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愛染三千·16

  白奇睿將手放在夏醇鼻端,已經感覺不到氣息。他微微一笑,轉動輪椅又回到房間,推開門的一刻臉色一變,本該被拷在床上的人竟然不見了,只留下一雙血跡斑駁的手銬。

  他立刻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往外看去,忽然感到背後襲來冷意,下意識轉身抬起手臂,擋住了白奇楠輪過來的椅子。

  白奇睿沒有痛覺一般笑道:「哥你這是幹什麼,為了一個外人,你想殺了我嗎?」

  白奇楠手腕上滿是血痕,硬是忍痛犧牲拇指掙脫手銬,臉色慘白冷汗密佈。他強忍著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絕對不是我弟弟。」

  白奇睿有些傷心:「我等了很久很久才能見到你,可你卻再一次把我忘了。」

  話音未落,他竟已出現在白奇楠面前,一手扼住他的脖子將他抵在牆上,眯起眼睛道:「不過我不會生你的氣,只要你留在我身邊,不再去想其他人。」

  白奇楠一腳踹過去:「瘋子。」

  他的手用不上力,只能奪門而出。白奇睿看著他的背影笑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白奇楠跑過長廊,正欲出門,敞開的大門口卻出現一個人影。神出鬼沒的白奇睿歪著頭對他笑道:「哥你要去哪啊,帶上我好不好?」

  白奇楠擦掉下頜的冷汗,轉身從窗子跳了出去。箭館就在不遠,他急奔衝入想要找尋自己那支和弓,不料身後忽然一緊,衣服竟被人抓住了。

  「哥,你射箭時的樣子特別好看,」白奇睿貼近他道,「不過我可不希望你把我當成靶子。」

  白奇楠回肘便是一擊,掙脫之後便跳到庭院之中拿起和弓。還沒等拉開弓弦,白奇睿已經追到,一掌拍在他胸口將他擊倒在地。

  「哥,你別這樣,求你了好不好?」白奇睿像個年幼的弟弟那樣撒嬌懇求,卻是一腳踩在白奇楠受傷的手上,「我真的不想傷害你,所以你不要反抗我,嗯?」

  劇痛令白奇楠低吼出聲,白奇睿一臉心疼,腳下卻沒有收力:「哥,我真的只是想跟你在一……」

  話未說完,凌空嗖地一聲,一枚箭矢正中白奇睿的後肩。

  白奇睿回過頭,看到易長河一臉錯愕地站在箭館門口,手中拿著一支長弓。

  「奇睿,你在幹嗎,為什麼這麼對你哥?」易長河再度抽出一支箭矢,不無震驚地質問道。

  他之前發覺白奇睿不對勁,藉著送粥為藉口去他的臥室瞧了一眼,沒想到那裡簡直是一片狼藉,染血的手銬,地上的血跡,摔裂的椅子……

  一路追到這裡,便看到白奇睿對白奇楠說著奇怪的話,做出可怕的事。

  白奇睿終於把腳挪開,對中箭不以為意道:「來的正好,我一直在實驗如何將惡魘之中的人徹底殺死的方法,正想用在你身上呢。」

  易長河更為詫異:「什麼惡魘?」

  白奇睿眼中閃爍著危險的殺機:「真是受夠了你這只忠心耿耿的狗,跟了一世還不夠,隔了那麼久,竟然還是跟來了。」

  易長河莫名其妙,以為白奇睿是瘋了。

  白奇楠吼道:「別聽他的,射箭!」

  易長河手中弓弦拉滿,卻有些遲疑,第一箭算是正當防衛,再射就是防衛過當了。

  白奇睿笑道:「哥你真可愛,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把我殺了吧?」

  笑聲還未消散,他人已到了易長河面前,劈手便奪過長弓折斷,緊接著一掌拍在易長河天靈蓋上。

  可惜易長河反應極快,抬手擋了一下。他的手臂傳來骨頭斷裂的聲音,劇烈的疼痛令他摔倒在地,痛呼出聲。

  這樣的力氣,哪裡是人類。易長河愕然緊盯白奇睿,不住向後退去。

  「乖一點,死得才不會那麼痛苦。」白奇睿步步逼近,抬手便要補上一掌。

  突然胸前一陣撕裂的疼痛,白奇楠竟及時趕到,硬是將一枚箭矢當成劍刃刺入他的身體,連箭桿都穿過大半。

  白奇睿轉過身,皺眉搖頭道:「我說了,這樣是殺不死我的。」

  「是嗎。」白奇楠面無表情地放開手,向後退了幾步。

  很快,白奇睿的笑容便僵在臉上,他低頭往胸口看去,衣襟已經被染成刺眼的血紅。他摸了摸疼痛的胸膛,抬眼看向白奇楠,苦笑一聲道:「怎麼會有這種事,夏醇怎麼可能在過去找到我……」

  他跪倒在地,竟然把箭矢反向拔了出來。堅硬的六片箭羽當胸穿過的時候,他整個身體都在痙攣。

  「哥,」白奇睿聲音抖得支離破碎,「能不能,再抱抱我?」

  白奇楠冷冷地看著他:「你不是,我弟弟。」

  白奇睿淚流滿面,笑個不停,緩緩倒在地上,終於發不出任何聲音。隨著困在過去的怨念瓦解,他的執著、扭曲、仇恨、愛,全都煙消雲散。

  白奇楠一陣眩暈,差點摔倒。咬牙支撐著來到易長河身邊道:「你怎麼樣,還撐得住嗎?」

  易長河已經被眼前的這一幕嚇住,半晌才回答:「死不了,這到底怎麼回事?」

  「死不了就好,晚點再說,我先去看夏醇。」白奇楠忍痛起身跑了出去。

  燃著愛染的房間,夏醇仍在沈睡。白奇楠掩住口鼻衝了進去,先是將香品滅掉,隨後把夏醇抱了出去。

  他手上疼得厲害,只能把夏醇放在門廊上。

  「夏醇,你醒醒。」白奇楠拍了拍夏醇冰涼的臉,心裡越來越沈重。該不會是時間太久,真的醒不過來了吧……

  古早之時,世間有位身份不俗的傑出之人,散盡家財行善積德,在冥想中得佛祖點化,大徹大悟,於圓寂時取骨製成念珠,沒想到死後竟然飛昇,成為天道之中佛法無邊的燃燈佛座下一名弟子,佛祖賜名業奢天。

  這位弟子雖然喜歡做好事,但生性散漫隨性,從沒想過飛仙成神。開始了新的修業之後,他畫風與其他人有些不同,佛祖講經時常常打瞌睡,對師祖的訓誡每次都虛心接受,但屢教不改。每天最喜歡遊山玩水,在欲界六重天與眾天王閒聊扯淡,聽歌賞舞。

  很皮。

  眼看其他世英弟子皆修煉升階,佛祖希望業奢天也能有大成,於是令他下界潛心修行度世化解劫難,在三千世界修滿功德之後方可回歸神班。

  誒,當神也挺麻煩的。

  業奢天下界,第一世他為滅去魔元不惜毀身,可惜所托非人,對方沒有按照他所說將他肉身毀掉,導致魔元滋生魔識為禍世間,無數人因此受難。

  返回神界後,業奢天斷了六識,不知人世過往,只知自己失敗,遭到其他神佛的嘲笑。為了修正前一世的結果,硬著頭皮又重返同一小世界,試圖毀滅魔元。

  可惜魔元的守護者太過強大,他一不小心就以身殉道了。

  暫返神界,因沒有人間修煉時的記憶,於是業奢天從幻虛鏡中窺得那位守護者十分變態,每天與屍體同床共枕,還對著屍體說說笑笑,有時還對屍體親來親去。

  業奢天很煩,這變態誰啊,這不是耽誤我辦正事嗎?

  再一看,他第二世死於變態劍下之後,變態不知為何忽然抓住他手腕看了又看,臉色變得極其詭異,隨後便抱著他的第二具屍體哭得像個孩子。

  媽耶,變態就是變態,看見一具屍體就撲上去。

  業奢天無奈至極,繼續去往第三、第四、第N次化劫修煉。那個叫閻浮的人不知有意無意總與他的人生糾纏在一起,而且還突破了化真為虛的碎空之境,領略了顛倒乾坤的魔道之能,參悟了破滅諸天的浩玄之法。

  一旦找到戴有念珠之人,閻浮必定用縱橫通天之能讓那人的人生發生改變。就算是個廢人,經他洗髓伐經之後也能逆天改命。

  如果他與那人錯過,找到時那人已發生某件事而死,他便毀掉那個世界。

  「這世界如此待你,不要也罷。」

  然而對於業奢天來說,閻浮所做的事,對他的「事業」發展造成了很大困擾。他本該遵從師祖之意轉世修行,度世三千,修滿劫難與功德,無奈就算他投胎轉世成該世界最為淒慘最為倒霉的人,閻浮也一定要他一世平安,毫髮無傷。

  眼看著其他世英功德逐步增長,業奢天心裡苦。

  每一世結束之後,業奢天自然會忘記人間種種,唯一記得的便是有個通天縱地之非凡存在,總是在阻礙他。他不知自己為何會遭遇這種「不幸」,終於忍不住派了一隻夢狐去點化閻浮。

  得知真相的閻浮答應他不再糾纏,卻在最後反悔,竟然設法留住他的佛骨與神元,逆違天理,偽造六道,強行將他留在人間。直到佛祖震怒,派人毀掉小六道,這才將業奢天被禁錮的神魂收回。

  這人一定恨極了我——業奢天向師祖哭訴。

  師祖搖頭道:萬事皆有因果,你必須斬斷你與他之間的因緣。

  師祖施展法力讓愛徒看到過去種種,原來閻浮並非常人,而是六道之中極為特殊的存在,不死不滅,本有成神之能,卻為了他甘願墮入魔道。

  本該拋卻人間種種的業奢天忽然感到心口鈍痛,不該存在的記憶竟紛紛湧入腦海,每一世與閻浮的糾纏也變得清晰。

  原來這一切的孽緣,皆是因自己而起。罪過,罪過。

  業奢天皮不起來了,每日看守香燈懺悔。但他已不能如以往一般心如止水,禪寂日薄,愛染漸生,即使人間記憶可以抹去,無數次的痴纏在心中種下的念,卻再也無法消除。

  閻浮並不肯罷休,竟然挑起神魔之戰,令三界陷入腥風血雨。業奢天眼看著因為自己攪得天翻地覆,佛祖不惜親身上陣也要滅掉那棵樹,於是跪在他面前道:師祖,此事因我而起,該由我去結束。

  佛祖知他心意已決,不再阻攔。

  業奢天出現在率領妖鬼魔物攻入天道的閻浮面前,將他的罪狀逐一列出,用六道封魔符將之封印,讓他在無盡的生命中忍受修為散盡靈智退化之苦。

  返回之後,佛祖卻說:你到底還是救了他。

  業奢天再度跪在佛祖面前。

  若他不這麼做,這天道之中每一尊神佛都不會放過閻浮。一旦師祖親自出手,定要讓閻浮元神寂滅,連本體也化為烏有。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罷了,業奢天又皮了:師祖師祖,弟子不能再留在天道,也不能成為神佛了。

  佛祖微微一笑:就你這頑劣心性,能挺到今天算不錯了。可你真的甘願承受自毀神體之痛,在虛無中等待幾千年才重新投入人道輪迴嗎?

  神仙不是你想當,想當就能當。

  反之亦然,強行退休等於自殺,而且會死得很痛苦。業奢天笑而不語,叩首再叩首:弟子拜別師祖。

  佛祖閉眼,落下一滴淚。

  業奢天的身體化作萬千碎片,真元進入寂滅虛空忍受永無止境的撕裂之苦。宇宙變遷時空變換,他終於洗去神格進入輪迴境成為凡人,千百年沒能斬斷的孽緣又指引他去找到被他親手封印的閻浮……

  輪迴百次千次,遭遇無數劫難,師祖叫我嘗盡眾生之苦,我卻只知唯有你甜。

  善哉……

  庭院深深,流水淙淙,正在主室以香會客的白老先生陡然一驚,手中的傳家之寶——那隻仙山造型的香爐,竟然無端碎裂。

  前院驚呼連連,後院寂靜如斯。白奇楠痛苦不已地守在夏醇身邊,祈禱他能趕快醒來。忽然眼前一暗,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

  他抬起頭,看到閻浮站在面前,喉間哽住一般艱澀道:「你終於……出現了。你能救醒他嗎?」

  閻浮凝視著夏醇,輕輕在他臉頰上撫摸,低聲呼喚他的名字。

  冥冥中似有感應一般,夏醇的睫毛顫了顫,竟然真的有所反應。幾秒鐘之後,他緩緩睜開眼睛,握住閻浮的手腕道:「別摸了,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閻浮搖頭笑道:「你就沒有正經的時候。」

  白奇楠徹底放鬆下來,唇邊一抹苦笑。夏醇虛弱地摸了摸肚子:「白總,我餓。」

  「你等著,我叫人弄吃的來。」白奇楠強撐著站了起來,慢慢朝廚房走去。

  門廊上只剩夏醇和閻浮二人,沈默片刻後,閻浮道:「你究竟,在愛染中看到了什麼?」

  夏醇衝閻浮做了個手勢,讓他在門廊上坐下,自己蠕動著把身體往前拖了拖,將下巴搭在閻浮的腿上,笑著說:「就是跟白家那隻香爐有關的破事,其他的,什麼都沒看見。事情都解決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厲害,這事兒我能吹一輩子!」

  「是嗎。」閻浮摸了摸夏醇的頭,微微一笑,「那就好。」

  籠罩在白家山莊上空無形的陰霾悄然散去,一切看起來沒有變化,卻又完全不同。午後陽光正好,風從樹葉縫隙穿過發出沙沙聲,在安詳靜謐之中枕在閻浮的腿上,這感覺美好得無法形容。夏醇攤開四肢閉上眼睛,微微勾起嘴角,低聲鄭重道:「讓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