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大婚(中)

  瀾滄殿,水晶棺靜靜停在中央,並無一個人敢靠近。

  那是江采玉的棺槨,棺壁透明,裏面躺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安寧的仿佛是在睡覺。仿佛等到開春,驚蟄,萬物復蘇的時候她就會揉揉眼睛坐起來,對著人甜甜的笑。

  江采衣仿佛做夢一樣挪著步子走過來,她走的恍恍惚惚,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步步榻上臺階,站在門外看著那一方透明的棺槨。

  棺槨放的很講究,頭朝陽,腳對香案。為了更好的保存屍身,棺槨四周都堆上了厚厚的冰。因為江采玉的墳墓被宋依顏糟踐過,宮人們還特意找人打理了一下江采玉的衣冠,裏裏外外給她換上了白綢衣,合掌胸前,口中含著玉蟬。

  內務府總管很是細心,怕江采衣傷心,特意選了一個朝西的宮殿安放江采玉,半點沒有陰宅的暗沉感。西邊兒太陽明亮,在冬日裏照下一大片溫暖,地面上的黑金石一陣一陣反光。

  江采衣揉了揉通紅的眼睛,一秒鐘都無法挪開目光。她的指頭劃過眼皮,本以為會抹出一臉淚來,卻沒想到卻只是乾的、澀的。一瞬間,背後的光線都黯淡了,仿佛世界兀然一空,全世界都消失的乾淨。

  玉兒誰在棺槨裏頭,甜美,沉穩,安靜。

  太安靜了,半點動靜也沒有,也不會再有了。

  她凝著呼吸,一步一步的蹭過去。她幾乎以為這麼短的一段距離自己拼盡一生也走不完了,她勉力的行進,像是腳下絆著深濃的泥潭。

  足底是翠綠色的棉底軟鞋,踏在地磚上只有綿密輕柔的小小聲響,嘉寧站在殿門口,提著心肝小心翼翼,連大氣也不敢出,就生怕江采衣有個什麼萬一昏倒過去。

  每個人都以為江采衣見到妹妹的棺槨會傷心欲絕到昏厥,或者,至少會抱著妹妹大哭一場,可她們都猜錯了,江采衣很冷靜。

  她冷靜的慢慢走過去,在地上盤坐下,手指輕輕撫摸著透明而冰涼的棺蓋。玉兒的容顏和嘉寧想像中的別無二致,乾淨而純潔,細細的睫毛搭在臉蛋上,像是初生的鳥兒伏在窩裏休憩,讓人心生憐愛。

  這樣的臉蛋江采衣在夢中回憶過許多次,再次見到的時候,居然猛然襲上一陣劇痛的陌生。

  想不到,想不到……玉兒真正的屍身,竟然從來不是她在夢中的那番模樣。

  夢中的玉兒蒼白,瘦弱,飄渺,卻是鮮活的。會笑,會招手,會在旭陽的柳樹下小聲的吹著笛子,讓她想起來就覺得暖意漸漸。

  而這個眼前的玉兒,卻已經真真正正的死去了。和夢裏不一樣,再也不會說話,再也不會睜眼,那麼安靜,那麼真實。

  真實的不在了。

  原來這才是真實的。

  妹妹不在了,就是不在了。這個玉兒不會在她的幻想中微笑,也不會因為她內心深處的抗拒而重生。

  這是多麼冰冷的現實。她從不回旭陽,從不去妹妹墳前看一眼,就是在逃避這樣冷酷的現實。她把自己的妹妹困在回憶中,困在想像中,拒絕去想那透明的棺槨,拒絕承認妹妹安寧的屍身。

  原來她從來都沒有放開過。

  「玉兒……」終究還是忍不住,江采衣趴在冰冷的棺槨上,企圖用溫暖的手臂去摟抱和溫暖那一方寒冷的水晶。

  「玉兒,姐姐不會打開棺口的,雖然我多麼想再抱一抱你……」她咽下喉頭滯澀的硬塊,臉頰貼著冰冷的水晶壁,「可如果再抱你一次,我就再也沒勇氣送你走了。」

  「送走你一次,已經用盡了我所有的氣力,再來一次的話,姐姐就連命都沒了。」

  冬天白日起了風,紅木窗櫺被吹得一蕩,吱吱呀呀扭出一點聲響,露出明亮的縫隙。

  冬天是萬物蟄伏的季節,偏偏就在這個季節,從窗櫺的縫隙裏迎風飛進來一隻小蟲。透明的翅膀,玲瓏的身形,肚腹的藍光在白日裏很是黯淡。

  小蟲子飛進來,翅膀上還落了雪花,冰冷冰冷的,在水晶棺上嗡嗡振翅。

  江采衣還在喃喃,「皇上選的陵地姐姐去看過了。那裏有你最喜歡的柳樹,還有上千年的古柏,冬天都是青翠的,在白雪下露出綠茬,好看的緊。還有娘……娘也和你睡在一起,你還沒有和娘親一起睡過覺呢,娘親很暖和,很溫柔,如果你誰在她身邊,就有好多故事可以聽。」

  她像是在即將交代遠行的妹妹,「玉兒,姐姐下個月就要嫁人啦。嫁的那個人,真好,和你說過的一樣好。」

  「婚禮在臘八當天,可惜你是不能親眼看到了。見到娘親,你也要跟她說一聲啊。做娘的,最掛心就是這事……」

  「玉兒,玉兒……」再也控制不住的淚水順著臉頰乾乾淌下,江采衣薄薄的背脊終於顫抖起來,她緊緊抱著那方水晶棺,嘴唇發顫,「你知不知道,你就要做小姨了?玉兒!姐姐有孩子了,你有侄子侄女了。如果你還在,會有多歡喜?」

  「你若能摸摸他們多好,你若能……」江采衣再也說不下去,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妹妹沉睡的那個方向,用雙臂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那壓抑悲苦到了極點的聲響讓人鼻酸,嘉寧等人都不敢來勸,只是輕輕攏了殿門子,一時間,風聲寂靜,滿堂只剩下一線嗚咽。

  有什麼很溫柔的東西擦在耳朵旁,江采衣睜開朦朧的淚眼。

  那個小蟲子,似乎是憋足了勁兒在發光,圍著她來回打轉,不住用翅膀拍打她的臉。

  江采衣倏地直起身,直愣愣的瞪著它。

  小螢火蟲先是停在她的肚子上,磨蹭了一會兒,似乎是和她肚子裏的小寶寶打招呼,然後飛它上了她的臉頰,最後一個振翅,停在了她抖顫的睫毛上。

  ……它在親她的眼睛。

  溫柔的親吻沾濕了她的淚水,小蟲子的前足拍打了兩下,然後一下一下的輕撫她眉間的折痕。

  江采衣顫抖著閉起眼睛,然後手中驟然一沉,似乎有什麼靈魂的重量冰涼的撫觸而來,似乎有什麼熟悉的笑意迎面輕輕盤旋。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玉兒……」江采衣整個發抖,捨不得睜開眼睛,她的肌肉,她的靈魂,她的整個感官都在狂囂,玉兒在這裏!

  不是屍身,不是回憶,而是她的玉兒,承諾要永遠和她在一起的玉兒!她就在這裏,滿滿的存在感,濃濃的熟悉。剎那間,她似乎處於白茫茫的空地上,四周只有靈魂的聲音,清冽而明晰。

  我說過,會陪著你的,姐姐。

  你想說的我都感覺到了,姐姐。你的想念,你的悲傷,你所有的難過和快樂我從來都沒有缺席過。

  我怎麼會缺席呢?就像你捨不得我一樣,我也捨不得你啊。不看到你重展歡顏,不看到你遇到那個溫暖的人,我怎麼捨得離開?

  姐姐,我和小侄子打過招呼啦!不只是他,你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命盤上說,你就像一隻鳳凰。你知道麼?鳳凰是一種烈火中的鳥,它從死亡中涅槃,在絕望中重生。大婚那日,你會披上一身紅袍,就像我一直認為的那樣,翔於九天,扶搖直上。

  ……

  「玉兒……」

  過了多久?約摸是一刻鐘,也約摸是整整一天。浮生若夢,靜歲如隙,直到日色西沉,宮裏掌上了白蠟,江采衣都一動不動,捧著手心的小小螢火蟲……她早就已經忘了時間。

  原來這世上竟然有這樣的情,讓她的妹妹不入輪回、不願轉生,盤亙在這世間,附著於小小的蟲身,只為了陪伴她。

  因為我不願放開你,不肯放開你麼,玉兒?

  淚水從下顎一顆顆滴下,打濕了前襟。江采衣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捧高手指,「玉兒,夠了。」

  「你不用……再陪姐姐了。」

  你走吧,玉兒。

  姐姐一直在用思念,用固執的回憶纏著你,這一回,姐姐要放開你了。我那麼捨不得你,那麼愛你,可是,可是,我要讓你走了。

  我要讓你長眠,我要讓你轉生,讓你有新的輪回,新的生命。我要盼你有疼愛你的父母,盼你再有一個愛你如寶的姐姐。

  我的玉兒,下一世,你要做這世上最健康的孩子,最快樂的孩子。下一世,再下一世,你都永遠是姐姐心裏最重的牽念。這一世有你,是多麼溫暖的一件事。即使你離開,即使你不在,在我心裏,在我的記憶裏,你永遠那樣溫暖著,猶如楊柳三月,百花盛開。

  說著,江采衣閉上眼睛。過了許久,再睜開眼。

  指尖空無一物,大殿外白雪皚皚,天地一色。

  嘉寧推門進來,「娘娘,吉時到了,外頭馬車等著接玉小皇姨,陵區那裏已經佈置好了香案,灑掃乾淨。守陵的大人命人開了地宮石門,等著迎接安國夫人和小皇姨。」

  江采衣低低的嗯了一聲,越過嘉寧抄手站在細雪飄飛的石階上。

  「娘娘?」

  「你們帶她走吧,」江采衣笑了笑,低頭用衣袖擦乾面頰上的狼藉淚斑,「我就站在這裏……看著她走。」

  ******

  京郊,關鎮外村莊。

  皇帝要大婚,帝都都沸騰了,京郊自然也不平靜。雖然這事兒和小老百姓沒啥關係,可是人生嘛,活就活個八卦,一時間村莊裏到處都是鼎沸的笑聲。不少大人小孩兒就跟自己家要辦喜事一樣,打扮的油光水滑,打算臘八去帝都湊湊熱鬧,也瞧一瞧皇后鳳輦。

  衛家的老太太和媳婦兒也高興,只不過她們又更有一樁煩心事。

  冬日裏三天一場小雪,五天一場大雪。天上霧濛濛的,田裏也不見一絲兒綠意,土疙瘩給凍得鐵塊一樣堅硬。村裏人吃的都是秋天的存糧,冬田沒人耕種,人人閑的生歡,帶著零嘴四處串門子。

  臘八過去就是春節,不少人家已經開始準備年貨。衛家嫂子也不例外,蹲在門口的石階上灌臘腸,有小孩從身邊跑過去,抱著許多紅彤彤的鞭炮。

  「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鄰家嫂子看著直笑,「臘八皇上大婚,晚上有宮裏的煙花可看呢!現在就急吼吼點那幾根細伶鞭炮,沒個看頭!」

  小孩做了個鬼臉跑遠了。

  鄰家嫂子笑過後回過頭來,和臺階上的衛家嫂子搭話,「衛嫂子,說起皇上大婚的事兒,還是你最有發言權啦。你閨女不是在宮裏做活麼?也不知道伺候的是哪家娘娘?見沒見過皇帝陛下?唉,好像年前宮女可以在神武門角樓見一見家人的,你和衛老太太都要去的吧?」

  衛嫂子聽到閨女,嘴角抿出一絲兒笑來,「嗯,自然要去。還好我和嘉甯她祖母住在京畿,我們連夜趕過去,每年總能見上一面。這不,我趁著臘月前給她灌些臘腸送去。」

  「宮裏還缺那些個?」鄰家嫂子笑,「嘉寧自小就機靈,在宮裏活的定然滋潤。她又有一手好繡活兒,等日後到了年齡放出來,回你身邊孝順,你好日子可不就來了?」

  衛嫂子一聽這話,笑容陡然凍在唇邊。

  鄰家嫂子心頭一跳,暗道不好。她知道這話無心戳到了衛嫂子痛處,趕緊尋了個由頭走掉。留衛嫂子呆呆的看著手裏的臘腸,整個人像是抽了筋一般虛虛的。

  嘉寧從小就機靈……是呀,嘉寧那心靈手巧、心細如發的勁兒,誰見了都喜歡。可是這麼好的女兒,怎麼就送到宮裏去了呢?

  衛嫂子想著想著就要抹淚。她家是從江南搬來京郊的,衛嘉甯的爹還在的時候,日子過得很不錯。男人有路子有力氣,一家人為了兒子衛嘉勇日後讀書有個好前程,不惜千里迢迢趕來京畿投親。走以前衛家把祖產祖屋都賣了,在京郊買了幾十畝地和一個小宅子安頓下來。

  結果,族親沒找到,嘉甯爹卻在一個冬日裏歿了。那麼壯的漢子,一場風寒病倒就再也沒起來。家裏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才九歲的嘉寧二話不說直接跑去掖庭局採買處按了手印造了冊,要把自己送進宮。

  嘉甯家家世清白,祖上還小有官蔭,小女孩兒長得白淨伶俐,嬤嬤們一看就合意,很順利的把她選了進去。

  從此,全家就靠著嘉寧養活了。宮裏月例銀子比外頭豐厚的多,嘉寧又做到了姑姑,每年捎回來的嚼用比一般的鄉紳人家也不差。可是,衛嫂子心裏那個疼,想起來都要掉眼淚。

  她的寶貝閨女,每年也就臘月能見那麼一回。滿共一炷香的時辰,連嘴巴還沒說潤呢,就要分開。嘉甯從小是她爹手把手帶著讀書念字長大的,很有內秀,要是家裏不遭變故,她早就該嫁戶好人家了。

  衛嫂子一說起這事,就要跟婆婆哭一場,「雖說嘉寧出息了,在宮裏伺候的是宸妃娘娘,可咱們又不希圖這種伺候人的差事!宸妃娘娘今年才十九,皇子都有了。咱們嘉甯比娘娘還大個三歲,隔年就是二十二。我聽說,宮女要滿二十五才准許放出來配人……二十五!別家姑娘孩子都有四五個了,她連個人家都沒……」

  衛家老太太也愁得有一拼,「當初就不應該來帝都!瞧這日子過的。」

  老太太歎息,「咱們在江南的祖產多好,百十畝的地頭,還是沿著河邊的肥田,每年光是賃出去就是一筆錢。可是來了帝都,銀子都不值錢了。幾十畝的破田,一個鎮子邊兒上的木屋也要砸鍋賣鐵才買得起。帝都居,大不易,這還沒進京城呢,郊外的地價兒就已經嚇死人了,這些年要不是靠著甯丫頭,咱們哪里撐得下去。早知道,一早就該回江南去……」

  無論在哪個朝代,帝都的地價房價永遠都讓人咂舌。別說京城裏,就是郊外,隨便一處破磚破瓦都值錢的很。想在帝都置產,非把人刮下三層血油來才夠,沒那個財力,最好就別往帝都跟前湊。

  「我也是這麼覺得,可是甯丫頭不讓呀!」衛嫂子揉揉鼻子,又是一把辛酸淚,「她嫌老家的先生不好,非要她弟弟在帝都找個學堂。勇哥兒今年已經十二歲了,今年就要進學。我前日去看了京裏的學堂,倒是好得很,教書的先生都是秀才舉人,同窗也都是有名有姓家的好孩子。可是學堂在城裏,吃用都是一大筆花銷。學堂一年三十兩銀子,要是都掏給了勇哥兒,我拿什麼給甯丫頭攢嫁妝?」

  嘉寧都已經二十二了,早就算是老姑娘,想要好好說戶人家簡直難於上青天。來打聽她的不是要填房,就是家境貧苦、連媳婦都娶不起的人家。那些清俊有出息的小夥子有大把十五六的姑娘可挑,哪里會瞧得上嘉寧?

  嘉甯在宮裏呆慣了,眼頭也高,一般男人她怕是不願意。她自小心高氣傲,再怎麼也要嫁個知禮的讀書人家。在衛嫂子心裏,自家姑娘沒有一樣不好,給她胡亂配個莊稼漢,沒得辱沒了女兒。

  衛嫂子倒是動了給閨女尋個填房嫁掉的心思。只要男人不差、家裏清白、沒有元配留下的兒女,那不是和未婚一樣麼?可就是這樣的人家也不好找。她家是外來戶,在京畿是一點根基都沒有,家裏只有個十二歲的毛孩子,如果沒有讓人亮眼的嫁妝,怕是做填房都沒有什麼好人家願意。

  因此,別看衛家這幾年手頭寬裕,可衛家嫂子和衛老太太是一個子兒也不敢亂花,全攢著呢。

  ……嘉寧也是,不知道是不是宮裏混的野了,每回探親提起這事,她就一副滿不在乎的樣,沒心沒肺的,也不看看自己娘和祖母都愁成什麼樣子了!

  衛嫂子哭,「這丫頭要了我的命了。女孩子花期就那麼幾年,一過十八,日子哧溜哧溜的滑,一眨眼就是二十,再一眨眼就是二十五。她要是老在家裏嫁不出去,我死都合不上眼……」

  每年到臘月,衛家嫂子和衛老太太心裏就又甜又苦。甜的是馬上就能見到嘉寧了,苦的是嘉寧的親事半點著落都沒有,日子一年一年的過,衛嫂子心裏跟火鍋熬油似的。

  婆媳兩個正在對坐發愁,忽然門口有人急驟驟的敲門,「衛嫂子!有人找!」

  ******

  「哎呦呦,我閆子航有生之年居然還能收到你雷宇晨的禮,失敬失敬,」吏部尚書坐在將軍府大院兒裏,笑吟吟的拍手。

  「爾敏,」雷宇晨舔舔嘴,「你別拿朝廷上那副不陰不陽的樣子對付我。一句話,幫不幫?!」

  「幫,為什麼不幫?」閆子航冷冷眯起眼睛,「雷將軍我北周的水軍大都督,皇上的心腹重臣。您帶著羽林軍半道兒截住我的馬車,問也不問一聲就把我拖來府裏,想必不把劫持朝廷命官的罪名放在眼裏。這麼膽大包天的人物,我敢不幫?」

  雷宇晨嘿嘿一笑,哥倆好的摟住閆子航的肩膀坐下來,「好兄弟,你別急著給我扣帽子嘛。什麼劫持朝廷命官?我就是叫你來喝個酒,你看看你,小鼻子小眼睛的,還跟我過不去?」

  說罷討好的捧來一遝筆硯墨寶,「你看看!這裏好多名家字畫,都是我淘來送你的!」

  「大部分都是假的,你自己收好吧,」閆子航冷冷瞥他一眼,「我又不是八輩子沒見過這些。」

  雷宇晨呵呵一笑,脾氣可好了,「哎哎,爾敏,管他真的假的,都是兄弟一片心意。你要喜歡別的,趕明兒我再去給你尋來。不就是讓你幫個小忙麼,推脫什麼?快快快,你足智多謀,快幫我想個把嘉甯家人弄到身邊來的法子。」

  閆子航真是恨自己多事,當初幹嘛要同情這傻大個子,插手他的那點情感破事?現在好了,隔三差五就要被他騷擾一番,簡直永無寧日!

  閆子航咬牙,「皇上派你去南楚海疆,你打算什麼時候上任?」趁早滾吧,滾得越遠越好。

  「早著呢,怎麼也得丞相過了狼突江以後,」雷宇晨嘿嘿笑,在桌上鋪開紙張,「快快快,我等著記你的點子呢。」

  說罷他還補充一句,「對啦爾敏,你不是說過,讓我把嘉甯的弟弟弄到帝都最好的學堂去?帝都最好的學堂就是崇文堂,掛在丞相名下,到時候你給我說句話啊,我好塞人。」

  閆子航騰地站起身咬牙切齒,「雷宇晨……」

  「好啦好啦,激動什麼,你又打不過我,」雷宇晨把閆子航摁回座位上,「我腦子沒你靈性,但還沒傻到放著你這麼個人精不用。快點幫幫兄弟啦,晚上我拎一條黃羊腿去你家,陪老太太吃飯。」

  說到這個閆子航就氣不打一處來。雷宇晨這賤人不知道得了誰的指點,居然打親情牌打到他老娘身上去了!一到休沐就往自己家鑽,討好閆老太太。他人熱情直爽,幾個羽林軍大小夥子弄得閆家熱熱鬧鬧,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天天兒就盼著雷宇晨來。

  雷宇晨還跟閆老太太嚎,「老太太,我今年都三十了,還是大老光棍一個。我人粗,在軍裏混日子,家裏娘走得早,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年後,皇上就要派我去南楚督戰水軍,這仗一打至少四五年,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說不定就這麼栽了,連個媳婦都沒有。」555555555……

  那可憐的喲,閆老太太一聽就紅了眼睛。想起自己兒子情路坎坷,也一起跟著5555555。

  閆子航簡直煩的想把雷宇晨扔出去。自己嚎就罷了,還來招惹他老娘!

  可是閆老太太就是很吃這一套,抹著眼淚把雷宇晨的大頭疼愛的抱進懷裏,「沒事,如果雷將軍不嫌棄的話,以後就把老太太我當乾娘。子航就是你兄弟,你的事兒,子航必須要管!」

  閆子航頭疼,「娘——」

  雷宇晨甜蜜的拱在閆老太太懷裏,「老太太,有娘真好!您說這話,我可就當真了?」

  閆老太太顯然很喜歡這只巨嬰,不住撫摸他的後腦勺,「那還能有假?想討媳婦是好事,你一個大小夥子,總和大老爺們混在一處怎麼能成?天天校場裏面摸爬滾打,回家連口熱湯熱飯都吃不上,這日子過的是個什麼滋味?何況,你家裏一定早就在盼著開枝散葉,多生些姑娘小子承歡膝下呢……」

  閆子航冷冷睨過來一眼,「娘,你還當真呢!他又不是什麼貧苦人家,窮的說不上媳婦,他是正二品的羽林將軍,京城炙手可熱的人物!只要雷大將軍願意,帝都一條街的貴女都由他選,你就由他作死吧!」

  閆老太太不舍的摸著雷宇晨淚汪汪的大頭,「混說。一條街又怎麼了?過日子要找的是知心知意的姑娘。那些大家小姐躲在深閨後院,誰知道過起日子來合適不合適?討媳婦啊,還是要挑個自己中意的。」

  雷宇晨使勁兒點頭,「閆老太太不愧是尚書的娘,見識就是不一樣!」

  閆子航猶自掙扎,「娘……」

  「你行了,」閆老太太一句話堵住兒子,「成親是人生大事,絕對不能隨便!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馬上而立的人了,還是精光一個。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在我跟前跪了三天三夜,堅決不願意說親的?你自己願意荒著就荒著,不要妨礙我抱乾孫子!」

  閆子航被老娘噎的一聲不吭,悻悻然坐在桌旁。雷宇晨得了老太太的聖旨,樂得臉上開花,「老太太,等兒子娶了媳婦生了孫子,一起來孝順您!」

  ******

  衛家嫂子一開門,結結實實的給嚇了一跳。

  門口,站著十來個一身軍甲、高頭大馬的羽林衛,幾個人堵在那,塞得小巷子滿滿當當。

  衛家嫂子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嚇得膝蓋發軟,扶著門框,「軍爺,您,您找我家有什麼事?

  一位羽林衛指了指村口的馬車。

  村子裏的路窄,寬大的四輪銅馬車到了村口就進不來,只好停在田埂上。車上下來一個錦袍中年人,端著手規規矩矩給衛家嫂子作了個揖,徐徐說明了來意。

  衛家嫂子本來以為這人是哪家的達官貴人,一身派頭如此嚇人,細細一問才知道這人是羽林將軍府的管事。她心裏咂舌——到底是帝都的大將軍,一個管事就這麼大方氣派!

  人們怵軍爺,鄰里都躲在門裏不敢出門,也就衛嘉勇和衛老太太探出門來看究竟。他們一聽到將軍府管事的來意,頓時懵了。

  「將軍要買我們的田地和宅子?」衛老太太咂舌,回頭看了看。

  自家小院兒簡陋破敗的可以,一堵灰青色的石牆,院子裏連棵大點的桂花樹都種不下。屋子一共就三間,出了門就是臺階。京郊的關鎮雖然很繁華,可衛家並沒有在鎮子裏,只是貼著鎮子邊種了幾畝薄田。一個帝都大將軍,怎麼能看上這犄角嘎達?

  「不是買,是租。」管事笑眯眯的,「宅子是民產,我們將軍不會隨便買賣的。我們將軍在川西有屬下來京城辦事,想著沒必要給他另外買宅子,租一個就好。於是將軍就看中了太太家的宅子,距離京畿大營也近,來往方便。」

  帝都裏人口密度大,地價金貴的跟什麼一樣,寸土寸金。大部分人根本買不起宅子,不少人都是租宅子過活。甚至,有些家境不好的翰林現在還住著朝廷提供的廉價宅子。就是租,京城的房子也不是人人租得起,所以不少人只好往郊外挪,越是郊外,越能便宜些。

  衛嫂子噎住,「租給你,那我們住哪兒?我家就這一處宅邸,沒地方挪去。」

  管事笑,「太太儘管放心。我們將軍早就考慮到了。給您和老太太在京城裏另外租了一處院子,兩邊租金正好抵消。只需要太太帶齊細軟家私挪去城裏住,就算是幫了我們將軍大忙。」

  衛嫂子差點暈過去,好容易送走了管事,關起門來和婆婆面面相覷,也不知道天上砸的是哪塊餡餅。

  羽林將軍說的很輕鬆,用京裏的宅院換租她們郊區的宅子,可是會算賬的人都知道,這京城的宅子和郊外的宅子能一個價麼?

  衛家賣了江南幾百畝地和祖宅,才在京郊的鎮子外買了這麼一個三間房的小院兒,可見兩地的宅子價格差距有多大。而帝都城裏和城外的差距就更大了!一處兩間房、不帶院落的小宅子,單是租金也要將近四十兩銀子一年!

  因此,有不少重臣的府邸都是皇帝御賜的。否則就憑他們的俸祿想在京城買那麼大的宅院,簡直就是做夢。有不少官員致仕之後就舉家搬走,回老家去住,就是因為帝都消費實在是讓人吃不消。

  衛家的小宅子和田地如果出租,一年頂多十兩銀子。可雷宇晨在帝都城裏為她們租的宅院,哪怕是在最差的地段,一年也得有五六十兩的租金!

  將軍不讓她們補錢,只說換租,實際上等於是將軍府花錢,讓她們白住到帝都裏去。

  住到帝都裏面的好處就不用說了。日後衛嘉勇上學,可以在家裏吃飯睡覺,省下一大筆租房和買飯的開支,也省下一大筆車馬費,衛嫂子和衛老太太也能時常照拂上衛嘉勇。

  更何況,要見女兒衛嘉甯也方便的多。

  她們早就想住到帝都去了,只是財力不足而已。帝都那麼繁華,衛家又是江南織造府的繡娘出身,隨便做點繡工上的小生意就又是一筆進項。

  衛老太太笑開了花,「沒有把這等好事往外推的道理,趕緊去答應了他們。咱們在郊外住著,守著這點田地也沒什麼意思,咱兩個女人家種不出什麼來,還是搬到帝都裏的好。」

  衛嫂子還有點猶豫,「可帝都的物價也實在是高……」

  衛老太太搖頭,「東西是貴,可咱們做點小生意,弄個小鋪子,生意也好做不是?何況又能省出來勇哥兒吃用的花銷,還能給甯丫頭再攢點嫁妝。」

  女兒的嫁妝一直是衛嫂子的心頭病,便連聲答應了將軍府的管事。隔天就按手印,弄好了換租的文書。

  ******

  縱然是有心理準備,衛家人還是被城裏的宅子給活活嚇了一大跳。

  宅子挨著將軍府,三進的院子!還是臨街的!

  院子裏桂花桃樹都排列的很有品味,一錯一落,冬日裏看不出花朵的成色,但都是成年累月的老樹了。院牆用湖青石整整齊齊碼著,院外的瓦片居然還是混了琉璃砂的石棉瓦,頂著一沿細細的白雪。

  房裏的傢俱都是現成的,新新的榆木,倒把衛家人拖在車後帶來的老傢俱比了個不堪入目。

  「這宅子,這宅子……」衛老太太嚇得魂不附體,看向兒媳婦,「這宅子,每年沒有二百兩租不下來吧?」

  管事微微笑了,打開院落的門請衛家人入住,「兩百兩恐怕是不行。我們將軍府挨著朱雀大街,是帝都最繁華的一條街,普通的門面也要五百兩一年。」

  嚇!衛老太太張口結舌,差點身子一軟摔在地上。

  管事微微一笑,把老太太扶起來,「老太太不必顧慮。您就安心住下,這宅子至少能給您住個五六年。您要想做些小生意,或者把宅子隔一隔,租一半兒出去,都沒有問題。」

  他可不是要嚇老太太,說出來不過是要衛家人承將軍的情罷了,誰也不是無名無姓做好事的。

  這宅子,別人別說租了,等閒人連摸一摸都是沒有份的。將軍府的這條街生意最是繁華,治安卻是最好的。你想想啊,誰敢在將軍府跟前鬧事?出去不鎖門都丟不了東西。而且,宅子就在將軍府隔壁,萬一有什麼事,將軍那邊很快就能照應的到。

  衛家人就這麼在將軍府隔壁住了下來。初時還惴惴不安,後來看萬事平靜,也就緩緩安下了心。

  衛家就三個人,斷然占不了這麼大的地方,便將三進的宅子隔了大半租出去。租給一家剛來帝都辦事的富戶,她們就算什麼也不幹,每年守著那半間宅院吃租也有好幾百兩的進項,這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

  哪知道驚喜還沒完。這宅子前端臨街,是個現成的鋪子,正好拿來做點生意。將軍府的管事就來說了,「衛太太,您是江南人,聽說還是織造府出身,對絲綢肯定懂得多,不如做些絲綢生意。」

  這倒是一條好路,江南的絲綢比北方的好許多,帝都每年都要消耗大量桑州絲綢。衛嫂子祖上是江南的,最知道去哪里收好綢子,她們又懂得繡織工藝,能做出最好的花樣來。本來衛家人手裏沒有餘錢,現在一半宅子租出去,手裏就有了些家底兒,一點一點的進貨,也就能慢慢做起來了。

  管事還笑,「年後,新建的興國渠就開了。興國渠直通帝都和桑州,走水路要不了一個月就能到。以前各地的漕米和絲綢都走陸路車馬,如今都要走船了。船運比陸運安全的多,價錢也便宜的多,這生意很有賺頭,太太不用猶豫了。」

  衛嫂子手足無措,「我們都是婦道人家,哪里懂得做生意的事?」

  管事早就準備好了,「太太不用擔心這個。將軍給你們備了一個掌櫃,是北疆曹參將的手下。因為戰場上不慎傷到了腿,才回來在帝都討個生活,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算賬談判都不用太太操心的。太太只要不嫌棄他的腿疾,給多發點月例就好。」

  人家把鋪子、掌櫃都給你準備好了,還有什麼好說的?衛家人忙忙碌碌,將軍府的人也趕來幫忙,把牌匾都趕制好了,就等著年後開張。

  ……

  將軍府裏,雷宇晨急的差點爬牆頭,「爾敏,你別攔著我,好歹讓我去隔壁看看老人家啊!」那可是他未來的丈母娘和小舅子!!

  「作死的東西,」閆子航扯不動他,只恨恨的在雷宇晨屁股上狠踹了一腳,「趕成這樣,怕人家不知道你打什麼主意是吧?你也矜持點,把那副嘴臉給收回去,我沒點頭之前,你不許露面兒!」

  「為啥?我一個大男人有啥好拿捏的?」

  「宅子給她們租了,鋪子也給她們開了,你一個大將軍每天上朝還不是要從她們門前過?偶爾點個頭打個招呼就行了,她們心裏承你的情,正是感激的時候,定然天天說你的好話。在家裏說,見了衛嘉寧一樣會說,一來二去水到渠成,我保你成事。現在衛家人把你看的像神一樣,巴不得把女兒嫁給你,就害怕你看不上!你若是上趕著去獻殷勤,人家還以為是什麼身有隱疾、行止不端的紈麼子弟呢……你給我悠著點!」

  閆子航撣撣袍子,「有空在這裏爬牆頭看人家婆媳兩個,還不如把曹雲展送來的那個掌櫃見一見。那是小曹專門送來給你用的,南楚不少消息都由他傳給你,不經宮裏太監的手。只有皇上、丞相和咱們幾個知道。你給我好好安頓人家!那個綢緞鋪子就是個裝飾,別讓衛家婆媳發現,這可是以後要常用的暗點兒。」

  ******

  雷宇晨淚流成河。

  每天清晨去宮裏,他騎著高頭大馬路過衛家宅子,都能看到衛家那一對婆媳顫巍巍的縮在門口給他行禮。

  雷宇晨不敢違抗閆子航的話,只好繃著臉很裝逼的微微側目,再很裝逼的對她們淡淡點頭,反正就是一個很裝逼的大將軍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兒。

  衛家婆媳差點沒把雷宇晨當成男神給供起來,每天話頭都離不開他。衛嘉勇每天看著大將軍那輝煌昂揚的派頭,簡直崇拜的五體投地,一舉手一投足都在刻意模仿雷宇晨,恨不得馬上長大跟隨他。

  還沒怎麼呢,雷宇晨已經收穫未來小舅子少年心一枚。

  「瞧瞧人家雷將軍的修養和氣派,」晚上燈下做活的時候,衛老太太就忍不住念叨起來了,「那才是頂天立地的棒小夥子,人又好,不讓咱們吃一點虧。又是賃宅子又是開鋪子,真是咱家的恩公……就是人冷淡了點。」

  「娘,」衛嫂子笑了,咬針把給女兒做的繡鞋比在燈下看了又看,「人家可是大將軍,若不是咱們住在這兒,連看都別想看上他一眼的。冷淡點算什麼?咱們這種平頭小老百姓,跟人家話都說不上的。」

  婆媳倆又盤算了一回銀錢,衛嫂子感慨,「也不知道甯丫頭願意嫁個什麼人家?等她二十五放出來,可要多攢些嫁妝,否則,沒什麼好人家看得上。」

  「咱們以前攢下的那些,也只有百十兩,」衛老太太歎氣,「就算未來幾年咱們生意做起來,租子收起來,也超不過一千兩。甯丫頭的親事如果想在帝都裏面找,實在太難了。」

  現在好些的男孩兒要麼有功名,要麼有產業,人家都沖著高門貴府找媳婦呢,誰看得上你這一千兩?連在帝都裏買個小宅子都不夠。

  「不過,甯丫頭在宮裏可是服侍宸妃娘娘的……哦不,臘八以後,就是皇后娘娘了。這可是了不得的體面……」

  一說這話衛嫂子心裏就焦灼,「服侍皇后娘娘倒是體面,可那是在宮裏才算數!宸妃也好,皇后也好,甯丫頭人一出宮,還有什麼體面可言?帝都的公子們精著呢,這點體面不夠實惠,沒人會放在心上。而且那個死丫頭,也不知道服侍人服侍上癮了還是怎麼地,居然一點也不著急自個兒的親事。也不知道是眼頭高了,還是心野了!」

  衛老太太,「臘月咱們就要見甯丫頭一面,你趁這幾天多去找媒人,多看看幾戶人家,再讓甯丫頭挑一挑。」

  「挑?挑什麼?」衛嫂子咬牙切齒,摔下手裏的針線,「她一家都看不上!她知不知道,現在不是她挑人,是人挑她?二十二歲的大姑娘,差不多得了。嫌這個不可心,那個不清俊的,她自己也不看看自己的年歲!這麼任性!」

  說到剩在家裏的閨女,無論哪個時代的父母都是一肚子火。

  衛老太太嘟噥,「總得丫頭自己喜歡……」

  衛嫂子翻白眼,「喜歡?這些小姑娘家家的,就知道叫喚喜歡喜歡!什麼是喜歡?我和她爹不也是一輩子稀裏糊塗的過來了?過日子才是實在事,她不嫁人,難不成以後老在家裏?我活著還能養著她,等我走了,她去哪里過日子?勇哥兒以後要娶妻生子,哪里顧得上她這麼一個姐姐?」

  衛老太太不同意兒媳婦的話,她覺得自己這個孫女啥都好,誰都配得起,哪里就有她娘說的這麼悲慘,「怎麼就沒有好人家了?我瞅著,隔壁雷將軍就很不錯。」

  「哎呦喂我的娘,」衛嫂子都給氣笑了,「您也真敢想。雷將軍?甯丫頭給人家做小都嫌身份不夠!人是正二品的大將軍,侯爵加身,便是在帝都這種官多民少的地方,都是出類拔萃的!那是豪門中的豪門,不是個公門侯府的嫡女,都不好意思望人家的門兒。甯丫頭……祖上就一個縣丞,要家世沒家世、要產業沒產業,模樣兒倒是不錯,可年紀擺在那裏,配個秀才還不多。娘,咱就算心疼閨女,也要實際一點,別把眼睛望到雲頭上去了。人家雷將軍不過是因為租宅子施了恩,咱可別傻得找不著北了!」

  雷將軍人倒是頂頂的好,少年封侯,人長得英武爽朗,哪家看了不喜歡?可也得瞧瞧自己的條件兒不是?

  ……

  嘴上這麼說,到了宮裏探親那天,衛嫂子和衛老太太還是帶著厚厚的禮物一大早就等在了神武門口。

  嘉甯從來都很準時,一早就等在了角樓下。她是皇后(立後詔書已下,儘管大婚還未舉行,已經按皇后稱呼)身邊最得臉的姑姑,侍衛們都很恭敬。不但在角樓裏給嘉寧單獨辟了房間,還規規矩矩的請衛家人來探親。

  衛嫂子和婆婆看著閨女在宮裏養的清爽伶俐,心裏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少不得把嘉寧捏一捏抱一抱啥的。

  嘉甯高興極了,平時在宮裏都要擺著姑姑的架子,難得在娘親跟前撒一撒嬌。娘親和祖母每年來,都要給她帶不少外頭的土物和家裏灌的臘腸,說宮裏沒有這個味,怕她惦記。

  嘉甯問了弟弟的功課,問了娘親祖母的身體,才要問家裏的情況,就聽衛嫂子和衛老太太把雷宇晨大將軍從頭到腳誇了個天上有地下無。

  嘉寧還沒來得及嘴角抽搐,就被一波接著一波的誇獎給差點洗腦,這婆媳倆活似沒見過男人似的,一徑拉著她的袖口交口稱讚。

  衛嫂子遞上精心繡制的男鞋和補服,「雷大將軍給咱家幫了那麼多忙,我們卻沒什麼機會去謝謝人家將軍。咱沾了人家那麼大光,也不能光吃不謝。等日後綢緞莊賺銀子了,一定把分紅送去將軍府,現在,就只能拿些小物件去謝謝人家。這不,娘繡了些東西,你尋個空給將軍送去吧!」

  嘉寧眼角都抽到了一起,「既然他住你們隔壁,幹嘛要讓我送給他!」

  「我們是平頭百姓,平時哪敢去將軍府打攪?」衛嫂子板起臉,「你在宮裏,見到將軍的機會多,這人情當然要你去還!」

  嘿,這就一來一往上了?嘉寧差點昏過去,這頭可不能開啊,送禮一來一往的,還是繡品,說出去臉要不要了?她這緋聞都快傳透半個宮了,還作死的去給雷宇晨送禮,幹嘛啊。

  今天我送你,明天你送我,沒完沒了是吧?

  衛老太太就是打這個主意。一來一往算什麼?最好演變成有來有去、你來我去、眉來眼去……

  嘉寧看不到她祖母肚子裏的小九九,死也不從,「不成!我不承他的情。娘,錢不夠花你再問我要,你別這麼亂七八糟的拉郎配!」

  衛嫂子氣得連見到閨女的喜悅都沒了,「你每年的月例就那麼多點,供得起我和你祖母的花銷,供得起你弟弟讀書麼?人家施了這麼大恩給我們,你連知恩圖報的道理都不懂了?還拿腔拿調的不懂事!二十五以後你就出宮了,還要在家裏養一輩子不成?每年給你挑人家,回回你都不滿意!你要怎樣?挖了娘的心肝是吧?」

  嘉甯撇嘴,「娘,我根本就不想嫁人。二十五出宮來幹什麼啊,我還沒在皇后娘娘身邊呆夠呢。娘娘懷上了小皇子,明年秋天就要生了,我哪里走得開?以後還有皇子公主的,等我老了做個嬤嬤,帶帶小殿下們也沒啥不好……」

  話還沒說完,衛嫂子已經哭到地上去了。嘉寧嚇得一抖,看她親娘一副要哭到厥過去的架勢,頓時也不敢再多嘴,只好把衛嫂子從地上扶起來。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衛嫂子捶胸頓足,和婆婆哭成一團,嚎的角樓門口侍衛都惴惴不安的直往裏看,「養個閨女,活活把自己熬到二十五嫁不出去,就已經夠要命了,現在居然還打算留在宮裏做老嬤嬤!一輩子孤苦無依不說,連個孩子都沒有,讓我怎麼閉得上眼喲!」

  衛老太太哭得更厲害,「都怪甯丫頭她爹,走得那麼早,留下我們甯丫頭把自己賣到宮裏不過人日子!一年到頭才能見上一面!我老太婆也不知道還有幾年可活,還能再見你幾面。你要是就這麼不出來了,我,我……」

  這哭聲一起一伏,差點沒把嘉寧鬧的昏過去。登時半句不出宮的話也不敢說,嘉甯在宮裏性子再硬,也經不住自己老娘和祖母這麼鬧騰。

  「好好好……」嘉寧哄哄這個,哄哄那個,「大好日子,你們別哭了。出宮的事,再商量,再商量,我就是那麼一說……」

  衛嫂子就等著女兒鬆口,馬上把手上的那堆東西遞過來,「你要聽娘的話,就把謝禮給雷將軍送過去!」

  嘉寧苦著臉,「娘……」

  衛嫂子一看女兒猶豫,馬上就又要嚎,嘉寧頭大如鬥,再也不敢反抗半句,老老實實收好東西,「別鬧了,再鬧,把侍衛長都鬧過來看笑話,回頭皇后娘娘也沒臉面。我尋個機會去謝過雷將軍也就是了。」

  衛家婆媳這才滿意。

  衛嫂子喜孜孜的,「這就懂事了。你去謝謝雷將軍,讓他知道咱們也是感恩知禮的人家。雷將軍善良心好,說不定看著你可憐,就從羽林軍裏給你找個隊正、百戶的人家嫁了,也了卻娘的一樁心事。」

  嘉寧無語的翻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