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脈脈彎著腰,繞過頭頂上方奇形怪狀的巖石,小心不讓它們碰痛她的頭。
山洞裡瀰漫著一股說不清的味道,好像泥土和鐵銹的混合。
陳腐而又……鋼硬方銳,帶著一種遺失在時光裡的沉重。
不是人生匆匆而過的百年時光,而是那漫長的,以百萬千萬年計算的時間,能把沙子變成巖石,把森林變成煤礦。
不經意間就會想起琥珀,礦藏,帶著煤炭鋼鐵蒸汽味道的工業革命等等。
那些被時光變黃變舊變沉重的東西。
越往裡走,光線越暗淡,冬天上午的陽光沙沙啞啞,不夠力量,不足以照透這小而略深的山洞,兼且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總是會切斷陽光的通道,投下一片又一片的陰影。
只穿了一件打著十幾處補丁的薄薄裌襖的龐脈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好在她還有長長的頭髮垂下來擋住後背和後頸,能保持多一點溫度,護住心口一點微溫。
她是受命來這裡背粗鐵生坯時特意把頭髮放下來禦寒的,回去郭鐵匠家就要挽起來,以免火星子燎著了頭髮。
至於是不是像乞丐……她早在兩個月前就不管了。
下身的布裙甚至不是夾棉的,而是兩層老粗布縫起來的,類似靛藍或群青的顏色,同樣打了各色補丁。
幸好她以前也習慣了冬天只穿打底褲的美麗凍腿。
腳上倒是穿了一雙厚實的草鞋,雖然很扎也沒有襪子,畢竟沒有跟手上一樣長滿了凍瘡。
古代就是比溫室效應下的現代冷呢。
山洞裡尤其陰冷啊。
草鞋太笨重了,她還是不夠習慣,尤其在地上高低不平還滿是鐵礦石和生鐵坯的時候,她摔了一跤,半晌沒能爬起來。
膝蓋磕在了鐵礦石上。
一開始是麻木的痛,後來劇烈起來,火辣辣疼。
估計是從凍得麻木的狀態慢慢被疼痛喚醒了知覺。
礦石太硬太尖銳了,刺入了皮肉,可能還磕著了筋骨……她咬著下唇,努力不發出聲音,疼得頭腦發暈,隨手亂抓地上的碎石和巖礫,捏緊,直到手裡都有了濕潤的感覺,鼻子裡聞到了血腥味,才等到疼痛慢慢緩下來。
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和野生動物一樣,受傷,疼痛,第一反應不是呻吟哭泣,而是忍耐,不吭聲。
身邊沒有同伴沒有親人沒有心疼你的人,哭泣和呻吟又有什麼用呢,白白浪費體力,還可能招致危險。
她等著疼痛慢慢緩過來,繃緊身體,小心挪動著往後找到略微平整的石塊坐下,又慢慢調整把腿伸開,咬牙看著自己又爛了一塊的布裙。
罪魁禍首的碎石還黏在她膝蓋上,尖銳的一頭紮進了她膝蓋的皮肉,血滲出來,濕了一小片裙子和裡褲。
她咬牙伸手去拔,這才發現左手裡還緊緊攥著什麼。
舉到面前一看,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鐵礦石。
可奇怪的是,礦石下部有一個方整的突起。
整齊得太過了,她好奇之下,仔細對著光看,似乎是有個什麼東西被凝結在礦石裡,看邊緣十分整齊,應該是一個鐵牌之類的東西。感覺像是石頭形成時被壓在裡頭的,就像琥珀中的蟲子一樣。
可是礦石形成要多少萬多少億年,那個時候人類文明還不存在吧?怎麼可能有這樣工業化的冶煉產物?
她忍著好奇,先放下來,首先處理膝蓋的傷,黏在膝蓋上的碎石的尖端入肉一分,倒是不難拔,狠狠心一下子拔下來,血又滲得更多了,她撕下摔碎的布裙上的一條,把傷口捆住止血,這才有心思能繼續看剛才左手那有點奇怪的石頭。
果然,好像是什麼鐵牌被黏結在礦石裡面。
拔不出來,彷彿天生如此,渾然一體。
她從背簍裡取出一個鑿子,先是一點點鑿,效果並不很好,弄了會也沒刨出多少,乾脆就開砸,這礦石看著質地比較疏鬆,不如那裡頭的鐵牌堅硬,她有點失去了耐心,也怕曉花嬸要過來了,所以便用鑿子砸石頭。
居然還挺容易,不過幾下,那礦石就碎了,而裡頭的鐵牌狀物體剝離開來,幾乎和礦石沒有什麼黏連。
龐脈脈用帶血的手撿了起來。
她略挪動了一下,就著陽光細看,果然是個方形的鐵牌,上面還有個孔,似乎可以栓根繩子系在脖子上,和她的掌心的一半大小相仿,上面既沒有花紋也沒有半個字,但不知道為何,龐脈脈就是覺得它很有質感。也許因為它整齊如天生的邊緣,也許因為它不薄不厚,亦或者,是因為它在陽光下玄黑色中隱隱帶著紫色的光澤流動。
龐脈脈看了就有幾分心動,便將它藏在了懷中,打算晚上回去無事給它編根繩子掛在脖子上。
鐵牌觸膚冰涼,但是過了一會兒,便與體溫同化了。
這麼一番折騰,腿上痛楚倒是輕了。
這時候洞口突然一黑,龐脈脈嚇一跳,一抬頭,看見一個三四十歲,穿著利索的青布棉襖,但是袖口前襟都有點磨損的中年婦女。
「曉花嬸……」
「你個偷懶耍滑,死不要臉的丫頭!」對方惡狠狠開罵:「你要賴到吃晌午飯嗎?你這是要現挖礦?我們好吃好喝是供著你來遊山玩水的?你有沒有一點良心了?我們收留你,給你頓頓吃飽,你倒好,不過是來背個生鐵坯都偷懶!」
曉花嬸罵了好一陣子看到她膝蓋上的血,頓了頓,又開罵說:「沒用的丫頭,我就說老郭是個蠢蛋,找個小丫頭做學徒有什麼用?沒力氣打鐵也就算了,連走路都能摔跤!還不快死起來!」
龐脈脈垂下眼簾。
所謂的「好吃好喝,頓頓吃飽」,大概就是指早晚兩頓玉米粥,每頓一小碗,就著一點點菜。
唔,至少自己成功減肥了。
就是走不大動路了。
郭鐵匠倒是想找個棒小夥做學徒呢,可惜這村裡已經沒有男孩子肯來他家做學徒了。
又不肯教手藝,又要幹許多重活,早上三更起,晚上半夜睡,家務全包,剩飯都沒份……
除了自己,誰會來受這樣的罪呢?
至於說龐脈脈為什麼會在這個小村子裡當鐵匠學徒,說起來話就長了。
首先,她就不該喜歡上鸚鵡,繼而喜歡上各種鳥類。
本來沒想過這是個危險的愛好,然而天意難測,不過是在山上抓拍野生鳥類時退錯了一步,就滾下山崖,落到了這裡。
人從昏迷中醒過來時,往往就如睡了一覺,初初醒來,需要追憶片刻才能想到此時此地,我在何方。
而龐脈脈當時醒來時,同樣是這般沉默地想了想,又打量了周圍低矮的茅草屋頂和土牆,身下散發著異味的稻草和身上硬得硌人的粗布被縟,然後看到一個穿著粗布古裝的中年女人端著一個缺口的土陶碗,大約是盛了水進來。
龐脈脈一開始以為自己是掉下山被山裡人救了,可是看到那裝束,又覺得不對:總不能這裡是桃花源,與世隔絕,不知現在何朝何代,所以才著古裝吧?
那女人說的話雖然帶奇怪的口音,倒也勉強可以交流。
可卻問不清楚這裡是哪裡。
直到她看到窗外落葉紛飛,才意識到自己恐怕是遭遇到傳說中的穿越了。
她昏過去之前,明明是春天。
摸摸身體,還是自己的沒錯,連衣服都沒換。
摸摸大腿,沒有明顯的瘦或者肌肉萎縮,也不可能是昏迷了半年。
她好像並沒受很重的傷,頭暈了兩天,慢慢就能下床了,這兩天她的主食是粟米粥,稀薄得可以照人,再喝下去恐怕她更會腿軟下不來床了。但她知道不能抱怨,那中年女人有時候還會看著她的粥流露出一點心疼的表情,至於院子裡咯咯叫的雞們下的蛋為什麼不能給她兩個補補身體,龐脈脈表示理解:從這個女人和這個屋子的裝飾看,雞蛋對於她必然是寶貴的。非親非故,人家救你已是不易,憑什麼要為你浪費寶貴的雞蛋呢?
等她能下床了,就慢慢在村子裡散會步,看看自己目前的處境。
這個村子很小,也許作為一個村子也不算小,有百十來戶人家。目測經濟狀況好的幾乎沒有。
她現在首要是生存下去,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哪裡,能不能回去。待在這個村子裡並不是好主意。
她不是學農的,也沒有農村生活經歷,肯定不適合種田派。
說起來,作為一個學新聞的女記者,穿越到一個貌似有很大可能是架空的時代,好像真的很沒有用武之地,能做什麼呢?
若是男的,有個文筆的基礎,還可以往科舉之路走走。
這裡雖然才住了幾天,男尊女卑,男女之防,似乎並不比中國古代更開明。一個單身女人獨自生活,恐怕不止是多有不便而已。
到了鎮子上,到了城市裡,也許可以當掉自己背包裡一些東西,換點本錢做點生意。
玻璃配方雖然不記得,手工皂還是做過的。
就是不知道這裡的戶籍好不好上,要不要路引。
所以龐脈脈對自己說要迅速拿定主意,壓抑住心底隱藏的迷茫和恐慌,用自己最鎮定理智的那一面來作出應對。
她首先清點了自己背包裡的物品:
當時手裡的照相機和攝影設備是肯定沒了,背包裡有兩瓶礦泉水,幾塊巧克力,一包濕紙巾,一袋肉脯,一包面包,一個錢包,內有一千元左右和各種卡,一個已經沒電的手機,一個充電寶,一串鑰匙,上面還有一把瑞士軍刀。
這些東西,有的可能很有用。比如瑞士軍刀。
有的肯定沒用了,比如錢。
手機和充電寶也許以後某天會有用。
至於吃的……,龐脈脈直接吃了一塊巧克力補充能量,又吃了一塊肉脯。
幾天沒沾葷腥,她好饞啊。
面包已經壞了。
龐脈脈舉在手裡,看著這個穿越不知道什麼時空依然固執地在一定期限內長了黴的倒霉面包,嘆了口氣,還是決定扔了。
但是她把包裝面包的塑料袋洗乾淨留下了。
最後決定把肉脯送給救了自己的中年女人作為謝禮,又問了她去鎮裡怎麼走,平時村裡都誰老是去鎮裡,誰家有馬車騾車之類的代步工具。
救命恩人雖然語言半通不通,有點靦腆,但是看在那美味異常的肉乾份上,也熱情了不少,還探問她的情況,被她以聽不懂混過去了。
最後還是熱忱地替她去聯絡了有騾車的人家,明天帶她去鎮上。
村子小,有點風吹草動都知道,何況還是救了一個年輕「貌美」來路不明的女子。
有的猜測她是逃妾。
有的猜測她是遇匪。
有的見她頭髮不夠長,懷疑她是潛逃的女犯。
有的見她在村裡行走時儀表昂然舉止不凡,懷疑她是罪官家閨秀獲罪逃出來的。
有的單身漢則是嘖嘖遺憾自己沒有這般好福氣能救回這麼一個年輕女人,可以省掉一筆聘金。
所以有騾車的陳家聽說明天這個村裡的頭號話題女人要跟著自家車去鎮裡,簡直如七爪撓心,好奇極了,一口便答應下來。
甚至還有別的閒人打算明天跟去看熱鬧,看看這個不肯說出來歷的女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第二天,茫然不知自己已經驚動整個村子的龐脈脈穿著跟救命恩人換來的一身粗布衣裙,背著不搭調的背包,站在那裡等騾車,等到之後客客氣氣跟趕車的陳大問好道謝,然後爬上騾車。
騾車晃晃悠悠朝著村外駛去。
車後面還頗跟了幾個閒幫。
可是到了村口的界石那裡,變故突生。騾子過了界石,龐脈脈卻突然從騾車上掉了下來。
她摔得不輕,旁邊還有人哄笑,有人說:「看,看,她連坐車上都能摔下來。」
可是龐脈脈卻茫然抬頭。
情況不對。
她好像是被前方一股無形的力量推下來的。
就好像前方有什麼無形的東西阻擋著,騾車過去了,她卻被推了下來。
她忍痛站了起來,朝已經越過界石,正在那等她的騾車走過去。
不過剛剛走了兩步,走到界石邊緣,她停住了。
臉色大變。
她伸出的手掌,彷彿摸到了什麼東西,甚至觸手柔軟微涼,有點彈性,可是無論她怎麼用力,也無法突破。
她的身體,也走不出界石的範圍。
彷彿有一個無形的罩子,一個小說漫畫裡的結界。
她,走不出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