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酒店大堂旁邊的咖啡廳裡,桑無焉晚到了,對方說他在靠窗的九號座,讓桑無焉直接進來。服務生將她帶到座前,她剛要坐下便聽見有人叫「蘇先生。」每當聽到這個稱謂她總會心跳驟快,即刻將目光移過去,然後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落。後來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還是在害怕。
她又一次尋聲望去,叫人的是一位在座位上等候許久的中年男子,他看見門口有人進來便熱情地迎過去。
然後,桑無焉在幾人中間看見了蘇念衾。
若不是有蘇先生三個字做奠基,她幾乎就認不出他了。
深灰色的西裝,領子扣得很工整,顯得挺拔出眾。皮膚比以前黑了些,臉龐還是那麼雋秀俊逸,骨子裡卻偷著種漠然。像毒藥一樣吸引著女人的漠然,就如飛蛾撲火一樣。他的出現引得吧檯的服務員頻頻抬頭看他。身邊托著他的手肘,跟他引路的並非余小璐而是一個裝扮精練的女子。兩人之間動作並不親密,可見是秘書之類的人。
西裝,襯衣,領帶三者的色調搭配的很好,可見和他一起的女人要比余小璐細心的多,肯定也很持家。
桑無焉怔在原地,然後眼見蘇念衾聽著中年男人的聲音,嘴角含笑,一步一步走來走到她身邊。
然後,他和她,擦身而過。
一時間,桑無焉有些失神,連手腳都開始微微顫抖。
太突然了,她居然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見他。不見的這幾年,他已經不再是以前她所熟悉的蘇念衾了,而變得更加高不可攀。
那個時候,他是代課老師,她是實習老師。
如今,他是財閥的繼承人,而她還是個普通的學生。
分手以後,她很少再主動在人前提他的名字,強迫自己漸漸淡忘他。可是,每次在報紙上在雜誌上看到他的名字、他的消息、他的圖片都忍不住剪下來,夾在日記裡,悄悄珍藏。
前幾回去相親之前她都在想,要是這一個合適的話,就嫁人吧,過去的就讓它永遠過去好了。
桑無焉一直以為自己真的已經做到了,可是直到剛才看到他突然出現在那裡,噙著淡雅的笑意緩緩走來。那根本就不是她認知中的蘇念衾。曾經一度,那些表情都是她所有的。這麼一想,初戀中的甜蜜心酸苦澀浪漫如數湧上桑無焉的心頭,百般滋味難辨。
他看不見她,所以他毫無覺察地和她擦肩而過。
那一瞬間,她覺得時間似乎都凝固了。他從她身邊走過,距離如此至今,桑無焉幾乎聽見兩個人之間衣服的摩擦聲。
他沒有發現她,連停頓都沒有。
桑無焉笑了下,像是自嘲。
「桑小姐,你沒事吧?」早在位子上等她坐下的男人,見她臉色慘白,便關切地問。
「沒事情,我正好有點頭痛。」
因為是白天,咖啡廳裡人不多,放著舒緩的鋼琴曲。有幾位客人在攀談,都是壓低了嗓門。
她和對方說話的聲音一點也不算大,但是依然引得不遠處蘇念衾的身形一滯。
桑無焉有些驚訝,不知道過了這麼多年他竟然還能對自己的聲音那麼敏感。
「桑小姐?」男人還不識時務地大聲喊她的姓。
桑小姐?蘇念衾抬眉。他轉過身,緩緩走回來,站在桑無焉他們的桌子前。
「桑小姐?」這回是蘇念衾在問,「這個姓可不多見。」
相親的男人出於禮節,站起來,「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鄙姓蘇,是這位桑小姐以前在A城的舊識。當然……」蘇念衾說,「若是桑小姐貴人多忘事的話,怕不太記得了。」他似笑非笑,譏諷連連。
桑無焉臉色發白。
「初次見面。」男人客氣地與他握手。
旁邊的秘書,小聲提醒他,「蘇先生……」然後引著他的手和男人握住。
桑無焉發現,過了三年他與人的交際已經大有改觀,至少還知道不管心情好壞都是要與人握手的。
和普通盲人的習慣不一樣,蘇念衾幾乎不戴墨鏡,因為那東西會阻礙他的唯一光感。所以直到此刻那個男人才覺察到蘇念衾的眼睛有毛病。
「我和桑小姐是他鄉遇故知,難得一見。但是不知道這位先生是?」蘇念衾笑盈盈地問。
「桑小姐和我……」男人說。
「他是我男朋友!」桑無焉急忙搶白。
蘇念衾微微一眯眼睛,換做以前那是他生氣之前的標誌性表情,如今卻是淡淡地問:「那麼請桑小姐代勞,介紹一下你的男友。」
「他姓……」桑無焉卡住,看了看那個人。出門相親之前桑媽媽還專門跟她上了一課,包括這男人的身家背景,包括如何裝淑女,包括如何不露聲色地打探對方家底。她走在路上還在心裡默念了兩遍,卻不想到突然遇見蘇念衾之後,所有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姓吳,吳迂。」男人笑著替桑無焉補充。
桑無焉窘迫,蘇念衾還是那麼奸詐,一句話就能讓她就露底了。
後來蘇念衾回了自己座位,談起自己的正事。
和桑無焉相親的男人一直在尋找話題,桑無焉時不時地應一句,其實完全就沒聽。
她如坐針氈,最後終於恨不得拿著手袋立刻就地遁走。正當起了這個念頭,卻見那秘書走來,含笑著對桑無焉對面的吳迂說:「吳先生,我老闆想借您的女朋友說幾句話,不知妥不妥當?」十分客氣。
吳迂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瓜葛,只得說:「當然當然。」向另外一張桌子走去。
秘書對他的善解人意感激地笑了笑,然後走回去。
蘇念衾已經和那位中年人談完事情,送走客人後,得到秘書的回覆,起身走過來。
桑無焉坐立不安地看著他一邊解了西服上的扣子,一邊坐下,然後就這麼面對面,沉默了半天。
其他人一離開,蘇念衾的便隱去笑容,冷酷地抿著唇。讓桑無焉覺得那樣的唇角很性感。咳咳,性感?現在可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提醒自己。
桑無焉覺得這樣越沉默下去自己越不利,於是故作輕鬆地說:「好久不見啊,蘇念衾。」
蘇念衾臉色陰霾,不回話。
她覺得大概這句話不太對,於是又說:「幾年不見,你變精神了,看起來不錯。」
這句聽起來更糟。
蘇念衾這個時候竟然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抽出一隻在盒子上點了點,夾在嘴裡又熟練地拿出一個打火機點上。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陣青煙。
若說以前的他還帶著些任性的孩子氣話,那麼當下這個蘇念衾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男人了,至少外邊看起來是這樣。
桑無焉透過煙霧看到蘇念衾臉上的陰霾加深。
「你來出差還是來旅遊?」
廢話,有旅遊還帶秘書的麼?一句比一句傻,於是她乾脆閉嘴。
他指頭夾著煙蒂在菸灰缸上自然地彈了彈,將打火機放在桌子上。
「桑無焉,」蘇念衾冰冷地說,「你放心,我不是來找你的。而且沒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說完這句話,蘇念衾將煙蒂掐在煙缸裡迅速起身離開。
後面的秘書見狀追過去,「蘇先生……」
留下一臉詫異的桑無焉。這麼多年了,他見著她,要告訴她的居然就是這麼兩句話。
我不是來找你的。
沒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
走到外面呼吸到濕冷的空氣後,蘇念衾才緩緩鬆開自己繃緊的神經。他蘇念衾也會懦弱到甚至不敢在這個女人面前再多停留一刻、再多說一句話。
她回到住處,立刻接到桑媽媽的電話。
「無焉啊。怎麼樣?這個人品相貌都不錯吧。」
桑無焉這才發現,她把那個姓吳的給忘在咖啡廳了。
已近深秋,新學期也到了一半,南方的城市也颳起颼颼涼風。她和李露露一同接了個兒童自閉症的個案。是兒童研究中心接收的一個叫小傑的孩子。
在兩歲以前,小傑因為對聲音不敏感,而且語言發育很遲鈍,於是被父母誤以為是失聰或者是弱智。後來當桑無焉見第一次見到小傑的時候,他的父母正偷偷商榷著是不是要扔了這他。
「他不是傻子。」
「不可能。」他那雙不負責任的父母堅決否認。
「他不但不是個傻子而且說不定還有另外的天賦。」
「桑老師,」做父母的好像有點明白,「不會說話不會笑連基本動作都遲鈍的孩子,不是傻子是什麼。而且我們都是外來的鄉下人,沒有什麼錢付你的治療費。」
桑無焉氣結。
於是在和監護人簽定協議的情況下,桑無焉將小傑帶到了研究中心,並且擔負了他治療的所有費用。
意思是說,她幾乎收養了這個小孩,只是沒有法律上的保護。
程茵說:「這孩子的家長都不是傻子,你才是。」
剛剛開始,小傑的病情很糟糕。幾乎不會發音,只能鸚鵡學舌地重複幾個單字。治療的太遲,差點讓他的聽覺神經萎縮。喪失同齡小孩的自理能力,粗暴地拒絕任何想與他親近的人,遇到事情一出軌道就會發瘋一樣尖叫。
幸好,那裡的治療老師很有耐性。
一年後的今天,小傑開始學會安靜地用積木堆紅房子。雖然那房子的樣式從未改變過。
李露露一面看小傑最近的醫療記錄,一面問:「上午你去相親的結果怎樣?」
「別提了。」
「教養不夠?」
「好像還不錯。」
「不夠帥?」
「我連他長什麼樣都沒注意看。」
李露露吹了一下口哨。
「這可不是你桑無焉的風格。前幾次,你不是嫌對方長得矮,就是眼睛小。這回怎麼會連對方長相都沒看清楚?」
「我看見他了。」
「誰?」
「蘇念衾。」桑無焉說。
「我說呢,蘇少爺一出,誰與爭鋒。」
李露露以前在本科畢業那天見過蘇念衾,在她倆後來的兩年研究生生活中,她又旁敲側擊地獲得了很多桑無焉的愛情故事細節。
「不是有報導說上個月蘇老爺子已經將名下所有股份全部過戶給了他,現下蘇少爺可是貨真價實的頂級鑽石王老五了。你不如爭取下,來個舊情復燃?」
「舊情都沒有怎麼會復燃?」桑無焉自嘲,「而且好像他視我如瘟疫,非常厭惡。」
是的,怎麼會不厭惡呢?他曾經對她說過,如果她先離開,就會恨她一生。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有問題,怎麼還怪到她頭上。