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河燈啦!」
——聽到這句熟悉的話,夏醇眼前飛花繁絮,頃刻間又回到燈節那晚的長街上。男人依舊站在他身後,即使不回頭,夏醇後頸的皮膚也有種被盯著的焦灼感。
他轉頭問道:「這些是幻象吧,你弄出來的嗎?」
男人微微搖頭:「鬼的怨念罷了。」
夏醇一頭霧水,卻見泫然欲泣的白婉與心如止水的湛一擦身而過,踏著河燈點亮的街道往家中走去,眼淚潸然落下。
這時背後傳來一個溫煦的聲音:「這位姑娘可是有什麼傷心事?」
白婉拭淚轉身,見一作道士打扮的清秀男子正站在街旁巷口,不由得疑惑道:「道長是在與我說話嗎?」
道士:「正是。在下無意見得姑娘命宮坎坷,福薄緣淺,此刻又滿腹辛酸,似有難解心事,便忍不住多事打擾,還望姑娘不要怪罪。」
白婉被說中身世,將道士視作高人,不過畢竟是女兒家心事,難以對外人啓齒,便只搖了搖頭。
道士也並未追問,只是說:「姑娘可曾聽過,置之死地而後生?」
白婉不明其意:「道長的意思是?」
道士從袖中取出一盞蓮燈交於她,在她耳畔低語一番。白婉雙眸漸漸睜大,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緊緊盯著手中蓮燈。
夏醇驚訝不已:「那道士是豐先生吧,他什麼時候換了這一身行頭,還幹起看相算命的行當了?」
「怎麼還玩起角色扮演了!」蒙萌舉起手想叫豐羽織的名字,忽然有人按住了她的手臂。
「那不是我。」豐羽織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旁,七情上臉,眼神複雜。
蒙萌見到豐羽織十分高興,可又對那邊的道士感到奇怪,二人容貌如出一轍的清雋溫潤,她有些興奮地說:「該不會是你的前世,或者祖先什麼的吧?」
豐羽織搖搖頭:「我也不清楚。」
道士轉身走回巷子,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白婉怔怔地瞧了一會兒,將蓮燈收入袖子回到白府。
她在閨房中將細軟衣物收拾妥當,原打算趁人不備逃離家中,不料主母早就發現她的意圖,命人將她鎖在房中,又派了兩名家僕在門前看守。
經過幾日絕食反抗後,主母親自過來將喜服丟在她面前。白家已經收了蒙家的聘禮,定下良辰吉時,只等將白婉八抬大轎送過去,就算她把自己餓死,主母也會將她的屍體送到蒙家,任由蒙軾隱處置。
白婉看著床上鋪展開來的喜服,想起了道長那番話。趁婢女送飯勸慰時,白婉將蓮燈交給她又囑託一番,待到夜裡,便一尺白綾將自己吊死在房中。
主母沒想到這個看似軟弱的姑娘真敢以死明志,恨不能將她草蓆一裹丟到山裡餵狼。不過按照規矩,即便急於出殯,也要在家中守靈弔唁,主母只好命人草草設了靈堂,吩咐下人守夜。
待到午夜時分,靈堂中唯一的老僕沈睡不醒,婢女便依白婉所言,點燃蓮燈置於棺頭。
幽燈靈火搖曳不已,靈堂中其他蠟燭頓時暗了下去,只餘這一盞鬼火般燃著的蓮燈。一陣陰風吹過,躺在棺中的白婉忽然睜眼坐起,拿著蓮燈飄然離去。
她心中迷惘,總覺得前塵往事忘了大半,唯有對湛一的思念愈發濃烈,情思更加執著。帶著這樣的心思,她離開城鎮來到鮮少有人踏足的罪枷山。
屠惡寺在山中設下結界,雖然不會對人造成傷害,卻能阻止人尋路上山。藹藹霧氣之中,白婉兜兜轉轉,卻也只在半山腰徘徊。
白家發現白婉的屍體不見,蒙軾隱也得了消息,皆以為她是用了某種法子詐死逃婚,便派人出去搜尋。這晚搜到罪枷山中,燈火通明宛若游龍,看的夏醇幾人都為白婉擔心。
然而白婉卻做了一件讓幾人驚愕不已的事她在之前死去的同一時間再度上吊自盡,又經歷了一番氣絕之前的痛苦掙扎,明艷的五官扭曲猙獰,面容叫人不忍直視。
待到午夜,蓮燈兀自燃起,白婉又活了過來。吊著她的樹枝折斷,她這才跌下山坡摔斷小腿,之後又被在山中修行的湛一救起。
蒙萌喃喃道:「為什麼她又死了一次,而且還是同一時間、同一種方式……」
待見到白婉每天晚上都會重複那樣痛苦的死法,又再度被引魂回體,三人幾乎要看不下去。
白婉與湛一做下約定後,便在山洞裡等他。可是還沒到約定時間,她又一次重複了死亡,頸上的紅痕色澤越來越刺眼。不知第幾次看到她瀕死掙扎的蒙萌捂著嘴淚流滿面,真想撲過去求她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夏醇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男人忽然握住他的手,也沒怎麼用力,很輕柔地便將他僵硬的十指展開。毫無阻隔的皮膚接觸讓夏醇頭皮發緊,反射性地將手抽了回來,卻發現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摳得都是血。
男人低語道:「不過千年餘怨,早已萬事皆空,不必為此傷神。」
夏醇聽出男人是在寬慰他,便輕輕點了下頭。
「每天都這麼死一次,小姐姐太可憐了。」
「還偏偏是上吊這麼痛苦的死法,唉……」
「哭得停不下來,我媽又懷疑我失戀了。」
「那個送引魂燈的道士呢,我想打死他!」
「鬼僧來了!我日,你就不能早點來嗎!」
湛一雖然自幼出家,但遇到白婉的時候畢竟沒什麼修為,依舊有著稚子純真,懵懵懂懂地產生了美好的感情。
進入屠惡寺後,他深知責任重大,日日誦經禮佛潛心修煉。他以為早已跳出塵緣,一切皆空,卻在與白婉重逢那一刻,心潭投石,再起漣漪。
然而他不能妄動凡心,即便聽懂了白婉那句「我要成親了」背後隱含的期待,也只能用一聲「恭喜施主」將一切情思斬斷。
可命運還是將白婉送到了他身邊。他無意中在山裡救起白婉,將她藏匿在無人知曉的山洞裡照料。白婉醒來那一刻飽含真情的「湛一哥哥」觸動他心底壓抑的感情,一時間亂了心緒。
在照顧白婉期間,他一再將她推開,一次比一次猶豫。身為修佛之人,本該避此情劫,不與世人一般沈迷紅塵,他卻依然難逃八苦,無法斬斷塵念,終於決定帶白婉離開這裡,相伴天涯。
然而等他下定決心,在約定時間趕到山洞的時候,見到的卻是白婉的屍體。
師父曾說過,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在那一刻湛一終於體會到荊棘之痛,卻不料噩夢還未結束,竟發現白婉身上藏著一盞引魂燈。此物雖為超度法器,在心術不正的人手中,便會成為逆亂生死的邪器。
就在湛一隱隱察覺不對的時候,山頂傳來鴉雀鳴叫,結界之中浮動著一絲危險的氣息。他立刻跑回山頂,一路上心神動盪,待回到寺中,才發現萬輪明王大結界竟然被人破壞,所有元神與結界相連的師兄弟都受到牽連,失去神智。
而在大殿之中,封印之物前,站著一個神情愉悅的道士。
這道士名為豐懿,曾在仙門之中修道煉器。然而他道心不誠,妄想煉出馭使百鬼的法器,被逐出師門,成了散修游士。
得知屠惡寺中鎮守的魔物,豐懿便想要將之得到煉成鬼器。屠惡寺雖然並沒有傳聞中那麼多僧眾,卻也是守衛森嚴,且有萬輪明王大結界,絕不是他想要進去就能成的。
於是豐懿心生一計,利用了走投無路的白婉,勸誘她自盡,再用引魂燈復生。然而她離體的魂魄卻被引魂燈種下鬼蠱,在她與湛一相處的時候,鬼蠱便潛入湛一體內,又被帶回了屠惡寺。
鬼蠱無色無味無形無體,當湛一元神與結界融合時,便蛀蟲一般開始腐蝕結界。一隻鬼蠱能力有限,但白婉每死一次,就被重新種蠱,再週而復始地由湛一帶回,日復一日,結界終於被破壞,豐懿便從鬼蠱製造出來的裂隙中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屠惡寺。
湛一沒能守住佛心,又自認害死了愛人和師兄弟,頓感痛不欲生。只是他不能放過這個妖道,即便是死,也要與他一起墮入阿鼻地獄,接受業火審判。
妖道卻也了得,哪肯束手待斃。二人鬥得天昏地暗之際,天空電閃雷鳴,結界徹底崩毀,由結界托起的罪枷山轟鳴作響,搖搖欲傾,廟宇逐一塌倒,化作廢墟。
一道奔雷閃過,罪枷山隆隆碎裂,引得河水倒灌,山崩地裂。烏雲捲起一道水龍從天而降,令山石化作泥土,林木陷入一片汪洋,所有的慾念、罪業都隨之覆滅,被埋葬在泥沼之下。
白婉的屍體已經隨著罪枷山一起湮滅,只剩一縷殘魂,每到這個時候便徘徊在湖邊……
濃雲化作陰影,一切又回到現實。蒙萌蹲在地上哭泣不止,豐羽織則默默無語地站在一旁,手裡緊緊捏著仙元鎖魂袋。
夏醇:「她是在尋找消失的屠惡寺和罪枷山,尋找那個山洞。」
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她還沒能等到心上人,可是整座山已經化為烏有,她該去哪裡等呢?
四周的黑暗像是某種流動的黏稠物質,伴隨著一陣大過一陣的鈴聲,讓本就心緒低落的三人更加不安。
「現在怎麼辦?」夏醇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男人,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了。
男人淡然道:「斬斷因緣,超度亡魂。」
他身上的金紋陡然光芒綻放,像是水流一般浮動起來。隨著右手向前虛握,身上的金紋竟從他皮膚上飛了出來,盤旋交錯匯成一股,落入他手中幻化成一柄碩大的金光靈劍。
黑暗彷彿受到威脅,翻湧如泥漿沸騰,攜著一陣撕心裂肺的鬼嘯朝當中幾人襲來。
夏醇急忙將蒙萌和豐羽織拉到身邊,男人卻將夏醇護在身後,空著的手勾了勾手指,豐羽織的錦袋便飛到手中。
他將女鬼怨魂放出,兩隻怨鬼立時融為一體,化作一團妖邪無比的血霧,當中隱隱浮現一張非人面孔,張開血盆大口便要吞沒一切。
男人從容不迫,手中金劍一轉,刺入血霧之中,切口竟飛出絢爛金葉,美輪美奐。
所有聲音和暗流都戛然而止,世界彷彿凝固。短暫的死寂之後,是海嘯般的吼聲。夏醇感到眼前陣陣發黑,血管都快爆了。
血霧陡然炸開,斑駁紅點宛若飄雪。男人雙唇微啓,血色落雪便如煙霧一般吸入他體內。
黑暗消退,一切歸於平靜,天空微微發亮,已經快到黎明。三人看著男人,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
「超度,」男人舔了舔被染紅的嘴唇,「完畢。」
夏醇瞠目結舌地看著他詭艷的淺笑,心說你是用五臟廟超度亡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