個鋸嘴的葫蘆,連一句討巧的話都說不出來。

  「不喝了?」沉絡緩緩停了一下,收回手,「不喝就不喝吧。」

  他捏著藥碗起身,轉身的時候柔軟烏黑的發梢掃過她的鼻尖,柔滑猶若綢緞一般的觸感,讓她心裏又是狠狠一顫。

  沉絡原本想把藥碗放回桌案上去,哪知道剛一轉身,床上的江采衣猛然就撲了過來,兩隻纖細的手臂從後面緊緊摟住了他的腰,那樣緊,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皇上……」江采衣嗓子裏頭像是哽了什麼東西,像個弱弱的小動物,眷戀的緊緊的絞著手臂。她沒用的很,見了他就急得不行,死死抱著他的腰想要開口,可是摸著喉嚨,總覺得千言萬語堵在嘴邊,就是不知道該先撿哪一句說。

  她想說,她曾經對蒹葭的戀慕都過去了,那個誤會一定要澄清;

  她想說,她錯了,玉兒的事情不該瞞他,江采茗的事也不該瞞他,一切的緣故她都要原原本本的告訴他;

  還有還有,她那麼愛他……

  哪一句都很關鍵,哪一句都很急切,她急的滿臉通紅,想個小小的,急著討好大人的孩子,生怕下一秒他就轉身要走,她恨死了自己的笨嘴拙舌,笨手笨腳的抹著淚。

  還沒有理清思緒,她猛然覺得唇上一暖,就封上了他急切的嘴唇。

  沉絡轉身,雙臂撐在江采衣身側,長髮順著臉側垂落而下,嫵媚而妖嬈的陰影打在眉目間。那紅唇在她唇齒間輾轉纏綿,那樣焦急,那樣充滿著失而復得的迫切,那樣……那樣溫柔。

  他是皇座上的至尊,她一直以為他的感情是冷冽而清淡的, 可這個親吻充斥著激烈而沉重的感情,猛烈的壓迫著她,她伏在他的臂彎裏,一天一地間都是溫暖的海棠花香。

  「采衣,」美豔的帝王的頸子微微揚起,拉出一個美不勝收的弧度,牙齒輕輕咬著她沾著淚水的唇瓣,淡淡的責備,淡淡的喘息,淡淡的溫暖,「怎麼就一聲不響的跳湖,做這種傻事?」

  那溫暖的責備比一切利刃都更紮人,江采衣眼睛酸的發痛,「皇上,我以為……我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傻丫頭,」他的手指穿在她的鬢髮間,嗓音沙啞,「朕是你說不要就能不要的麼?」

  一切歸於靜謐,許多話無需再說。江采衣閉上眼睛,環過他的頸子,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溫暖和愛戀,驚魂未定的心漸漸安然,在他的懷裏,淚流滿面。

  ******

  窗外是霜降和小小的冰雹雨,打在黃綢子雨搭上,密密沙沙的一片。

  沉絡扯過床上的被子裹在江采衣肩上,她緊緊貼著他的襟口。

  外頭雨聲潺潺,四周的雪白紗帳垂落至地,淡金色的燭火抹在紗外溫柔又暖和,一切都安穩靜謐,她的耳畔是他規律的心跳聲,還在小聲小聲的哭泣著。

  皇帝沒有任何不耐煩,任她伸手抱緊他的腰,小動物一樣蜷緊了,閉眼窩在懷裏,逕自宣洩悲傷。

  她心裏有太多委屈,太多驚懼,一點一點的隨著淚水傾瀉出來,一點一點融化在他手臂間。她那樣深濃的眷戀和依賴,他怎麼會看不出來?

  沉絡攏著懷裏的姑娘,細白十指交握,彎折頸子將下顎抵在她柔軟的發心處,那樣一個環抱的姿勢,將她安全的守在心口。

  蒹葭的事,玉兒的事,直到這時,她才有力氣整理思緒、抽繭剝絲,一樁樁一件件的講出來給他聽。唯有在他懷裏,她才能感受到這個塵世的溫柔相待,才能任性,才能無所顧忌的指責,風雨不知愁。

  「你真狠心……」她緊緊抓著他的袖口,低低的聲音,蒼白的臉蛋,「真狠心……我病了,皇上都不願意來看我。我多盼著你,多盼著你……」

  環在她腰間的鐵臂驀然收緊,沉絡看著她被淚水浸的濕漉漉的毛絨鬢角,越發緊了緊手指,就感覺到她越發柔順的靠過來,嬌柔的純稚的模樣,比剛剛出生的小鳥兒還要乖巧。

  那柔軟的感覺從手指尖一直侵蝕到心頭,美豔的皇帝陛下仿佛哄孩子一樣,輕言在江采衣耳畔低語,「是朕不好。以後朕生病了,你也不要來看,扯平。」

  江采衣一愣,然後使勁揉揉鼻子,「那不成!我心腸軟,做不到。」

  這又是在變著法兒的埋怨他鐵石心腸呢,牙尖嘴利的丫頭!

  沉絡壓下長睫,微微的輕聲笑起來,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眸裏面猶若春水生波,一絲淺笑從眼角眉梢蕩漾開去,染盡豔色。

  看他微笑,江采衣更恨了,捏起拳頭打了他肩膀兩下,又歪頭打量他沒有任何不豫的神色,便更加有恃無恐的撲上去,又是咬又是推,可著勁鬧騰,一副再也不願意見到他的架勢。

  女人就是這樣奇怪的生物,她口口聲聲的埋怨,不依不饒的推開,可你絕對不能鬆手,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她越是推開,你越是要抱緊,若是真的鬆手了,保准她更氣個半死。有時候,女人希望男人聽自己的話,有時候,又希望男人別聽自己的話。她打你,打輕了不解氣,打重了卻比誰都要心疼。

  美豔的皇帝陛下眉目舒展,帶著淡淡的笑意,一把將亂七八糟的丫頭緊緊給圈進手臂裏面。她的臉頰貼著他鎖骨下鬆而雪白的中單襟口,他微微低頭,漆黑長髮柔軟絲綢一樣順著她背脊的曲線滑下錦褥,猶如黑色水蓮散開而落,在綾羅中幽黑蜿蜒。

  她怎麼能明白?她在他心裏那樣好,怎麼都好,哪里都好。華采衣兮若英,十裏春風都不如。

  她怎麼能明白?喜歡到了深處,連她名字裏的每一個字都能看出笑意。

  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一個人,攥在手心裏,都怕她像青煙一樣的化了。她喜歡過別人,還有小小的矯情,可他怎麼就那麼愛,一刻也不能釋懷。

  江采衣鬧騰夠了,眼睛也哭成了金魚,沉絡的手指按在她發頂,捏起袖子細細擦拭她狼藉斑斑的臉蛋,「這種小事,也值得你瞞朕?和江采茗在鼓樓上打架,好看相麼?」

  想到玉兒,江采衣忍不住心疼的狠狠一縮,「我妹妹的棺槨在宋依顏手裏,她的條件是送江采茗入宮,讓……讓皇上寵倖她。我不願意,絕不願意!「她聲音可憐兮兮的,」可我如果反對,她就要把玉兒送到懸崖上去,讓禿鷲啄食,我妹妹她……只有宋依顏知道她在哪里……」

  所以一衝動之下,乾脆和江采茗同歸於盡算了……

  沉絡漫不經心低低的「恩」了一聲,「行了。這件事交給朕,二十日內讓你看到人。」

  二十日內,開玩笑麼?江采衣愣愣的仰頭,「大海撈針的,怎麼可能?」

  「你老家在旭陽,別處還有親戚沒有?」

  江采衣掰著指頭數了數,「沒有了,只剩宋依顏有個外祖家,在途州,早就家破人亡了……」

  他還在仔細擦拭她濕漉漉的臉蛋,柔聲細語,「北周的城州之間戒備森嚴,往來盤查很仔細,棺槨不可能越州過境,江采玉的棺槨一定還在旭陽。你家沒有別的親戚,宋依顏一介婦人,能結識的不過就是流寇、盜匪之流,也只有這些人敢為了銀錢幹這種勾當。」

  沉絡淡淡勾了勾嘴角,「唯金錢計,驅以利罷了。旭陽的匪盜就那麼幾撥人,都記在檔上。旭陽知府上任已有三年,若連幾支盜匪都鎮不住,遲早連烏紗帶腦袋一起送到朕桌案上。朕派個特使去旭陽頒手諭,一人三馬,往返六日。運送江采玉的棺槨來帝都慢一些,約摸十日,加上找人,不超過二十日。」

  江采衣愣了愣,沒有想到事情居然這麼簡單?她熬心熬肺,不能成眠的事,在他手裏如此乾淨俐落就解決了!?

  對啊!宋依顏一個毫無根基的女人家,能把玉兒那麼大的棺槨藏到哪里去?不過就是些流寇盜匪,才會收錢幹這種缺德的勾當。

  旭陽就那麼大點地盤,幾個山頭,幾家山寨,掰著指頭就能數出來,皇帝一封手諭下去,清寨子不是分分鐘的事兒麼?

  她太習慣了有事一個人扛,太習慣了被打壓被絕望,驟然天光破雲她才明白,原來一直有這個人在身邊,替她撐起全部天地。

  ******

  銅壺滴漏,夜正的時候,紫宸殿天色黑沉,不見五指。

  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沉絡自睡夢中微微清醒,就見到床前的銀鉤上掛了一盞巴掌大的石榴花燈,燭火徐徐,水秀彈墨床帳在暗淡的燭火中渺然清豔。

  身畔有悉悉索索的聲響,江采衣盤腿坐在那盞小燈下面,就著燭火一針一線的咬針穿線。

  沉絡微微支起雙臂,屏住了呼吸,燈影下嫋娜的身姿讓他溫柔的注視著,直到天際熙光漸亮,濕潤的泛著暗白。

  江采衣低著頭,眼睛還有絲未消退的紅腫,她仔細在燈下縫著什麼,一針一線細細密密。

  她就著燭火,很仔細的縫著。

  「……皇上?」江采衣偶爾抬眸,看到他半睜開的黑眸嚇了一跳,她臉上透著微微的羞澀的紅,在他身邊三寸遠處靜靜的跪坐著,「呃,皇上醒來多久了?」

  「不久。」他輕輕的說。

  沉絡安靜的望了她一會兒,淺淺側了側頭,伸出手指握住她的腳踝,「采衣,冷。」

  她呆著,沒有動。

  沉絡又笑,「采衣,好冷啊。」

  江采衣像是驟然清醒,她哆嗦著手指,近乎於失態的扯下身上的披著的敞衣,慌忙鑽進被褥裏緊緊摟著他的頸子,像是在汲取什麼不得了的勇氣。

  然後,沉絡手中突然就被塞了一樣東西。

  他低頭去看,掌心一片紅色和金色的華麗絲線交錯。那是一個沉甸甸的繡囊,比她當初戴在身上那個,更加精細。

  繡囊裏包著許多小顆粒,在指尖搓動,就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沉絡開口,卻隱隱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恍然天外,連自己都聽不真切,「……這裏面,裝的是什麼?」

  江采衣抬頭看他,這個平日裏凜冽妖豔的帝王,此刻容顏初綻光華,猶如春花,鮮豔嫵媚。在晨光裏,卻帶著那麼一點點的溫柔和期待,足以照亮整個無華的晨夜。

  「皇上,」她頓了頓,很不好意思的,「我剛才在縫這個繡囊……裏面裝著的,是石榴子。」

  沉絡輕輕揚眉,「石榴……子?」

  「北周的女孩子出嫁前,常由母親親手縫製石榴子繡囊,戴在出嫁閨女身上。新婦和夫君歡好時,就把它放在枕頭邊。」她的臉蛋都紅透了,垂下睫毛,輕輕的咬著下唇,「皇上,石榴多籽,寓意多子多福。」

  「我要和你,多子多福。」然後,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緊緊攥著那封繡囊,收緊了五指,他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凝視,然後微笑。

  她柔軟的身軀貼合過來,冰涼的臉側貼著他挺直的鎖骨,柔順的黑髮披散開來,猶如她初初入宮的那一夜,一絲一縷鋪開,灑在他的枕畔。

  如此良辰,今夜未央。

  「我是皇上的長安,對吧?」

  「對。」

  她近在咫尺,那燈籠仿佛一朵火紅的石榴花墜下,光影自她鬢邊依依滑落。

  「那麼長安永伴,好不好?」

  周身的迷霧猶如炸開的驚夢,四散開來,晨霧漸漸清透。

  「好。」

  遠處豔霞如染,晨光破開了黑暗,那一盞溫柔的宮燈在絢爛的朝陽前黯淡下去。

  她一點也沒有往日的羞澀,理直氣壯,眸子裏的光亮暖若春陽,「皇上,我昨晚還有一句話忘了說。」

  她窩在他懷裏,虔誠的親他的手指,「我這樣愛你,皇上,這樣愛你。」

  「長安此生沒有別的願望,唯有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他緊緊摟她入懷,忘卻三生,只知道急切的尋找那渴盼的柔軟嘴唇。

  他們發絲糾纏,身軀緊緊貼合,他一遍一遍貪婪的吻著她,怎麼也不放的,再再的吻著。而她,閉了雙眸,將手臂環上了他的頸子,發絲上綴滿的寒露被窗外破曉的朝陽照出繽紛耀目的光。

  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無比清楚,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麼。

  無非就是這樣,無非就是如此。

  她曾經以為,喜歡蒹葭就是永遠的事,她這一生將只能留在無望而且苦澀的思念中。直到愛著這個人,她才懂得,專一不是一輩子隻喜歡一個人,而是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一心一意。

  她一向羞澀,可是在他懷裏,卻驟然變得勇敢,變得自信。

  就是他,讓她終於知道,並且堅信——自己是很好很好的。那個曾經失去母親,失去妹妹,不被父親所愛的她,那個沒有歸依的江采衣,是很好的。不是虛張,不是誇浮,不是眾人扶捧,是內心明明澈澈知道:是的,能被他愛著,我就是這麼好。

  他們都說塵世那麼美,相守著你愛的那個誰。

  這個時候她終於明白……這世上有的人就是如此美好,你在有生之年能夠遇到他,就是花光了所有的運氣也不奇怪。

  然後,江采衣記起了玉兒對她說過的,最最重要的一句話。

  她說,姐姐,別怕,你會遇到一個人。

  總有一天,你會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他比夏陽燦爛比春花暖,待他來到你的身邊,你會感激歲月所有的不公和殘忍,你會忘卻前塵往事的所有冰冷,你會知道,這一生如此多舛,不過是為了要遇見這樣的一個人。

  沉絡。

  這個人原來是你。

  原來是你。

  【小劇場】

  朝臣(擦汗):皇上是不是能轉一下畫風,走溫柔路線了?我們也歇口氣……

  沉絡(冷笑):你說呢?

  朝臣:@_@,得,還是那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