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大婚(上)

  入了冬,風裏夾雜著清雪惻惻微寒,帶著一點潮潤的味道。

  大宴主桌位於勤政堂中央,朱紅廊側外挑著幾簾青玉輕輕互碰,燭火沉默搖曳,猶如金色水光啞然漫過澄金泥磚,漫過殿后的彩木雕壁。

  大宴在酣暢時,正該倒酒既盡,杖藜行歌,然而此刻,所有人的動作都仿佛被定住了一樣。闔宮鴉雀無聲,人人瞠目,直直瞪著皇帝身邊的江采衣,乍一看去,猶如一排排泥塑的鮮豔人偶。

  江采衣捂著嘴乾嘔了一陣,這才勉強順了順氣,嬌嬌弱弱的倚著桌案坐下,頭一低,臉一紅,特別羞澀的對皇帝斂衽行禮,「皇上,臣妾失儀。」

  然後扭頭對呆若木雞的梅小儀微微一笑,「唉,讓妹妹看笑話了。」

  梅小儀臉都綠了,直著眼珠子僵在禦桌前一動也不動。殿裏全是嬪妃小主,一窩女人,看到江采衣這幅模樣哪里還有不懂的?!登時臉色一片慘綠。有心氣兒不穩的,手指都快要把懷裏的帕子絞爛了。

  ……這算怎麼回事?大夥兒正盼著梅小儀用麒麟鎖好好噎一噎未來皇后,打壓打壓她的氣焰呢,就這麼給她惡狠狠的反將了一軍?!

  江采茗是昭儀,位子排在最前頭,一身破落。她憔悴的臉色隱隱發青,身子晃了一晃,仿佛被大殿耀眼的燭火給燒灼了一般,猛然一個抬頭,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默然吸著嘴唇垂頭,乾巴巴的縮著腦袋。

  幾個美人和小儀相互交換著視線,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愕和不甘。

  下頭的人臉色精彩紛呈,江采衣卻一眼都沒看,只是彎起眉眼看著身側的皇帝。沉絡畢竟是男人,不熟悉女人家的身體反應,他雪白眼皮微微動了一下,漆黑的睫毛在眼尾勾勒出一個豔麗的飛影,定定的盯著她。

  看著皇帝的眼睛,江采衣怎麼也抑制不住眼中滿滿的開心和暖意了,她的快樂那麼清晰那麼張揚,藏都藏不住。

  「今日皇上萬壽,臣妾御前失儀,實在是身不由己,還望皇上不要責罰。」江采衣微微低下頭,手指頭狀似無意的覆在小腹處,柔軟脖頸嬌羞一顫,聲音卻清晰的傳遍大殿每個角落,「前日,臣妾覺得身子不適,便讓御醫診了平安脈。御醫說,臣妾已有一個來月喜事了。」

  「本來想在大宴結束後再告訴皇上,哪知道臣妾一個失神,就在皇上的壽宴上失了儀態。」

  嘉寧趕緊從後面繞過來扶住江采衣,一臉責備,「娘娘,您這幾日胃口不好,喜脈反應大,連身子都是軟的,還非要撐著一腔力氣安排皇上壽宴。奴婢早就勸過您了,多歇息,偏您非要忍著,說不想擾了各位小主子歡宴的興致。這不,到底還是撐不住了罷?有身子的人,究竟還是要仔細……」

  堂下一眾嬪妃們乾巴巴的看著這倆主僕演戲,僵的像是木頭人兒一樣。

  ——你喜孕反應大?你乾嘔?騙誰呀?!這喜脈才診出來一個月,你能有什麼反應?!在座的小主子們都是拼著皇嗣進宮來的,雖然自己沒有生過孩子,卻很熟悉孕事這一套。懷上皇嗣,至少要二個月才會出現嘔吐等症狀,現在的江采衣,根本還是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的階段好不好?!!!

  這一番做作,壓根就是你江采衣在給大夥兒喝下馬威當頭棒好不好!!!

  可是……江采衣的乾嘔是假的,皇嗣卻是真的。人家這胎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還是妥妥的元嫡,這寶貝疙瘩光明正大、真真切切坐在人家肚子裏,金貴的麼!聽聽嘉寧怎麼說?————宸妃不聲張,那是人家懂事兒,怕擾了各位小主子歡宴的興致。

  這話放出來,哪個小主還敢擺出一副喪氣臉?宸妃有孕,皇室血脈有繼承,你敢不高興?你敢不笑出花兒來上趕著賀喜?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曾婕妤,趕緊從座上起身,領著侍女跪在地上高聲道喜。

  皇帝萬壽,宸妃有孕,自然是普天同慶,大吉大利的好事,哪怕心裏酸的像是針紮醋泡一般,曾婕妤臉色卻十分到位,語調也是恰到好處的喜氣洋洋。

  她早就想明白了:橫豎,自己在宮裏的日子就這樣了,男人指望不上、孩子更是不要想。江采衣的風光,爭是爭不來的。人家得寵,肚皮又爭氣,若是運氣再好點直接誕下一個皇子,還有其他女人什麼事兒?從此以後,自己就乖乖帶上個笑面具,在未來皇后面前混個柔順知禮的好印象,飽足終日無疾而終,也就算圓滿了。

  曾婕妤這一動作,惹得其他小主子們頓時如夢初醒,潮水一般呼啦啦跪了一地。賀喜聲此起彼伏,生怕比別人慢了一步。殿裏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江采衣沒有搭理這一滿堂的鶯鶯燕燕,只是抿著笑,歪頭看向沉絡。她的手腕被皇帝捏在指尖,傳來一陣緊的發疼的力道。

  這個驚喜,本來是要宴後悄悄告訴他的,哪里知道梅小儀這麼直剌剌的上前挑釁,江采衣自然當仁不讓,當即抽回去。喜事當堂宣佈了也好,省的那些嬪妃們各懷鬼胎,沒個安分。

  「……皇上?」江采衣輕輕的又喚了一聲,手腕實在是被他抓的疼了,忍不住使勁掙了掙。

  下一秒身子輕起,就被他穩穩的抱在了雙臂間。沉絡一手摟在江采衣背後,一臂托著她的腿彎,緩緩走下了臺階,逕自往禦輦走去。

  他那樣安靜,那樣緩慢,手臂那樣穩,似乎是害怕一個微小的輕顫都會傷到她。江采衣乖巧的依偎在他懷裏,臉頰貼著他月白中衣一側,手掌下是他心口難以察覺的起伏鼓動。

  「皇上,」她輕輕一叫,他的手臂就更緊了一些,仿佛是護著一個輕薄的琉璃瓷胎,江采衣笑了一笑,便側頭枕在他肩上,不再說話。

  兩人身側被朱紅長椽支起的青玉竹簾在飽含雪氣的風中碰撞,如冰珠雪玉濺落,清脆入耳。天空雲層濃白,往深灰裏聚了聚,然後零星飄下夾著冰珠的小小細雪。

  周福全吃力的撐著長長的三十六竹骨綢傘跟在二人身後,大殿裏頭的侍膳總管太監見皇帝起身,趕忙喊了一聲「撤————」

  聲音的調子拖得長長的,泛著安寧慵懶的意味。皇帝都離開了,這宴席自然就散了。眾位嬪妃侍女們不能越過皇帝去,只得齊齊跪在殿外恭送聖駕。

  大紅宮柱和窗櫺縫隙透出暖紅的燭火,光影鋪在青石階上,滿目斜風細雪,濕潤冗長,石階柔潤的泛著青黑色的濕漉色澤。

  大綢傘遮不住雪,就有小小的雪花沾在眼皮上,清清涼涼。江采衣看著皇帝碎光中弧線優美的下頜,忽而就有些眼酸,眼前恍然模糊了一片清淡水光。

  ……想不到,你竟然這樣高興,這樣高興。

  她在他的懷中,只有她能感到他手臂的細微顫抖,能感受到他異乎尋常的心跳,能感受到他頸側陡然升起的灼熱溫度。

  世間有一種感覺,無法用言語形容……可我知道,這一刻,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你。

  ……

  被捧鳳凰一樣捧回紫宸殿的龍床,江采衣滿面紅暈的靠在品紅大提花背墊上,仰頭看著床畔挽著紗幔,豔色逼人卻神色淩亂的皇帝陛下。

  小心翼翼的側坐身旁,沉絡幾次舉起手想要碰一碰她的小腹,卻停在半空中,猶豫著不敢放下。

  「他還很小,」江采衣眨了眨眼,握住他的手緩緩貼近肚腹,然後輕輕把他的掌心貼在了小腹處,一陣暖熱,「皇上,我也是昨天才剛剛知道。太醫說……長得很好,脈象又沉又穩。」

  太醫院老醫正是幾十年的杏林高手,這麼早的孕息,一般的大夫是診不出來的。不過,江采衣這一胎脈象清晰穩健,她又嗜酸,望聞問切一番,便毫不遲疑下了定論。

  殿外,宮人見起了雪,忙忙的收了窗,攏了門。雪花堆了薄薄一層在窗櫺上,潤白晶瑩,細雪敲在明紙上,發出鹽粒般的沙響。不知道是哪個小宮女驚喜的叫了一聲,「快看!紅梅開了。」

  殿內,一片靜謐。沉絡眉目間溫柔的不可思議,輕輕覆著那個小生命生長的地方。

  父母對於兒女的深情因何而起?何時開始?恐怕沒有人能夠確切說得出來。這一種感覺難以描畫,骨血的魅力沿著指尖蜿蜒而上,滿滿充斥著胸腔。

  少年登基的那一刻,君臨天下的那一刻,於沉絡而言,全部加起來也渺然如煙,此刻,沒有什麼比得上掌下那一片溫熱的脈動。這小小的孩子,不僅是北周的皇嗣,不僅是承載了皇家寄託于期望的皇子,更是他的愛人和他最緊的牽系,一個具體的、實實在在的生命。

  燈火星星,人聲杳杳。

  殿外,冬日的寒梅掙開花托,綻開花瓣,怒放出一片烈豔的熱鬧盛景。殿內,燭火如水,新的生命在父母的欣喜和期盼交織中,慢慢生長。

  ******

  這一晚,沒人睡得好覺。

  第二天打早,宮裏便是一派忙碌景象。太監宮女們全部早早起身挽起袖子幹活兒,把宮裏積著的冰雪全部統統打理乾淨。

  凡是宸妃娘娘要走的道,必須日日撒鹽,再用熱水潑過幾遍,保證半塊冰也不會結才行。

  皇帝親口下旨,不許宸妃再坐人抬的轎輦,免得轎夫腳滑跌跤,改用四輪銅軸馬車。

  內務府總管特別體人意,知道皇帝陛下的意思,立馬舉一反三,將御花園裏滑溜溜的鵝卵石、絆腳的尖銳景觀統統收起來。哪里的路崎嶇難行了?立刻大青石板夯實墊平!湖畔水邊,派人目不錯珠的盯牢!太高的樓闕,暫時封掉!老舊樓梯全部拆掉,換成銅鐵箍木結構!————有錢,任性!

  撒在外頭的御醫也全部召回宮內,各式各樣的藥材食材流水一樣湧入太醫院和禦膳房,太極宮特意辟了個偏殿,住著宮裏最有經驗的老嬤嬤們。

  這陣勢擺下來,不用內務府通知,各宮小主早就嚇得人人自危,誰也不敢在宮裏隨便亂逛:現在御花園、太液池都屬於高危場所,萬一不小心衝撞了宸妃、磕碰了龍種啥的,全家老小就別活了!於是,人人安生呆在西四所那片地方,互相串個門、抹個牌、聊個天,算打發日子。

  立威是立威,治家是治家。江采衣並沒有搞得六宮噤若寒蟬的意思,宮裏頭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再弄得這麼戰戰兢兢,人不是要難受死了?

  「本宮身體沒那麼嬌弱,」召來了內務府總管,江采衣吩咐,「十月懷胎,日子還長,你們總這麼繃著,哪里受得了?本宮不緊張,都被你弄的緊張了。以後宮裏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妹妹們願意去哪個院就去哪個院,都別拘著。」

  這才算是把六宮給解禁了出來。

  只是,江采茗不在此例。她就是個宸妃心頭的釘子,江采衣什麼時候看見她,什麼時候不痛快。那宸妃娘娘不痛快了,肚子裏的小皇子能痛快?

  所以,茗昭儀您麼,就待在雀閣裏吧!

  ******

  下個月臘八大婚,皇帝的採納禮和大征禮已經行過,按說,江采衣這個時候是待嫁之身,應該住回江府,等待大婚後再迎入宮。

  可惜皇帝究竟是捨不得,硬是下旨要把人留到臘月初一。江燁自然一聲也不敢吭,開了府門任皇家工匠來修葺府邸。

  榖圭七寸,天子以聘女。

  准皇后人雖在宮中,但待嫁的一應金銀器物,圭璋玉玩都不能少,早早的就全部運入了江府。

  江采衣原先的閨房是重點修葺對象————塗朱結彩,蓋琉璃瓦,撐華棟雕梁,方顯皇家氣派。工匠們加班加點,將那座二進的小院兒直接改成了高達五層的純紅繡樓。

  負責侍奉皇后和鳳輦送嫁的宮女嬤嬤也已經全部到位,忙著打理准皇后的嫁衣鳳袍、妝奩頭飾等等。

  江燁下肢不良於行,心口淤血未散,卻還要硬著頭皮應付朝中同僚一波接著一波的賀喜。每天門前車水馬龍,宴如流水,他實在身心俱疲,卻必須能強顏歡笑,不敢露出一點不耐。

  這麼熱熱鬧鬧的折騰,自然全府上下都看在眼裏。

  宋依顏挺著肚子,被囚禁在佛堂裏,看著江采衣閨房處紅豔豔的熱鬧氣象,恨得咬碎了牙,幾日過去,眼珠子都熬成了血紅色。鶯兒最樂得落井下石,時不時的派人吹風送話,說宸妃如何得寵,婚禮安排的如何盛大,偏偏一句不提江采茗。

  江采衣要立后,又是如此風光無限的架勢,想也知道茗兒在宮裏的日子是多麼難過!宋依顏都要急瘋了,可自從她當面和江采衣撕破臉之後,江燁是徹徹底底厭棄了她。若不是念著她五個月大的肚子,宋依顏怕是命都保不住,現在她哪有能力去幫助江采茗?

  宋依顏咬著牙,額頭銅鐵一樣狠狠捶著窗櫺,目呲欲裂。

  ……

  就算是懷了孕,江采衣的事情也不少。

  新皇后整頓宮務,直接削掉了宮裏不少額外開支。

  各宮小主只許領內務府的份例,不許從宮外私帶銀兩體己;宮裏所有開支分門別類,記賬入庫。一應採買必須和街市物價掛麼,內務府設立檢察官,絕不允許虛報物價、揩油拔毛的事情發生。

  布料、金銀、寶石有用不完的,入「餘庫」。貴重物品要貼標編號,每月一結,每季一審,帳面碼的清湯寡水兒,一縫隙的油星也漏不出去。

  往日裏,那些大太監、大總管們總是明裏撈暗裏搶、報虛價、偷尾料,就為了飽足私囊,多攢些棺材本兒,有心黑的還要時不時訛詐勢力單薄的嬪妃。這一整頓,宮里海晏河清,太監婢女乃至嬪妃的份例,都從內務府走賬,再沒有私下你爭我奪,謀財害命的事情發生,也沒有額外的賞錢可拿。

  不過,日子是要過的,還要過好。亂七八糟的錢省下來了,江采衣便將宮人的薪俸翻了一番,嬪妃的份例也給漲了一百兩,保證吃穿住行上絕對不委屈她們。

  大家拿的都是正經錢,口袋滿,心裏也安寧,不用天天提心吊膽的算計,太監宮女們都高興。 嬪妃們雖然對江采衣不滿,好歹生活水準沒有下降,一應都妥帖,也沒啥可抱怨的。

  這麼些天,雖然偶爾操心,江采衣卻是精神奕奕,胃口很不錯^_^。小傢伙在肚子呆的乖乖巧巧,似乎並沒有折騰他娘的意思。

  眼看著快兩個月了,江采衣還是吃得飽睡的香,不禁喜孜孜的跟嘉寧說,「我真是養了個好孩兒!別人懷著孩子胸悶頭暈,吐得臥床冒酸水兒,我卻一點事兒都沒有!看來,這孩子疼人,聽話。」

  嘉寧一臉木然,不忍心打擊她。她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姑姑,雖然沒生過孩子,但是常識知道的可不少,江采衣這是還沒到點兒上呢!太醫說了,這一胎沉穩剛健,搏動特別強勁,再加上娘娘嗜酸,十有八九是個皇子。嘛,活蹦亂跳的一個男孩子,能乖乖巧巧的讓他娘順風順水、吃飽喝足睡香了?

  親,你懷孕還沒到兩個月呢親!你高興的太早了親!

  事實證明,嘉寧是對的。

  小東宮殿下在安分了整好倆月之後,終於開始狂刷存在感。

  ……

  這一鳴驚人的結果就是:江采衣直接吐成狗。

  ……皇帝再疼她,也不能替她懷孕,不能替她吐不是?

  江采衣覺得自己就是個沒封口的袋子,裝幾口飯,就原樣吐幾口回去。她又不願意沉絡操心,總是強忍到皇帝早朝之後才開吐,幾日下來,把早先養出來的肉都給吐沒了。

  嘉寧給她含著醋姜、聞著陳皮也是用處有限。

  沉絡眼看著江采衣的臉頰明顯薄下去,背脊肩膀處都能摸到骨頭了,只能按捺焦慮,溫柔小意的逮著空就哄她吃東西。禦膳房更是花樣翻新,挖空心思了把東西做出清爽味道來。懷孕時人參是不能吃的,好在海參、燕窩、紅棗總能進一些,這麼精心養著,才將將養回來一點點。

  嘉寧心疼壞了,扶著氣喘吁吁的江采衣,「娘娘,順順氣,第一個孩子總是這樣的,回頭第二個就好多了。」

  江采衣馬上炸毛,「什麼?!還有第二個?!」

  嘉寧噎住,決定不跟荷爾蒙大亂的孕婦計較,只是輕輕順著江采衣的心口,溫柔輕問,「想不想吃點什麼?」

  江采衣T___T:「酸黃瓜!!!」

  周福全公公聽了在一旁重重的咳了聲,給嘉寧使了個眼色。

  嘉甯扶著江采衣斜躺上榻,又給她腰後墊了兩個桑蠶絲隱囊,這才悄聲跟著周福全走到暖閣外頭。

  老公公特地繞了個彎兒,撿了個僻靜的地方,「嘉甯姑姑,可千萬別再給娘娘拿酸黃瓜吃。」

  嘉寧一愣。

  「娘娘自打有孕,酸梅子酸黃瓜就沒停過。最近胃口不好,簡直餐餐離不了酸瓜。今天一早御醫過來說過了,那東西雖然開胃,卻不能常吃,太刺激,容易傷著身子。」

  嘉甯聽了簡直頭大,「周公公,娘娘現在離了這菜不能活啊!」

  周福全低頭把袍子撣了撣,抖掉沾在毛皮上的細雪,搖搖頭。不管嘉寧怎麼說,只有一句話:從今天開始,禦膳房拒絕再供應酸黃瓜。

  「姑姑若是硬不下心腸,以後侍膳的活兒還是老奴來罷。」周福全說。

  到底是御前侍候了十幾年的老太監,周福全在關鍵時刻就是頂的上來。想想看,皇帝眼皮子底下提著腦袋的活都幹了,對付一個江采衣妥妥的。

  頂著江采衣綠幽幽的小眼神,周福全擺好一桌子小菜,躬身笑道,「娘娘請用。」

  江采衣用筷子戳碗,「我要酸黃瓜……」

  周福全早已打好腹稿,呵呵兩聲後開始睜著眼睛說瞎話,「娘娘,真是對不住。黃瓜是五月裏頭的細菜,現在隆冬大雪的,上哪兒去找這個?先頭醃的那些已經沒有了。娘娘要是不信,親自到禦膳房菜窖裏頭去看看?」

  周福全多麼老辣,不說不給,就說沒有。禦膳房菜窖離地面十幾米深,寒氣森森,江采衣就算有心也沒那個本事真去翻找。

  江采衣咽了咽,用幽怨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周福全,老公公撐著三寸厚的臉皮,硬是扛下來了。

  嘉寧躲在後頭,簡直想給周福全鼓掌。看他輕描淡寫的頂著江采衣綠幽幽的眼神兒上膳、布菜、撤桌,最後再頂著一腦袋綠幽幽的眼神兒施施然退下,手腳都不帶打彎兒的,那叫一個行雲流水,演技爆棚。

  江采衣:=口=騙誰呀,堂堂北周皇宮,拿不出來一根黃瓜?!……窩森森感受到了來自禦膳房的惡意~~~~~~T________T

  嘉寧(汗):我,我可是啥也不知道。

  江采衣:T________T泥垢了。

  (好了,這段是給大家開心的)

  ******

  大征禮過後,前來內宮給江采衣賀喜的命婦一波接著一波。都唯恐自己來的慢了,沒在未來皇后跟前刷夠臉。

  隔三差五的,偏殿就要開小宴接待眾位命婦,若不是江采衣月份還小,需要靜養坐胎,這些命婦的數量還要多出一倍去。

  懿德王妃養過四個孩子,三子一女,在宗室裏誥命最高,人也有福氣,皇帝特別下旨請了她來時常照應江采衣。江采衣很喜歡小郡主,對懿德王妃也有好感,女眷相互笑談間,皇家和宗室之間的感情便也溫暖了許多。

  懿德王妃聽聞宸妃有孕,很是愉悅歡喜,嘴角噙著笑意,「恭喜娘娘,娘娘真是有福氣的人。」

  命婦們紛紛跟著附和。

  懿德王妃特別感慨,「安國夫人(翠秀)去得早,若在天有靈,定然也為娘娘高興。要說天底下父母最掛心的,莫過於孩兒了。娘娘貞靜柔婉,深受皇上疼愛,妾真是羡慕安國夫人的福氣。」

  江采衣輕笑,「王妃這是說哪里話,王妃兒女雙全。世子青出於藍,小郡主機靈聰敏,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您呢。」

  懿德王妃歎氣,「說起兒女,妾現在最操心的,莫過於梓熙那丫頭了。咱們北周女孩兒及笄後就該議親,梓熙丫頭的親事,她父王和我都在發愁呢!我不指望她高嫁,只求有個知禮的門楣,別委屈了她就是。妾膝下僅此一女,若無得適,妾寢食難安麼!」

  呃……

  懿德王妃,你的目的也太明顯了吧?!看這裏貴婦多,想推銷自家閨女麼?

  懿德王爺的確是豪門貴胄,小郡主人也漂亮,可是……命婦們咽了咽口水,一個比一個腦袋壓得低。

  喂喂喂那是小郡主啊!誰不知道她的兇殘?在皇家大宴上掌括茗昭儀,在王府裏打殺姨娘神馬的,折騰的霸氣側漏、名滿帝都。自家兒子有那個本事降住這等凶獸麼?

  在座的命婦們都不是傻瓜,誰也不敢接懿德王妃這話。就怕接了話,懿德王妃緊追不捨拋來一句「您若不嫌棄,咱兩家結個親吧?」

  一室鴉雀無聲。

  懿德王妃滿心滿肚都是蒼涼無望————閨女的名聲咋成了這樣?真沒救了?難、難道她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閨女一路坐上北周剩女排行榜榜首,再也嫁不出去了麼?

  江采衣撲哧一聲,捧著暖暖的紅棗薑茶,沖懿德王妃眨了眨眼睛,這才正正聲音,將這尷尬局面給接了過來。

  「小郡主是宗室裏排第一的貴女,她的親事,不僅王爺和王妃操心,本宮和皇上也是上心的。」江采衣喜歡小郡主,自然不會對沉梓熙的婚事袖手旁觀,「咱們沉家的女孩兒,不但要嫁的門當戶對,還要嫁的情投意合、知心知意。郡馬人選,本宮這裏也是要過目的,旁的不說,等明年文武狀元下來,頭一份就是給咱們郡主挑選。」

  懿德王妃聞言大喜,恨不得當場跪下給江采衣立個長生牌位供起來。她的臉面方才差一點就丟盡了,幸虧宸妃狠狠給撐了一把腰,這口氣才算喘過來。

  懿德王妃不僅在心裏暗暗讚歎女兒的聰敏直覺,這丫頭眼睛真毒,從一開始就看好江采衣、往死裏踩江采茗,真是會選人靠邊,選樹乘涼!

  (當然,江采衣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也會品嘗到懿德王妃如今的滋味兒。大公主沉朱朱在拯救了銀河系後投胎在她肚子裏,從小就享有父皇和哥哥們——四隻霸氣側漏、品種各異的極品帥哥的高度溺愛,其兇殘程度遙遙趕超小郡主,一遍遍刷新著帝都人民的下限。等江采衣回過神來,發現女兒在自己面前裝出來的溫婉柔靜全是假像之後,早已回天乏術。只能欲哭無淚的看著女兒脫韁野馬一般瘋長,雄踞惡女榜榜首,扯都扯不下來。唯一比較安慰的是,小公主沉瑟瑟米有長歪……兩隻公主的番外以後再寫吧……說多了都是淚)

  女眷談笑間,遊廊裏遠遠走來一隊肅穆的玄衣侍衛,帶頭的侍衛長隔著簾子遠遠跪下,鬢髮上還帶著小雪掛上的輕霜。

  嘉寧迎了出去,交談片刻,也肅著臉回來,彎腰在江采衣耳畔輕聲低語,

  「娘娘,旭陽車馬抵京,玉小皇姨的棺槨運到了。現在就停在滄瀾殿,您……要去看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